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錢娘娘這幾天總往我家里跑,而且還總是找爹下了班的時候來,來了便一腚坐在那個寬板凳上,陪著爹一起喝大茶,娘就在天井院里燒水煮茶,一連幾個陰雨天,灶里的柴禾有些濕,弄得小院里一時間狼煙滾滾。
爹和錢娘娘就在這狼煙滾滾里,忽隱忽現(xiàn),不時有開懷的大笑聲,穿過狼煙跑到娘跟前去。娘就會合著狼煙劇烈地咳嗽幾下。
然而,那柴禾終究是燒得旺起來了,火苗躍躍,照著娘枯瘦的臉龐,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爹那年才四十二歲,錢娘娘三十九歲,錢娘娘本就是桑園子的閨女,都說一等閨女不出莊,二等閨女鄰村相,三等閨女下四鄉(xiāng)。這一等閨女的錢娘娘就嫁給了本村的錢寶生。那時爹還沒有去礦上上班,還在隊里掙工分,在農(nóng)閑時唱唱戲。
錢寶生是孫村大礦的正式工。
大礦上福利待遇好,開的工資多,讓人家羨慕,但整個桑園子村就只有錢寶生是大礦正式工,他是接了他爹錢順昌的班,那時候時興工人退休后,由他的直系親屬能直接接替名額一個。錢寶生就兄弟自己,姐姐七八個,自然這名額到不了別人去,所以也因為這工人的名額,錢寶生才說上了媳婦,錢寶生天生大腦袋,卻不見得多聰明,反倒為人處事上有些分寸,村里人在私底喊他錢二青。
錢娘娘小字桃花,二十歲前在莊里的莊戶劇團里與爹唱搭檔,青衣花旦老旦摔花旦樣樣拿手。
我爺爺年輕時成立了劇團,那時候流行唱拉魂腔,唱十八里相送、唱大出觀、唱樊梨花點兵、唱三蜷寒橋、唱走娘家、唱拾棉花、唱喝面葉。到了我爹時,爹自然也就成了團長,這時候已經(jīng)改唱豫劇了,唱大哭殿、唱斷橋、唱對花槍、唱武鳳嶺、唱劉公案一本、二本、三本,金牌搭檔桃花和滿倉唱遍了四鄰八鄉(xiāng)。
娘也是當莊的閨女,不過娘比不得桃花,娘可能三等閨女也算不上,娘先天有病,要不是當初因為窮,爹還不一定會娶娘。
桃花原是有意于爹的,但桃花的大哥李玉道當家作主,他不看好六個兒子的于家,看中了錢家獨苗錢寶生。
桃花拗不過命運,她嫁給錢寶生那天,我爹失蹤了一天。
錢寶生有一股子蠻勁,桃花嫁過來兩年,就生了仨孩子,兒子剛子,雙胞胎女兒紅玉紫玉,錢寶生干活有了定性,年年是掘進工區(qū)優(yōu)秀一線職工。桃花成了錢娘娘,成了錢娘娘的桃花喜歡去東溝的紅巖崗去挖紅土。東溝那里還留著曾經(jīng)的戲臺,一塊高出四周平地的土臺子,土臺西面正對著廢棄了的深挖洞廣積糧時期的防空洞。
爹秋天的時候把劇團解散了,把七口裝了服裝道具的大箱子抬進防空洞里,并把防空洞的門用火藥給炸塌了,防空洞被我爹掩埋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于家莊戶劇團在爹的手里斷了生機。
那個火藥的動靜太大了,響在桑園子的上空久久不去,桃花眼神迷離,她聽到有人問,這是誰給放的結(jié)婚大禮炮?
