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開 穎
關于北魏前期的尚書制度,學界既有全面研究亦有局部考察,但由于這一時期官制“華夷雜糅”,加上后代史官記載時往往將北魏后期官制和南朝官制比附前期,因而疑點較多,四部尚書即為其中之一。據(jù)目前所見史料,北魏歷史上任四部尚書者有五人,即李順、羅斤、封敕文、竇瑾、尉太妃之祖,五人均活躍于太武帝拓跋燾時期。史料記載雖然不多,但史家爭論卻不少,其中有兩種說法影響較大,一說四部尚書為西部尚書之訛,一說四部尚書是東部、西部、南部、北部尚書的統(tǒng)稱。在后一種理解基礎上,有學者將四部尚書的出現(xiàn)視為北魏早期部落政區(qū)的終結點。二說看似抵牾,卻有共通之處,即認為四部尚書是負責一方事務的官員,是北魏分部式大人之遺制。筆者認為以上兩種說法均存在可商榷之處,并經(jīng)過研究認為,因太武帝拓跋燾勤于戰(zhàn)事,四部尚書以及當時名目繁多的諸類“尚書”的設立主要是為了獎勵和儲備軍事人才,四部尚書不僅與北魏早期諸部大人遺制沒有關系,而且說明彼時北魏正力爭擺脫以部落血緣關系維系的官僚制度,轉向以獎勵事功為主的官僚晉升機制,這彰顯出北魏前期強大的制度創(chuàng)新能力,亦成為后來其能進行徹底深入漢化改革的內(nèi)在基因。
1.四部尚書是東部、西部、南部、北部尚書的統(tǒng)稱說
內(nèi)田吟風最早將太武帝所設四部尚書置于北魏前期八國制崩潰的脈絡中討論。其觀點主要如下:北魏前期因襲部落制建立分部式大人制,道武帝設置“八國”即由此傳統(tǒng)而來,后來由于八國不斷行政機構化,明元帝時期“八國”縮編為“六部”,太武帝時期又縮編為“四部”,四部尚書的設立意味著八國制崩潰。顯然,內(nèi)田氏認為四部尚書是管轄“四部”的地方行政官員,但文中并未給出充分的證據(jù)。此后,谷川道雄、窪添慶文、川本芳昭等均認同八部、六部、四部的縮減演變過程,但卻對四部尚書語焉不詳。
嚴耀中的研究延續(xù)了內(nèi)田吟風的思路,他認為北魏前期因襲部落制,并行設置“八部”和“六部”,其首領分別為“八部大夫”“六部大人”。由于地方部制不斷機構化,諸部首領的稱謂從“大夫”變成“尚書”,再加上“八部”縮編,由八部裁并為東、南、西、北四部,原來的八部帥二人共管一部,于是四部尚書這一職官名稱出現(xiàn)。四部尚書是北部尚書、南部尚書、西部尚書這一類職官的統(tǒng)稱,它的出現(xiàn)“意味著由國君直屬的八部與外朝的尚書省平行變成尚書省隸屬的一部分,從而正式納入外朝系統(tǒng)。這也是分部制不斷萎縮的象征”。邢丙彥也認為四部尚書是東、西、南、北部尚書的統(tǒng)稱。其依據(jù)有二,一是胡三省注“四部”?!顿Y治通鑒》卷一一九宋營陽王景平元年“魏主追尊其母杜貴嬪為密皇后”條:拓跋燾即位,“自司徒長孫嵩以下普增爵位。以襄城公盧魯元為中書監(jiān),會稽公劉潔為尚書令,司衛(wèi)監(jiān)尉眷、散騎侍郎劉庫仁等八人分典四部”。胡三省注:“四部,東、西、南、北四部也。”值得注意的是,邢氏未加深思地將胡三省所注“四部”與四部尚書中的“四部”理解為同一意涵,進而聯(lián)系《魏書》記載北魏有南部尚書、北部尚書、西部尚書,認為“史籍中雖不見‘東部尚書’,但北魏此期當有‘東部尚書’存在。由此可見,北魏‘四部尚書’當是東西南北四部尚書的泛稱”。二是給出兩個例證。第一個例證是尉太妃之祖,據(jù)趙萬里考證其為尉元,尉元官職在《故太尉公穆妻尉太妃墓志銘》(以下簡稱《尉太妃墓志》)中作“四部尚書”,在《魏書》中作“北部尚書”;第二個例證是竇瑾的官職,在《魏書》中作“西部尚書”,在《北史》中作“四部尚書”。既然同一人既可以作“四部尚書”,也可以作“北部尚書”或“西部尚書”,即可說明四部尚書是東西南北部尚書的統(tǒng)稱。
以上三人均認為四部尚書為東、西、南、北尚書的統(tǒng)稱,但其解讀并沒有扎實的史實作支撐,且筆者也未見北魏史料中有“東部尚書”之職官名稱,因而這種論點仍屬于臆測式推論。
2.四部尚書是西部尚書之訛的說法
以上二說,無論將四部尚書視為東、西、南、北部尚書的統(tǒng)稱,還是將其理解為西部尚書之訛,其共同點是都把四部尚書視為管轄一方的行政官員。嚴耀中認為,四部尚書是某類職官的統(tǒng)稱,其職能兼具部落政區(qū)(南部、北部、西部等)長官與外朝尚書省官員的雙重身份;嚴耕望則認為北魏沒有四部尚書,僅有西部尚書。對于四部尚書問題的再思考,有利于澄清以上分歧,也可剖見北魏前期官制結構的特點。
