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偉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陶淵明的生平經(jīng)歷,除在部分標注寫作日期的詩文中有所記錄外,主要見于《宋書》《晉書》《南史》之《陶潛傳》、顏延之《陶徵士誄》、蕭統(tǒng)《陶淵明傳》?!督祵嶄洝芬喟舾尚畔?,不僅能補上述材料不足,且彼此間的記載互有出入,頗具史料價值。
《建康實錄》卷十《安皇帝》:“(義熙三年)九月,彭澤令陶潛去職而歸,作《歸去來》一章,以敘其志?!盵1]329按《歸去來兮辭·序》,陶淵明于義熙元年十一月辭彭澤令?!侗綒q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穫》“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負所懷……曰余作此來,三四星火頹”,袁行霈先生注云:“意謂歸隱力耕以來已十二年矣……‘三四星火頹’,猶言已十二秋矣……淵明自晉安帝義熙元年乙巳(405)十一月歸田,至丙辰(416)作此詩時,恰為十二年?!盵2]164可見,陶淵明解職歸田在義熙元年,而非義熙三年。
《宋書》《南史》、蕭統(tǒng)《陶淵明傳》未交代陶淵明辭官彭澤的時間。中華書局點校本《晉書》卷九四《隱逸·陶潛傳》作“義熙二年,解印去縣,乃賦《歸去來》”[3]2461,系沿襲清代金陵書局本《晉書》的記載。葛勝仲(1072—1144)《書淵明集后三首》其二:“《歸去來辭》自序云‘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自免去職,乙巳歲十一月也’。乙巳乃義熙元年,而《晉史》云‘義熙三年解彭澤印綬去’。”[4]南宋吳仁杰《陶靖節(jié)先生年譜》“義熙三年丁未”條:“《晉史》本傳云:‘義熙三年,解印去縣,賦《歸去來辭》?!聪壬孕?,去縣以乙巳歲,實元年,此史誤也。”[5]二人寓目的《晉書》作“義熙三年,解印去縣,賦《歸去來》”①李燾(1115—1184)《陶潛新傳》亦引作“《晉史》傳云‘義熙三年,解印去縣’”,參見蔡正孫《〈精刊補注東坡和陶詩話〉箋證》,載卞東波《宋代詩話與詩學文獻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424頁。?!短諟Y明資料匯編》上冊所收百衲本《晉書·陶潛傳》亦作“義熙三年,解印去縣”[6]?!督祵嶄洝酚浱諟Y明辭彭澤令在義熙三年,反映了唐代《晉書》的面貌。作“義熙二年,解印去縣”的《晉書》文本,乃是南宋以后才出現(xiàn)的情況。
《晉書·陶潛傳》緣何將陶淵明解職歸田定于義熙三年(408)?可能與史臣弄錯了程氏妹卒世時間相關(guān)。據(jù)《歸去來兮辭·序》“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為小邑。于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陶淵明辭彭澤令最直接的原因是程氏妹病逝于武昌,需前往奔喪?!都莱淌厦梦摹贰熬S晉義熙三年,五月甲辰,程氏妹服制再周”[2]371,或許《晉書》編者看到“維晉義熙三年”的字眼,誤認為程氏妹卒于此年,從而得出陶淵明解印去縣也在這一年。①已有學者指出此點,如南宋李燾《陶潛新傳》云“按先生程氏妹以乙巳歿于武昌,是年公自彭澤歸,至三年丁未,始祭之。史遂誤以彭澤歸在三年也”,參見卞東波《宋代詩話與詩學文獻研究》,第424頁;朱自清先生《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也說“《晉傳》謂義熙三年解印去縣,當系誤讀《祭妹文》。