從防空洞回來的那天傍晚,爹和李玉道狠狠地打了一架,原因是李玉道不小心撞了爹新栽下的小樹苗。
爹在大哥五歲那年,才有機會也去了煤礦,只是去的是鎮(zhèn)上的松河煤礦,屬于合同制工人。比不得錢寶生,但比一般農(nóng)民就強出了一大截。
錢娘娘與爹都沒有離開過桑園子,還是那樣子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距離,但爹確實是許久許久不曾與桃花說過話了,隨著時間的流逝,有些話有些心思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各人有各人的日子,日子是活的,人也是活的,活著就得循著前面的路走。
錢娘娘踏進我家的門,是因為她受她姨奶奶家表姑所托,要來給表姑的女兒豆花提一門親。
那年大哥剛剛滿了十五歲,剛剛考上了鎮(zhèn)里的聯(lián)中。大哥在聯(lián)中是住校生,兩個星期回來一次,回來拿娘滾好的地瓜干煎餅和醬油麩子炒雞蛋。
錢娘娘說的豆花是前村里的,前村在桑園子南邊,趕岔河大集第一個要途經(jīng)的村子。
娘的臉色多少有了些歡喜,她給錢娘娘遞了一袋煙,錢娘娘有時候是吸煙袋的,但她當著爹的面卻從來沒有吸過,她總是能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利利索索,說實話比娘會打扮多了,娘常年穿一身灰褐色的衣衫,頭發(fā)因為有點自來卷的緣故,總是雞窩一樣亂糟糟的,整個人顯得有些邋遢和窩囊。
錢娘娘與娘不一樣,她有著一張銀盆大臉,頭發(fā)細長被挽成纂兒固定別在后腦勺上。臉上白凈凈的,衣服是藏藍色的偏多,又素凈又干練。最特別最好看的是錢娘娘的眉眼,那眉眼里永遠有淡淡的憂傷和幽幽的清愁。
爹覺得錢娘娘的提議很合心意,夜里就與娘商量說等下次大哥回家拿飯時,就讓他們見上一面。
2
大哥回家拿干糧時,娘破天荒地給他留了五個白面饅頭,是爹從礦上食堂里領(lǐng)的飯,沒舍得吃,拿回家來的。
大哥很吃驚,他對于白面饅頭的向往,曾在學校里一度到過高峰值,那些城里的孩子,頓頓都有白面饃吃,還頓頓有菜。
大哥拿到饅頭后,小心翼翼地放進書包夾層里,鼓鼓的書包,一下子不枯燥了,變得那么誘人??丛陴z頭的份上,執(zhí)拗的大哥也因此答應了娘的要求,陪她去南邊池塘那洗衣服、挑水。
嫂子豆花就是那時候給大哥定下的媳婦。
15歲的豆花就在大哥最不留神的時候,相看了大哥,起初豆花并沒有看上大哥,她撇著嘴,這么點個兒,還不如我高,又黑又瘦。
錢娘娘就說,嚇,還嫌人家不高,人家還是個學生娃娃,哪像你,賣豆腐大王,大字不識一個。有骨頭不愁肉,桑園子全莊就只有三家煤礦工人家庭,錢家于家趙家,趙家光閨女,我家剛子渾,要不是你娘天天找我托我,我還真不想操這個心。
錢娘娘說完白了豆花一眼,豆花紅了臉,她從九歲就在莊里賣豆腐,算錢進賬倒是門兒清,就是不識字,逢人家有賒賬的,就得找別人來幫忙記賬。
豆花又偷偷看了一眼大哥,大哥正彎腰給娘從水井里往外拔水,井繩在他手里歪歪扭扭地拉扯著,半天也沒弄上半桶水來,看得豆花不禁又想撇嘴。
錢娘娘說,人你也看了,話我也和你說了,你先回家去吧,好好考慮一下,等過幾天我就去你家,問問我表姑去。
豆花覺得自己第一次相親有點倉促,只是看了看人,也沒有說上一句話,“也不知他說話聲音好不好聽,如果好聽我就愿意。”豆花心里是這樣想的,她沒有與錢娘娘說話,自己走到井沿邊上,把大哥的井繩拽過來,呼哧呼哧就拔上來兩桶水,兩只水桶從井里拉上來,灌了滿滿的水,看到兩只水桶四平八穩(wěn)地排放在井沿邊,大哥一陣驚奇。
大哥說,“謝謝你?!?/p>
豆花本來是想來問問大哥名字的,大哥的名字她原是知道的,老早就聽錢娘娘說過了的,于大江,知道歸知道,不是他親口說的呢。
豆花沒想到從大哥嘴里聽到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謝謝你”,她有些發(fā)呆,怔怔地看著大哥。
大哥笑了,他嘴角彎彎,畢竟15歲還是個容易害羞的年紀,他頭一低,就想去提水桶,把水桶提開,前邊一個后邊一個,中間夠扁擔長兒,這樣就能用扁擔把兩桶水挑在肩上了。
大哥趔趄著把兩桶水提開,把扁擔擱在肩膀上,沒敢再說什么話,連跟娘說一聲“先走了”也忘了,他著急忙慌地挑起水,在豆花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下,落荒而逃。
豆花看著于大江的背影,眉眼上落了一份粉紅。
3
沒過兩天,錢娘娘就又來我們家了,爹這個月是夜班,每天上午9點準能回到家中,爹的班與寶生叔的班都是三八制的,正好錯開,寶生叔上早班的時候,爹下夜班,爹上早班的時候,寶生叔上中班。
因為這個三八制的排班,寶生叔總是受村里陳小手的擠兌。陳小手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醫(yī)術(shù)不太行,全靠能忽悠,這么多年了,在桑園子誰不知道誰呢?
