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凡,郭鵬舒
(石河子大學 文學藝術學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自1980年在《上海文學》第9期發(fā)表短篇小說《夜歸》至今,范小青的文學生涯已走過四十余春秋。范小青的創(chuàng)作根源于時代社會與現(xiàn)實生活,以不同形式的文學樣態(tài)再現(xiàn)了其一以貫之的人文精神指向。就創(chuàng)作來說,從最初對知青生活的細致描繪,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對蘇州地域的文學展示,再到對城鄉(xiāng)問題、官場紛爭的持續(xù)關注,范小青的創(chuàng)作始終著眼現(xiàn)實和直面人生。作家擅長將自身的所見所聞所觸所感融于筆端,向內挖掘獨具個性化的生命體驗,向外接納時代、社會以及人生百態(tài),透過文字的表象去認知人性的豐富內在。范小青早期創(chuàng)作多為短篇小說,如《上弦月》《啊,303》《飛揚的塵土》等記錄了知青一代在特定時代背景下的艱難抉擇,一定程度上再現(xiàn)了作家插隊時的生活日常和如水一般的歲月。經歷了一段時期的磨礪與調整,她的氣度及眼界不斷得以延展,其作品以更宏闊的視野去觀照周遭世界,《城鄉(xiāng)簡史》《城市民謠》《城市表情》等基于眼前生活來書寫普通人的悲歡人生,對城市與鄉(xiāng)村的發(fā)展變化以及這些變化帶給人們的影響加以關切;《女同志》《錢科錢局》《科長》等作品涉及官場與政治,通過置身官場的人物的心理曲折,來審視環(huán)境與人的密切聯(lián)系;《我的名字叫王村》《滅籍記》《戰(zhàn)爭合唱團》等作品,以反諷、怪誕的筆法表現(xiàn)當代人身份認知的困惑與精神隱疾。雖然時移事變,但人文主義作品的藝術魅力卻有增無減,作為有著濃厚人文精神的作家,范小青以細膩平實的文字記載日常和生活,她珍視小人物身上可貴的精神與品質,以舒緩的語調敘述著對當代社會人與事的個性化思考和文字表達。中篇小說《朝去夕來人海中》浸透了作家花甲之年的生命感悟和人生所得,以一種娓娓道來的口吻,向世人展示出一幅中國社會進入轉型期的世事人情百態(tài)縮略圖。作家以飽滿的敘事將復雜而細微的人物關系呈現(xiàn)出來,再現(xiàn)了生命個體的諸多境遇,而這種鮮明的人本意識和人文關懷,盡顯范小青始終如一的創(chuàng)作追求和情感觀照。
隨著時代、歷史及社會發(fā)展進程的不斷深入,鄉(xiāng)土中國業(yè)已有了新的質地,中國社會尤其鄉(xiāng)村發(fā)生的深刻巨變可謂前所未有,“一是2006年國家取消了延續(xù)千年的農業(yè)稅,這是國家與農民關系的巨變;二是鄉(xiāng)村社會基礎結構之變,之前一直構成農村內生秩序基礎的農村社會基礎結構(比如宗族和農民家庭),在革命運動和市場經濟雙重沖擊下,快速解體,形成了農村基礎結構之變;三是一直構成農民的意義世界和人生價值基礎的傳宗接代觀念開始喪失,出現(xiàn)了農民價值之變”[1]3。這些“巨變”接連不斷,促使多元的現(xiàn)代因素進入鄉(xiāng)村社會,不斷突破傳統(tǒng)鄉(xiāng)村既有的隱性格局,形成新的社會景觀和生活圖譜。越來越多的農村人不再執(zhí)念于安貧樂道、固守鄉(xiāng)土,而是把眼光投向鄉(xiāng)村之外斑斕多姿的城市世界,紛紛選擇離開故土,邁向瞬息萬變的城市空間。城市化進程促動城鄉(xiāng)之間人口的大規(guī)模流動,面對數以億計的從鄉(xiāng)村涌向城市的“農民工”,如何讓他們融入城市建設并過上一種“安穩(wěn)生活”,如何實現(xiàn)他們從“農民”到“市民”的身份轉變等等問題,已成為當前社會不得不直面的現(xiàn)實課題。
