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點一刻,米雪從她的房間出來。每天早上,米雪都要到養(yǎng)老院后面的果園散步,雷打不動。她一個人靜靜走著,面帶微笑,和藹地與碰到的人打招呼。和藹中保持著距離,誰也不敢與她過分親近。是因為她是桃園的園長嗎?李軍龍也說不上來。
李軍龍一路跟蹤。半個小時后,米雪來到桃園東北角一個僻靜處,那里有兩個連椅,米雪喜歡坐在連椅上歇歇。米雪坐下兩分鐘后,李軍龍從躲著的樹后走過來打招呼,米園長,晨練呢?米雪露出慣常笑容,老李,你也走這么遠?李軍龍忸怩了一下,在米雪身旁坐下。米雪問,老李,最近身體還好吧?李軍龍拍拍胸口,壯著呢,身體倍棒吃嘛嘛香。米雪笑了,你中過一次風(fēng),雖說很輕,也要注意飲食和鍛煉,我跟吳大夫說了,讓她隨時關(guān)注你的血壓和血脂,咱們園里的老逄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提前給他沖沖血管,要不然……后面的話李軍龍聽不進去了,一開始還以為米雪是格外關(guān)心他,現(xiàn)在聽起來像是僅當作園中的一員來關(guān)心,這讓他傷心,昨晚鼓了一夜的勇氣也有點泄了。但他李軍龍是什么人?軍人出身,最不怕的就是受挫。
李軍龍再次鼓起勇氣,米園長,你……我……你嫁給我吧,好不好?這話在我心里憋了三年了,不說出來我死了也不合眼。米雪似乎并沒有多意外,她和藹但冷靜地回說,老李,這不可能。米園長,你覺得我配不上你嗎?我雖然沒有你有錢,能買下一大片地開一個養(yǎng)老院,可我處級干部退休,在濟南有兩套三居室的房子,每月退休金加兒女給的錢三萬多,比你也差不哪去吧?再說我喜歡你三年了……米雪說,你住進來才三年。三年前見第一面就喜歡了。米雪聲音嚴肅起來,老李,我不打算結(jié)婚,這么多年我習(xí)慣了一個人,我覺得一個人挺好,無論怎樣,我還是謝謝你對我的認可。說完,米雪推開李軍龍拉著她衣角的手,起身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以后也不要再提這事,咱們還當是朋友,老李。
李軍龍自尊心大大受挫,想想十三年前愛珍病逝時,他才五十八歲,在位,一年后有人給他介紹對象,大都是四十出頭的女性,他見都沒見拒絕了。沒有人能夠代替愛珍。他當兵常年在外,是愛珍在老家邊種地邊養(yǎng)大兩個女兒,還都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他轉(zhuǎn)業(yè)后愛珍才跟著過上好日子。兩個女兒看多了失去老伴不出半年就另尋新歡的老頭子,對李軍龍的做法就很感動,商量好李軍龍退了休跟她們?nèi)プ?,李軍龍不同意,堅持能自理時自己住。他的房子在英雄山下,退休后他經(jīng)常爬山鍛煉,還上了山腳下的老年大學(xué),下棋,寫毛筆字,有時畫上幾筆,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事情的變化就在三年前的那次輕微中風(fēng)。李軍龍在英雄山下的樹陰下下完棋時起身,直覺一陣頭暈,被觀棋的年輕人扶住并及時送進醫(yī)院,才沒有落下后遺癥。就是這樣也在醫(yī)院住了半個多月。出院后女兒們強烈要求跟她們輪流住,他也有些松動。這時有個老戰(zhàn)友住進了桃園,他去探望老戰(zhàn)友,并與老戰(zhàn)友告別。就在那天遇到米雪。米雪穿著小西裝,及膝裙,優(yōu)雅大方。她正有事要出去,款款走進等候的汽車。見李軍龍盯著看,戰(zhàn)友介紹說,這是我們桃園的園長,五十九歲,聽人說對象四十多歲時就去見閻王了。李軍龍當即決定也來桃園。
