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魁
(河南信息統(tǒng)計職業(yè)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8)
在錢鐘書的《圍城》里,講述了以方鴻漸為代表的一類知識分子的人生困境?!皬摹秶恰分锌梢钥吹剑X鐘書筆下的方鴻漸,并未放棄對身陷圍城時的奮力抗爭,只是在他的人生圍城中,經(jīng)受了太多痛苦心境的折磨與擠壓?!盵1]41-45麥加認為:“人生是個圓,有的人走了一輩子,也沒有走出命運所畫的圈。因為他不知道,圓上的每一個點,都有一條騰飛的切線。”[2]29-30以方鴻漸為代表的這一藝術形象,體現(xiàn)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內的人想沖出來”[3]58這一復雜的人性心理。
在《圍城》中,似乎每個人都身陷“圍城”,方鴻漸、趙辛楣、唐曉芙、孫柔嘉……毫無疑問,方鴻漸是著墨最多的主人公,其作為“被圍困”知識分子的代表,在壓抑與抗爭中發(fā)出更多的無奈之聲。
錢鐘書在《圍城》中,對人物形象的刻畫,既辛辣而又不失幽默的諷刺。以方鴻漸而言,相比舊時代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雖然思想上較為進步,但言行上卻不肯越雷池一步,新的腦殼,卻裝著舊有的觀念,難逃欺世盜名的“鍍金”之嫌。出身鄉(xiāng)紳世家,擁有留洋經(jīng)歷,卻持著近乎扭曲的人生觀。從方鴻漸的日?,嵭贾?,看似可笑、可悲、可嘆、可諷,實則是合情合理。這種平淡敘事下,營造尖銳而不可調和的矛盾沖突,正是推動人物命運發(fā)展的導線,也讓更多的人看到“城中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沖進來”[3]58的困頓與迷惘。“站在人生的立場上,錢鐘書用一支有溫度的筆,向我們揭示了被圍困知識分子的愛情與人生。語言里有諷刺,也有溫厚的引領,真實而自然地呈現(xiàn)被圍困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4]9-10方鴻漸因婚約而束縛自己的性格,變得膽小而懦弱;而未婚妻的去世,讓方鴻漸產生了追求自由愛情的想法。但在輪船上,短暫的愛情夢幻,被鮑小姐所拋棄。知識分子的內心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只能用巧妙的言辭來說服自己,來挽回被刺痛的驕傲。這件事體現(xiàn)了方鴻漸自以為是的高尚,在愛情遭遇欺騙后,又極力尋求心理平衡的虛偽與圓滑。在方鴻漸看來,不敢拒絕蘇文紈,遇事又缺乏主見,注定了婚姻的不順利。即便是在三閭大學任職期間,既想試圖進入“圍城”,但又面臨痛苦的掙扎。盡管方鴻漸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圍城”境地,但諷刺的是,卻又沒有勇氣退出“圍城”,在“被圍困”中,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自私、不負責任?;橐龊吐殬I(yè),作為雙重圍困方鴻漸的命運之枷,讓讀者從局外人的視角,也可洞悉其人生困境的根由。
在《圍城》中,“被圍困”知識分子群體對西方文化有著深刻的認同感,如西方追求個性自由、追求所謂的平等,將個人的成長作為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途徑,這些思想文化多被這類知識分子所推崇。然而,這些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熏染的“被圍困”知識分子,卻又難以固守傳統(tǒng)思想,以至于陷入追名逐利的泥潭。在《圍城》中所處的時代背景下,知識分子原本應該為國捐軀,原本應該踐行救亡圖存的歷史使命,但《圍城》中所描寫的“被圍困”知識分子,卻沉溺于愛恨情仇,為了一些無意義的所謂事業(yè),勾心斗角,爭奪博弈。