面對經濟社會轉型期,尤其是城市化進程中出現(xiàn)的種種狀況和身份認知問題,多數作家嘗試在現(xiàn)實與虛構之間尋找城鄉(xiāng)敘事的藝術表達,“‘鄉(xiāng)村城市’的基本社會模式不再是簡單的二元結構,都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雙向的流動創(chuàng)造了當下中國最復雜而又豐富多姿的生活景觀。鄉(xiāng)下人進城的移民生活是都市召喚的結果,進城后的鄉(xiāng)下人生活的多樣可能,使折返于鄉(xiāng)村和城市之間的人的精神行為的敘述極富張力”[2]106。長期以來,這種先從鄉(xiāng)村流向城市、又從城市回望鄉(xiāng)村,以至往返流動的文學書寫始終存在,當下仍舊具有強大的活力和表達空間。新時期之初,作品中出現(xiàn)的是帶著泥土氣息的農民形象,比如《李順大造屋》中的翻身農民李順大、《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中的老農許茂等,他們都是來自鄉(xiāng)村世界的農民典型,他們的心理期許和人生目標與傳統(tǒng)農民相似,渴望在吃飽穿暖的同時還能有間舒適的屋子;雖然遭遇人生的坎坷和種種磨難,但未曾放棄過自身質樸的人生理想,這時他們的身份仍然是農民。隨著改革步伐的加快,越來越多的農村人懷揣著“城市夢”從農村涌向城市、去找尋作為“城里人”的新生活,傳統(tǒng)意義上的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格局被打破。路遙《人生》中“一門心思”想進城的高加林、《平凡的世界》里通過奮斗擺脫平庸的孫少平、賈平凹《浮躁》里大起大落的金狗等等人物,成為這一時期作家筆下最具時代癥候的人物典型,他們渴望成為“城里人”,卻因時代及社會處境而無法擺脫自身的農民身份。從20世紀90年代到新世紀,當代文學中涉及“鄉(xiāng)下人進城”的敘寫更加豐富,李佩甫《城的燈》《生命冊》、季棟梁《上莊記》、孫惠芬《民工》《吉寬的馬車》、盛可以《北妹》等等,這些作品關注時代巨變下的底層人生以及小人物多舛的命運遭際,那些終日來回穿梭于高樓大廈間的艱難靈魂,“進不了的城,回不去的鄉(xiāng)”已成為他們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與人生,平日里往返于城市與鄉(xiāng)村、游移于尋找價值和迷失自我成為常態(tài)。而這種處于城市邊緣的人群及其多樣的生命樣態(tài),展示出游離在城鄉(xiāng)二重空間里的人們的精神困頓和難覓歸宿的無可奈何,這些極富表現(xiàn)張力的文本,再現(xiàn)了中國城市化進程中普通人艱難的生存處境。
飽含泥土氣韻的中國人歷來求穩(wěn)、固守,“以農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態(tài),遷移是變態(tài)”[3]8。但進入現(xiàn)代以來的中國社會,“遷移”成為人口流動的一種常態(tài),傳統(tǒng)的城鄉(xiāng)二元社會結構被徹底打破。大量從鄉(xiāng)村涌入城里的農村人如同候鳥一般,不停地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這種來來往往的“遷移”過程既充滿新奇之感和冒險的興奮,同時也會給“進城的人”帶來尷尬、陣痛甚至不堪的遭際。在范小青所著的《這鳥,像人一樣說話》《城鄉(xiāng)簡史》《像鳥一樣飛來飛去》中,不論收舊貨的老王、舉家進城打工的王才,還是錯拿身份證的郭大牙,他們懷著對城里生活的向往而背井離鄉(xiāng),進了“城”的他們竭力改去天生的鄉(xiāng)下口音,學習城里人的說話方式,試圖以辛勤付出和自我“改變”來讓城市盡快接納自己。然而,“改變”哪能一蹴而就、說改就改,尤其傳統(tǒng)農民固有的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已化為他們身體的一部分,改變實在不易。在城里打拼的他們,固然樂觀、主動地積極“融入”,卻不能很快抹去鄉(xiāng)村遺留在他們身上的那些“習以為?!