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面對未知的東西常常頗費猜測,但想久了,便會產(chǎn)生一種渴望知道又什么都不想知道的感覺。這會兒,我站在陽臺上,周圍亮著無數(shù)掩著窗幔的窗口,我再根據(jù)窗簾的質(zhì)地、顏色推想窗內(nèi)主人的生活境況及性格。正想得出神,一眼瞥見自家的紅絲絨窗簾,這是一位親戚贈送的禮物,最好的感謝莫過于掛上它。親戚的美意將我家裝扮得特別有舞臺效果。于是便對剛才種種聯(lián)想啞然失笑,我應(yīng)該這樣想:窗就是窗,窗以外的世界其實都是別人自己想象出來的,這想象與真實或許成反諷。
由此我想起世上一些思想深刻的哲學(xué)家、藝術(shù)大師,在他們悲劇式的認(rèn)識現(xiàn)實的同時,幾乎都具有一種喜劇式的寬容精神,因為他們深知世事的種種可能性。
上世紀(jì)90年代在成都的一次詩會上,詩人昌耀曾對我如是說,當(dāng)你正視我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避開你的目光。后來,他給我寄來他的詩集《命運之書》,夾在書內(nèi)的便箋寫些什么已記不清楚,只記得一句話:你的目光有點凜然,看人的時候更多是在看心。我不禁啞然失笑,這和大多數(shù)人贊揚我溫婉綿柔太不一樣了。由此,我猛然記起母親曾對我講過有關(guān)目光的見地。她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你一定要學(xué)會觀察人的眼睛,這對你從事寫作至關(guān)重要;一個人眼睛所透射出來的光會告訴你言之外的許多,即便他并不言說;因為目光就是心靈之光,心靈之光可以是美麗溫柔的,也可以是邪惡丑陋的,可以是真實透亮的,也可以是虛假陰暗的。我對母親說,我喜歡美麗溫柔的目光,你呢?母親笑而答曰,我啊不知為什么從小就喜歡勇敢、善良而正直的目光,這也許和一個人的經(jīng)歷、境遇、人生閱歷有關(guān)。周遭人群中這種目光并不多見,但它對一個習(xí)慣了沉默無言、奴性十足、畏葸自保的群體來講顯得太重要太難能可貴了。母親說完轉(zhuǎn)身到廚房揀菜去了(平時做家務(wù)我和母親分工默契,一起去買菜,然后她揀菜、洗菜,我負(fù)責(zé)做飯、燒菜)。俄頃,她折回,我又有話要補充了,她興奮地說。我笑道,媽,你談興真濃,我剛捕捉到一個靈感被你一咋呼飛走啦,靈感是一只小鳥哎。母親笑了,揶揄道,你的話我怎么聽了突然牙酸,我剛才說的一番話難道對你就一點沒用,不能供你寫文章派些許用場?成為你的小鳥?哈哈,我說,媽你想得倒美,兩人說著玩兒的有啥靈感。此刻,我真有點懊悔,怎么當(dāng)時就沒想到寫篇文章或詩歌呢?母親讀到一定會開心的,這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也就在此刻,仿佛有讀者朋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別扯遠(yuǎn)了,快說說你母親欲補充的話。哦看官別急,我這就道來,我母親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如果真的有上帝,我相信上帝就擁有這樣的勇敢、善良而正直的目光。
忍耐著無盡的時間,拖曳著寂寞的長影,橋,最使我聯(lián)想起人間的姻緣了。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牛郎織女的鵲橋相會;渴慕凡俗婚姻的白素貞與許仙的斷橋重逢。外國不少涉及愛情的文學(xué)作品也與橋這個意象有關(guān),《魂斷藍(lán)橋》《廊橋遺夢》《蜜臘波橋》……
橋是心之所想,魂之所系。心靈之橋一旦毀拆、崩潰,生命何以支撐巨大的尖銳的痛楚!所以人世間恩恩怨怨,種種錯綜矛盾的關(guān)系,就像忽連忽斷的橋給人夢魂顛倒的悲喜。
水是出世的,從不眷戀過往,智慧的流動多么徹悟逍遙,而人類美好的姻緣情愛卻像入世的橋那樣堅執(zhí),癡醉,刻骨銘心。
一個人有特長和一個人沒有特長是不一樣的。這是母親沒患病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自她失憶失認(rèn)后便不曾再聽她說起過。有一段時期,母親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一直將自己的家認(rèn)作她以前的單位;她也不再認(rèn)得自己的兒女,因我與她朝夕相處,她理所當(dāng)然地把我當(dāng)成單位指派給她的護工。
