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芙洛戈?法羅赫扎德
罪
我犯了歡喜之罪,
在一場熾熱的擁抱中,
我犯了罪,在一對狂暴激烈
復(fù)仇般的臂膀里。
在那空寂的幽暗中
我凝視他神秘的眼睛,
感覺到我焦渴的心
在胸口急切難耐地跳動。
在那空寂的幽暗中
我坐在他身邊意醉神馳,
他的唇在我的唇上傾泄欲望,
悲傷松開了我發(fā)狂的心。
我在他的耳邊傾訴愛的抒情:
哦我的生命,我的愛,我要你。
賦予生命的擁抱,我要你。
瘋狂的情人,我要你。
情欲點燃了他的雙眼,
紅酒在杯子里搖曳,
我的身體,赤裸而迷醉,
在他的胸上輕輕顫栗。
我犯了歡喜之罪,
身邊一具顫抖疲軟的肉體。
主啊,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在那空寂的幽暗里。
愛的進(jìn)行時
今夜,星星自你眼睛的天空
灑落在我的詩上,
我的手指迸發(fā)火花
點燃這些空白紙頁的緘默。
我發(fā)燙,狂熱的詩歌
為它的欲望所羞辱,
將自己再一次投進(jìn)火焰,
那火焰殘酷的渴求。
是的,愛就這樣開始了,
盡管這條路的盡頭在視線之外,
但我不考慮終點。
我所愛的是愛的進(jìn)行時。
為何回避黑暗?
這黑夜充滿了鉆石點滴。
再晚些,茉莉醉人的香氣
徘徊于疲憊的夜的軀殼。
讓我在你之中迷失自己
直到?jīng)]人能找到我的蹤跡。
讓你的熾熱靈魂用露的嘆息
一陣陣吹拂過我歌吟的肉身。
包裹在睡眠的絲綢中
讓我生出光的翅膀,
穿過它敞開的門
飛越這世界的藩籬和圍墻。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樣的生命?
能和你一起的那種,你,全部的你,
而假如生命重復(fù)一千次,
還是你,你,再說一次,你。
隱藏我之中的是一片海:
我是怎么藏的?
我該如何描述它
里面的臺風(fēng)?
被你充滿著
我想奔跑過草地,
用我的頭撞擊山石,
將自己奉送給大海的波浪。
被你充滿著
我想要粉身碎骨,像一芥灰塵,
將我的頭輕放在你的腳邊,
緊貼著你無重量的陰影。
是的,愛就這樣開始了,
盡管這條路的盡頭在視線之外,
但我不考慮終點
因為我所愛的是愛的此時此刻。
戒 指
女孩笑著問道:
這枚金戒指的意義是什么
這只緊抓著我手指的
箍子的意義
這黃澄澄亮燦燦的箍子
隱秘的意義,是什么?
男人,愣了一下,回答說:
這是好運(yùn)的戒指,生活的戒指。
大家說:穆巴拉克,幸福??!
她說:唉,
我對你所說的意義感到不安。
多年過去了,一天夜里,一個
神情黯然的女人瞥視她的金戒指
在那亮燦燦的光澤中她看到
歲月荒蕪……荒蕪,
等待著她丈夫的忠誠。
她悲從中來,嘆息道:哎呀!哎呀!
這只箍子——
黃澄澄金燦燦的——
卻是束縛的鉗子,奴役的鉗子。
迷 失
——為圖斯·海爾里醫(yī)生
遺憾的是,在完全瘋狂過后,
我不相信我又好了,
因為她已在我中死去,而我
變得懶散,沉默,厭倦。
我不停地問那可憐的鏡子:
告訴我,在你眼中我是誰?
但我能清楚地看見我甚至
沒有一點以前那個女人的影子。
像一名印度舞者我踏著風(fēng)騷的腳步,
但我是在我自己的墳?zāi)股咸琛?/p>
我用我悔恨的火焰
照亮這悲哀的廢墟。
我不問陽光照耀的城市怎么走,
因為我無疑身處一座墳?zāi)沟纳顪Y。
我擁有一顆寶石,卻恐懼地
將它隱藏在沼澤深處。
我前往,但不問自己什么路,
哪個家,終點何處?