保溟g少不了些許的隔膜、歧義或是誤解。這些置身于城里的農村人,如同無根的浮萍一般,在城里僅僅掙得一個小小角落得以暫時安穩(wěn),卻并沒有真正獲得“城里人”的身份。當然,他們也不愿再回到故鄉(xiāng),只在城里過著漂泊無依的生活,經受著從物質到精神的雙重折磨。這些游離于城市底層的農民,絕大多數處于城市邊緣層面,他們雖以汗水和辛勞建設城市,卻并不屬于他們建造的城市,更無法在城里找到一種情感上的認同和歸屬。不得不說,農村人和城里人的界線并非只是“戶籍”這種簡單層面上的區(qū)別,還受到教育、文化、社會等諸多因素的復合影響;“城鄉(xiāng)之別”也非單純意義上的經濟發(fā)展不平衡,更有精神狀態(tài)和生活形態(tài)等若干層面的千差萬別,由此造成身在城里的農村人仍處于社會邊緣。
相較而言,小說《朝去夕來人海中》透出的城鄉(xiāng)身份之別似乎并不那么鮮明,出現(xiàn)了“農民”向“市民”跨越界線的可能。從農民工大潮中的小水滴,到叱咤一方的企業(yè)家,朱大龍既在物質上擺脫了曾經的貧窮與困頓,還憑借過人的膽識和苦心經營的人脈,構建起觸及層面廣泛的社會關系網絡,在這一過程中既獲得了城市身份,又贏得了相應的社會認可。作為群居性動物,每個人都無法離開社會或他人而獨立存在,故而來自社會及群體的認同,既是個體自我實現(xiàn)過程中的重要方面,也是個體生命的生存必需?!白晕覍崿F(xiàn)是機體內已經存在的一種內在的增長,或者更確切地說,就是機體本身的增長。正如樹向外界環(huán)境索取養(yǎng)料、陽光和水,人也向社會環(huán)境索取安全、愛和地位”[4]155。朱大龍始終都在奮力實現(xiàn)自我,這是一種內生性的行為,是他在社會環(huán)境影響下作出的人生選擇。朱大龍有想在城市扎根的進取心,有為家人爭取更多生存資源的打拼目標,他渴望獲得認可,獲得來自內心對自我身份的理解和價值認同,并一直為自己所缺乏的安全、愛、地位而全力拼搏。在與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朱大龍對人情世故極為熟絡,尤其在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地方,更體現(xiàn)出他的禮數周全,他內心細致縝密,行事不留破綻,始終不忘別人曾經給予自己的幫助,這是文中的朱大龍得以走向成功的重要因素,也是他長期以來在社會里摸爬滾打后形成的生存心得。當然,小說中朱大龍的打拼人生并非個案,其背后是當下數以億計的為生活奔波、渴望獲得社會認可及人生價值的奮斗者,他們應時而生,從“鄉(xiāng)下人”到城市的建設者、再到“城里人”,他們走了很遠的路,即便一開始他們并非城市的主人,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注腳,他們也沒有放棄,而是努力順應時代與發(fā)展潮流,在全力以赴的拼搏中逐漸獲得認可、地位,成為一方水土的“弄潮兒”。從這些奮斗者及其身上顯現(xiàn)出的社會涵養(yǎng),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人與時代的關系根本上是互生的,奮斗者們被時代催促著、慢慢成熟起來,同時也造就了時代,他們實現(xiàn)了“自我”從農民向市民的身份轉換,同時留下了一個“人”成長的印跡。
如上所述,作家范小青在文本言語表達之間,對這種內生性的智慧有著個人化的理解和認知。實際上,她筆下朱大龍這一“鄉(xiāng)下人”并非完全意義上唯利是圖的鉆營者,雖有借用朱敬利名義來打開局面的私心,他的行為處事帶有“農民式”狡黠的特征,但本色依然是懷揣樸實信念的奮力打拼者。對于朱大龍而言,“農民”向“市民”的轉變,不只是戶籍變更、身份轉換,更是內在價值觀念的改變,他逐漸樹立起通過不斷努力付出而達成目標的人生信念。像朱大龍一樣的奮斗者們渴望融入城市,采取的方式不是投機取巧、蠅營狗茍,而是通過自身奮力的拼搏來獲得在城里的存在感與歸屬感。從《像鳥一樣飛來飛去》到《朝去夕來人海中》,農民的命運和身份悄然發(fā)生轉變,作家用文字來貼近人物、刻畫他們奮斗的生命軌跡,用語言記錄他們生活的曲折不易,從而將一幅微觀的社會變遷史展現(xiàn)到萬千讀者面前。
