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是中國文明最重要的載體和表達形式,而“簡帛是中國無紙時代文字的重要承載體”。這樣,簡帛文字的記載比紙書早了幾千年。這對中國文明史研究意義非凡,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中國文明五千年不曾中斷。
然而,研究簡帛文字是困難的。對每一個字的確認,要比研究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和古巴比倫的楔形文字泥版文書還要困難。因為每個漢字具有字形、字義、字音三大功能。
世界上的一切生命都追求不朽,從花木魚蟲到飛禽走獸,概莫能外。人類是高級生命,知道追求生命不朽不可能,于是進而追求精神不朽和事業(yè)不朽。精神是事業(yè)的靈魂。這是人類最古老的英雄史詩《吉爾伽美什》給人的最重要的啟示。中國古人追求“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這“三不朽”之說和《吉爾伽美什》有異曲同工之妙。
吳巍先生用三十多年時間編著四冊《中國簡帛書法大字典》,做的是一件不朽的文化工程。我們用歷史和發(fā)展的眼光看,此書有四大意義。
敬字惜紙是中國的傳統(tǒng),所以有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宿哭”的故事。著書立說歷來為人敬重,而字典(詞典)是書中之憲,書中之師,地位近乎神圣。歷史上,凡是編著字典的,都名垂千古?!墩f文解字》的作者許慎是這樣,奉詔編修《康熙字典》的張玉書,也是這樣。
漢字能成為中華民族開邦立世的六大根本原因之一,是因為其具有與生俱來的形象美與抽象美、動態(tài)美與靜態(tài)美、形式美與意境美。這是“漢字成為書法藝術的最重要因素”。除此“三美”之外,還有一美即漢字的時間與空間美??吹教┥绞獭拔逶廓氉稹?,就讓人美不勝收;看到甲骨文、石鼓文、各種古簡、古碑、古帖,就會產(chǎn)生一種讓人一看究竟的吸引力。這就是漢字有而其他文字沒有的時空美。
漢字、漢字書法、書法藝術,從本質上講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因為古代所有漢字都是手寫(包括刻、雕、描、畫等)的,都是手藝,都蘊含著手工之美。歷代的書法家們將漢字的美學意蘊發(fā)揚光大,將書法創(chuàng)造成為一門高尚的職業(yè)。這在世界上也是絕無僅有的。正如沈尹默先生所說:“世人公認中國書法是最高藝術,就是因為它能顯示出驚人奇跡,無色而具有圖畫的燦爛,無聲而有音樂的和諧,引人欣賞,心曠神怡?!?/p>
寫字者常有,編著字典者不常有;書法家常有,編著字典的書法家不常有。吳巍先生集字典編著與書法創(chuàng)作于一身,是中國當代的許慎、張玉書,以及李斯、王羲之、顏真卿、柳公權、米芾等書法諸家功能的呈現(xiàn)者。是否評價高了?閱讀了四冊《中國簡帛書法大字典》,就會感到我言之有理。
我是學習研究印度語言文化出身,和漢字、漢字書法有著一個行業(yè)的大跨距。正是這個所謂“隔行如隔山”的距離,讓我看到了漢字、漢字書法和吳巍《中國簡帛書法大字典》的大美。這種大美首先體現(xiàn)在繼承、發(fā)展、豐富了中國的字典文化。
人類文明的載體多種多樣,文字是最主要的。所以,每當某地新出土古代文字或文獻,必定引起考古學界、學術界乃至全社會的重視。1972年,長沙馬王堆西漢古墓的發(fā)現(xiàn)事屬偶然,但是它的發(fā)掘、整理、保護所受到的重視,即使在那特殊年代里也理屬必然。因為中國人在基因里是珍惜文物古跡的。馬王堆出土的簡帛等文物為中國文明史研究提供了大量切實可靠的依據(jù)。同時,也為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提供了重要佐證。
