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小西
“我寧可痛苦,我不要麻木。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我就很滿足?!标兾髋觿⑿釉?0年前說出的這番話,至今依然振聾發(fā)聵。
劉小樣這樣的人,很容易因被當(dāng)成異類而備受指責(zé),尤其是在20年前的農(nóng)村。
彼時,她被困在生活中,痛苦、迷茫,想要改變,卻找不到出口,內(nèi)心充滿糾結(jié)和無奈。
接受央視《半邊天》欄目主持人張越的采訪時,劉小樣是其貌不揚的中年農(nóng)村婦女模樣,但其實,她掙扎著把出格的念頭隱藏在了中規(guī)中矩的生活里。人生除了墨守成規(guī),就別無他法了嗎?她迷茫又不甘心。
她知道八百里秦川容不下這份疼痛,所以給《半邊天》欄目組寫信,因為這個節(jié)目以傾聽女性表達為宗旨。但她寫信不是要乞求憐憫和關(guān)注,僅僅是為了傾訴平常不敢吐露的心聲。
她在信里這樣描述自己生活的地方:“夏有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的麥浪,秋有青紗帳一般的玉米地?!笨伤f,就是不喜歡這里,“因為它太平了”。
她這樣描述自己的農(nóng)村生活:“有錢可以蓋房,但不可以買書;可以打牌閑聊,但不可以去逛西安;不可以有交際,不可以太張揚,不可以太有個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壞。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你想要打破它,就會感到無助、無望和孤獨,好像有好多雙眼睛在盯著你,不需要別人阻止你,你會自覺自愿地去遵守這些規(guī)矩。”
劉小樣的信,震撼了節(jié)目組的人。那時候,城鄉(xiāng)差距不僅在于生活環(huán)境、生活方式和經(jīng)濟水平的差距,更在于心靈的閉塞與隔閡。劉小樣的信,為我們展示了思維定式之外的,一個農(nóng)村婦女閃閃發(fā)光的靈魂。
她的信如磁石一般,吸引了節(jié)目組的目光。
劉小樣本不愿意接受采訪,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可她害怕與外面的人面對面地交心,也害怕上了電視,被村里人看到。還是她的丈夫王樹生拍板,這才讓節(jié)目組進門的。
這次采訪進行得很不順利。只要攝像機架起來,劉小樣就怎么也無法敞開心扉。她不是愛出風(fēng)頭的人,面對鏡頭,內(nèi)斂的她會下意識地把自己收得更緊。耗了好幾天,試了幾次都拍不出效果,張越無奈,決定放棄。
沒想到,最精彩的部分到來了。為了不讓場面太尷尬,拍攝結(jié)束后,張越?jīng)]有馬上離開,而是繼續(xù)和劉小樣聊天。幸虧同樣不死心的攝像師沒關(guān)閉話筒,他聽到有意思的部分,就躲在劉小樣看不見的角落偷偷拍攝。就這樣,意外成就了一期畫面不精致卻熱度很高的節(jié)目。
那期節(jié)目被命名為《我叫劉小樣》。節(jié)目于2002年3月播出,拍攝于上一年的冬季。
節(jié)目一開始的畫面里,清冷蕭瑟的黃土地,配上有些陰沉的天色,以及一具沉甸甸很有歲月感的石磨,讓一切看上去凝滯得仿佛亙古未變。即便出現(xiàn)劉小樣熟練轉(zhuǎn)動搟面杖的情景,也無法打破這種沉寂。
唯一亮眼的是劉小樣的紅衣服。她穿著紅外套接受采訪,穿著紅棉襖搟面,不是為了上節(jié)目特意打扮的,她的很多衣服都是鮮艷的紅色。
紅紅的臉頰,紅紅的衣服,其實是很土氣的,劉小樣和穿著素凈的藍色外套侃侃而談的張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張越試探著聊起紅衣服的話題。劉小樣說,城里人覺得農(nóng)村人穿衣服很俗氣,主要就是艷,可為什么要艷?因為農(nóng)村本來就是土,農(nóng)村人跟土打交道,再穿跟土的顏色相近的衣服,就會缺乏存在感。