桃園就像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坐落在南部山區(qū),由一排排的平房組成,后面是大片桃園,前面是菜園,桃園里吃的蔬菜瓜果都是新鮮的。
李軍龍堅持住進桃園,說是等女兒們退休后再跟她們同住。女兒們來考察一番,也只好同意了。
李軍龍圍著連椅來來回回走。他想不通米雪為什么這么干脆利索地拒絕他,她一直很欣賞他,時常在書畫室跟他學(xué)寫字,還選了他寫的“寧靜致遠”掛在辦公室。她有時會跟他一起散步,一起打牌。打升級時經(jīng)常是他們兩個一家,配合得很默契。即便平時沒往這方面想,他既然提出來了,她也應(yīng)該考慮考慮。
李軍龍正又氣又惱,護理員秀秀快步走過來,李爺爺,快回去吃早飯了。李軍龍生氣道,我不餓,不想吃。甩開秀秀往另一條小路走。
秀秀說,李爺爺,是園長讓我來喊您的。聽說是米雪讓喊他,李軍龍不由停了腳,轉(zhuǎn)身乖乖地跟著秀秀往回走。
二
過了一個星期,李軍龍走進米雪辦公室,米園長,你要是答應(yīng)嫁給我,我就把市里的房子賣一套,三四百萬,幫你擴大桃園。你不是早就想擴大桃園嗎?有不少人想進桃園進不來,你不是覺得難過嗎?米雪說,老李,我說過了,那件事不要再提,這種有條件的幫助,我也不敢當。李軍龍惱羞成怒,漲紅著臉說,我不是專程來說這件事的,我是說別的事順帶提一下——我來請假,要去我女兒家住一段日子。之前根本沒有的想法突然從李軍龍嘴里冒出來。
米雪冷靜道,好,走正常程序去辦手續(xù)吧。
話已出口,李軍龍只好去填申請表,找?guī)讉€部門簽字,最后又到了米雪這里。米雪簽過字說,老李,北京人多,不比桃園,出門散步注意安全。李軍龍聽了差點不想走了,咬咬牙說,知道了。
李軍龍有充裕的時間收拾東西,并向各位朋友話別。他先去了老戰(zhàn)友那里,閑話一番之后,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起米園長的情況,你說,她一個女人家,哪來這么多錢開一個養(yǎng)老院?老戰(zhàn)友說,她早死的男人留下的錢,據(jù)說那男人很有本事,年紀輕輕掙下大錢,可惜短命……她就一直一個人過?可不,誰能配得上她?老戰(zhàn)友壓低聲音說,聽人說,誰要對她有想法,她先想到的是惦記她的錢,要我我也這樣——老李,這些你不都知道嗎?李軍龍說,我還是不信。哈哈,你不信?你不會對米園長有想法吧……李軍龍岔開話,我要去大閨女家住幾個月。
在畫室里,李軍龍又旁敲側(cè)擊問他的男女學(xué)生,得到的答案與老戰(zhàn)友說的大同小異。只有八十多歲旁觀的林老太太嘆口氣,米園長真是個苦命人啊,她受的苦不能提……他再三追問什么苦,老太太閉口不提,問急了,就說,年紀輕輕沒丈夫不苦嗎?李軍龍不信,還要追問,林老太太起身走了。他近期曲里拐彎打聽到的,與以前聽到的沒有新進展,大家對米園長的身世似乎沒有任何疑問,也不做過多探究。
李軍龍好幾個晚上睡不好覺,思來想去,再次確定米雪眼下沒有結(jié)婚對象。園里七十歲以下身體健康的老頭有比他有錢的,也有比他長得好的,綜合起來都還不如他,且米雪與他們沒有私交。聽說米雪以前在臨秀城有別墅,為了開辦桃園賣了,至于市區(qū)別的地方有沒有房產(chǎn)沒聽人說起過,總之李軍龍來的這三年米雪都住在桃園。至于米雪的產(chǎn)業(yè),他七十一歲的老頭了想都不想。這樣想來,他還有希望。