眾所周知,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在費孝通所熟捻的社會形態(tài)里,鄉(xiāng)土中國的人際關系在差序格局中逐漸形成,“社會關系是逐漸從一個一個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聯(lián)系的增加,社會范圍是一根根私人聯(lián)系所構成的網絡”[3]32。現(xiàn)代社會里的人與人,彼此之間的接觸、聯(lián)系比以往更加廣泛、多面,人際關系也隨之變得日漸復雜起來,而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由內而外不斷延伸、擴散的結構始終存在。身處在人際網絡中的不同個體在不停地變更、剔除、擴充著各自的交際圈,網絡中不同個體之間的親疏程度并非一成不變,往往會隨著年齡、經歷、社會地位等變化而改變,“這富于伸縮的社會圈子會因中心勢力的變化而大小”[3]28。當然,制約人際關系的因素也有很多,生而承擔的責任與義務、社會等級制度下的權力劃分、事務往來中形成的利益糾葛等等,都對關系網絡的形成及發(fā)展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
作家范小青擅長描寫特定環(huán)境下的人際往來和矛盾沖突,在不斷反思和追問中,獲得對自我、社會的深刻認知?!段业拿纸型醮濉吠ㄟ^不可靠敘事者“我”的聲音,講述城鄉(xiāng)變化帶給村民的內心振動和生活變遷,以介入現(xiàn)實的批判意識去表現(xiàn)鄉(xiāng)村的人際往來、利益糾纏,以及政策變動中城鄉(xiāng)的互動關系?!段覀兎宋杭t霞》以家庭和機關為主要敘述場景,描寫魏紅霞與他人在生活方方面面的比較和關聯(lián),父母常常將她和姐姐魏紅英進行明里暗里的對比,相貌、成績、婚姻、子女都成為兩姊妹“比”的內容;這種家庭環(huán)境深深影響了她的思維方式,魏紅霞到機關工作之后,與同事小關、上級老許的明爭暗斗,甚至體檢的身體指標都成為她比較的內容?!犊匆姟窋⑹隽寺殘鲋腥穗H關系和工作標準的“模糊”邊界,高度近視眼的艾可對同事的熟悉僅限于聲音和面容的輪廓,幾乎沒有深交一說;做完眼睛手術后,艾可發(fā)現(xiàn)了同事的工作瑕疵、急于糾正,反而失去了好人緣,最終只能按照之前的行為方式來含糊做事。范小青始終關注社會變遷中人的精神、生活狀態(tài)的變化,長篇小說《戰(zhàn)爭合唱團》更是被稱為“牛年變法”[5]166,采用象征、寓言的敘事手法表現(xiàn)當下生活的種種困境——失去信任基礎的人倫關系瀕臨瓦解,梅城人的生活缺少人情的暖色,有的只是荒誕的價值觀念和利益沖突的勾心斗角,這部帶有寓言性質和反諷色彩的小說表現(xiàn)出作家提煉、凝結生活現(xiàn)象的藝術構思能力,小說以虛構、荒誕的情節(jié)展示了人性真實的面向。范小青在描寫個人的生活處境時,往往會將人物放置在社會關系當中,去思索關系網絡中人與人相處的分寸感、距離感,以及遭遇異化的價值觀念和人倫關系。
事實上,受到社會環(huán)境、時代境況以及道德秩序的規(guī)約,每個人在不同場域中扮演的角色各有不同,更多時候是個人角色及社會身份的多重疊加,“人們在交際過程中建構彼此的身份,獲得相互認同。對于某一社會群體的身份建構會由于人們的認識不同或扮演的角色不同而有所區(qū)別”[6]188。主人公朱敬利是小說《朝去夕來人海中》中錯綜復雜的各類關系的連接點,他在不同的群體中承擔著差異性的社會身份,由此形成不同的角色認同。在直系親緣關系中,他是父親、丈夫,關心自己的家庭,愛護兒子朱運;在非血親的“兄弟”關系里,他是在“弟弟”朱大龍?zhí)幘称D難之時給予援手的兄長;在師生關系中,他為人師表、以身作則,是學生眼中富有聲望的老師,是足以勾連起校園生活的要點。