陳小手見到寶生叔說會問:“錢寶生,你今天上的什么班?”
錢寶生就會答:“今天我上的二班?!?/p>
陳小手笑嘻嘻地說:“哎呦,我知道了,原來是上的兒班呀?!?/p>
錢寶生就只嘿嘿笑。
后來陳小手又說了一次,當時錢娘娘在場,錢寶生又嘿嘿地笑,錢娘娘就有些不高興,她不緊不慢地問陳小手,“我說你要解大手嗎?要手紙嗎?我說你寶生叔上夜(爺)班時你怎么不問,非得解小便時問?!?/p>
陳小手天生左手比右手小,娘胎里帶的,后天矯正不了,他平日里最忌諱別人拿他的手說事,這會兒對錢娘娘懟了幾句,他仔細咂摸了半天,惹了一肚子火氣。
錢娘娘算著我爹應該下班到家了,我爹跟她說過,8小時鉆井下挖煤,下班就是重生,做著猴車升井后,第一時間是去洗澡,洗澡后在食堂里吃飯,然后就能騎自行車回家了,回家當然是先補覺。
錢娘娘來我家有些早,這個點爹有可能才剛從猴車上下來,往澡堂里跑,可能是想到我爹跑去澡堂后的情景了,錢娘娘的眼睛閃閃亮,臉頰忽然紅了一下又紅了一下。
我的娘趿拉著雙寬口舊布鞋,因為鞋子穿得有點久了,有點不掛腳,一走一趿拉,一走一趿拉,就像一個人老是擤鼻涕又擤不干凈一樣。
我娘起床就是三件事,喂豬喂雞喂小白,然后就是掃院子,把院子掃得塵土飛揚,掃完院子后,會在新掃的院子里灑上點水,這樣滿院子就有了一種水潤潤的清香。
我娘有時候也會在這滿院子的清香里出一會兒神。
錢娘娘來得確實是有點早,她好像也喜歡被娘收拾過的小院里的清香,她坐在晨曦里逆光的樣子很美,娘沒有理她,徑直去了后院里摘黃瓜,后院有塊空地,被爹用下班在家的時間,開墾了兩畦菜田,種了爬架的黃瓜和老來少蕓豆。
娘摘黃瓜摘得并不認真,小黃花小嫩刺,娘統(tǒng)統(tǒng)沒看進眼里去,她耳朵里聽著小白的聲音,只要小白撒著歡兒轉(zhuǎn)圈圈一樣地叫,那才是爹回家來了。
小白沒一會兒就叫了,娘從后院里挎著竹籃子出來,錢娘娘笑盈盈地坐在那里看著我爹笑,我爹邊放車子,邊對著錢娘娘笑,大金鹿自行車已經(jīng)被爹騎了快十年,一對車鐙子都掉了,光剩一根獨橫軸了,支架也歪歪著,除了車鈴鐺不響外,全車都響,連車輪上的軸條也響,這不,爹還沒停好自行車吶,他就朝錢娘娘轉(zhuǎn)過頭去,后邊的自行車嘩啦一下子就倒了,把跟在他身后的小白,嚇得一溜煙跑了。
爹回身把大金鹿給扶起來,錢娘娘說,“豆花那邊回信了,同意呢。”
我爹大喜,他對著娘大聲地嚷:“還不快泡茶,大江這事能成,多虧他錢娘娘?!?/p>
我娘放下竹籃,看了我爹一眼,她的眼睛里有些內(nèi)容,爹卻忽略了。
后來,娘私下對我說,其實她是不喜歡大哥找豆花的,豆花那女子她見過啊,很精明的樣子,但沒有文化,保不齊你大哥以后會不舒心。
可耐不住爹愿意呀,爹兄弟六個,他是老三,兄弟六個差點沒全打了光棍,窮,說媳婦難啊。爹這是想先下手為強。
爹給了娘三十塊錢,去小賣鋪買酒買菜,他說中午的時候,請錢娘娘一定要過來吃飯,是不是商量一下定親見親家的事。
4
我哥于大江,在上初中三年級的時候,就這樣被我爹娘給稀里糊涂地定了親下了禮,那時候給豆花下的彩禮是人民幣60元錢,兩件褂子三條褲子,兩個棉襖,當然都是布料,還有兩床被子面、兩床褥子面,最后買了個手提包,咖啡色的,有些洋氣。