就這樣,在一個晴好的上午,李軍龍又去了米雪辦公室。米園長,婚前財產(chǎn)可以公證,婚后各是各的,我不沾你一分光,你可以沾我的。米雪撲哧笑了。李軍龍一喜,看來有戲。米雪笑罷,臉一沉說,我不想結(jié)婚,別的免談。李軍龍說,主意可以改變,我見到你之前單身十年都沒想過再婚,你再考慮考慮。米雪說,老李,出去。李軍龍一愣。米雪起身往外走,你不出去我走了。李軍龍說,事不過三,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給你說!米雪沒有答話,走得優(yōu)雅而從容,仿佛沒有李軍龍這個人似的。院子里她的車等在那里,她上車,車子駛離桃園。
這一刻李軍龍下定決心,這次一定在大閨女家好好住一陣,適應(yīng)了就搬過去,再也不回桃園!他看著自己寫的“寧靜致遠”掛在米雪老板椅后面的墻上,恨不得拽下來摔了。
周末,女婿女兒開車來接李軍龍。李軍龍興高采烈,忙不迭地收拾東西,好像迫不及待要離開桃園。朋友們來幫忙,米雪也來了,想替他拎一個鞋盒,他執(zhí)意不肯,米園長,不敢勞您大駕。米雪一笑,小心眼兒。李軍龍想再問她一遍那事兒,自尊心作祟,開不了口了。
臨上車時,李軍龍環(huán)顧院子,又看看后面的桃園前面的菜園,揮手與老頭老太太們告別。最后看一眼米雪,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三
初到北京,李軍龍盡享天倫之樂。女兒單位不忙,時常在家辦公陪著他。外孫讀博士住校,到了周末,女兒女婿和回家的外孫陪著逛故宮,游長城,爬香山,頤和園和圓明園也坐觀光車看了,忙得不亦樂乎,拍了好多照片發(fā)在朋友圈。李軍龍的目的是想讓米雪看看,離開桃園他過得更好。米雪不動聲色地一一點贊,他心里反倒不是滋味——米雪并不把他當回事,他決定放下這一茬。
是一個正午,李軍龍回到桃園。桃園還是老樣子,只是靜得出奇,人們來來往往無聲無息,像啞劇一樣。他放下行李去米雪辦公室,米雪不在,問辦公室小王,回說米園長得了急病,去世了。李軍龍腦子轟的一聲,一頭栽倒在地……睜開眼,見自己正躺在北京的床上,正午的陽光照在床頭——原來是一場夢。
顧不上擦汗,他翻看米雪的朋友圈,果然今天沒更新。他摁一下亂跳的右眼皮,手指顫抖著找到米雪的手機號打過去。手機響了四聲,米雪接起來,老李……李軍龍忙說,打錯了,打錯了,不好意思米園長。掛斷電話李軍龍放聲大笑。
在北京是再也待不住了,他執(zhí)意回去,女兒一家挽留無果,只好把他送回桃園。請了兩個月假的李軍龍不到一個月就結(jié)束了。
那天送走女兒女婿,李軍龍就去米雪辦公室。到辦公室門口,看到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從米雪辦公室出來。老頭臉色黝黑,表情凝重,衣著普通但干凈利索。他步伐矯健地朝桃園大門走去,米雪站在門口望著他的背影。不知為什么李軍龍覺得這個老頭與米雪有著特殊關(guān)系,心里酸溜溜的。
米雪看到李軍龍很驚喜,老李回來了,假期還不到啊。李軍龍說,該逛的逛了,該吃的吃了,一上班家里就我自個兒悶得慌,不如在桃園與老朋友一起樂呵。米雪一笑,歡迎重回桃園,以為你在皇城不想回來了呢。李軍龍問,剛才出去的那個人是誰?米雪淡然道,一個老朋友。以前沒見過。以前他不來,最近有些事情。米雪顯然不愿多談,老李,去見見老朋友們吧,我還有事要處理。抽身進去了。