文作于‘服制再周’之時,故云義熙三年”,參見許逸民校輯《陶淵明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92頁。“服制再周”正表明程氏妹卒于義熙元年十一月②“據(jù)《儀禮·喪服》,喪服分五等,名為五服。已嫁姊妹,按服制為大功服……服期九月。淵明撰《歸去來兮辭》時在義熙元年十一月,此時程氏妹‘尋卒于武昌’,至義熙三年五月,正十八個月,即已滿兩個服期,故曰服制再周”,參見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72-373頁。?!督祵嶄洝窞楹芜M一步細化至義熙三年九月,就不得而知了。
《建康實錄》卷十四《周續(xù)之傳》:“周續(xù)之字道祖,雁門廣武人也。年十二,從豫章太守范寧受業(yè),居學數(shù)年,通《五經(jīng)》《五緯》,號曰十經(jīng),名冠當時,同門稱為顏子。閑居讀《易》《老》,入廬山事沙門惠遠。時彭城劉遺民遁廬山,陶淵明亦居彭澤山,時謂之‘尋陽三隱’?!盵1]551據(jù)引文,周續(xù)之入廬山師從慧遠學習佛法,劉遺民遁跡廬山,陶淵明隱居彭澤山,因三人皆隱于尋陽境內(nèi)的山林,時人稱為“尋陽三隱”。
《宋書》卷九三《隱逸·周續(xù)之傳》:“續(xù)之年十二,詣(范)寧受業(yè)。居學數(shù)年,通《五經(jīng)》并《緯》《候》,名冠同門,號曰‘顏子’。既而閑居讀《老》《易》,入廬山事沙門釋慧遠。時彭城劉遺民遁跡廬山,陶淵明亦不應征命,謂之尋陽三隱?!盵7]2280
《南史》卷七五《隱逸上·周續(xù)之傳》:“續(xù)之年十二,詣[范]寧受業(yè)。居學數(shù)年,通《五經(jīng)》《五緯》,號曰十經(jīng),名冠同門,稱為‘顏子’。既而閑居讀《老》《易》,入廬山事沙門釋慧遠。時彭城劉遺人遁跡廬山,陶深明亦不應征命,謂之尋陽三隱?!雹垡摹皠⑦z人”“陶深明”系李延壽避唐高祖李淵、唐太宗李世民名諱而改。[8]1865
對比上述三種周續(xù)之傳記,《建康實錄》大體節(jié)錄《宋書》《南史》而成,尤其是《南史》,應為其直接史源。三書關(guān)于周續(xù)之的記述幾乎相同,分歧出現(xiàn)在介紹“尋陽三隱”由來時,《建康實錄》作“陶淵明亦居彭澤山”,有別于《宋書》《南史》“陶淵明亦不應征命”。
蕭統(tǒng)《陶淵明傳》“周續(xù)之入廬山事釋惠遠,彭城劉遺民亦遁跡匡山,淵明又不應征命,謂之潯陽三隱”[9],與《宋書》《南史》相合?!端螘ぬ諠搨鳌贰傲x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7]2288,陶淵明確有不應朝廷征命的舉動。
粗檢現(xiàn)存宋前典籍,《建康實錄》外尚無言及“彭澤山”的案例④北宋孔武仲寫有《彭澤山》“山幾環(huán)合辟鯨虬,白水如湯動地流。崖崿盡成斤斧跡,當年誰與化工謀”,此外不見題詠者。?!端?jīng)注》卷三九“廬江水”引王彪之《廬山賦敘》:“廬山,彭澤之山也,雖非五岳之數(shù),穹隆嵯峨,寔峻極之名山。”[10]“廬山,彭澤之山也”義為“廬山乃彭澤縣境內(nèi)的山峰”,“彭澤之山”“彭澤山”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退一步言,即使《建康實錄》“彭澤山”指“廬山”,據(jù)《宋書·陶潛傳》“潛嘗往廬山,(王)弘令潛故人龐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7]2288,陶淵明未曾隱居廬山。陶淵明辭官歸田后,劉遺民勸說他告別親人,遠離塵世,共同定跡廬山,他委婉表示拒絕,“山澤久見招,胡事乃躊躇?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和劉柴?!罚?。
以上將“彭澤山”當成某座具體的山的名稱考察,它是否可能泛指彭澤縣境內(nèi)的山峰?