我家下彩禮給的布料和被子面都是爹在礦上發(fā)的,國營廠家的貨,同樣很叫面。而且爹那年冬天還特意給豆花家送去了一車烏黑油亮的大煤塊,豆花家向家里運碳的時候,前村人的眼睛都羨慕得發(fā)了紅。
我因為跟在娘身后還格外得到了一把染了紅色綠色的花紅果子和幾顆糖塊,這些定親吃飯會親家的事,大哥一樣也沒參加,好像他才是個局外人。
定親的事,爹并沒有征求大哥的意見,這也是后來大哥對爹最有成見的事。
爹讓娘等大哥回家拿飯時,給大哥稱點肉,補補身子。大哥是周日下午回家的,他在家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得趕回學校,不能耽誤周一的課,他回家來第一件事是來找我,他抓住我的手,緊張兮兮地問:“咋,大河,爹娘真給我定了親了?”
我剛割了豬草回來,小白在蹭大哥的褲腳。
我咽了口唾沫,點了點頭,“是啊,哥,我們還和豆花嫂子一起吃飯了呢?!?/p>
大哥問哪個豆花?
我說:“就是給你說的那個媳婦呀,前村賣豆腐的,個子高,身體壯,說話大嗓門,脖子上有一塊青記。”
大哥拉著我的手,忽然一下子落下來,他頹廢地低下頭,丟下我和小白,一個人走到院子外面去了。
吃晚飯的時候,大哥還沒有回來,爹這次上的是打連勤,就是月底了中班上完接著上夜班,爹沒在家,娘讓我去找大哥回來。
我家在西山腳下,出大門就是西山,我常常去西山上摘酸棗兒,摘了放在空酒瓶子里,灌上白開水,拿到學校里去喝,太陽一落山,西山上就和平時不一樣了,風吹著,有各種聲音的鳥兒在叫,叫著叫著,就把西山叫黑了,黑了的山,鬼魅魅的,有些嚇人,我喊了幾聲大哥,大哥沒有回我,只有山谷里的布谷應和了幾聲,我真想拔腿就跑呀。
再往前走,拐過山路,左面小丘陵上的那棵大梨樹下,梨花已經(jīng)敗了,青澀的小梨子不時掉落下來,打到大哥的頭發(fā)上,大哥的影子,在風中有些搖晃,又有些遠。
“哥,于大江?!蔽掖舐暤睾啊?/p>
大哥從夜風中走了出來,緊閉著嘴巴,臉色肅然,他并不應聲,只是跟在我后面,慢慢地向家里走,大哥知道我怕黑,走了一會兒,他追上前來,牽住我一只手,我的鼻子一酸,眼睛一熱,差點掉下淚來。
第二天,天不亮的時候,大哥就背上干糧去學校了,桌子上留下了娘特意給他炒的辣椒咸菜肉絲醬,還有爹用糧票給他換回來的五個饅頭。
又過了半年,大哥中考失利,沒考上重點中學,但是考上了職高,爹愿意讓大哥下學找個工作,但因為大哥個子矮,走哪里人家都不要,大哥才能繼續(xù)上了兩年職高,在職高里大哥學習了養(yǎng)蘑菇的技術(shù)。
5
錢寶生就是在這個時候出事的。
孫村礦塌方,最前面的掘進工人錢寶生被埋。
兩天后,事故結(jié)果就出來了,工人違規(guī)操作,導致煤層塌方,三人受傷,一人死亡。
錢寶生沒有被抬回家,他被直接送進了醫(yī)院的太平間里,在冰冷的柜子里躺了七天,七天后,錢寶生被拉走火化,礦上也給出了賠償方案。等錢剛子明年滿十八歲后可以被招為礦工,再就是錢寶生兩個姑娘的撫養(yǎng)和錢娘娘的生活問題,礦上給了一部分錢,具體多少錢,誰也不知道。
娘去安慰錢娘娘,娘說:“人死不能復生,他娘娘,你可要挺住。”
錢娘娘看了娘一眼,又看了看身邊站著的三個孩子,錢娘娘長長嘆了口氣,她把三個孩子攬進懷里,把頭深深地埋了進去。