屈原《天問》說:“厥利惟何,而顧菟在腹?”這就告訴我們,印度《吠陀》神話中的月兔,至少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已經(jīng)來到中國。正是因為1972年馬王堆漢墓中出土的一件非(飛)衣,坐實了此事。在非衣的一角畫有一彎新月,下方是一蟾蜍,上方是一奔兔。這就是月兔后來、外來的證據(jù)。
中國一直是世界人口大國,這和善于引進糧食作物有關。中國原生作物稷,在古代是主糧,為百谷之長。社稷(土神谷神)成了古人崇拜對象。但是稷質優(yōu)而產(chǎn)量低,不能滿足人口大量繁衍的需求,于是,從西邊(中亞)引進麥子。麥子產(chǎn)量遠高于稷,所以北方人口就多了起來。麥(麥),意為來的穗(夕),也有人將夕解釋為足,徐鉉說:“夕足也,周復瑞麥來,如行來?!辈还苣姆N解釋,都支持麥是外來引進的作物。吳巍先生說,麥字在中國出現(xiàn)很早,在甲骨文、金文、簡帛中都有發(fā)現(xiàn)。在《中國簡帛書法大字典》第三冊中,就收有“睡虎地秦簡”“居延漢簡”“敦煌簡”“馬王堆簡帛書”的麥字拓片。中國古人統(tǒng)稱面食為餅,《續(xù)漢書》載:“漢靈帝好胡餅,京師皆食胡餅?!边@胡餅就是燒餅、火燒。面條稱湯餅,晉束皙《餅賦》說:“充虛解戰(zhàn),湯餅為最。”吃面慶生祝壽之風,自漢代延續(xù)至今。所以,研究漢字可以為中國文明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提供可靠而確切的文字依據(jù)。
中國除了編寫新字典、新字書的傳統(tǒng),還有編纂類書的傳統(tǒng)。在《說文解字》《康熙字典》之外,還有《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冊府元龜》《永樂大典》《古今圖書集成》等。進入現(xiàn)代,《中文大辭典》《漢語大辭典》等面世,新時代的四庫全書——《中華大典》,亦在編輯出版之中。這種字典、類書的編輯出版,無疑是新時代文化事業(yè)興旺發(fā)展的重要體現(xiàn)。而《中國簡帛書法大字典》的問世,不但參與其間,而且可以直接為新一輪的中國字典、類書的編寫,提供豐富的資料。
1949年新中國成立至今,中華民族一直奔跑在立國、富國、強國的路上。立國、富國靠經(jīng)濟發(fā)展,強國除了經(jīng)濟發(fā)展,還必須在經(jīng)濟基礎上建設好上層建筑。一個國家的強大,僅靠GDP是不夠的,還必須有強大的國防。1894年發(fā)生甲午戰(zhàn)爭時,清朝海陸軍已有相當龐大的規(guī)模,但因政治腐敗、思想混亂,結果一敗涂地,只得簽訂恥辱的《南京條約》《馬關條約》。歷史告訴我們,一個真正強大的世界一流強國,必須進行一流的文化建設,必須有一流的文學、哲學、史學、政治、藝術、經(jīng)濟、法學著作問世,不然,是不能讓人心服口服的。同時,與之相應還必須有世界一流的博物館、圖書館、文學館、藝術館、科學館、民俗館,不然,也是不能讓人心悅誠服的。而且,我們的博物館、圖書館、文學館、藝術館、科學館、民俗館中陳列的應當是全人類最有代表性的展品,其中的主流展品必須是我們自己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而不是像西方那樣大量展品是偷來的、搶來的。
四冊《中國簡帛書法大字典》由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吳巍先生以“三十年著一書”的精神告訴世界,簡帛在中國,簡帛書法研究也在中國!這四巨冊《中國簡帛書法大字典》像一支報春花,告訴世人,經(jīng)過七十多年的奮斗和建設,中國人民不但在立國、富國路上取得了偉大成功,而且在強國路上取得了實質性的勝利。
本文作者郁龍余為深圳大學印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曾獲得印度慕克吉總統(tǒng)頒授的印度國家最高獎“杰出印度學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