陶淵明是江州尋陽郡柴??h人。據(jù)《漢書·地理志上》《后漢書·郡國志四》,柴桑在兩漢為豫章郡屬縣;黃初二年(221)孫權(quán)移都武昌,“以武昌、下雉、尋陽、陽新、柴桑、沙羨六縣為武昌郡”[11];元康元年(291)“割揚州之豫章、鄱陽、廬陵、臨川、南康、建安、晉安,荊州之武昌、桂陽、安成”[3]463,置江州,柴桑由荊州武昌郡轄縣變?yōu)榻菸洳ぽ牽h;永興元年(304)割“廬江之尋陽、武昌之柴桑二縣置尋陽郡,屬江州”,柴桑開始劃入尋陽郡;永嘉元年(307)割豫章之彭澤縣屬尋陽郡,尋陽郡統(tǒng)柴桑、尋陽、彭澤三縣;晉元帝渡江,于尋陽郡增置九江、上甲二縣,不久九江縣并入尋陽縣;義熙八年(412)廢尋陽縣入柴??h,⑤《晉書·地理志下》“安帝義熙八年,省尋陽縣入柴??h,柴桑仍為郡”(《晉書》第464 頁)。從西漢至隋初,柴桑一直是縣,不曾被立為郡,“柴桑仍為郡”誤,“郡”下或脫一“治”字,即義熙八年(412)尋陽縣并入柴??h,柴桑仍為尋陽郡治?!端螘さ乩碇尽贰安裆D邢?,二漢屬豫章,晉屬武昌??ぜ攘?,治此”(《宋書》第1086 頁),直到隋初廢郡,尋陽郡治所始終在柴桑。尋陽郡統(tǒng)柴桑、彭澤、上甲三縣;后又省上甲縣入彭澤縣,至此,尋陽郡轄縣只剩柴桑、彭澤。①兩晉時期尋陽郡領(lǐng)縣與轄區(qū)的變化,參見江田祥《兩晉尋陽郡領(lǐng)縣與轄區(qū)考》,《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5年第2期,第82-86頁。《宋書·州郡志二》載江州尋陽郡統(tǒng)縣三:柴桑、彭澤、松滋?!赌淆R書·州郡志上》載江州尋陽郡統(tǒng)縣二:柴桑、彭澤。從東晉至南齊,柴桑、彭澤為領(lǐng)域相互獨立的兩縣。
陶淵明于義熙元年(405)八月任彭澤縣令,十一月辭職,回到距彭澤百余里路程的柴桑家中(《歸去來兮辭》“彭澤去家百里”)。義熙四年(408)六月,陶淵明住所遭遇火災,“草廬寄窮巷,甘以辭華軒。正夏長風急,林室頓燒燔。一宅無遺宇,舫舟蔭門前”[2]154,暫憩于小船上。隨即重修了茅屋,“茅茨已就治,新疇復應畬”(《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義熙十一年(415)搬遷至位于尋陽郡負郭的“南村”[12](尋陽郡治所在柴??h城),《移居》其一“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與殷晉安別》“去歲家南里,薄作少時鄰”,②“殷晉安”為“晉安太守殷隱”,其東下建康就任太尉劉裕的參軍在晉安帝義熙十二年春天,參見劉奕《陶淵明友人“殷晉安”考》,《古典文獻研究》,2018年第21輯,第1-11頁。此后便居于南村,直到元嘉四年(427)卒世。因此,義熙元年,陶淵明辭官歸田后,活動范圍始終在柴桑,未去過彭澤,更不可能在其境內(nèi)的山林隱居。《建康實錄》“陶淵明亦居彭澤山”似為誤記。
張正見《還彭澤山中早發(fā)詩》:“搖落山中曙,秋氣滿林隈。螢光映草頭,鳥影出枝來。殘暑避日盡,斷霞逐風開??辗堤諠摽h,終無宋玉才?!雹邸度卧姟肪砣辶岸藐健泵乱嗍铡哆€彭澤山中早發(fā)詩》,文字與張正見詩幾乎相同,惟“殘暑避日盡”作“殘星避日盡”,參見傅璇琮先生等編《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2621頁。據(jù)詩末標注的文獻來源,可知輯自董嗣杲《廬山集》卷二。