爹拿出了100塊錢,又去村里找村書記,說讓村書記下通知搞個捐錢的箱子放村委門口,讓全村人都多少幫襯幫襯點,眾人拾柴火焰高,能幫多少幫多少。
桑園子給錢娘娘捐了不到200塊錢,當然這里面有我爹的100元。
錢寶生說沒就沒了。這很讓人唏噓。
錢娘娘從那以后,一次也沒再來我們家,這讓娘很是詫異,倒是豆花從錢娘娘出事后,竟比平時來得勤了,平時也就是過年的時候,年初三,我去叫她,她來我們家住上兩三天,這叫過婆家。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等著過年我去叫她了,前村離桑園子又不遠,半小時就能打個來回,她不分節(jié)日不分早晚,只要賣完了豆腐,就會來我們家呆一會兒,有時幫娘喂喂豬喂喂雞,有時也幫我割筐豬草,還偷偷給大哥織了件毛衣,她是真不會織呢,手指頭都被織針戳破了,后來我等了好久好久,也沒見她把毛衣送給大哥。
豆花來我家時,也去錢娘娘家,錢娘娘不常在家,她還是總?cè)|溝挖紅巖土。
錢娘娘不來的時候,爹也沒有啥不中意的,本來我還以為爹會因為錢娘娘不來,而有些微微的生氣,可是什么也沒有,爹表現(xiàn)正常著呢。
爹好像真的不喜歡唱戲了,他把家里保存的唯一一張他們劇團1972年的演出照也給弄丟了。
6
大哥終于職高畢業(yè)了,18歲的大哥足足又長高了一頭,正兒八經(jīng)一個男子漢了。大哥畢業(yè)那天,頭一回在外喝了酒,三個同學把他送回來時,他拉著同學的手不讓同學們走,三個同學中有一個嬌小的女生,女生的臉蛋兒紅紅的,她不勸痛哭流涕的大哥,她只是轉(zhuǎn)過頭,看著屋外的天空。
大哥拉著那兩個男同學哭,最后又過來想拉一拉那個女同學。豆花從錢娘娘家聽到動靜了,她跑進院里來,看到有同學在,她停了停腳,一眼就看到那個女同學的臉了。
“大江。”豆花從容走進屋里來。大哥放下了手,女同學眼睛頓時暗了下去。
“我們回去吧?!迸瑢W低低地說。
同學們走后,大哥就吐了,吐了一床單,豆花把大哥攬起來,喂了水又給他擦了嘴巴,把褂子給拽下來,從上衣口袋里掉出一張一寸照片來,豆花從地上撿起來這一寸小照,有些晃眼,照片中的女子正是剛才見過的那個女同學。
大哥第二天才徹底醒了酒,頭疼讓他又躺床上半天,他聽著豆花在院子里同娘說話拉呱還幫娘干活,他只把頭轉(zhuǎn)向墻,像是要把面前的墻看出朵花來,他透過窗子,看到院子里曬衣繩上晾著他的上衣,他下意識地去摸一摸胸口,胸口的秋衣上可沒有放那張一寸小照的口袋。
爹的消息是下半夜捎來的。
大伯二伯四叔五叔六叔都被叫到我家院子里來。
四叔是村里的會計,他說:“我們?nèi)サV上找礦領(lǐng)導,這事,最后結(jié)果都得是工人違規(guī)操作,所以我們得先想好與礦上怎么談,談個什么條件?!?/p>
大伯說:“是,不過,松河礦礦長不是別人,是咱村里任家的外甥,多少也該有些照顧。再說這個礦不是大礦,也好說話?!?/p>
二伯五叔六叔都點了點頭。
五叔回頭來找我娘,我娘在得到消息后就跑出家門了。娘不識字,也不知她跑哪里去了,我被安排在家里等著,大伯叔叔們帶著大哥去礦上交涉。
大哥出門時,我在后面扯住他的衣角,悄悄問過他了,問爹怎么樣了?