不論身處哪一個群體當中,朱敬利都有著不同的角色和定位、不一樣的身份扮演,但作為“關聯(lián)點”的他,朱敬利的每一個選擇與承擔,對小說里關系網的正常運作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朱大龍憑借朱敬利認識了他的學生,而他的學生們通過機巧玲瓏、熟諳人情世故的朱大龍強化了相互間的聯(lián)系,朱敬利于無形之中成為連接他們彼此的“樞紐”。朱大龍剛進城打工時,沒有人脈關系,沒有學歷加持,更沒有豐富的人生閱歷與社會資源。他攜妻帶子進城打工,從最底層的賣苦力干起,跟著包工頭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可是到了年底卻拿不到工錢。單一的人際關系無法幫助其獲得活下來的資本,在城里舉目無親、投靠無門的朱大龍想起曾經在他老家住過的朱敬利,并寄希望于朱敬利及其背后的人際關系來解決他拿不到工錢的緊要問題。恰巧畢業(yè)于南州大學的鄉(xiāng)黨委書記常在行是朱敬利的學生,朱大龍就是靠這對曾經的師生,以及他父輩積攢下的人情幫助他順利拿到進城打拼的第一桶金。朱大龍雖出身農村,卻熟知中國社會的人情世故,社會面貌瞬息萬變,他卻能夠跟緊潮流,把握形勢走向。即便那些連朱敬利自己都記不大清的學生關系,都能被朱大龍以朱敬利為話題運轉的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到最后連朱敬利都覺得,“大龍在他的某些學生的圈子里,已經如魚得水”[7]10。朱大龍與以朱敬利為關聯(lián)點來建立自己的朋友圈,他們長期以往的交流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朱大龍借助社會事務、社交場合以及日常禮節(jié)的來來往往才搭起彼此信任的基礎。他們之間并不只是“一對一”的對話關系,而是通過互相引薦與幫襯,不斷擴大相互間交往的范圍,繼而形成樹狀型的社交關系網。除此之外,以權力為中心還形成了領導者與被領導者、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的關系,常在行、呂進、余飛等既是來自同一所高校的校友,又是存有上下級關系的官場同僚。文本的情節(jié)起伏并非以矛盾與沖突來推動,而是在各色人物的復雜關系中逐漸鋪開。處理人際關系可以說是一個人日常社會交往的重要內容,擁有相同或相近背景的彼此更加容易在情感上接受對方,從不存在血緣關系的“親兄弟”,到鄉(xiāng)黨、親友、師生、校友以及同僚關系等等,這里的生存境遇不再是個人的事情,已然變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共同情境”。
某種程度上,《朝去夕來人海中》的核心事件和故事情節(jié)并不怎么復雜,然而各類人物組建的龐雜繁復的人際關系網、主人公對事情的真假虛實和體制內外人與事的斟酌思量,讓文本意義的展現(xiàn)層面顯得愈加豐富。小說著眼人情社會中復雜多面的人際關系網,進而深入探討人際關系網背后所體現(xiàn)的人倫秩序和道德體系,以及這些復雜關系對人的處境的影響。小說文本中朱敬利、姚新梅夫妻倆長期深居象牙塔內,渾身帶著濃濃的書卷氣,過著幾乎與世無爭的生活,然而受制于現(xiàn)實中各種關系的牽扯,無法真正做到“獨善其身”。身為有著個人情操和精神追求的知識分子,朱敬利夫婦希望能夠在紛繁冗雜的世俗世界里尋得一份獨屬于他們的自由和寧靜,可是現(xiàn)實與理想總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他們深處社會規(guī)范和自我規(guī)約當中而無處遁形。在朱敬利看來,知識分子要有所堅持,待人接物要含蓄內斂、有分寸感,平日里他所擔憂或猜測的只在心里來回琢磨,面上卻不露聲色,通常他不愿去打擾別人,也不希望被別人驚擾,他與人交往真誠以待、但卻保持一定的距離。