在《圍城》中的曹元朗,為了獲得蘇文紈的芳心,將從劍橋大學所受的教育,作為獻媚蘇文紈的資本,宣傳“現(xiàn)代人要國文好,非研究外國文學不可”[3]48的言論。同樣,方鴻漸為示好唐曉芙,將出國留學看作科舉功名,為的是擺脫傳統(tǒng)中國知識分子的自卑身份,贏得留洋鍍金的美譽。留學,在“被圍困”知識分子的眼里,充滿了銅臭味,做學問成為做面子的學問,成為逢迎的學問。這一被扭曲的學問觀,讓更多的“被圍困”知識分子變成了麻木而不自知的空殼。既沒有展現(xiàn)自我的價值,又活得一塌糊涂,身處時代所圍建的“枷鎖”之下,讓自己成為“圍城”中所圍困的人。
在《圍城》中,知識分子的“舊”與“新”,始終是矛盾的,彼此充滿了圍困與反圍困。“被圍困”知識分子,如果說不是一味地逆來順受,卻畢竟也在努力地掙脫“圍城”的束縛。由此從人物的悲喜視角來解讀《圍城》的主題,可幫助我們洞曉“被圍困”知識分子的內心世界。
方鴻漸的人生,要從其英年早逝的未婚妻說起。舊時習俗的“父母之命”,讓方鴻漸有了出國留洋的機會。但方鴻漸卻未能取得正規(guī)文憑,在忐忑中倉促回國。在愛情上一路慘淡,方鴻漸追求著唐曉芙,卻終不能得;蘇文紈死纏爛打,卻最終被孫柔嘉收服。愛情脫離了情感的維系,注定將會以悲劇結束。事業(yè)上,方鴻漸原本打算任教三閭大學,來施展自己的才華,卻進入另一座“圍城”,不諳世事的方鴻漸,因純真、善良的本性,卻被奸詐刁滑的對手置于進退不得的境地。對情感生活,方鴻漸被幾個女人的“城”圍困著,對舊式婚約的反抗,源自對自由戀愛的醒悟,但在與父親的信中,想要退婚,卻遭到臭罵。面對父權的威嚴,內心的反抗念頭不堪一擊。但在未婚妻發(fā)生意外后,如釋重負的方鴻漸,卻又陷入情感之“城”的圍困。面對蘇文紈的情感攻勢,方鴻漸完全處于被動?!八捞K小姐的效勞是不好隨便領情的,她每釘一個紐扣或補一個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份向她求婚的責任?!盵3]17對蘇文紈的抵抗,就像是出水的魚,頭尾在地上拍打,卻掙扎不起。方鴻漸不能直接拒絕蘇文紈的求愛,迫于無奈,方鴻漸派專差送去“分手”信。在《圍城》里,對女性的描寫,唐曉芙是最典型的,好似當時社會最時髦、最端莊的女性。正是因為如此,方鴻漸才對唐曉芙展開了愛情追逐。但事與愿違,因為蘇文紈的從中作梗,阻斷了方鴻漸的攻勢,也預示了這場愛情悲劇的結局。內心的憂郁,讓方鴻漸只想沖破婚姻的“圍城”。孫柔嘉的出現(xiàn),起初并未受到方鴻漸的關注,但孫柔嘉的純真、成熟、柔美,使得方鴻漸漸生憐惜之情。最終,出于佩服、感動、同情、保護,方鴻漸與孫柔嘉完婚。生活中的無奈,情感上的懦弱,愛面子的性格,讓方鴻漸活成了失敗的知識分子。
方鴻漸在出國前,修的是文學學士學位,而在國外卻換了三所大學,最終連文憑都是假的,但假文憑并不妨礙方鴻漸的高談闊論和職場任用。在張買辦家相親,看到張?zhí)欧穑创┝速I辦階層的思想空虛與淺薄,他提出了“西學為用、中學為體”的文化觀。方鴻漸在留學中并不看重所謂的文憑,但在敷衍丈人時,卻選擇子虛烏有的“克萊登大學”文憑,原本是想戲耍愛爾蘭人,不曾想,卻拿到了這種假文憑,最后順水推舟,又敷衍了父親。更為可笑的是,在三閭大學任職時,方鴻漸所擅長的是“比較文化史”“中國文學史”,但校方卻讓其教“倫理學”。如此專業(yè)不對口,即便是做了充分準備,但也難以獲得理想效果。從方鴻漸的身上,我們看到了“被圍困”知識分子疲于應付,逢場作戲的尷尬。方鴻漸并非愿意同流合污,從最初的想法上,對假文憑一事,也不是為了換取“教授”職位,只是在三閭大學拉幫結派的大環(huán)境下,難以獲得屬于自己的學術空間。從其言論中,仍能感知方鴻漸也有作為知識分子應有的良知和操守,盡管沒有抗爭的勇氣,但能夠做到潔身自好,還存有知識分子的正氣。