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娘,水鄉(xiāng)女人獨有的稱謂。
水鄉(xiāng)的女人,以船為家,祖祖輩輩都生活在船上,她們的命運大致有兩種:一是從小跟著父母或哥嫂,風(fēng)里浪里學(xué)會劃船搖櫓、捕魚捉蝦,長大以后,再從這船嫁到那船上去,為人妻、為人母,繁衍一代又一代的鹽河兒女。再者,是女兒家生就了一副俊模樣,而且天性乖巧,聰明伶俐,稍懂事理以后,便被南來北往的船客或有錢的商家看中,領(lǐng)出鹽河,享受世間榮華。
紅袖,屬于后一種。
紅袖,原名小鏡子。她娘年輕時特別喜歡照鏡子,生下她來,便給她起名叫小鏡子。
小鏡子九歲那年春天,一個偶然的機會,被鹽河碼頭上的大鹽東吳三才吳老爺看中,甩下一摞大洋,領(lǐng)著她走出了鹽河。
吳老爺看中小鏡子相貌可人,再就是她那雙云朵一樣的小手,握在掌心,棉團一樣的柔軟。吳老爺覺得好玩,便以身邊缺個捧壺、掏耳朵、撓癢癢的小丫頭為由收留了她。
然而,當吳老爺?shù)弥切⊙绢^名叫小鏡子時,吳老爺不高興了。吳老爺覺得那名字叫出去太生冷,不溫暖,遂給她改名紅袖。
想必,吳老爺聯(lián)想到了“紅袖添香”之美。
但是,吳老爺沒有料到,當他領(lǐng)著那個小丫頭走進吳府以后,上上下下,尚未混個臉熟,就被大太太要了過去。
大太太是在一天吃晚飯時,猛然發(fā)現(xiàn)吳老爺身邊多了個俊眉順眼的小丫頭,打了個手勢,叫到身邊,先是看身條,后端詳其模樣,再摸弄她那嫩藕一樣的小手臂。大太太思量了半天,咂么下紅潤潤的嘴唇,自言自語地贊嘆道:“是個好坯子!”隨之,大太太往自個兒懷里一攬,跟吳老爺說:“這丫頭,我留了?!?/p>
吳老爺沒有吱聲。
但吳老爺很不情愿。
好在吳老爺身邊不缺女人。吳老爺自從娶了大太太,陸陸續(xù)續(xù)又領(lǐng)進了四房花枝招展的姨太太。
吳老爺有了姨太太們陪樂,幾乎不到大太太房里過夜了,大太太覺得冷清,硬要把紅袖留在身邊,或許是想聚個人氣,圖個熱鬧?;蚴谴筇醇t袖那小丫頭片子長相狐媚,若是任其留在老爺身邊,沒準哪一天老爺動了心思,硬要收她為妾,豈不弄得吳家老老少少幾代人跟著尷尬。
要知道,大太太的小閨女都快趕上那小丫頭片子的年紀了。所以,大太太執(zhí)意把吳老爺看中的紅袖留自個身邊,也算是給吳家人留了臉面。
當然,這里面還有一層意思,那就是大太太的小閨女一天天長大了,大太太是不是想讓紅袖給她那寶貝閨女做個陪嫁?
舊時,大戶人家的陪嫁女仆,看似非妻非妾,卻又似妻似妾的。紅袖若真是能攀上那一步,就算她終生有了依靠。
最初的日子里,紅袖不懂規(guī)矩,常遭大太太的冷眼。罰過幾回,掉過幾次淚,便長了見識,尤其被當家的丫鬟調(diào)教之后,紅袖如同被馴服的小貓小狗一般溫順,晝夜伴在大太太身邊。
大太太聽戲,紅袖輕拍一雙綿軟的小手打節(jié)拍;大太太午睡,紅袖寸步不離地站在床前,搖扇送風(fēng),或驅(qū)趕蚊蟲;大太太想抽煙時,紅袖不等她那桿烏亮亮的竹竿煙袋伸過來,便手疾眼快地搖起了火捻子,且不失時機地嘬起紅櫻桃似的小口,猛地一鼓口風(fēng)兒,立刻吹旺了火星兒。
日子久了,紅袖深得大太太的寵愛。
先前留在大太太身邊的幾個小丫鬟,換了一茬又一茬。她們中,俊眉順眼的大都被老爺、少爺那邊挑了去做了“墊背”的;有的被吳老爺、大太太指派給吳家的仆役做了妻室。唯有紅袖,一直留在大太太身邊。
大太太答應(yīng)紅袖,有朝一日,讓她跟著吳家的女兒們陪嫁去。這可是紅袖夢寐以求的事兒。
這年正月,大太太的千金終于要出嫁了。紅袖喜出望外,悄悄地為自己做好了那種不爭寵愛的暗花衣物。沒想到,真到了吳家大小姐出嫁的那一天,大太太竟然指派洗衣房里的吳媽跟著去了,弄得紅袖空喜一場。
事后,大太太告訴紅袖,讓她好好耐住性子,將來一定會考慮她的。那還怎么考慮呀?吳家待嫁的女兒中,只有四姨太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小閨女了。若讓紅袖等到那個乳臭未干的小女子出嫁,豈不也像洗衣房里的吳媽那樣人老珠黃了嗎?每每想到這些,紅袖就暗自落淚。
大太太看出端倪,訓(xùn)導(dǎo)紅袖不守婦道。警示她:“若想找漢子,還不好辦,明天,我讓立春院的老鴇來把你領(lǐng)了去。”
紅袖一聽,“撲通”一下就給大太太跪下了,哭訴她不是想嫁人,只是感嘆歲月苦短。大太太冷臉一板,說:“那還不是一樣嗎?”說完,大太太起身離去,睬都沒睬跪在地上的紅袖。
第二天,大太太果真找來了立春院的老鴇,并當著吳府里好多丫頭們的面兒,要把紅袖賣到立春院里做婊子。
立春院的老鴇開價四十塊大洋。
大太太不依。大太太與立春院的老鴇算了一筆賬,那丫頭來到吳家快十年了,免去當初爹媽生養(yǎng)她時的奶水錢,光是這十年的飯菜錢,少說也值三百兩雪花銀。
立春院的老鴇一臉壞笑地看著大太太,說:“那丫頭在你們吳家十年,誰知道這十年里,你們吳家的老爺、少爺給她開過苞沒有。”言外之意,那丫頭若是被你們吳家的爺兒們開過苞,也就不值什么錢了。
一句話,把大太太給怔住了。大太太也難料定,這些年來,吳家老少爺兒們,是否有誰動過那個狐媚妖艷的丫頭。但,不管怎樣,大太太主意已定,打發(fā)那丫頭走人,免得以后她在吳家惹是生非。
接下來,大太太放低了價碼。
然而,當立春院的老鴇付了銀子,準備領(lǐng)紅袖離開吳家時,這才發(fā)現(xiàn),那丫頭早已懸在后花園的歪柳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