過往的日子里,“朱敬利內心一直是平平淡淡的,雖然和經商的大龍有非血親的兄弟關系,官場也有他好些學生,但無論從哪個方面說,尤其是在內心,他和他們,都離得比較遠,即便是聚會吃飯,哪怕是觥籌交錯,他和他們也是隔著一層的”[7]19。朱敬利不能完全理解對方的生活,因內心深處有一份堅持,清楚自己在圈子里的角色位置,故能做到一定程度的“知行合一”,才會有幾分坦然與灑脫。然而,凡事都有例外,在面對兒子朱運的婚事、調換工作等具體事務上,朱敬利的人際邊界變得有些模糊,甚至外在因素一度打破了他內心的安寧——只因個中利害關系而產生一種“生不由己”的牽絆。朱敬利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圣人”,面對所處的情境也會感到困惑,遇到難題也會猶豫不決,有的做了決定后也會后悔,面對朱大龍和他的學生們,他并沒有不通人情,也沒有圓滑世故,他內心有作為知識分子的堅持與分寸,只不過不擅于趨炎附勢、隨機應酬,但也不是完全脫離社會、不懂世事人情。
簡單和復雜之間沒有絕對清晰的分界,一旦涉及多方利益,就需要權衡個中利弊,原本簡單的事情因此變得異常復雜和難以捉摸。在小說中,范小青不以個人的好惡作為評判是非的標準、更不以事情的成敗來論英雄,而是通過他們在人際關系的處理與醞釀中來尋找各自的定位,這些人物呈現(xiàn)的生存狀態(tài)也不能被簡單概括和判斷。范小青將一些不確定的因素融進個體的命運軌跡,擴充普遍人性的內涵與外延,其筆下的各色人物在自我追求中逐漸建構起自身的外在形象以及社會身份,作家在緩緩的敘事中讓讀者們真切地感受到那些游刃于各種關系中的人的生命張力與彈性空間。
范小青自20世紀80年代初步入文壇以來,“寫作的目光始終在普通人身上”[8]61,這種貼切生活本身、觀照普通人的生存境況的文學追求,使她得以“沉下心,沉下身”[8]61,從而使“小人物”成為被尊重的表達主體。長期以來,范小青總以深切的現(xiàn)實關懷來觀照社會日常和平凡人生,人與人之間普遍的溫情傳遞成為作家抵御殘酷世界的最佳武器,這種直面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旨趣,使其作品既多了幾分歲月的洗練,又愈發(fā)得意味深長。對社會現(xiàn)況的呈現(xiàn)與表達成為范小青小說創(chuàng)作的顯著特征,如此的情懷與曠達使其更加從容地看待周遭的人事變化與世情冷暖,更加理解和篤信平凡人生的生命強力與韌性?!八踔翆ι鐣腿松軐W全無特意的凝眉苦索之狀,而是本然地帶出了對生存境遇的親近關切的體察、對生命本體的多趣而善意的觀照?!盵9]3范小青善于運用愛與善的力量,在困境當中探尋解決問題的方法途徑,她雖對普通生命的艱辛與不易感同身受,卻沒有趁機渲染生命的苦難、大肆暴露和批判人性的陰暗面。范小青無意粉飾太平、去創(chuàng)設一個泛著理想光輝的“烏托邦”以供人逃避,也沒有替冰冷殘酷的社會機器去辯解,更多的是在行文中去踐行個人的審美旨趣,在城市的小巷和鄉(xiāng)村的屋舍中筑造靈動的世界、敘寫多樣化的平凡人生,并在小說各色人物身上寄寓對美好人性的期許與向往。
現(xiàn)實生活的艱難往往使小說的敘事變得沉重,可范小青卻仍然以日常生活中的溫存溫情去涵養(yǎng)這般苦澀的人生以及不得已的境遇,為普通生命尋找生的出路和靈魂的救贖?!冻鞘忻裰{》中下崗的錢梅子總是錯過幸運的末班車,也常常處于各種尷尬的狀況中,但她沒有怨天尤人,而是逮著機會就去工作、去奮力生活。她當過車間工人,做過賓館服務員,任勞任怨最終成為飯店的經理。錢梅子的路走得艱辛卻踏實,或明或暗的溫暖充盈著她的內心,來自家人、朋友的支持和理解成為她渡過難關的依靠,使她最終擁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段以谀睦飦G失了你》中那一張小小的名片,成了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梁,王友和老太太之間溫馨的互動,不是源于他們彼此認識,只因老太太偶然間撿到王友的名片。在兩個人后來的交往中,王友知道了老太太和丈夫許有洪很多的生活往事,正是在對已逝故人的緬懷中,老太太得到了心靈上的慰藉?!