我接受親吻,但我甚至不知道
在我煩亂的心中誰是那座神。
無論她是誰,當(dāng)她在我中
死去時我的眼神變了。
仿佛這黑夜的兩只冰手
將我不安的靈魂拉進(jìn)了它的懷抱。
是,這是我,但那又怎樣?
曾在我中的她,死了,消失了。
我氣憤,狂躁地咕噥著,
她是誰?誰?
反叛的上帝
假如我是上帝,我將在某夜召喚天使
將圓滿的太陽投入黑暗的熔爐,
憤怒地命令世界花園的仆人
把這葉黃月亮從夜的枝頭剪去。
午夜時我要在我神圣宮殿的簾幕之間
用我狂暴的手指把世界翻個底朝天,
用雙手,倦于大海千年的沉寂,
將群山填進(jìn)它敞開的嘴巴。
我要解開一千顆熾熱星星的腳,
將火焰之血散入森林無聲的血管,
撕碎煙的帷幕讓風(fēng)聲咆哮里
火的女兒可以醉倒進(jìn)森林的懷抱。
我要竄進(jìn)夜的魔法蘆葦,
直到河流像干渴的蛇從河床升起,
厭倦了一生在一具潮濕的胸膛上滑動,
傾身涌入夜空昏暗的沼澤。
我親切地召喚風(fēng)來解開
夜之河流上的花香船。
我要打開墳?zāi)棺専o數(shù)的游魂
能再一次在肉體的局囿中尋求生命。
假如我是上帝,我將在某夜召喚天使
在地獄之鑊中煮沸永生之水,
用火把驅(qū)逐在一個不貞的天堂
的綠色牧場上吃草的德善的羊群。
故作正經(jīng)得夠了,我要尋午夜撒旦的床
在打破律則的墮落中尋求躲庇。
我甘愿用神圣的金王冠換取
這黑暗,痛心的,罪孽的擁抱。
星期五[1]
寂靜星期五。
荒涼星期五。
破落巷子一般的沉悶星期五。
病懨慵懶的思想之星期五。
哈欠連天的滑頭星期五。
沒有預(yù)期的星期五。
淪陷之星期五。
空洞的房子。
陰郁的房子。
關(guān)閉百葉窗抵擋青春激流的房子。
黑暗之房子,畫上去的太陽。
孤獨(dú),預(yù)兆,懷疑的房子。
簾幕,壁櫥,書本和相片的房子。
哦,曾經(jīng)多么從容和驕傲
我的生命蜿蜒而行,
像一條異域的小溪,
穿過這些寂靜,孤獨(dú),的星期五的心臟,
穿過這些荒涼,空洞,的房子的心臟。
曾經(jīng)多么從容和驕傲,我的生命流淌……
注釋:[1]伊朗的星期五相當(dāng)于一般的星期六。在伊朗,每周開始于星期六結(jié)束于星期五,所有學(xué)校和一些商家實行星期四半天制,星期四和星期五實質(zhì)上是伊朗的周末。
禮 物
我從夜的最深處說話。
我言說黑暗的極致。
我言說夜的終場。
好心的朋友,如果你來我家,
請給我?guī)б槐K燈,為我開一扇窗,
這樣我就能凝視這條幸福者蜂擁的小巷。
伴 侶
夜來了
然后黑暗
經(jīng)過夜的黑暗——
眼睛
手
然后,有節(jié)律的呼-吸-,呼-吸-
和水的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從水龍頭滑落
然后,兩根煙
兩個發(fā)亮的紅點
時鐘的嚓嚓-嚓嚓-
和兩顆心
浸泡于孤獨(dú)……
愛 人
我的愛人
沒羞恥,赤裸裸
站立,雙腿強(qiáng)壯結(jié)實
像死神。
傾斜,躁動的線條
堅定地勾勒
他桀驁的四肢。
仿佛,我的愛人來自
被遺忘的世代。
在他眼睛深處,一個韃靼人
埋伏著守候一名騎手,
而他牙齒的閃光中一個柏柏爾人
為他獵物的熱血而興奮。
我的愛人像大自然,
不可避免且直言不諱。
通過征服我,他證實了
赤裸裸的權(quán)利法則。
他野性一般自由。
像一種天生的本能
在無人居住的島嶼的中心,
他用從貝都因人帳篷里撕下來的破布
擦去他鞋子上的街市灰塵。
就像尼泊爾寺廟里的神
我的愛人沒有源起。
他是一個過去時代的人,
讓人聯(lián)想到美的高貴。
他用他童年的氣味
喚醒純真的記憶,
就像一首好聽的民謠,
洋溢著不加雕飾的粗糙。
他愛得誠摯——
生命的點滴,
塵土的微粒,
人類的悲傷
樸實直率的悲傷。
他愛得真誠——
鄉(xiāng)村小樹林里一條小徑,
一棵樹,
一杯冰淇淋,
一根晾衣繩。
在這片充滿險惡的土地上,
我的愛人是一個簡單的人,我將他
藏在我乳房的兩座山丘之間
作為一個奇跡信條的最后標(biāo)志。
那只鳥,就像一只鳥
那只鳥叫道:多好的陽光!