經(jīng)筆者核驗,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廬山集》卷二確載此詩,楊鐮先生主編的《全元詩》第十冊“董嗣杲”名下同樣錄此詩。實則《全宋詩》《全元詩》《廬山集》均為誤收,《還彭澤山中早發(fā)詩》乃張正見所作,詳細論述參見拙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辨正》,《圖書館雜志》,2022年第2期,第135-141頁。[13]?!疤諠摽h”用陶淵明任彭澤縣令的典故。有研究者據(jù)“還彭澤山中早發(fā)”的詩題,認為“(彭澤山)是六朝時代彭澤縣境內(nèi)諸山的總稱……(陶淵明)當年擔任彭澤縣令,其處理政務的衙署當在今日江西彭澤縣境內(nèi),而《建康實錄》說陶公‘亦居彭澤山’也就是這個意思”[14]。
“還彭澤山中早發(fā)”的詩題,應點斷作“還彭澤,山中早發(fā)”,即“山中早發(fā),還彭澤”?!皳u落山中曙”“螢光映草頭,鳥影出枝來”“斷霞逐風開”,描繪山中晨景,顯然是天剛微亮,詩人從山中出發(fā),返還彭澤的路途所見。若點斷作“還彭澤山中,早發(fā)”,上舉詩句只能理解成作者在敘述“彭澤山中”的自然風物,如此“早發(fā)”二字便沒有著落。張正見尚有《秋晚還彭澤詩》“游人及丘壑,秋氣滿平皋。路積康成帶,門疏仲蔚蒿。山明云氣畫,天靜鳥飛高。自有東籬菊,還持泛濁醪”[13]2498,寫秋天的某個傍晚,詩人還彭澤途中觀賞到的清麗景象,同樣使用了與陶淵明相關(guān)的典故“東籬菊”“濁醪”(陶淵明《飲酒》其五“采菊東籬下”、《時運》“濁酒半壺”、《九日閑居并序》“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秋晚還彭澤”的詩題和“山中早發(fā)還彭澤”一致。
梁元帝蕭繹登基后,張正見拜通直散騎侍郎,轉(zhuǎn)彭澤縣令,梁末避亂匡俗山,陳武帝受禪才重新出仕。④參見姚思廉《陳書》,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469頁。張正見任職彭澤期間,縱情山水,常往返于“廬山—彭澤”兩地?!斑€彭澤,山中早發(fā)”,指清晨從廬山出發(fā),返回彭澤縣衙,詩寫于彭澤令任上,“山”為廬山。正因為此詩主要寫廬山地區(qū)的景色,宋人陳舜俞才將其編入《廬山記》卷四。⑤逯欽立先生又據(jù)《廬山記》將《還彭澤山中早發(fā)詩》輯補于《全陳詩》卷三“張正見”名下。
陶淵明被稱“尋陽三隱”,緣于辭官歸田、“不應征命”,他自義熙元年“解印綬去職”后,一直身處柴桑,未涉足彭澤。將“彭澤山”解作“六朝時代彭澤縣境內(nèi)諸山的總稱”,進而與《建康實錄》“陶淵明亦居彭澤山”的敘述對應,恐難成立。
陶淵明卒于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向無異議,卒于何月卻頗存分歧?!稊M挽歌辭》其三“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2](P292)、《自祭文》“歲惟丁卯,律中無射”[2]381,研究者多據(jù)此斷定陶淵明卒于元嘉四年九月,《擬挽歌辭》《自祭文》為其臨終前作品。①現(xiàn)存最早的兩種宋人所編陶譜,王質(zhì)《栗里譜》、吳仁杰《陶靖節(jié)先生年譜》均是如此。