李軍龍悻悻往回走。迎面碰到打掃衛(wèi)生的劉姐,劉姐迎住他說,李叔,米園長這些天可盼你回來了,我去打掃你房間,米園長經(jīng)常跟過去,看著你的房間讓我打掃這里收拾那里,說讓你回來看到房間干干凈凈才好。李軍龍說,還不是為了掙我的錢!扭頭走了。劉姐愣住,這老頭去了趟北京變得不知好歹了。
李軍龍接著去了林老太太那里。林老太太正盤著雙腿在床上打坐。李軍龍說起剛剛碰到的那個臉黝黑的老頭,林老太太目光如炬地看向他,他一陣心虛,明白老太太洞察一切。林老太太收回目光,沉吟一下說,這個老頭不是別人,是米園長的丈夫。丈夫?李軍龍的下巴差點掉下來,他不是米園長四十歲的時候就見閻王去了嗎?不是,是米園長四十歲的時候跟他離婚了。這么多年了都不見,為什么這時候再來找米園長?借錢,家里遇到難事了?,F(xiàn)在的老婆病了?不是,是后來生的閨女,重病。
片刻沉默之后,林老太太說,我活到八十八歲,不成鬼也成精了,李老師,你的心思我都明白,我不是嘴大舌長的人,我是怕你亂猜米園長的為人才給你說這些。李軍龍說,我明白了老姐,我還是想問一句,他們?yōu)槭裁措x婚?因為一場變故。什么變故?我不想說,李老師,人這一輩子不容易,能好好活著就是福。林老太太用這句話結(jié)束了李軍龍的來訪。
第二天,米雪到李軍龍房間看他,后面跟著護理員秀秀。米雪說,老李,你能回來我真高興,這些天我生怕你住女兒家不回來了。李軍龍說,多謝園長掛念。你剛回來,有事找我,米雪笑吟吟地走了。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喜讓李軍龍感動。可是她帶著秀秀,像保鏢一樣,不讓他有說心里話的機會。想到這里他一陣心寒,沒戲了,一點戲都沒了。沒戲就沒戲,就這樣能每天見到,說上幾句話,一直到老,到死,也知足了。
此后那個黑臉老頭又來過兩次。米雪和他嘀嘀咕咕在辦公室說著什么,有一次米雪坐上她的車跟黑臉老頭一起出去了,很晚才回來。
星期六吃過早飯,李軍龍看到米雪的車停在辦公室門口,知道米雪又要出去了。他發(fā)現(xiàn)米雪最近離開桃園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是去看望黑臉老頭的女兒嗎?他們?yōu)槭裁措x婚?他們在交往中會不會復(fù)合?
李軍龍發(fā)現(xiàn)其實他對米雪的過去一無所知,米雪的內(nèi)心從沒向他敞開過。她看不上他,他配不上她,配不上?。∵@么一想,李軍龍只覺血呼地一下子涌上頭頂,眼前立刻一片暗黑。他努力睜大眼睛,卻什么也看不見,他分明聽到風(fēng)聲,鳥叫聲,老趙吆喝人打牌聲,卻就是什么也看不見。他只好就勢倚在桃樹兩個枝杈之間。
過了好一會兒,李軍龍眼前現(xiàn)出亮光,外面的世界一下出現(xiàn)在面前,晃了他的眼。李軍龍并不吃驚,他有高血壓,沒吃藥前也偶爾頭暈,吃上降壓藥后倒是沒暈過,這是頭一次。
他穩(wěn)了穩(wěn)情緒,活動活動腿腳,深一腳淺一腳往大路上走。一輛車緩緩?fù)O?,米雪來到他身邊,老李,你又站在那棵桃樹下監(jiān)視我。李軍龍漲紅著臉說,我一向光明正大,監(jiān)視你做什么!米雪微微一笑說,走吧,陪我去一個地方。
李軍龍不愿服從,腳卻一刻不停地跟著米雪上了汽車。
出了桃園,車子沒向市區(qū)駛?cè)ィ抢@了一個彎,開過臥虎山水庫,沿著山路蜿蜒東去。路邊是蘋果園,結(jié)滿了紅的綠的蘋果,偶爾有幾棵柿子樹,柿子高高掛在枝頭。