高松年作為三閭大學的校長,其在辦學初衷上,就將“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作為目標,在師資隊伍建設上“找一批沒有名望的人來,他們要借學校的光,他們要靠學校才有地位,而學校并非非有他們不可,這種人才真肯出力為公家做事”[3]117。對于方鴻漸,高松年采用“西洋趕驢子”的方法來招安他,但方鴻漸看透了高松年的伎倆,在備受排擠中,選擇了逃離“圍城”?!皩Ψ进櫇u而言,事業(yè)的悲劇,又與時代緊密相關。方鴻漸所處的時代,除了與其懦弱的性格、狹小的氣量有關外,還與當時知識分子虛偽的、游戲的學風有關?!盵5]72-76方鴻漸作為“被圍困”知識分子的一員,在最初聽到“方博士”時,也會感到“刺耳”,但這樣可以讓他人把自己當作“人物”,心里也覺得“龐然膨脹,人格也偉大了”。虛偽的心態(tài),逢迎的欺騙,成為“被圍困”知識分子的真正悲哀。
《圍城》是一部極具批判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杰作,錢鐘書為知識分子精心打造了一座又一座人生“圍城”,以其辛辣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手法,為讀者揭掉了知識分子最后一塊遮羞布,淋漓盡致地展示了知識分子在圍城內外的可笑、可悲、可嘆的人生境遇,從而引起現(xiàn)實中人們對知識分子情感上的強烈共鳴。
《圍城》中的知識分子,像是“被圍困”于金漆的鳥籠,籠外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從《圍城》中人物塑造中,愛情上的失敗,事業(yè)上的挫折,婚姻上的痛楚,都在錢鐘書的筆下,變得“灰色”“空虛”“無聊”。這些人物的性格、行為、處境、遭遇,映射出所在時代背景下的“突圍”現(xiàn)狀。方鴻漸作為時代的“失敗者”,在人生的“圍城”中徘徊而不能逃離。起初的方鴻漸,家庭經(jīng)濟條件相對寬松,能夠過上體面的知識分子生活。但戰(zhàn)亂后,家業(yè)頹廢,加之再次失業(yè),只能依靠老婆接濟。在今不勝昔的現(xiàn)實面前,方鴻漸的內心被“困”字所籠罩。在事業(yè)上接連碰壁,在三閭大學,原本許諾的“教授”頭銜,被降格為“副教授”,方鴻漸無奈接受。在受到校長及同事的打壓后,最終狼狽離開。在回到上海后,又倒覺得在鄉(xiāng)鎮(zhèn)更為恰適。擁擠中的孤獨,熱鬧中的凄涼,讓方鴻漸的內心充滿了失意。在“圍城”之中,內心世界遭遇傾軋;在走出“圍城”后,心里充滿懊悔?!氨粐А敝R分子,在奮力掙扎中,從一個“圍城”進入另一個“圍城”。錢鐘書的《圍城》,既像是真實的“城堡”,又像是無形的“枷鎖”,讓抑郁不得志的人,在人生的困境中躑躅不前。從“被圍困”知識分子戲劇性的無稽與可笑的荒誕中,錢鐘書向我們揭示了人生處處都是“圍城”的陷阱和無奈。這里有愛情的“圍城”,職業(yè)的“圍城”,人活著不過是突破一個又一個“圍城”,無奈中又會陷入一個又一個“圍城”之中。這種細膩的內心獨白式描寫,最易引起廣大讀者共鳴。作為現(xiàn)代人,面對人生中各種接踵而來的“圍城”困境,最易從方鴻漸那種刻骨銘心的孤獨感、絕望感、失落感和荒謬感中尋找到自我的影子,從而引發(fā)對人生“圍城”的哲理思考。
“圍城”不僅代表著方鴻漸的人生困境,也代表著知識分子群體的人生困境,更是代表著整個人類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進程中的個體人生的困境,這是一個具有世界意義的問題。作者通過方鴻漸的“圍城”效應,細膩地展示了現(xiàn)代人的各種人生困境,深入反思著人生永恒性話題,如在圍城中,人該如何保留善良的本性?人該如何尋找出路和存在的價值?這就觸及到了人類該如何更好地存在話題。從這個角度上看,《圍城》的藝術世界以鮮明的本體象征性便上升到了一個新高度,促使廣大讀者深入體味錢鐘書先生對現(xiàn)代人的人生困境的憂慮反思,以此完成對人的存在價值的關注和不懈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