緊接著,她補了一句讓人記憶深刻的話:“我總覺得我要在衣服上寄托點什么,衣服上寄托著我的一種想法,我想活得精彩一點,所以我想讓它色彩斑斕?!?/p>
劉小樣的家,在陜西咸陽附近的一個村子里,附近一頭是鐵路,另一頭是高速公路,兩條路都直通西安,從她家去西安,車費只要9塊錢。
然而,劉小樣想要的精彩,并不會因為離大城市西安近,就容易實現(xiàn)。地圖上的一小段距離,是許多人一生都無法跨越的命運鴻溝。
盡管車費只要9塊錢,那時候村里卻很少有人去過西安。大城市西安是劉小樣30多年人生里的一個夢。丈夫幫她圓過這個夢,他帶她去過西安,可劉小樣站在鐘樓下,看著車水馬龍,看著大城市的紅男綠女,突然失聲痛哭。她向往西安,可真實的西安讓她感到無比孤獨。
2001年,熱播的電視劇有《情深深雨蒙蒙》《康熙王朝》《大宅門》《流星花園》等,劉小樣愛看電視,但她沒提到其中任何一部。她愛看的除了《半邊天》,還有央視的另一檔節(jié)目《讀書時間》。她說她是把電視當(dāng)成書來讀,一個字一個字地聽,一個字一個字地琢磨。她通過電視了解外面的世界,了解人生。她是用普通話接受采訪的,節(jié)目播出后,周圍的人才驚訝地知道,劉小樣居然會說“外面的話”。普通話,是她一年又一年,跟著廣播和電視悄悄學(xué)的,硬是學(xué)了個八九不離十。
她聽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聽《新聞和報紙摘要》,文學(xué)作品的滋養(yǎng)和新聞報道的沖擊,讓她感受到村子和外面世界的巨大差異,也在她的內(nèi)心掀起了波瀾。她覺得不滿足,覺得自己的生活不對勁,于是她更執(zhí)拗地,一天又一天,通過學(xué)說普通話,為自己搭建連接世界的通道。
她想夠到的東西,始終在若隱若現(xiàn)的高處。她腳踏黃土地,拼力地仰望人人都認為不屬于她的世界。
漫漫人生中,有人低頭顧塵埃,有人抬頭望明月,做出抉擇很難,想要兼顧更難。而女性,往往是選擇妥協(xié)、想要兼顧的。因為柔軟而強大的母性,女性更能忍受,更容易做出犧牲。
劉小樣感受到了枷鎖的存在,可她無法掙脫。
如果婚姻不幸,如果生存成問題,如果沒有孩子,或許她能下定決心決絕一次,但恰恰是不好不壞的生活,成了她不能割舍的牽絆。出走和留守,哪一頭都很難舍棄。2001年接受采訪的時候,劉小樣已經(jīng)結(jié)婚10年,有了一雙兒女,屋子里貼了很多孩子的獎狀。她說,婚姻對農(nóng)村女孩來說,就是第二次生命。女孩婚前屬于娘家,婚后屬于婆家,屬于自己的東西很少。
劉小樣只念到初二,女孩識幾個字就夠了,這在當(dāng)時是當(dāng)?shù)厝说钠毡橛^念,她無法反抗。從小家里教她的,也都是婚后要做好家務(wù),孝敬公婆,沒人會意識到,養(yǎng)育一個女兒,還要問問她,想要過什么樣的日子,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1991年,劉小樣與丈夫王樹生經(jīng)媒人的介紹相識,雙方只相看了3次就定下了婚事。那時候,她都不贊成自由戀愛。因為在大家的認知中,好人家的閨女就該這樣按部就班。幸運的是,劉小樣覺得,自己的這個婆家,好像是隨便找了一個,但還是“正合我意”。王樹生當(dāng)時在外面闖蕩,劉小樣覺得自己要找的,就是這樣一個人。而且,王樹生祖上是讀書人家,他家老房子的門樓上,寫著“耕讀傳家”。結(jié)婚10年,做了10年的媳婦,劉小樣說,這10年的日子在別人眼里是很好的。家里蓋了樓,丈夫?qū)λ诲e,一雙兒女也爭氣,豐衣足食??伤X得自己的人生,僅僅是一個好媳婦。