懊北旧聿荒苷f明什么,卻能夠起到加強聯(lián)系的作用,每張“名片”背后都承載著不一樣的人生與故事,值得人們去用心保存和珍視?!栋档罊C關》中的老宅里并沒有什么價值連城的寶物,有的只有對曾經的時光與人、與事的記憶以及對過往生活的懷念和情愫。那些步履蹣跚的老人是歷史與時代的經歷者,聚光燈從他們身上一閃而過,時代的潮流也很快把他們忘卻,但總有人還記得,想起他們的故事。這些充滿明麗底色的作品,有著沖淡平和的美,敘述簡潔卻意蘊豐厚,于生活瑣事當中散發(fā)出人與人的體諒和關懷。這些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的作品,既寫“活”了普通人的生動與真實,更把被時間幾近遺忘的曾經或過往展現(xiàn)出來。各色人物所經歷的一切,都是每個人在當時的處境中遭遇到的內容,主人公遇到的只是亟待解決的問題,卻不是懸而不決的難題。在范小青看來,生活不是一曲跌宕起伏的旋律,而是一彎曲曲折折的溪流,綿延不斷卻又生生不息。
回到小說《朝去夕來人海中》,通過對人在復雜的社會關系中“自我”身份的認定、自我價值實現(xiàn)方式的探尋,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思考,使得作家觀照的存在超越了時空的限制而具有了一種普遍性,從側面呈現(xiàn)出作家對有溫度的生活與人的情感的體認與感知。朱大龍與朱敬利之間不存在血緣關系,卻符合傳統(tǒng)道義上的“兄弟”關系,多年前他們在蘇北農村共同的生活經歷,繼而成為日后兩人得以交往與“互通”的情感基礎。朱敬利一家曾被下放到朱大龍出生的蘇北農村,村里大多數人家對朱敬利一家避之不及,唯獨大龍的父親朱忠慶是個例外。在有點倔的朱忠慶看來,一個“朱”字寫不出兩家人,即便在自家房子條件有限的情形之下,仍能體諒朱敬利一家人無處可去的難處與尷尬。此后,在三年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一屋檐下,開始了兩戶人的家長里短和相互幫襯,奠定了兩家深厚且質樸的情感,而這份純粹而真實的情感更成為后來朱大龍與朱敬利深入交往的基石。起初,年輕的朱大龍隨著“民工潮”進城謀生計,每當朱大龍面臨“生死攸關”的時刻,幾乎都是借助朱敬利的“幫襯”才得以解決。到后來,朱大龍在城里混得風生水起、飛黃騰達,他并沒有“忘本”,始終記著朱敬利給予自己的關照,不論朱敬利夫婦接受不接受禮物,每逢過年過節(jié)他都會及時“問候”到。每當朱敬利不知如何自處時,朱大龍都悉心體諒到朱敬利的處境,為他排憂解難,尤其在朱敬利兒子朱運的婚事籌備、工作安排上更是親力親為,替他們考慮得面面俱到。從早年父輩間患難見真情的情分,到子輩朱大龍、朱敬利間的友情互動,兩家人彼此沒有過多明面上的利益與糾葛,更多的是基于情感上的牽絆與關心,正是這種情感上的“羈絆”有了兩家人日后彼此幫襯的難得。在互動中強化,在包容中體諒,范小青把回望同姓“朱”家已至三代人的交往過程,視為伴著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中國社會“城”與“鄉(xiāng)”互動互補的一種普遍方式,這既是作家對城鄉(xiāng)的一種想象性書寫,更是對普遍人性及日常人倫的渴望與祈愿。
根源于社會生活和人生日常的文學創(chuàng)作,使范小青的寫作超越了自有的那片天地,其創(chuàng)作顯示出愈發(fā)寬廣的觀照視野與表達空間。范小青關注城鄉(xiāng)問題,關心普通百姓的生存境況以及小市民的市井生活,而這份發(fā)自肺腑的關注關懷讓讀者深切感受到作家深囿于心的人本立場。《我們的朋友胡三橋》中體諒逝者親人的守墓人,《在街上行走》里脾氣溫和的收貨人,《回家的路》中惦念彭冬是否回來的搬運工,這些平常生活中最平凡不過的普通人,卻在范小青筆下大放異彩,不是因為故事情節(jié)的曲折離奇,而是他們身上無法遮蔽的人性光芒。他們任勞任怨,為了生活而整日奔波,他們沒有力挽狂瀾的高超技藝,更不是鑄造歷史的時代偉人,可是他們認真做好身邊的每件小事,把最為質樸、最為憨直的一面呈現(xiàn)給周圍的人。這些可愛又可敬的靈魂純粹而充滿溫情,他們更多地體諒別人的不易,而這些難得的品質讓他們在繁雜的生活圖譜里找準了自己的定位。范小青記錄這些小人物的普通人生,把他們置于恰當的位置之上,在庸?,嵥橹性佻F(xiàn)普通人之間的真情實感,讓本為堅硬的現(xiàn)實人生多了幾分柔性色彩。