朱熹《通鑒綱目》記“(元嘉四年十一月)晉徵士陶潛卒”,逯欽立先生采用這一意見。②“元嘉四年丁卯,陶淵明六十三歲……十一月,卒”,參見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附錄《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30頁。也有學者表示懷疑,認為“不知所據(jù)”。
《建康實錄》卷十二《太祖文皇帝》:“(元嘉四年)十一月辛未,甘露降初寧陵。散騎常侍陸子真薦豫章雷次宗、尋陽陶潛、南郡劉凝之,并隱者也?!盵1]417《南史·陶潛傳》“義熙末,征為著作佐郎,不就……元嘉四年,將復征命,會卒”[8]1858-1859,元嘉四年,劉宋朝廷將再次征聘陶淵明,因為后者突然卒世,征聘之事擱淺,這次辟命當即陸子真舉薦的結(jié)果。
《宋書》卷六四《裴松之傳》:“太祖元嘉三年,誅司徒徐羨之等,分遣大使,巡行天下。通直散騎常侍袁渝、司徒左西掾孔邈使揚州,尚書三公郎陸子真、起部甄法崇使荊州?!盵7]1699按《宋書·文帝本紀》,元嘉三年(426)正月誅司徒徐羨之、尚書令傅亮,二月誅荊州刺史謝晦,五月“遣大使巡行四方。其宰守稱職之良,閨蓽一介之善,詳悉列奏,勿或有遺……博采輿誦,廣納嘉謀,務盡銜命之旨,俾若朕親覽焉”[7]75。接到命令后,陸子真從都城建康出發(fā),前往江州廉察風俗。雷次宗為豫章南昌縣人,陶淵明為尋陽柴??h人,皆是當?shù)刂[士,前者“少入廬山,事沙門釋慧遠,篤志好學,尤明《三禮》《毛詩》,隱退不交世務。本州辟從事,員外散騎侍郎征,并不就”[7]2292-2293,后者乃“尋陽三隱”之一。陸子真在巡察的過程中必然耳聞或目睹了兩人的高尚事跡,故而加以舉薦。江州巡視結(jié)束后,他又西上荊州考察,獲悉劉凝之其人其事當在此時。劉凝之為南郡枝江縣人,“慕老萊、嚴子陵為人,推家財與弟及兄子,立屋于野外,非其力不食,州里重其德行。州三禮辟西曹主簿,舉秀才,不就”[7]2284。荊、江二州是長江中上游戰(zhàn)略位置重要的大州,幅員遼闊,政務殷積,巡行必然耗費不少時間。陸子真完成全部巡視工作,返回朝廷,已在元嘉四年十月左右。《建康實錄》卷十二:“(元嘉四年)五月癸酉,散騎常侍袁瑜薦會稽郭世道,詔改所居曰孝行里,蠲復三世?!盵1]416同為巡行大使,袁愉③袁愉,前引《宋書·裴松之傳》作“袁渝”,此處《建康實錄》引作“袁瑜”。為避行文混亂,除引文一仍其舊外,正文統(tǒng)一題作“袁愉”,并在文末對這一問題給出說明。負責揚州轄區(qū)的郡縣,元嘉四年五月完成考察工作,用時一年。陸子真巡視荊、江二州,事務繁多,路途遙遠,返回建康應比袁愉晚幾個月。
元嘉四年十一月,陸子真向朝廷舉薦雷次宗、劉凝之等人,陶淵明彼時尚存,也可能剛離世,陸氏尚未獲知消息。倘九月就已病逝,中間隔了兩月,情理上難以說通。④劉宋宮廷有不少陶淵明的親友,如王弘、顏延之等,他們應能較為及時地獲知陶淵明離世的消息,不會長達兩月之久。陶淵明病卒后,顏延之撰《陶徵士誄》悼念,誄文云“詢諸友好,宜謚曰靖節(jié)徵士”[2]416,“詢諸友好”暗示建康城內(nèi)有不少陶淵明的親友,所以才能一起商量命謚之事。