大哥低低地說:“斷了一條腿。”
我嚇了一跳,如果沒有了一條腿,那以后爹還怎么走路呢?我聽爹原來對錢娘娘說過,說等從礦上退休了,他就再把桑園子劇團給組織起來,重新把以前的老戲給排一排。我發(fā)現(xiàn)爹說這話時,錢娘娘和爹的眼神都是亮亮發(fā)光的。如果爹沒有了一條腿,還能不能登上戲臺呢?
夜真黑呀,娘還沒回來,大伯叔叔大哥也沒回來,沒有人來,我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不敢動,西山上的風怎么又吹起來了,還吹來了各種各樣的聲響,屋子里又不敢開燈,怕無盡的黑把這唯一的光亮吞噬得更快,腦海里奶奶曾經(jīng)給講過的鬼故事,張牙舞爪地爬了出來,我嚶嚶地哭了起來。
“大河,你在哪?”豆花的大嗓門從大門外響起來。
“豆花嫂子,你快來?!贝蟾缭诘臅r候,不讓我叫豆花嫂子,可是現(xiàn)在,我多么希望豆花在我身邊呀。
“大河?!倍够ɡ@過我,進屋里把燈繩拽了下,“啪”一聲燈花綻放,屋子里頓時溫暖起來。
“給,吃吧。我從錢娘娘家拿來的?!倍够ò咽掷锏拇竺罪堖f給我。她本來喊錢娘娘是表姐,可是自從與我大哥定親了后,她就隨我們改了口,也喊錢娘娘了。
豆花陪著我一直到了早晨,娘還是沒有回來,大哥回來了,他耷拉著腦袋,一副很困很累的樣子。
娘跑著去了礦醫(yī)院,十里路她用了半個小時,到醫(yī)院就一個病房一個病房找,她眼前不斷涌現(xiàn)那年她陪錢娘娘去醫(yī)院找錢寶生時的情景,現(xiàn)在的情景和那時的情景一度折疊在一起,讓她分不清東西南北,她一路找一路哭,爹那時已經(jīng)做完手術(shù)了,手術(shù)的麻藥還沒下去,他正迷迷糊糊地向前走,忽然聽到娘一聲接一聲地喊他,喊得撕心裂肺,他努力轉(zhuǎn)頭去找,卻怎么也看不到娘,只是娘的聲音更急切了,罷了,任務還沒完成呢。爹悠悠醒來,他睜眼就看到娘的腫眼泡,他想咧咧嘴對娘笑笑,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他人還活著呢??墒堑鶝]有笑成功,倒是他一咧嘴,扯到了嘴角傷口疼,他的嘴巴從里面縫了十一針。
娘看到爹醒了過來,就笑了,她抹了一把淚說:“你活著就好,你還活著就好?!?/p>
7
爹在家病休了十個月,十個月照常開工資,但是沒有全勤和年終獎,其他福利都有,還額外答應了多補一車福利煤給我家,給娘和我還有大哥爭取來了三件棉大衣和三雙雨靴,多分了一車白菜和兩袋面粉二十斤大米,大伯可能是想著讓我多穿幾年吧,給我爭取來的大衣和雨靴又長又大,下雨的時候,我忍不住穿著雨靴出門,因為雨大風大雨靴大,我摔了好幾跤,可是摔了也快樂,我歪在水里,哈哈大笑。
爹右腳植皮是用的他大腿根那里的肉,但爹的右腳還是有點跛,萬一走巧了正踩上硬硬的石頭子兒,會疼得一咧嘴。
在家休十個月,爹哪里能休得了呢?爹決定同鄰居陳冬子一起去販魚。
爹是十月底出的事,是三月份去的日照。為什么選擇去日照呢,因為日照濤雒鎮(zhèn)四門子村有爹年輕時認識的一個朋友。
陳冬子是陳小手的大哥,他有一臺拖拉機,他在車斗里放了被子和塑料布和馬扎子,讓爹在車斗里呆著,他們一路往東,帶著雄赳赳氣昂昂的雄心壯志,要去販海鮮,當然也不能空著車去,爹讓娘把村里的油核桃收了百十斤,放在車上,到日照后看看能不能賣了,一來一回捎帶著賺點油錢也好。
拖拉機上還備了煎餅咸菜和白酒,白天他們上路,晚上就找個避風的地方在車斗里吃喝休息,當然晚上躺在車斗里睡覺的時候不免要拉起女人,陳冬子拉的最多的是錢娘娘,他拉錢娘娘的媚眼和豐滿,爹就有些不樂意,但爹以大局為主,也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但他對陳冬子從心里有了些厭惡和反感。
去的時候,核桃倒是好賣,一轉(zhuǎn)手就賺了二百塊,這二百塊錢把爹和陳冬子的臉都照亮了,讓他們也因此失了小心。
爹找到四門子村的老朋友劉顯恒,劉顯恒很熱情,他帶爹和陳冬子去了海邊,看了行情,對于長途販賣鮮魚,他表示夠嗆,人家都用帶冷藏的物流車,你一臺拖拉機拉半路不臭了。
