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烏英苗寨(無人機照片) 黃孝邦 攝
在祖國的西南,云貴高原苗嶺山地向東延伸著,形成連片的石漠化片區(qū),土地資源匱乏,自然環(huán)境惡劣。在桂黔交界的大山深處,有一座古樸而又美麗的苗寨,那就是我要講述的烏英。
在苗語中,“烏”意為美麗、漂亮,還有河水、山泉水的意思;“英”意為新娘子、新媳婦?!盀跤ⅰ本褪恰懊利惖男履铩?。
我在那里,用“解剖麻雀”式的“標本記錄”展示苗寨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僅2018年一年多的記錄,“苗山脫貧影像志”已生根發(fā)芽。30多組500多張照片,如一條條枝干、一片片葉子?!懊缟矫撠氂跋裰尽辈捎昧恕啊?+N’個苗寨=整個縣城”的報道模式,其中的烏英苗寨不僅僅只是烏英,而是大苗山的烏英們?!?”是突破口,首先選擇了最偏遠、最具代表性的貧困村寨烏英苗寨作為主拍攝地,在取得整組報道成功的基礎上,再將報道范圍擴大到“N”(多)個苗寨,擴展報道的深度和廣度。剖析“1+N”個村寨,就等于剖析了一個縣的脫貧攻堅歷程,同時也管窺了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的偉大時代。
苗家少年 黃孝邦 攝
2017年11月5日,我第一次前往烏英。在手機地圖上,你甚至找不到“烏英”的所在,只能搜索到“柳州市—融水苗族自治縣—桿洞鄉(xiāng)—黨鳩村”。從南寧出發(fā),汽車在G72泉南高速一路向北奔馳,4個小時后到達了融水縣城。歇息一晚后,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趕往桿洞鄉(xiāng)。那時,縣城到桿洞鄉(xiāng)的公路,有一半正在修路,經(jīng)常堵車。另外半程經(jīng)過一個雨季的雨水沖刷后,很多路段坑坑洼洼。汽車有時沿著山路不斷爬升,似乎要入了云端;有時又不斷下墜,在谷底盤桓。沿路可見那連綿的山脈,蔥翠茂密的樹林,還有一個個散落的村寨,如一個個孤島深藏在大山深處。140公里的路程,我駕車一路顛簸6個多小時,來到桿洞。11月7日一早,我又從桿洞鄉(xiāng)出發(fā),駕車25分鐘,終于來到了我要拍攝的烏英苗寨。
桂黔交界,一直是苗、瑤、壯、侗等少數(shù)民族聚集的山區(qū)。烏英苗寨是這里最偏遠的寨子之一,至今已有200多年歷史,世居的都是苗族。清朝后期,為避戰(zhàn)亂和匪患,先后有吳、梁、潘、卜、韋五姓先祖陸續(xù)遷入大山深處這個隱秘的皺褶里,開山拓土,繁衍生息。其中吳、梁、卜三姓從廣西融水縣黨鳩村遷入,各種稅賦由廣西征收;而潘、韋兩姓則分別由貴州荔波縣和烏英對面20里外的南岑村而來,自然向貴州納稅。因而從100多年前開始,這個小小苗寨的居民戶籍注定分屬兩個?。▍^(qū)),直到今天也是如此。如今,烏英苗寨143戶居民中,102戶屬廣西柳州市融水苗族自治縣桿洞鄉(xiāng)黨鳩村,41戶屬貴州省從江縣翠里瑤族壯族鄉(xiāng)南岑村。烏英苗寨最大的特點在于“一寨兩?。▍^(qū)),五姓為一家”,這里是中華大家庭民族融合的結晶,民族團結進步的典范。戶籍雖分屬兩?。▍^(qū)),但在烏英人心里,卻全無桂黔之分,所有田產(chǎn)、房屋全是“插花”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烏英從未發(fā)生失竊現(xiàn)象,大有“夜不閉戶,道不拾遺”之景。即便是到了鄉(xiāng)里,沿街商販晚上收攤,也只是把貨物簡單收拾,蓋上布膜,留在大街攤位上,無須搬回屋內(nèi)。鄰里之間偶有糾紛,去蘆笙堂的古楓下請長者當面說清楚就好了。
坐落在“一寨兩省(區(qū))”的山區(qū)腹地,使得烏英至今還保留著原始的風貌和貧困的烙印。因為交通的制約,桿洞鄉(xiāng)的整體發(fā)展也相對緩慢。而烏英苗寨的經(jīng)濟發(fā)展相對鄉(xiāng)政府周邊的幾個村寨,落后于5公里外的寨子至少10年。截至2016年,烏英苗寨的140多戶家庭中,有92戶是貧困戶。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慢慢了解熟悉烏英:
寨子的環(huán)境比較臟亂差,群眾生活依舊很貧困,貧困發(fā)生率超過60%;