啊,多芬芳的氣味!春天來了
我要尋找我的伴侶——
那只鳥很小。
那只鳥傻傻的。
那只鳥不看報紙。
那只鳥沒有債務(wù)。
那只鳥不知曉人世。
那只天空中的鳥
高高的,在閃爍的紅燈之上
快樂翱翔于湮滅之間,
欣喜若狂地享受天空的蔚藍(lán)時刻。
那只鳥,
啊,
就像一只鳥。
芙洛戈·法羅赫扎德(Forough Farrokhzad, 1935-1967),具有國際聲譽(yù)的伊朗女詩人和導(dǎo)演。出生于伊朗首都德黑蘭,父母是職業(yè)軍官,在學(xué)校讀書到九年級后,在一所女子手工藝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習(xí)繪畫和刺繡。曾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并因此一度精神失常。1955年,出版第一本詩集《囚徒》,接著又先后出版了《墻》(1956)《反叛》(1957)《重生》(1964)等詩集。1956年,法羅赫扎德去意大利學(xué)習(xí)電影攝影和藝術(shù)。1962年,她拍攝了一部關(guān)于伊朗麻風(fēng)病患者的電影《那房子是黑的》,被認(rèn)為是伊朗新浪潮運(yùn)動的重要部分。
法羅赫扎德的詩歌明顯地具有現(xiàn)代主義和女性主義色彩,有違于伊朗詩歌傳統(tǒng),既贏得了眾多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的喜愛,也引發(fā)了不少反對的聲音。在一次電臺采訪中,當(dāng)被問及詩歌中的女性視角時,法羅赫扎德回答說:“假如我的詩,如你所說,有女性的一面,那當(dāng)然是很自然的事情。畢竟我有幸是一個女人。但如果你說到藝術(shù)價值,我認(rèn)為性別并不能產(chǎn)生作用。事實上,即便吐露這樣一種暗示也是不道德的。一個女人因為她的身體、情感和精神傾向,可能會給予某些問題更多的關(guān)注,這是很自然的,而這些問題通常男性不會去應(yīng)對。重要的是一個人創(chuàng)造的作品,而不是被貼上男性或女性標(biāo)簽。當(dāng)一首詩達(dá)到一定成熟程度時,它將自己與它的創(chuàng)作者分離,并連接到一個基于它自身優(yōu)點而有效的世界。” 法羅赫扎德的詩歌坦誠,大膽,具有爆發(fā)力和沖擊力,字里行間回蕩著冒犯和反叛的聲音。通過詩歌和電影創(chuàng)作,法羅赫扎德呼吁對女性能力的認(rèn)可,超越傳統(tǒng)的二元對立。
1967年2月14日,法羅赫扎德不幸死于車禍。在紛飛的雪花中,伊朗文學(xué)藝術(shù)界、知識界以及數(shù)百名民眾參加了她的葬禮,為失去一位如此年輕、活得如此精彩的詩人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