范子燁先生據(jù)《建康實錄》引文“散騎常侍陸子真”前有一“初”字,認為“陸子真舉薦諸賢是元嘉四年以前的事”,又結(jié)合《宋書·裴松之傳》《宋書·隱逸傳》記載,提出:“陸子真對當時的賢士、隱者多有舉薦,陶淵明亦為其中之一,其舉薦陶淵明當在元嘉三年?!盵14]18-19這純系誤讀《建康實錄》,把“(元嘉四年)十一月辛未,甘露降初寧陵。散騎常侍陸子真”,點斷作“(元嘉四年)十一月辛未,甘露降。初,寧陵散騎常侍陸子真”。此種斷句方式,顯然將“初”視為追敘之詞,將“寧陵”當成陸子真的籍貫。實則“初寧陵”乃專有名詞,指宋武帝劉裕的皇陵,《宋書》卷三《武帝本紀下》“(永初三年五月)癸亥,上崩于西殿……秋七月己酉,葬丹陽建康縣蔣山初寧陵”[7]59,卷二八《符瑞志中》“元嘉四年十一月辛未朔,甘露降初寧陵……元嘉九年十一月壬子,甘露降初寧陵”⑤引文所載“元嘉四年十一月,甘露降”之符瑞,與《建康實錄》所記實乃同一事,此亦可證“初寧陵”不能斷開。[7]818。若作“寧陵散騎常侍陸子真”,“籍貫—官職—姓名”的排列順序,亦不符合文法,官職應置于籍貫之前。按《宋書·州郡志二》《南齊書·州郡志上》,寧陵縣隸屬豫州譙郡?!赌淆R書》卷四六《陸慧曉傳》“陸慧曉字叔明,吳郡吳人也……父子真,元嘉中為海陵太守”[15],陸子真是揚州吳郡吳縣人,與豫州譙郡寧陵縣毫不相干。
顧農(nóng)先生據(jù)《南史·陶潛傳》“元嘉四年,將復征命,會卒”[8]1859的記述,提出陶淵明打算應劉宋朝廷征聘,因為突然離世,未能付諸實踐。“看來他有可能同意出山,但很快就去世了,只好拉倒”[16],“新興的劉宋王朝又請?zhí)諟Y明出山,這一次他似乎傾向于接受,只是因為很快就去世,此事未能實現(xiàn)”[17]。依此解讀,若非突然病卒,陶淵明將不再隱居,而會選擇出仕劉宋,他的個人形象將發(fā)生根本改變,傳統(tǒng)的“忠晉憤宋”說徹底淪為無稽之談。這仍屬誤解?!皩驼髅钡闹髡Z是劉宋朝廷,“復”作副詞,義為“再,又”,修飾“征命”。引文含義是“劉宋朝廷將再一次征辟陶淵明”(晉安帝義熙末年,朝廷已以“著作佐郎”征聘過陶淵明,故云“復征”),而非“陶淵明將要答復征命”?!端螘冯S處可見同樣的句型,如卷七二《文九王·巴陵哀王休若傳》“明年,征為散騎常侍、左中郎將、吳興太守。復征為散騎常侍、太?!盵7]1882,卷九三《隱逸·孔淳之傳》“除著作佐郎,太尉參軍,并不就……元嘉初,復征為散騎侍郎,乃逃于上虞縣界,家人莫知所之”①孔淳之的經(jīng)歷和陶淵明頗為相似,兩人均是晉宋之際的隱士,同入《宋書·隱逸傳》,先被東晉朝廷征為著作佐郎,后又于元嘉初年被劉宋朝廷征辟。[7]2284,“復”均是“再、又”義。
《宋書·隱逸傳》中的宗彧之、翟法賜、郭希林,先被征為著作佐郎,不就,隨后被征為員外散騎侍郎。參考三人仕宦軌跡(著作佐郎—員外散騎侍郎),如果陶淵明沒有病逝,劉宋朝廷似當以員外散騎侍郎征之。臨近文末,尚有三點需加補充。
其一,《文選》卷六十任昉《齊竟陵文宣王行狀》“徵士劉虬,獻書于衛(wèi)岳”,呂延濟注:“徵士謂德高征而不就,皆曰徵士也?!盵18]“徵士”指因品德高尚而被朝廷征聘,堅持隱居,不應辟命者。義熙末年,東晉朝廷征陶淵明為著作佐郎,辭不赴任;元嘉四年,劉宋朝廷準備再次征聘,由于陶淵明突然卒世,未能付諸行動。換言之,陶淵明辭彭澤令歸田后,真正被朝廷征辟的僅東晉末年那次,因此,顏延之《陶徵士誄》稱其為“晉徵士”,即便他入宋才卒。相當一部分學者認為顏《誄》“晉徵士”的稱謂別有寓意,暗示陶淵明忠于晉室、不事劉宋,②舉例來說:1.吳仁杰《陶靖節(jié)先生年譜》“延之作先生誄云‘有晉聘士陶淵明’,既以先生為晉臣,則用其舊名宜矣。延之與先生厚善,著其為晉聘士,又書其在晉之名,豈亦因是欲見先生之意耶”,參見許逸民校輯《陶淵明年譜》,第25 頁。吳仁杰認為陶公本名“淵明”,入宋后更名“潛”,顏《誄》稱“陶淵明”系用晉時舊名。2.陶澍《陶靖節(jié)年譜考異》“朱子《綱目》于元嘉四年特書‘晉徵士陶潛卒’。書法曰:‘潛卒于宋,書晉何?