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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偷走了我的名字

      2022-04-11 19:01:10王濤
      啄木鳥 2022年4期
      關鍵詞:叔叔妹妹姐姐

      根據(jù)客戶的意愿,我把和他的第一次見面安排在一家不起眼的酒吧里。我是按照約定的時間提前十五分鐘到達酒吧的。進到里面,我便朝預訂好的座位走去,卻看見那里坐著一個人。我不免感到奇怪,以為是有人坐錯了地方,便用責怪的眼神去看老板。老板是我的一個哥們兒,按說這種事不應該發(fā)生。老板似乎沒有讀懂我眼神里的意思,只是朝我微笑著點點頭,便又忙其他的事去了。我忽然明白過來,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就是我的客戶。我沒有想到,他竟然比我先到了,也就是說,他要完成這筆生意的意愿比我還強烈呢。

      是李先生嗎?盡管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數(shù),還是對這個背對著我坐的人問道。

      李先生,也就是我的客戶,轉過了身子。與我想象的不同,他的打扮有些奇特,身穿一件黑色的風衣,并且讓領子豎起來,這使他原本粗短的脖子幾乎消失了;頭戴一頂寬檐禮帽,由于帽檐兒壓得過低,他的半張臉差不多都被罩住了;更讓我想不到的是,他竟然還架著一副墨鏡,如此一來,我便更看不清他的長相了。我有些發(fā)怔,這樣的裝束應該是我這個私家偵探慣常的風格吧?可我今天來見他時卻把自己弄成了一個普通人,既沒有穿風衣,也沒有戴禮帽,更沒有架墨鏡,與他比起來,我倒像是一個客戶,而他則像是一個偵探。

      李先生朝我打量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寡淡地吧嗒著嘴說,你是……王偵探?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趕緊在他對面的空位上坐下來說,沒想到你來得這么早。

      我一向守時,李先生看了一下手腕上的瑞士表,意識到我們約定的時間其實還沒有到,便又補充說,我忙得很,希望這件事盡快……

      他急切的心情再一次表露無遺。我很快鎮(zhèn)定下來,開誠布公地對他說,我需要的材料帶來了嗎?

      李先生從身邊拿起一只皮包,從里面取出幾頁紙和幾張照片,逐一推到我面前說,這是有關他們的情況資料,你盡快熟悉一下吧。

      我的手指越過了文字材料,先把那幾張照片拿到手里,匆促地掃視了幾個來回。

      我希望你馬上開始工作,李先生把身子往前探了一下,如果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找到他們,那最好不過了。

      最短的時間……我重復著這幾個字,有所期待地看著那張被墨鏡遮蔽的臉龐。

      李先生明白我的意思,伸出戴著黑色手套的手說,每縮短一天,我加付一筆費用。

      好的,我點點頭,也直言不諱地對他說,我很想掙您更多的錢,但這件事的難度到底有多大,我只有做了以后才能知道。

      到這里,我們這場談話或者這次見面就應該結束了。李先生站起來,已經(jīng)做出了要往外走的架勢。我當然不會讓他就這樣走掉,此刻我的職業(yè)好奇心正在蠢蠢欲動,便在隨他起身的同時,伸過一只手去,裝作無意地在他臉邊碰了一下,他架在臉上的墨鏡掉了下來。對不起。我急忙向他道歉。

      李先生瞪了我一眼,又把接在手里的墨鏡架回到臉上,拿起皮包,匆匆地往外走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想著剛剛看到的他的模樣,其實那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只是一雙稍加斜視的眼睛有些與眾不同。盡管我的記憶力驚人,似乎也對他的長相沒有了多少印象,留在腦子里的唯有那雙眼白很多的眼睛。我似乎明白了,這樣一個沒有什么特點的人之所以刻意打扮自己,是為了掩飾眼睛上的那點兒缺陷,而那又算得上什么缺陷呢?看來這是一個心細如發(fā)的人,神經(jīng)或許也有些敏感……