這是去哪里?李軍龍問。墓地,米雪平靜地說。
愛女小池之墓。米雪把一束鮮花放在墓碑前。我女兒小池,十六歲時離開了這個世界。李軍龍的心一緊。那一年我出了事。我只是想多籌一些錢把房地產(chǎn)生意做大,生意做大了,卻被小人告了,被定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抓進去判了八年。小池爸爸為這跟你離婚?是我為了不連累他,主動跟他離婚。小池受到刺激精神不正常,第二年失足掉進池塘……也許不該給她起名叫小池。
小池名字好聽,李軍龍說,小池在天堂里享福呢,等著我們?nèi)ジ龍F聚。正是這種想法支撐著我,老李。小池爸爸的第二個女兒得了病后,我更想念小池了,所以我來得勤了。以后要是信得過我,我陪你來,李軍龍說。米雪沒有回答,默然向山下走去。風(fēng)把她的卷發(fā)吹得有些凌亂。
到了山下,米雪回望墓園,我把桃園當作我的孩子,希望把桃園做好,做大,讓更多沒有孩子、失去孩子或者孩子沒有時間照看的老人能安度晚年。李軍龍只覺蕩氣回腸,他用久違的軍人語氣說,需要我的,盡管說。
四
然而,那次墓地之行之后,米雪再也沒有叫過李軍龍一起去,她變得非常忙碌,白天在桃園很少見到她的身影,她告訴李軍龍在跑擴大桃園的事。
九月的一天,李軍龍興沖沖來到米雪辦公室,看到米雪一臉疲憊,正坐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他壓住要說的話,問,米園長,出了什么事?米雪睜開眼,擴大的事不順利,手續(xù)都辦下來了,資金有缺口。還缺多少?八百萬。李軍龍倒吸口涼氣。米雪一笑,我在想辦法,有融資,但是需要時間——只是,有那么多要入住的老人等不得——老李,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軍龍這才想起前來的目的,我的另一個戰(zhàn)友也想入住桃園,上次來看我時,他和兒女順便參觀了桃園,很滿意,今天想過來問問具體怎么辦手續(xù)。米雪說,你知道的老李,桃園早就住滿了。李軍龍說,我知道,不是三天前梁老太太被她兒子接去加拿大了嗎?她騰出來的那間房呢?
米雪指著院子角落一輛卡車說,看,這人排了半年,今天搬進來了。李軍龍回身,看到卡車上寫著“螞蟻搬家”。米雪說,老李,你要早說兩天,我把梁老太太的房間留給你戰(zhàn)友。李軍龍頓足,他們昨天晚上才最終決定的。米雪拿出一個單子,你看老李,這些人都在排隊,最快三個月,最慢一年,當然,如果你戰(zhàn)友能等,下一個人搬出或者去世……只要你戰(zhàn)友不介意,就可以住進來。
回到自己房間,李軍龍打電話告訴戰(zhàn)友先不要來了,沒地方。就又上房地產(chǎn)網(wǎng)搜了搜,他的兩套房子,一套能賣三百多萬,另一套接近三百萬,加起來能有六百萬。以前他有過買賣房子的經(jīng)驗,就把房子掛在網(wǎng)上出售。
掛上后李軍龍去找米雪,告訴她不要著急,他的房子一出手,立馬就有錢了。米雪說,老李,趕緊撤下來,第一,你沒跟女兒們商量;第二,我不要你的錢。你不要以為我欠了你的人情,就會考慮你的要求。李軍龍漲紅了臉,你也太小瞧我李軍龍了,我早就不想要你嫁給我的事兒了,我也想見閻王前做點事兒,算我入股行不行?米雪臉色緩和下來,這倒是一個辦法,桃園很有些盈利,只是我都用在后期的投入了,后期步入正軌之后,盈利空間會更大。李軍龍說,那更好,我還能給閨女們多留點。米雪說,開辦養(yǎng)老院是利于社會也利于自己的事,不過我有個建議,你要賣也只賣一套房,留一套在自己名下,給自己一條后路。說實話,我在臨秀城還有一套小三居的房子,我沒有賣,再不敢像上次做生意,公私不分,搞得家破人亡,我也要給自己留一條后路。