范小青的很多作品都是在感性和理性的相互交織中被呈現(xiàn)出來,小說中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和現(xiàn)實社會處境的冷酷處于一種博弈的情態(tài)中。作家一直試圖調和內心中的沖突以求達到客觀中和,她尊重筆下每個人物的人生抉擇,設身處地理解他們的現(xiàn)實處境。一方面,范小青知曉這些普通人的艱辛不易,清楚他們辛酸背后的痛苦與掙扎,故而她以極具個人化的美好預設幫助他們度過難關,化解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而另一方面,她又發(fā)現(xiàn)社會進入轉型時期,尤其“城—鄉(xiāng)”互動過程中仍存有不少難以調和的矛盾或沖突,很多深處底層的邊緣人群的生活問題得不到解決,他們當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能夠憑借自身的不辭勞苦、他人的用心幫扶實現(xiàn)了個人身份的轉變,讓生活慢慢趨于穩(wěn)定。范小青記錄、審視著這個時代,小人物的命運、平凡生命的小角落、熟悉具體的場景隨即變成陌生化觀照的主要對象,它們不僅構成小說內容的重要成分,更顯現(xiàn)出作家觀察現(xiàn)實生活、社會及時代的感悟與認知。范小青對普通人生存境遇的持續(xù)關注、對所有現(xiàn)世生命的無限悲憫之情,讓她的作品有了更嚴肅、更寬廣的表達視域。范小青的文字不是冷冰冰的敘寫,而是帶有溫度的家長里短,語言形成的敘事空間不是模式化重現(xiàn),而是充滿煙火氣、飽蘸人情味的聚攏之所。直面現(xiàn)實與人生,作家點明的光亮在黑暗中灼灼耀眼。
生活本身是毛茸茸的,紛繁復雜的社會其實就是人生,面對差異情景給予生命個體的獨特感受,作家范小青的創(chuàng)作視野并沒有被自己的人生經歷所局限,而是在靈活調取自身情感與生命體悟的基礎上,最大限度地接受間接經驗。不論是長篇、中篇甚或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變化的不過是文本的篇幅,不變的是范小青一以貫之的人文精神和審美追求。作家范小青把充滿生命力和表現(xiàn)欲的各類人物置于文本當中,用心刻畫他們多樣豐富的生活與人生,使文本有了更為廣闊的社會背景及表達可能,同時以嫻熟的敘事技巧將社會經驗審美化,營造出一個有溫情關照的藝術世界。范小青持續(xù)關注農民這一群體,描寫他們在社會轉型時期所遭遇的物質困厄和身份困惑,同時,對他們認真生活、堅韌不屈的精神特質加以挖掘,作家對城鄉(xiāng)關系的思考也變得更加深刻和成熟。中篇小說《朝去夕來人海中》以不同角色的穿插敘述,展示了廣闊的社會背景,作品描寫朱大龍從“農民”轉為“市民”身份變化,以及在社會關系中對自我價值的確認和主體精神的覺醒,一改作家以往小說中農民與城市的疏離,少了身份認知的迷茫,多了一些把握人生、實現(xiàn)理想的沖勁。作家敘寫生活日常的人情世故和小人物的命運轉折,通過對不同身份人物的刻畫,將創(chuàng)作內容觸及社會生活的諸多領域,從而使作品有了更為深刻的社會性與當代性。范小青因心靈觸動而創(chuàng)作作品,讓社會生活的不同切面聚于筆端,繼而把平凡人生中的不平凡表現(xiàn)得更富有意義與價值。這種出于本真的智慧,是對現(xiàn)象世界悉心把握的通透,這種先驗與經驗交織的思索,助力作家獲得一種超越式力量,繼而將萬事萬物看得更為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