      我曾經(jīng)是一名警察,五年前,在一次外出執(zhí)行任務時,我開車意外撞倒了一個過路的人,導致他當場死亡。經(jīng)我的同行反復調(diào)查,這次事故的責任完全在我,上級也無法為我的過失開脫。最后的結果便是,我離開了我心愛的警察崗位。在此后的幾年時間里,我開過飯館,扛過大包,甚至走私過電器,但每一件都沒有干好。在社會上繞了一個大圈后,我又回到了與偵查相關的行業(yè)里,當然,我的身份已經(jīng)不再是一名警察,而是一名與警察相似的私家偵探。

      李先生提供的那些文字材料我都仔細研究過了,他委托我尋找兩個人:一個是女性,三十八歲,名叫鄒小嵐,沒有正式工作;一個是男性,八歲,名叫李楚明,正在上小學二年級。材料上自然標明了鄒小嵐的住處和李楚明所在的學校,但這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如果鄒小嵐還住在那個地方或者李楚明還在那所學校上學,李先生就不用委托我來尋找他們了。這兩個人從李先生的視野里消失了,我的任務就是找到他們,然后從李先生手里拿到一筆可觀的費用。照他的話說,每提前一天,我掙到的錢就會多一筆。

      我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那幾張照片上,企圖從直觀上獲得關于他們的更多信息。但我不得不沮喪地承認,我的這種努力遇到了一些挫折,因為李先生提供給我的這幾張照片都是幾年前拍攝的,上面的李楚明僅僅是個被鄒小嵐抱在懷里的孩子,想必與現(xiàn)在的李楚明已經(jīng)不是一個模樣了;而鄒小嵐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照片上的那個女人顯然喜歡打扮,頭發(fā)蓬松著像個雞窩,如果她換一個短順的發(fā)型,我是很難在大街上把她認出來的。這幾張發(fā)舊的照片告訴我,那個李先生大約也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他們了。那么,這三個人又是什么關系呢?看得出,照片上的女人和孩子是一對母子,而那個孩子的眉眼似乎與李先生有些相像,并且他們都姓李,這是不是說明他們是父子關系呢?也就是說,那個女人是李先生的妻子……剛剛想到這里,我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李先生怎么會不知道自己妻子的行蹤呢?

      我沒有按照和李先生的約定立刻踏上尋找那兩個人的路途,而是不識時務地開始了對李先生本人的調(diào)查,企圖先弄清楚他與那兩個人的關系,然后再把那母子二人找出來。我知道自己在犯一個錯誤,卻抑制不住沖動去這樣做。僅僅半天下來,我便弄清了李先生的真實身份。原來我這位客戶是一個實力不俗的大老板,擁有數(shù)家公司。我原本以為這樣一個有錢人也會情人、孩子一大堆,但李先生卻好像是個例外,只有一個原配妻子和一個孩子,居然沒有在外面包養(yǎng)任何二奶。那個叫鄒小嵐的女人自然不是他的妻子,看起來與他的關系也不是很大,到底是不是他的情人現(xiàn)在還調(diào)查不清楚。我當然不相信他是一個如此潔身自好的人,如果他要尋找的那兩個人真的與他沒有關系的話,他又為什么要花重金把他們找出來呢?

      我決定把興奮點從李先生身上移開,馬上對那兩個淡出多數(shù)人視野的人展開調(diào)查,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把他們從隱蔽處提拎出來。很快,我就注意到一個十分有趣的細節(jié),是那位李先生的名字,打死我也沒有想到,他的名字竟然和那個孩子的名字一樣,也叫李楚明……

      就在這時,我接到了李楚明打給我的電話,說他正在那家酒吧等我。

      李楚明依舊坐在上次的位子上,只是這次不同的是,他沒有再穿那件風衣,也沒有再戴禮帽,更沒有再架那副墨鏡,而是以一個普通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還沒有在他對面坐下來,他就使勁兒拍了一下桌子,惱怒地翻著他傾斜的眼睛說,你在調(diào)查我?