李軍龍聽從米雪建議,撤掉一條信息,只賣一套房產(chǎn)。兩個女兒當然不同意,李軍龍給她們講了米雪的經(jīng)歷和自己的投資想法,女兒還不同意,他就撂下一句話,我的脾氣你們知道,我要是氣死了或者得抑郁癥死了,你們就沒有爹了。大女兒不愿再惹李軍龍生氣,小女兒和小女婿都在華為工作,一年上百萬,覺得老跟爸爸糾纏影響掙錢。就這樣兩個女兒都隨了李軍龍。
一個月后米雪找到李軍龍,老李,鎮(zhèn)政府融資一千萬,后期項目馬上就要動工。李軍龍高興地說,晚上喝二兩慶賀慶賀。你投的三百萬,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李軍龍立刻臉紅脖子粗,你這是看不起我李軍龍!米雪笑了,我只是確定一下,現(xiàn)在用電腦做某個決定,它不是讓你再點一下“確定”?李軍龍爽朗一笑,我看你不大怎么相信人。是生活教會我的,你知道告我非吸的人是誰嗎?我閨蜜和她老公,因為他們要用錢,我正在周轉(zhuǎn)困難中一時拿不出來。老李,我知道懷疑人不對,可我總是不敢相信了。李軍龍嘆口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桃園二期在桃園東邊轟轟烈烈開工了。這一大片地沒有泉脈,但也不能蓋高層,全是帶電梯的六層。完工后能住進兩三千位老人,米雪興奮地說。李軍龍每天三次站在山坡的高處看著工地,像當年當兵時看著他的陣地一樣。
有天早晨李軍龍站在山坡上,看到黑臉老頭又來了。等他走下山坡來到米雪辦公室附近,看到黑臉老頭已經(jīng)從米雪辦公室出來,兩個人都一臉興奮地說著什么。米雪把黑臉老頭送到桃園大門口,看到李軍龍在桃樹下站著,對他說,老李,你來一下。
米雪辦公室彌漫著糖炒栗子的香味,米雪送給李軍龍一紙袋糖炒栗子,你嘗嘗,小池爸爸給我?guī)韼状?,他自己炒的。李軍龍本來不想接,擔心米雪以為自己小心眼兒,就接了過來。小池爸爸工作的工廠破產(chǎn)后,他就靠賣糖炒栗子養(yǎng)家糊口。不容易,李軍龍說著要走。米雪又說,小池爸爸的二女兒換腎成功,過了觀察期,他是專程過來告訴我這件事的。孩子的病是……李軍龍問。尿毒癥,一直靠透析維持,終于等到了腎源。我得好好經(jīng)營桃園,保證這孩子的醫(yī)藥費,她常常讓我想到小池。
那……孩子的親媽?她已經(jīng)去世十幾年了。李軍龍一震,這樣啊,你跟小池他爸復(fù)合了多好。米雪淡然一笑,我不能原諒他。李軍龍驚愕,離婚不是你主動提的嗎?是的,他一開始不同意,后來就同意了……如果他再堅持一下我就不會跟他離婚了,可他就同意了。我買的沒來得及蓋房的地和已蓋的房子,夠還債的。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他還是離我而去。
別忘了是你提出的離婚。是的,我知道這樣想不對,可我管不了自己。他其實對我很好,我原來跟他在一個廠上班,后來我從廠里出來自己干,家務(wù)都是他做,小池也是他照顧,甚至在我被成功沖昏了頭腦,不停集資不停買地開發(fā)的時候,他還勸過我,讓我收收心,別犯了錯,我哪里聽得進去……好了老李,不說了,你回去吧。米雪臉色一變,下了逐客令。
五