潛始終晉人也……是故晉亡,潛心乎晉,則卒書晉……’按稱先生曰‘晉徵士’,不系宋,《綱目》亦本顏延之《誄》,最合《春秋》之義”,參見許逸民校輯《陶淵明年譜》,第113 頁。3.Wendy Swartz(田菱)也說“此文(即《陶徵士誄》)雖然成于南朝劉宋,卻將陶淵明視為晉朝,而非劉宋之徵士。此暗示著顏延之可能認為:陶淵明在405 年后即拒絕出仕及決心歸隱,是對新朝的抗議”,參見Wendy Swartz著《閱讀陶淵明》,張月譯,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31頁。類似解讀尚多,不再枚舉。似乎求解過深了③鐘嶸《詩品》便稱“宋徵士陶潛”,可見,南朝人并不覺得“晉徵士”“宋徵士”有何特殊政治寓義。初唐仍然如此,《藝文類聚》征引陶淵明詩文,十處稱“宋陶潛”,兩處稱“陶潛”,無一作“晉陶潛”。。
其二,《宋書·裴松之傳》“太祖元嘉三年,誅司徒徐羨之等,分遣大使,巡行天下。通直散騎常侍袁渝、司徒左西掾孔邈使揚州,尚書三公郎陸子真、起部甄法崇使荊州”[7]1699,吳則虞先生引孫虨《宋書考論》云:“所使諸州無江州、南徐州,蓋陸子真使江州,范雍使南徐州,而史文脫去。《建康實錄》‘元嘉四年,散騎常侍陸子真薦豫章雷次宗、尋陽陶潛’。二郡并江州屬,可證也。”[7]1713丁福林先生主持修訂的《宋書》(下文簡稱新修訂本《宋書》)亦錄此校語。據(jù)前引《建康實錄》,陸子真舉薦的人物除雷次宗、陶淵明外,還有南郡劉凝之,南郡隸屬荊州?!端螘肪砭湃峨[逸·宗彧之傳》“宗彧之字叔粲,南陽湼陽人……元嘉初,大使陸子真觀采風俗,三詣彧之,每辭疾不見也”[7]2291,《宋書·州郡志三·雍州》“宋文帝元嘉二十六年,割荊州之襄陽、南陽、新野、順陽、隨五郡為雍州”[7]1135。元嘉二十六年,南陽郡劃入雍州,元嘉四年陸子真巡行時,尚為荊州轄郡。可見,陸子真巡視的區(qū)域不止江州,還包括荊州,作“尚書三公郎陸子真、起部甄法崇使荊州、江州”亦未可知。果真如此,點校本、新修訂本《宋書》的??庇洷悴粶蚀_了。還有一種可能,陸子真原本巡行江州,后又代替甄法崇視察荊州。④甄法崇可能因故未參加巡行工作,《宋書》沒有他廉察風俗、舉薦士人的任何記錄。
其三,《宋書》卷九一《孝義·郭世道傳》“郭世道,會稽永興人也……元嘉四年,遣大使巡行天下,散騎常侍袁愉表其淳行,太祖嘉之,敕郡牓表閭門,蠲其稅調(diào)”[7]2243-2244,新修訂本《宋書》亦作“元嘉四年”,恐誤,應作“元嘉三年”,宋文帝派大使巡行天下在元嘉三年。“袁愉”,《南史》卷七三《孝義上·郭世通傳》同,《宋書·裴松之傳》作“袁渝”,《建康實錄》卷十二引作“袁瑜”,三者當有混誤,點校本、新修訂本《宋書》均未出校。作“袁愉”或“袁瑜”是,“愉”“瑜”乃六朝時人常用名字,前者如“蘇愉”(見《三國志·蘇則傳》)、“孔愉”(見《晉書·孔愉傳》)、“王愉”(見《晉書·王坦之傳》),后者如“何長瑜”(見《宋書·謝靈運傳》)、“劉瑜”(見《宋書·孝義·劉瑜傳》)、“陸瑜”(見《陳書·文學·陸琰傳》),“渝”字幾乎不見用以命名的情況。
整體而言,《建康實錄》關(guān)于陶淵明的記述瑕瑜互見:記元嘉四年十一月陸子真舉薦雷次宗等人事,不僅可補史料之缺,更為確定陶淵明具體的卒世時間提供了直接的文獻依據(jù);記陶淵明辭彭澤令在義熙三年九月,雖和《歸去來兮辭·序》沖突,卻反映了唐代《晉書》的面貌,有別于今天通行《晉書》文本作“義熙二年”;記陶淵明因隱居彭澤山被稱為“尋陽三隱”,失于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