1.四部尚書確有其職,非為形訛
需要補充說明的一點是,《魏書》所載“四部尚書”出現(xiàn)在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時期,因此先要考證,曾擔任四部尚書的尉遲祖是否生活于這一時期。根據(jù)墓志記載,尉太妃生于興光元年(454),卒于神龜二年(519),按30年為一世來推算,則太妃父在興光元年時約30歲,前推30年,太妃父約在公元424年出生,此時太妃祖約30歲。公元424年恰為北魏明元帝末太武帝初,可推斷,正當壯年的尉太妃祖主要生活于太武帝拓跋燾時期,這就保證了這則材料的可用性。
總之,四部尚書是東西南北四部尚書的統(tǒng)稱說證據(jù)并不充分,四部尚書當是確有其職,非為形訛。從墓志中的使用語境來看,四部尚書為死者生前的具體職官名稱更符合常理。
2.四部尚書為皇帝納言或扈從近臣,并不負責地方事務
既然太武帝時期的確有四部尚書一職,那么它的性質和具體職責是什么,是否如內(nèi)田吟風與嚴耀中所認為的,四部尚書是地方行政官員呢?實則并非如此?!段簳分须m然只有兩個用例,但卻頗能說明問題。
在這種情況下,太武帝在崔浩的建議下援引三國時期曹魏派太常卿邢貞出使吳國的例子,采用變通的方法,讓李順以本官四部尚書兼太常出使策拜沮渠蒙遜。從三國迄南北朝,太常之職變化不大,其中之一是出使策拜。因太常品級較高,北魏時為從第一品下,北魏前期太常卿往往是朝廷為派遣使臣出使別國而臨時設置的官職,讓品級較高的官員臨時兼任太常卿一職參與出使活動,具有宣揚國威、彰顯正統(tǒng)的意義。最終李順以太常的身份完成了策拜沮渠蒙遜的任務。此后李順多次以太常身份出使涼州,是為了深入了解北涼內(nèi)情,為下一步出兵涼州做準備,這期間北魏尚未消滅北涼,遑論管理西部事務。平?jīng)鲋莺笸匕蠣c令李順“差次群臣”,是因他對涼州事務較為熟悉,因而對涉及涼州事務的臣僚有發(fā)言建議權,也是履行四部尚書的納言之職,但這并不能斷言李順“掌西部事”。
四部尚書有納言之職,從《尉太妃墓志》中亦可得到印證。身為四部尚書的尉太妃之祖曾“建明略于皇家,有大功于帝室”,為皇帝決策提供“明略”,也是四部尚書為納言官的明證。
再來看羅斤。羅斤為代人羅結之后,太宗時,羅斤為侍御中散,后從世祖討赫連昌,羅斤因“力戰(zhàn)有功”而除四部尚書。羅斤的例子說明,四部尚書并非全為文官,武官也能任四部尚書。從李順、羅斤的例子來看,能升任四部尚書者,均為太武帝拓跋燾身邊之近臣。
1.西部尚書
同樣地,封敕文遷西部尚書,又“出為使持節(jié)、散騎常侍、鎮(zhèn)西將軍、開府、領護西夷校尉、秦益二州刺史,賜爵天水公,鎮(zhèn)上邽”。一個“出”字表明,封敕文從西部尚書到秦益二州刺史也是從中央官轉為地方官,封敕文管理西部事務也是因為他做秦益二州刺史的緣故,并不能說西部尚書知掌西部事務。
從竇瑾和封敕文兩人任職的情況看,西部尚書與四部尚書極為相似,也是太武帝身邊的近臣,兼納各民族文武人才。從李順、羅斤、竇瑾、封敕文四人的經(jīng)歷來看,這四人既非在擔任四部(西部)尚書期間“出鎮(zhèn)關隴”,也看不出他們因熟悉關隴情況而任四部(西部)尚書,最有可能的是,四人在任中央官四部(西部)尚書期間獲得了太武帝的信任,而當時三秦初定,局勢不穩(wěn),他們被調離中央到地方肩負重任。
2.南部尚書、北部尚書
綜上所述,太武帝時期四部尚書確有其職,是近臣的榮譽封號,文官武將均可擔任。文官主要從漢族士人中提拔,其職能是在皇帝身邊出謀劃策、納言誥命,武官主要從少數(shù)民族中提拔,一般為追隨太武帝戰(zhàn)爭獲得戰(zhàn)功者得以遷任。四部尚書是中央官員,并不具體管理事務,與“知某邊州郡”沒有關系。拓跋燾時期的西部尚書、南部尚書、北部尚書等職官與四部尚書類似,均為皇帝近臣。太武帝之后,四部尚書、西部尚書不見記載,南部尚書、北部尚書保留下來,逐漸由內(nèi)臣轉變?yōu)橥獬?,開始處理具體事務。
以上《南齊書·魏虜傳》之所以將南部尚書、北部尚書、樂部尚書、駕部尚書職能作如此描述,是以南朝尚書比附北魏尚書而作的推測,撰者不了解拓跋燾時期有內(nèi)外尚書之分。所謂樂部尚書、駕部尚書、南部尚書、北部尚書等都與南朝尚書性質不同,并不如南朝尚書省般處理具體政務。
從目前的材料來看,四部尚書是拓跋燾身邊的顧問文臣或扈從武將,它與拓跋燾時期其他名目繁多的尚書構成的尚書機構呈現(xiàn)出以下三個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