第二年春天時,桃園二期公寓樓已起到三層。李軍龍照例每天到山坡上視察幾次,樓宇已經(jīng)與他的視線持平了。
有天上午米雪也上來了,對他說,社會老齡化越來越嚴重,區(qū)里特別重視咱們這個項目,希望鎮(zhèn)上加大投資。李軍龍說,怪不得前一陣一撥一撥的人來參觀,原來是領(lǐng)導(dǎo)視察來了。米雪笑道,是。我跟鎮(zhèn)上談了,無論鎮(zhèn)上投資,還是鎮(zhèn)里的其他企業(yè)投資,股份不能超過百分之四十九,我要占百分之五十一。李軍龍說,這樣能保證桃園永遠是你的。米雪又笑了,老李,我又不能活到永遠,沒必要,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我也給區(qū)里表態(tài)了,我百年之后把桃園捐給國家,只留一些股份給小池爸爸和他女兒,足夠二女兒看病的。聽到這席話李軍龍有些傷感,他拿出軍人的樂觀語調(diào)說,米園長你說到哪里去了,咱們都還壯著呢,要長命百歲。好吧,爭取,米雪以手遮陽眺望著群山說。這時候她一定想到了小池,李軍龍想。
李軍龍?zhí)貏e想攬過米雪,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安慰她,別傷心,別難過,既然還要活著,我們就好好過好活著的每一天,小池也不希望媽媽難過。但是他什么也沒做,就看塔吊和桃花。他不明白當初自己哪來的勇氣敢想娶米雪,現(xiàn)在只要能每天看到米雪,與她隨便聊聊什么他就心滿意足了。
后來李軍龍后悔了,后悔這天自己沒抓住機會攬一攬米雪的肩膀,因為此后他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他的右胳膊抬不起來,左胳膊只能抬到一半。
事情發(fā)生在清晨。桃園大門口站了二十幾號人,早上來桃園送青菜、水果和魚肉蛋奶的卡車、三輪車、面包車都被堵在大門口。這些人全是周邊村民,為首的是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他們?nèi)氯轮剂怂麄兊牡?,給他們的補償太少。
米雪對中年人說,補償金按國家規(guī)定早就給了,村書記說已發(fā)放,大家都滿意,事情過去這么久才說太少,是什么原因?中年人說與書記沒關(guān)系,是他們自己覺得少來找的,要求多補錢,不補錢就天天來堵門。
米雪氣得臉煞白,質(zhì)問中年人,你們是不是受人指使?中年人一愣。米雪哼一聲,語氣柔和下來,兄弟別聽別人唆使,即便這片地給了別人,他們也不會給鄉(xiāng)親們多少補償。中年人大聲說,我才不聽別人的話,就是俺們氣不過。說著要往里沖,保安們急忙攔住,中年人大喊,打人啦!打人啦!米雪說,放開他。中年人沖了進來,后面的人也涌進來。
李軍龍擋住中年人去路,站?。∮性捄煤谜f,里面都是老年人,你們想干什么!中年人臉一橫,你要干什么?告訴你,我可是市公安局退休的,我一個電話我?guī)н^的兵就帶著他們的兵過來。中年人繼續(xù)往前走,這年頭,公安局的怕老百姓!李軍龍上前一步想制服中年人,可他忘了自己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中年人一閃,李軍龍一個趔趄倒地。李軍龍只覺眼前一黑,被人七手八腳扶起,卻站不住,眾人只好架著他。中年人見出了事,底氣不足地嚷嚷著,帶著眾人走了。保安要阻止,被米雪制止,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救老李要緊。