受“狗不耕田,女不讀書”傳統(tǒng)觀念及經(jīng)濟落后等因素影響,中年婦女們小時候都沒有上過學,幾乎不會講普通話和桂柳話,很多人縣城都沒有到過;
烏英山多地少,群眾賴以為生的是人均僅有的兩三分梯田;
桂黔兩?。▍^(qū))烏英屯聯(lián)合支部委員會和跨?。▍^(qū))教學點的運行模式很特殊,兩?。▍^(qū))共管的模式也很特別;
人們對蘆笙文化的熱愛超乎想象;
長期封閉和滯后發(fā)展導致烏英人在與外界的交流中,似乎缺乏一點點自信;
這兩年,合作社種過百香果,種過紅薯,都沒有得到很好的效益。
……
那段時間,我在苗寨里積累了一些素材,也慢慢喜歡這里,決定將這里作為融水脫貧攻堅攝影報道的蹲點基地,“苗山脫貧影像志”這棵樹就這樣在大苗山種下了。每一項內(nèi)容、每一個選題就是“苗山脫貧影像志”的一條枝干,每一張照片、每一個文字就是一片葉子,每一個酸甜苦辣喜怒哀樂的瞬間,就是流淌在枝葉里的滋滋養(yǎng)分。
烏英苗寨的兩名小朋友幫大人拿扁擔回家 黃孝邦 攝
烏英苗寨的婦女勞作歸來 黃孝邦 攝
苗族人是多才多藝的,所以苗寨里的節(jié)日較多,農(nóng)歷十二月初一至次年二月初一屬過年期。首先是苗年,年輕人吹蘆笙走村串寨交朋友、打同年,活動一直延續(xù)到春節(jié),接著過春節(jié)。每年農(nóng)歷臘月初六,四面八方的山民們便匯聚古楓下的蘆笙堂,共吹一堂蘆笙,笙歌載舞,通宵達旦,共慶新年。蘆笙堂邊挺立著四棵百年古楓,它們同根連體,枝繁葉茂,成為烏英一寨兩?。▍^(qū))團結和睦的象征。古楓被人們?nèi)缃鹱炙惚Wo起來,既是祭祀先祖神靈的圣地,又是安放封存蘆笙和村民協(xié)商議事、休閑納涼之所。
二月中旬,擇日過春社。節(jié)日當天,村民集結隊伍,吹蘆笙繞著村子走半圈,預示春耕即將來臨,此節(jié)過后,吹奏蘆笙和苗笛等娛樂活動已到禁止期,大家須共同遵守禁令。傳說,很多年前,苗族先神看到大家沉迷于娛樂,不思農(nóng)耕,便制定下這一規(guī)矩,讓大家行樂有節(jié),依時農(nóng)耕。
在眾多的中國民間傳統(tǒng)節(jié)日中,苗族的新禾節(jié)也許是唯一沒有確定日期的節(jié)日,大概在農(nóng)歷小暑到大暑之間,以早稻成熟為標志。在苗寨里,由于各村的水土、氣候等自然環(huán)境條件不盡一致,因此,早稻的成熟時間也會不一樣,往往會相差一天或幾天,因此,每個苗寨的新禾節(jié)也會有先有后,不盡相同,但苗族人民對于慶祝新禾節(jié)的情感是一致的,都是表達人們對豐收的慶祝和喜悅,是隆重程度僅次于春節(jié)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新禾節(jié)共7天,第一天清早,各家各戶到田間取3根谷穗,打開胎包殼包上米,叫“包粽子”,“粽子”包好后又放回田里去,插上草標,再回家過節(jié)。封存半年的蘆笙,在這一天終于可以取出來了。
烏英蘆笙號稱“苗族文化的活化石”。烏英蘆笙調(diào)多曲長,悠揚婉轉,自成一格,每一曲似乎訴說一個深情動人的苗族故事。毫不夸張地說,沒有不會吹蘆笙的烏英人。他們吹蘆笙可以從早吹到晚都不覺累,且吹奏節(jié)奏齊整,蘆笙甩擺姿勢整齊大方。此外,苗歌也特別動聽,尤以即興編唱最為流行,無論男女老少都能張口成歌。
烏英人修建吊腳木樓 黃孝邦 攝
參與勞動的小男孩 黃孝邦 攝
2017年11月,地處高寒山區(qū)的苗寨已入寒冬。
我在大雨中拍攝,相機、衣服被水淋濕,刺骨的寒風吹著雙手。一位老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她用手輕拍我的肩膀熱情地招呼我到屋里烤火。
在苗寨,火塘是非常重要的?;鹛烈话阄挥诙钦校脤捄窭仙寄景彖傊瞥梢粋€長寬約1.5米,深約0.6米的正方形木槽,槽內(nèi)用黏性強的黃泥巴填滿舂緊,中央安放有三腳鐵架,用于架鍋煮食。不僅如此,火塘更是取暖、聚會、聊家常的地方,也是年輕人走妹行歌、談情說愛、舉行婚禮儀式的場所。