我正在廚房間洗魚。偶一回頭,只見母親站在我身后,隨手從灶臺拿起一塊抹布來幫我擦汗。哎呀我親愛的媽哎。母親卻笑吟吟說,不客氣,都是自家人,別不好意思。旋而她話風(fēng)一轉(zhuǎn),一臉嚴(yán)肅而誠懇。我很喜歡你這個人,勤快、肯吃苦、待人和善。我想問你,你有什么特長嗎?我一睖睜,特長?媽的意思?母親說,我看你年紀(jì)輕輕那么辛苦,很不忍心,如果你有特長,就不必出來做保潔,當(dāng)護工了。我竟然被自己的母親當(dāng)成了護工?手中的魚滑落在水盆,濺了一臉。母親接著說,我可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如果你有特長,我去跟老板說說,讓他給你換份工作,我是公司財務(wù)主管,說話還管用。
母親的話讓我哭笑不得。我試探著說,我當(dāng)然有特長,會打字,懂些外語,財務(wù)也行,但是媽媽,如果我走了你怎么辦?誰來照顧你呢?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老板還會派別人來的。那如果新來的人不如我,待你不好?聞此聲,母親一時啞默無語。黯然的眼中木滯地緩緩掠過一絲掩藏不住的落寞和不舍。好孩子——突然,母親那青筋暴露瘦骨嶙嶙的手攥住了我的肩膀,似乎下了大決心,語氣堅定地說,我反正老了,你們年輕人前途要緊,總不能為一個老人埋沒自己吧。
看著母親的手、蒼蒼白發(fā)、微駝了的肩背,還有,無比仁慈的笑容,我驟然一陣心疼。趕緊說,媽媽,我其實什么特長也沒有,就只會做家務(wù)、護工,剛才我是逗你玩的呢,我會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哦,那你從今天開始要好好學(xué)一門技能,學(xué)英語吧,現(xiàn)在社會吃香。母親呆視著我手中的魚喃喃自語:畢竟,一個人有特長和一個人沒有特長是不一樣的。
前天傍晚,我下樓扔垃圾,一位正在撿垃圾的老太太用親切的目光打量著我,我朝她笑了笑。見我沒嫌她的意思,便遲疑著走近幾步,怯生生地問,怎么好久沒見到你母親了?她還好嗎?之前我是經(jīng)??吹侥銈兡概谛^(qū)散步的。我心頭好一陣難過,說,謝謝你老人家記得我媽,她去世將近3年了。話聲剛落,老太太便抽泣起來,哽咽著說,你母親給過我好幾盒創(chuàng)可貼,衣服,還有治咳嗽的念,念什么?我插嘴,念慈菴。對對,瞧我這記性,念慈菴枇杷膏。說著,說著,她開始用臟兮兮的手抹眼睛。母親為人善良富于同情心,我是最清楚不過的,平時扔垃圾連牙簽折斷了還要將尖頭剪掉說是怕戳破撿垃圾人的手指;碎玻璃都被包上好幾層紙,用塑料袋裝好再貼上標(biāo)簽;過期的藥片也不準(zhǔn)我直接扔,而是用水浸泡溶化后沖洗掉,說是怕被人撿了吃,更擔(dān)心被不良之人重新包裝賣錢。
見我難過,老太太又說,你母親心地好,菩薩不會不管她的,她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在天堂里啦!老太太這么一說,我馬上想起美國作家??思{的《在卡洛琳·巴爾大媽葬儀上的演說 》,“她曾誕生,生活與侍奉,后來又去世了,如今她受到哀悼;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她一定已經(jīng)去到那里了?!毖巯逻@位為生活所迫,靠揀垃圾過日子的老人,沒多少文化,卻說出了與大文豪??思{相似的語言,這是世上最樸素也最感人的語言,由此,我想到,通向文學(xué)的路,其實就是通向人性的路,通向靈魂深處的路。自然與樸素永遠(yuǎn)是一門最深奧的學(xué)問。
此刻我想去握老太太的手,但她避開了,她的肢體語言告訴我,她身上難聞,臟。我不由分說輕輕擁抱了她一下,說,我母親在天之靈也會保佑你的,好人一生平安。謝謝你如此牽掛我媽媽。
簡 介
張燁,上海大學(xué)教授,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詩集《雪旅》收入“中國好詩”第六季;詩集《鬼男》由愛爾蘭、羅馬尼亞分別翻譯出版;部分作品譯介成八國語言,入選350余部詩選及多種文學(xué)性辭典。曾在80、90年代多次獲全國性詩歌獎。2018年獲“華亭詩歌獎”;2019年獲第三屆國際詩酒文化大會現(xiàn)代詩特別獎;2020年獲“中國·星星年度詩人獎”;2021年獲上海市民詩歌節(jié)“杰出貢獻(xiàn)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