爹和陳冬子很是發(fā)愁,他們在濤雒鎮(zhèn)呆了三天,沒辦法,總不能空車回來吧,爹和陳冬子商量后進了一批小咸魚和海蜇頭,進了一小部分活魚,想著一路走一路賣,也多少能賣了。
爹和陳冬子錯誤地預估了天氣,從爹他們裝好車開出濤雒鎮(zhèn)后,天就開始蒙星下起了小雨,出了日照界,雨越下越大,拖拉機開不了,只能找地方避雨,避來避去,就把活著的魚都給避沒了氣,爹和陳冬子晚上趁夜黑,向小河溝里倒死魚時,被巡邏的村民逮了個正著,為此被罰款200元,商量到最后,求情到最后,爹都快給人家跪下來了,對方才松了口罰了100元。
爹和陳冬子七天后回到桑園子,回到家也不敢歇息,車上還有小百斤咸魚和海蜇頭呢,擺攤賣魚,生意并不好做,到后來,爹和陳冬子平分了剩下的咸魚和海蜇頭,也因此每人分了500元債務,這憑空多出來的500元債務讓本就不富裕的家,更不富裕了,爹娘在夜里有多愁,我是不知道的,只知道那一年,我們家?guī)缀跆焯旒弭~吃煎餅,還吃那些嚼起來咯吱咯吱作響的海蜇頭。
爹看起來轟轟烈烈的下?;顒又链诵媸 ?/p>
還有五個月呢,礦上只發(fā)基本工資,那還是還不上又新添的新賬呀,爹便去了村里的石料廠,爹年輕時就會起石頭,在高高的山體懸崖上,能用炸藥起下來方正的青石頭,那時候村周邊的村子都在,靠山吃山,也相應有了磕石機,磚廠,砌塊廠,灰膏廠。
爹用余下的近五個月的時間,起了172車青石頭,一車25元。
爹拿出來1300元還清了家里所有的外債,其他3000元存在了村里的信用社儲蓄點,這是爹娘存得最多的一次錢,爹盤算過了,大哥18歲了,也該張羅著給他蓋房子了,人這一輩子房子很重要呀,要娶媳婦要生孩子吶,爹讓娘給他打下手,他憑一己之力前前后后用了5年終于給大哥蓋了雙掛耳的三間新房。
爹被通知回去礦上上班的前一天,他與陳冬子打了一架。
原因是爹把大金鹿推大門外,擦拭修整時,陳冬子打門前經(jīng)過,他湊到爹耳邊跟爹開了個低俗的玩笑,又是關(guān)于錢娘娘的。
爹一拳頭就揍上了陳冬子的鼻梁,陳冬子的鼻子接著就破了,流了不少的血,爹才不管他出不出血呢,三下五除二,用他起石頭掄洋鎬的勁頭,把陳冬子打了個落花流水。
陳冬子趴在地上狼嚎,村里的人都跑過來看熱鬧。
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過錢娘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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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歲的大哥用小麥秸玉米芯、花生殼、棉籽殼、鋸木屑等,在爹給他蓋好的三間屋的新家里,搭了低矮的大棚,竟然養(yǎng)出了一茬一茬的蘑菇,粉嘟嚕的平菇,很有市場,讓周邊村里的人很是吃驚,便不時有人前來學習觀摩,這讓我爹和我娘覺得面子上倍有光彩。
那年五一,我爹決定讓于大江和豆花結(jié)婚。
大哥其實不愿意與豆花結(jié)婚。他為此也采取過措施。
每年春節(jié),我們大家族聚一起的時候,豆花都會來,大哥都會不在,有次人多嘴雜,把豆花說臊了,豆花就覺得很丟面子,她哭著跑回了前村,大哥趁機住到他種蘑菇的新家里去,鎖上門不讓人進,自己也不回家里住了。
爹叫四叔五叔六叔出馬,跳進院墻把大哥給押了回來,這個晚上給大哥開了個盛大批斗會,也不知是爹和叔叔們厲害,還是大哥厲害,反正這以后到爹決定給大哥娶媳婦,大哥都沒有提任何異議。
五一到了,大哥被安排著穿新衣戴新帽,試新鞋,又是背媳婦,又是吃脆生飯,忙得大哥沒心思去想其他的,倒是豆花一個人坐在婚床上,看看這個布置一新的新房、全新的被子褥子、全新鍋碗瓢盆,心里突然地涌上來一陣哀愁,她低下頭,咬緊了嘴唇,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淚。
錢娘娘作為大客,被娘派了五嬸六嬸去請,去請了兩趟,也沒請來,五嬸說,“沒見到人,錢剛子媳婦那個嘴厲害著吶?!?/p>
六嬸也說,“看那媳婦的樣子就知道錢娘娘這幾年的日子指定不好過?!?/p>
娘就有些沒主意,她問爹要主意:“要不我拿兩包糖去?”