我隨老人進入木樓,一群老人正圍坐在火塘邊,一邊聊天一邊喝米酒。坐定下來,一位老人突然抓住我的手,又是摸又是焐。老人用苗語似乎在說:“年輕人,外面好冷,你看你的手好冰……”在感受到老人突如其來的粗糙大手時,我環(huán)顧火塘,昏暗的木屋里,十幾雙飽經(jīng)風霜的手在紅色的火光映照下散發(fā)著“靈光”。我被震撼了,心里頓時升騰起一個感受:“這些手不就是脫貧攻堅的最關鍵力量嗎?”于是,我決定把這些手放在產(chǎn)業(yè)脫貧的大背景下進行拍攝,通過手的肖像展現(xiàn)苗族群眾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里,我拍攝了100多雙手。這些手有的握著木工刨刀,有的在搬運水泥,有的在栽種果苗,有的在建房時割掉了兩個手指……一雙手,就是一部人生奮斗史。對準每一雙手,每一次按下快門,都是我對每一種人生表達的敬意。
蘆笙表演 黃孝邦 攝
田間午餐 黃孝邦 攝
烏英小學舊貌 黃孝邦 攝
由于地處云貴高原東南部與廣西盆地的過渡地帶,石漠化問題嚴重,融水總面積4638平方公里,山地就占到了85%,復雜的地理環(huán)境和惡劣的自然條件導致農(nóng)村交通基礎設施嚴重落后。而烏英是其中更偏遠、落后的地方。據(jù)村干部說,水泥路1978年就通到了鄉(xiāng)里,卻遲遲到不了烏英。山上有木材,可銷售也是個難事。他們還要扛著木頭,翻過一座山,蹚過一條河,走4個小時的路到鄉(xiāng)里去銷售。運輸成本太高了,比如一根木頭50塊錢,運出去的人工成本卻要半頭豬。
烏英人主要的生計是種地,但產(chǎn)量少,不夠吃?;熘t薯、木薯的雜糧粥,是苗家人最常見的飲食。他們的田地零零散散地分散于山間,有時候就是那么一小塊梯田,烏英人無不視若珍寶。交通的不便,去田地干個活,來回兩三個小時是常有的事。為了節(jié)省時間,他們常常帶上易于保存的糯米飯、酸魚等食物,煮一把山上的野菜,燒幾條稻田里的禾花魚,鋸竹筒成碗,修樹枝作筷,鋪樹葉為桌,午餐問題就這樣在山間地頭解決,千百年來形成了苗家獨特的飲食文化。有時,我在攝影的路上碰到他們,他們會熱情地邀請我共進午餐。天地為席,山間地頭的午餐自有趣味。
苗寨婦女圍爐烤火 黃孝邦 攝
一名苗寨婦女挑著桌子和米酒參加百家宴 黃孝邦 攝
在田間地頭,在村口寨里,我時常見到烏英娘子軍勞作的身影。青年男子外出務工去了,留守在家的烏英婦女們便頂了半邊天,甚至更多。上山下田,抬石頭,扛木材,修河堤,她們吃苦耐勞,不輸男子;做亮布,釀酒,洗衣做飯,照顧老人孩子,她們溫柔體貼,用愛溫暖著家。
在烏英脫貧的路上,女性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而首先要做的就是讓她們識字,學好普通話。受經(jīng)濟條件、地域環(huán)境、傳統(tǒng)婚姻習俗等諸多因素影響,1980年代,全縣女童入學率只有20%左右。在更早的年代,苗族女童上學讀書的機會更少。因此,在烏英苗寨,出生于1970年代之前的婦女,幾乎都沒有接受過教育,那時候,只有男孩子才可以讀書,女孩子要帶弟弟妹妹、放牛放羊、種田砍柴,等等。如今,她們大多不識字、不會講普通話。日常生活中,她們大多被稱為“XX迷”?!懊浴?,苗語就是“阿媽”的意思,前面的XX就是她們小孩的名字。
見到陌生人來到寨子里,她們不敢說話,遠遠地躲開了。有時候,我在寨子里碰到她們,會有意用普通話跟她們打招呼—“你好”“你去哪里”“吃飯了嗎”。感覺這樣還不夠,和駐村指導員一合計,我們決定辦一個普通話學習班,想在晚上或者農(nóng)閑時候把她們集中起來學習。剛開始,學習班進行得并不順利。大家并不愿意來,家里的農(nóng)活確實挺多的。婦女主任何玉清自己帶頭參加,還挨家挨戶地上門動員。駐村指導員還想了辦法,給按時上課的婦女發(fā)一些小獎品,洗發(fā)水、洗潔精、香皂之類。漸漸地,她們愛上了這個學習班,學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勞動最光榮,學習最快樂,歡迎你來烏英。
我希望有一天,她們會明白,今天我們所做的事情的意義,就像梁英迷第一次看到自己名字時的那種震撼。
生逢最好的時代,記錄最美的時光,是幸運的。多年來,脫貧攻堅的偉大實踐已經(jīng)證明了這樣一個真理:脫貧振興,離不開國家強盛、民族復興、產(chǎn)業(yè)興旺和人民自強。
我的“苗山脫貧影像志”已經(jīng)茁壯成長,烏英苗寨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烏英人正以更加自信和勤奮的精神面貌在這片土地上繼續(xù)耕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