      我小心地坐下來,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微笑著看他。我知道我的笑里不可避免地含有謙卑的成分。

      為什么?李楚明的身子朝我探過來,你只要給我找到那兩個人就行了,為什么非要多此一舉?你不想從我手里掙錢了嗎?

      想,我使勁兒點著頭,如實地說,我還指望著這筆錢養(yǎng)家糊口呢,哪里能讓自己的業(yè)務黃了呢?

      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快要黃了,李楚明用手指關節(jié)敲敲桌面說,如果你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就收回我的委托。你到底想從我這里知道些什么?

      您不要誤會,我其實對您個人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我之所以從您身上入手,都是為了盡快把那兩個人找出來。

      這是什么邏輯?李楚明對我的話有些反感。

      只有知道了您與他們的關系,我斟酌著字句說,我才能判斷出他們的大致去向,也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

      莫非……李楚明疑惑地瞟了我一眼,莫非你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與我的……他的臉上開始寫滿了擔心。

      我不禁心里一動,看來今天的約會沒有白來。這有什么?我故作坦然地安慰他說,在這個時代,尤其是像您這樣的大老板,有個把情人又有什么奇怪的,如果沒有,那倒是……

      李楚明抬手揮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再說下去了。你不知道,他頹唐地搖一下頭說,我現(xiàn)在的太太是個醋罐子,脾氣特別大,其他什么事都不在乎,但在這件事上,她不許我有一點兒風吹草動……

      我沒有接他的話,只是笑笑。

      其實我也不想給我老婆惹麻煩,李楚明打起精神說,她老爸還在官位上,為了不牽連到她們一家人,我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冰面上……他意識到自己說多了,果斷地閉了嘴。

      原來是這樣,我在心里說。隨即又想,那么這次對那兩個人的尋找,是不是也與這一點有關系呢?但我沒有朝他發(fā)問。

      不要誤會,李楚明似乎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又用手敲著桌子表明說,我讓你找的那兩個人與我的生意無關,也與我的家庭無關,我之所以……

      我不得不打斷他的話說,那個孩子是你兒子,沒錯吧?

      李楚明不滿地看我一眼,又極快地想了一下,才點頭承認說,是的,那個孩子的確是我兒子,但很久以來……我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我有些不明白他的話。

      那僅僅是偶然的一次……沒想到她就懷上了,李楚明吞吞吐吐地說,而且我之后就和她斬斷了聯(lián)系,誰想到她竟然背著我把孩子生下來了。如果不是我太太無意中聽到那些閑話,我還不知道我又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

      鄒小嵐很愛你是嗎?我試探著問道。

      沒錯,李楚明不假思索地點點頭,兩道不太一致的目光越過玻璃窗,深情而哀傷地望著外面的街道,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沒有比這個女人更在意我的人了……但一開始,我并不知道她對我的……

      我默默地看著他,知道此刻他腦子里回蕩著的是一個令人傷感的愛情故事。她為什么又從你的視野里消失了呢?我繼續(xù)問他,其實這樣也正合你的心意呀,你為什么非要找到她不可呢?是你還沒有來得及補償她嗎?

      補償?李楚明念叨著這兩個字,似乎覺得有些陌生。

      難道你找他們還有別的目的嗎?我更加疑惑起來。

      這個你就不要問了。李楚明反應過來,態(tài)度一下子變得冷淡了許多。我希望你馬上開展你的工作,他用嚴肅的口氣對我說,其他的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好吧。我準備離開,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對了,您能告訴我,您和您的兒子,我遲疑著問他,為什么叫同一個名字?