爹看了娘一眼,沒說話,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娘一下子又沒了主意。
早上的一桌主宴席又過來催了,說讓快入席,就等媒人這大客呢。
爹沖娘伸了伸手,他從娘手里接過兩包糖,他說,“我去,我去叫。”
爹走出家門時,娘的眼睛慢慢枯萎又徐徐綻放,她聽到大哥婚禮上燃放了禮炮,這是桑園子村第一家娶媳婦放禮炮的人家,娘聽見頭上的喜鵲嘰嘰喳喳叫了起來。
爹沒有去錢娘娘家,他去了東溝,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東溝,原來的東溝是一面大土坡,現(xiàn)在土坡已經(jīng)被推平了,修成了一條柏油路,成了桑園子南北主街的一條大路,那溝底的土臺還在,土臺上的兩根木頭柱子還在,柱子下的大青石板還在,那石板下的青苔還在,那些經(jīng)年的風雨還在,爹摸著青石板慢慢地坐下來,他的耳邊隱隱響起鑼鼓家什聲,隨著鑼鼓聲起伏蕩漾著抑揚的唱腔,是拉魂一樣的腔調(diào),是攝魄一樣的婉轉(zhuǎn),彩衣長裙衣袂飄飄,丹鳳眼柳葉眉蘭花指飛躍眼前,爹張大了嘴巴,他的身形已經(jīng)旋開,在土臺當中,蟒袍玉帶,威風凜凜的黑臉包拯,亮開了一嗓。
爹被自己嚇了一跳,他轉(zhuǎn)頭去找,土臺上除了有風吹過什么也不再有。
爹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是從防空洞那里傳來的,那被結(jié)實堵住的洞口旁被挖開了一個小洞,縮緊身子趴下來才能鉆進去。
爹從小洞里爬了進去。
爹的眼前豁然開朗。
偌大的防空洞里,放著三個煤油燈,燈罩里面的棉芯上開著盈盈一豆燭火,防空洞里七口大木箱全部被打開著,里面的戲衣,蟒、袍、烏紗帽、髯口、刀槍劍戟、鳳冠霞帔都一一被拿了出來,整理得整整齊齊掛在防空洞的坡壁上,鑼鼓板二胡長笛,也安靜入了座,坡壁正面端端正正地掛著劇團的那張演出照片……那箱子蓋上,那些四周隔置的青石板上,排了一排排用紅土捏就的各式泥人,這些泥人或是威武的王朝馬漢張龍趙虎,或是情深至堅的白素貞,或是溫柔的桃花庵里的妙善,或是驍勇善戰(zhàn)的穆桂英,或是風流倜儻的羅成,或是兩情相悅的李鳳姐與乾隆……
爹一個一個把泥人拿在手里,一個一個看下去,看到了自己從十二歲上臺演出時,那些流年不再的情景,爹看得情不自禁,爹一會兒老生一會兒花旦一會兒青衣一會兒小生,爹把手中泥人的角色都去了一遍,爹的聲音沙啞,他看到了墻角那縮成一團的桃花。
爹把懷里的喜糖揚上半空,那糖塊噗噗噗紛紛掉落在土中。
爹聽見桑園子的上空又響起了禮炮,那是中午的吉時已到,觥籌交錯的宴席就要開始了吧。
爹慢慢跪下身子。
爹淚如雨下。
……
這許多年后,我爹和桃花的故事還在桑園子流傳,而我的娘也已入土多年了。
【作者簡介】青梅,原名劉清梅,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