醫(yī)務(wù)室人員趕來,過了一會兒110和120先后而至。
李軍龍由于激動和跌倒引發(fā)中風(fēng),住進了醫(yī)院。一個月后出院,右胳膊抬不起來,左胳膊只能抬到一半,右腿走路不怎么聽使喚。醫(yī)生說回去好好做康復(fù)鍛煉,半年后腿有望正常走路。
由于意外發(fā)生在桃園,而且李軍龍是為了維護桃園利益而跌倒,米雪堅持一切住院費用包括今后的康復(fù)鍛煉費用都由桃園來出。李軍龍的兩個女兒對桃園頗是不滿,米雪再三道歉并說了詳細經(jīng)過。李軍龍一再強調(diào),是他逞強才引發(fā)的事故,他本來可以袖手旁觀。兩個女兒清楚李軍龍的脾氣,也就不再說什么。大女兒決定申請?zhí)崆巴诵?,讓李軍龍跟她去住。米雪表態(tài),如果信得過她和桃園,就讓李軍龍回到桃園,她安排桃園最好的醫(yī)生和護工照顧李軍龍。李軍龍直筒子脾氣,這一次卻遲遲不發(fā)話。
李軍龍剛出院,醫(yī)院不建議長途跋涉,兩個女兒只好放棄直接接去北京的念頭,讓李軍龍在桃園再休養(yǎng)一段時間。
米雪每天三次去李軍龍房間探視。一天下午大女兒出去散步,米雪支走秀秀,邊給李軍龍捶背邊問,老李,你到底怎么想的,留在桃園還是離開桃園?李軍龍說,我這個樣子孩子不放心,說起來還是跟她們走好,也免得我真有三長兩短她們有遺憾。那是要離開桃園嘍?說起來還真是舍不得,住慣了,愿意天天看到老伙伴,也愿意天天看到你,更想看到擴大后的桃園,唉……米雪靜靜等待,李軍龍卻閉上眼,再也不肯說話。
米雪說,這次事件就是由一個開發(fā)商挑起的,他們看中了這片地,要開發(fā)房地產(chǎn),政府給了我們,他們不服氣,就挑唆村民鬧事,你一出事,村民怕連累自己全說了……我心里很過意不去,寧愿桃園有事也不能讓你有事。我沒事,李軍龍睜開眼說,我這些天鍛煉得不是挺好嗎?你放心就是。你是決心要離開桃園了?李軍龍又閉上眼。
米雪幫李軍龍活動著胳膊,我要是答應(yīng)嫁給你,你會留在桃園嗎?李軍龍睜開眼,你說什么?米雪從容道,我說嫁給你。李軍龍要起身,米雪扶他起來。他拖著右腿走到窗前,我都這樣了,算了。
米雪說,我要是嫁給你,就可以明正言順地親自照顧你了,你女兒們也會放心了。李軍龍漲紅著臉說,是因為內(nèi)疚才要嫁給我嗎?米雪說,你要這么想,那還是不嫁了吧。門外傳來腳步聲,米雪說,秀秀來了我就走,當我什么也沒說。
李軍龍拉住米雪的衣角,嫁給我以后,是你搬到我這一室一廳的房間?還是我搬到你兩室一廳的房間?米雪說,你沾點我的光,搬到大房間里來吧。李軍龍說,我娶你,你要搬到我這里來。米雪說,好。
窗外桃花開得正旺,二期的樓已蓋到四層。越過這些樓再往東南,就是小池安息的地方了,米雪說。李軍龍?zhí)鸶觳矓堊∶籽?。米雪驚喜,胳膊能抬起來了?李軍龍更緊地摟住米雪。春風(fēng)吹過,桃花如雨簌簌而落。
【作者簡介】段玉芝,在《長江文藝》《廣州文藝》《時代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雪蓮》《西湖》《飛天》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說作品一百余萬字。出版小說集《支點》等。中篇小說《支點》和短篇小說《一路平安》分別獲第四屆和第三屆“泉城文藝獎”。短篇小說《李世民的胡子》獲第五屆“泰山文藝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