馬肥肥
讓我借由這個題目回到過去。
具體地說,是回到一些新鮮的面粉里頭。它在五六雙眼睛的注視下,裹緊一小塊鮮肉跳進煮沸的水里,再讓水煮的白瓷碗里能夠聞出好聞的香氣。后來,這些有密度的香氣越過一個穿藍色碎花半身裙的女孩的筷子尖,再彎彎繞繞慢吞吞地飄去老奶奶的白發(fā)梢,最后稀釋在不甚清冷的空氣中。
那大概是很多年前的一個早晨。
“肉丸子嘞,喝兩盅——”
案板后面黑黢黢的大伯總是這么吆喝。我也不知道他這幾聲吆喝的意思,可我知道,每每這聲音響起來,就會有很多和他一樣打扮的人走過來,圍觀我從一塊肉團子裹上面粉再裝進白瓷碗的過程,然后把我?guī)ё摺?/p>
我的使命是在不同的胃里被消化,這讓我覺得光榮又有儀式感。讓我感覺到有生命力的是春天,因為大伯只有在春天的時候才會把車子推出來,我就在陽光溫和地穿過樹梢的光景里誕生了。開心的是,其實我可以選擇被誰吃掉,使得我的一生沒有遺憾,這是個很多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的好伙伴羊肉丸子,它每天都期待被盛進一個麻花辮女孩的碗里,原因是那個女孩子笑的時候,她那潔白整齊的牙齒中藏著的小虎牙沖它眨巴眨巴了眼睛。
“我要是能和那顆小虎牙再見一面就好了?!毖蛉馔枳尤缡钦f。
我問它:“即便是掉進嗓子眼的前一秒嗎?”
“當然。”我得到了毫不猶豫的回答。
在我從昏睡中醒來的一天中午,案板上的羊肉丸子不見了。我想,它一定是實現了自己的愿望。這樣果斷的一生也很美妙呀,起碼它見到了小虎牙一面。
不一樣的是,牛肉丸子不喜歡被人選擇,也不喜歡去選擇人,但是很多人會選擇它。因為它,嗯,嘗起來確實很,怎么說呢,有點嚼勁。請別誤會我,丸子可不會吃丸子的,我只是聽到很多人這么講。
“有嚼勁是什么意思呢?”牛肉丸子很無奈地癱坐在一塊面餅上,它想不明白。
很多丸子都可憐它沒有順遂心意結束自己的生活,只能對它說一些不痛不癢的題外話。等到案板上的丸子都在舒適的低溫中睡著了,搟面杖和長把子刀都給放進了柜子里,只有我站在一塊油渣子背后偷偷看著它。
“有嚼勁是什么意思呢?”它又喃喃自語起來,有點傷心的樣子。
我壓低聲音說:“就是超級酷。”
它轉過頭,兇兇地看著我:“小豬肉丸子,你給我再說一次?!蔽矣悬c呆住了,怯生生地把剛才的話再說了一次,不,還沒說完,就落進一個很大很軟的懷抱里。
請想象一個畫面吧,一個大大的牛肉丸子抱住一顆小豬肉丸子,然后咕嚕嚕離開的場景。第二天,它昂首挺胸地走進湯汁里的時候,被幸福地淋了一臉孜然。我發(fā)誓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這么酷的丸子,絕不亞于我看到穿燕尾服的草叢樂隊般震撼。
“小豬丸子?”
誰?誰把我叫漏了一個字?
我回過神,看到一顆和我差不多大的丸子。我湊近它使勁聞了聞,哦,是驢肉丸子。天啦,什么時候多了一種丸子呢?
“是剛剛。”它說。
“哇,你這個丸子好……”
“好特別哦。”它馬上補充道。我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丸子們友誼的開始,和女孩子們友誼的開始一樣簡單,也許只需要一句話,或者一個眼神。
驢肉丸子性子溫吞,我和它都很喜歡一邊曬曬太陽,一邊觀望不遠處的水果攤。攤主是個笑起來有一個酒窩的大嬸,她白皙的皮膚總是使我想到剛出爐的牛油果面包表皮,也是會被裊裊熱氣環(huán)繞。
水果攤可有意思了。那些水果可不像我們這般冷清,它們很熱鬧,就像每天要看的肥皂劇,好像很久很久都沒有要結束的意思。比如草莓和櫻桃爭論誰更受女孩子們的歡迎,山竹和哈密瓜因為到底誰是“甜甜王”而大吵一架,西紅柿和紫皮圓蔥在進行疊羅漢大賽……我挺喜歡那塊被切壞的西瓜,有一天晚上,它怒氣沖沖地站在一堆瓜皮里大聲說“居然有人敢說我不甜”,惹得我和驢肉丸子哈哈大笑。
但是,為什么,我會這么久這么久都沒有被人吃到胃里呢?
為什么,人們會這么久這么久不來吃小豬肉丸子呢?
我做了大概成千上萬次小豬肉丸子后,有一次忽然覺得自己這次不是小豬肉丸子了。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自信又強烈的預感。記憶中有一個模糊而溫暖的小圓點,好像是小時候某個午后穿透紗簾的太陽光,將我包裹在一個橘黃色的溫柔世界里,我就一直沉睡著,不肯太過唐突地醒來。
我覺得我是個小女孩,一個錯誤地被當作小丸子的小女孩。那么,每個被叫作“小丸子”的女孩子是不是都很幸運?因為小丸子們一直都很棒,也很努力,即便不是櫻桃小丸子的那個小丸子。
我們都在非常非常少女的時期,有過非常非常松軟的回憶,它們就像是掉在地上的一層又一層花瓣,每被多想一遍,就被踩得更加緊實一點。當我從夢里面醒過來,撫摸這似真非真的世界,我太珍惜這樣的時刻,也太珍惜為這些時刻定格的人們。因為這樣,我才愿意一點點相信那些記憶里最溫柔的思想,它們值得被保留在日子的保鮮袋里。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