好媳婦之外,人生還有什么可能?她說不清楚。她只能說,她不想在做飯的時候就光想著做飯,洗衣服的時候就光想著洗衣服。內(nèi)心的火焰僅能為她照出一個方向:我可以想別的。但哪怕想什么都只是徒勞,她也不想放棄思考的權(quán)利。她一年只需要干2個月的農(nóng)活。那10個月的空閑時間里,她還是只能守在家里,每天過著一樣的日子。她說:“我煩就煩過一樣的日子。”說這話的時候,她笑了。
劉小樣說,生活需要知識,人在家里也需要知識,有知識,生活才不空虛。
“我想要充實的生活,我想要知識。我想看書,我想看電視,我想從電視里得到我想要得到的東西,因為我不能出去?!?/p>
說這些的時候,她哭了。
張越和劉小樣的交往,有兩個插曲令人難忘。
一是張越一再邀請劉小樣到他們住的賓館看一看,劉小樣一直不肯去??删驮谒麄円叩臅r候,劉小樣突然來了。她一進到張越的房間,就抱住張越,放聲痛哭:“你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了。你們又把我一個人留下了……”她哭了很長時間。二是張越要陪劉小樣去商場,給她買點衣服什么的,劉小樣堅決不答應(yīng),但一說去書店,她立馬變得很積極。她想要一整套魯迅的書,想要西北作家的書,但對張越提議的心理方面的書,她只是翻了翻就說,人的心理問題得靠自己去調(diào)整和戰(zhàn)勝。
劉小樣向往大山大海。當(dāng)年張越告訴她,其實大山大海的生活很艱難,不一定有她現(xiàn)在的生活好,劉小樣回答:“我總覺得人總該有一點向往吧,總不能就是我生在這里,我就守在這里,我也不想外面的一切。我總覺得人向往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會有光澤的。”
她始終不滿足于只做一個標(biāo)簽化的,勤勞、善良、樸實、節(jié)儉的女人。
“人人都認為農(nóng)民,特別是女人,她就做飯,她就洗衣服,她就看孩子,她就做家務(wù),她就干地里的活兒,然后就去逛逛,她就做這些,她不需要有思想?!闭劦竭@里時,劉小樣用力地說,“我不接受這個?!彼f,她絕不會讓自己的女兒早早輟學(xué),她會供孩子念書,讓她知道很多的知識,做一個有思想的女孩。
張越告訴她,大城市的生活充滿壓力。劉小樣說,壓力也是一種快樂,因為壓力讓人有追求,讓人不斷地汲取知識,接受新的事物。
張越問她,會不會擔(dān)心自己推開窗子,看見了外面的世界,可是又不得不慢慢地收回自己,再回到現(xiàn)實,然后被單調(diào)平靜的生活溶解。
劉小樣說,她有一種折中的方法:“我不要把這扇窗戶關(guān)上,讓它一直開著,一直開到我老。我就怕我失去那些激情,失去那些感動,所以我不停地需要更多的知識,需要知道更多的事情?!?/p>
一晃20年過去了。如今電視節(jié)目種類之豐富、制作之精良、畫面之炫目,遠非當(dāng)年可比,但當(dāng)年的劉小樣不會想到,自己的講述會跨越時間,在多少人心中引起靈魂的震顫和共鳴。并且,20年后,她還能再掀起一番熱烈的討論。
2021年,有記者找到了劉小樣。接受完張越的采訪后,一直到2006年,快40歲的時候,劉小樣開始嘗試著走出去,見識外面的世界。從縣城,到西安,再到外省,體驗過不一樣的生活、經(jīng)歷過各種人生滋味后,2016年,她又回到了八百里秦川。家庭重又成為劉小樣生命的重心,婆婆走了,兒女相繼成家,小家庭的下一代相繼出生,逐漸老去的她又過上了看起來和別人沒什么不同的日子。只是現(xiàn)在,她家最亮眼的不再是鮮艷的衣服,而是滿園的花朵。她把家里的小院,打理成了美麗的花園。
人生唯有自度,經(jīng)歷便是航船?;氐狡瘘c的人生,自有其孤絕而豐饒的收獲。小院里綻放著花朵,空氣中就彌漫著生機。懂得打理這份美的劉小樣,絕沒有出走失敗,她完成了自己的壯舉。
生活里依然會有新的疼痛和掙扎,但有一扇窗戶,她始終沒有關(guān)上。
(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