      李楚明愣了一下,目光隨即從我臉上移開。你去問鄒小嵐好了,他用應付的口氣對我說。

      我有些明白過來,看來那個鄒小嵐真的十分在乎這個男人,給孩子起與他相同的名字,怕也是出于對他的思念吧。

      接下來,我便馬不停蹄地開始了對鄒小嵐和小李楚明的尋找。我一邊安排手下采取行動,盡可能多地搜集有關兩個人的線索;一邊親自上陣,施展出我當年做警察時的看家本領,對兩個人展開了調(diào)查和追蹤。盡管我知道那兩個地址對我來說沒有實際的用途,但還是去調(diào)查了一番。

      我最先來到鄒小嵐的住處。出乎我意料的是,竟然在一個別墅區(qū)里,看來李楚明已經(jīng)給他們母子提供了實質(zhì)性的幫助。我注意到門與門框的縫隙間結著一張小小的蜘蛛網(wǎng),推測鄒小嵐帶著孩子離開很久了。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按響了鄰居的門鈴。鈴聲響過好一會兒,門才敞開了一條縫,一個臉上敷著面膜的女人探出半邊臉來。請問,我指著鄒小嵐家說,您見過這家的人嗎?

      你也是來找他們的?女人上下打量著我說。

      我聽出了她話里的意思,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她應該見過來找鄒小嵐的李楚明。這家人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微笑著問她。

      你和他們,女人用下巴朝鄒小嵐家示意一下,是什么關系?

      她是我的債主,我坦然地撒謊說,我是來還錢的,卻找不到人。

      是嗎?女人對我產(chǎn)生了興趣,半邊身子擠了出來,那你來晚了,她早在三個月前就搬走了。

      在他們走之前,我轉移話題說,誰來過這里嗎?

      當然是那個男人了,女人的興致更高了,那是我頭一次見到那個男人……不知怎么回事,他來了以后兩個人就吵架,你說他平時又不來,怎么來了就和她過不去呢?

      他們吵什么?

      好像與什么名字有關,女人搖搖頭說,我也聽不大清楚,反正他們一個勁兒地吵,我還琢磨著是過去拉架,還是躲在家里聽熱鬧呢……

      盡管女人還要給我講下去,我卻打斷她轉身離開了。李楚明到這里來和鄒小嵐爭吵什么呢?為什么他們爭吵過后,鄒小嵐就帶著孩子匆匆離去再也不露面了呢?

      我隨即又來到了小李楚明就讀的學校,是一家非同一般的貴族私立學校。經(jīng)過一番打探,我找到了小李楚明的班主任肖老師。

      李楚明這么久不來學校,也聯(lián)系不上你們,我們急得都快報警了!這個臉上長滿雀斑的中年女人以為我是小李楚明的家長,一見面就用鉤子一樣的目光緊緊地攫住我。

      我心里有些發(fā)虛,知道如果我不澄清自己的身份,可能會從她這里惹上難以說清的麻煩。其實,我咽了口唾沫說,我只是李楚明的……舅舅,李楚明現(xiàn)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肖老師的臉上露出明顯失望的神色。你讓李楚明的爸爸媽媽來,她用越發(fā)埋怨的口氣說,我要好好地對他們說一說,哪有這樣的,竟然三個月沒消息,讓我們當老師的簡直操碎了心。

      我不得不露出愧疚的表情。老師是不是說一說重點,我繼續(xù)硬著頭皮說,三個月前,李楚明離開學校的情況……我的意思是說,他媽媽帶他走時,給老師請了多長時間的假?

      請假?肖老師冷笑了一下,你們要是來給我說一聲,我就不會那么著急地找他了。

      原來鄒小嵐根本沒有來學校知會一聲,就把李楚明帶走了。看來她走得非常匆忙,那么是什么導致她如此急切地帶李楚明離開呢?難道僅僅是因為一場普通的吵架嗎?我又轉向肖老師,試探著問她說,李楚明被帶走之前,有什么異常的事情發(fā)生嗎?

      沒有,肖老師搖搖頭,突然又想到什么,對了,李楚明在走的前一天,問過我改名字的事。

      什么?我心里一凜,改名字?又是名字……

      調(diào)查來的信息顯示,在我置身的這個城市,叫鄒小嵐的中年女人有三十多人,叫李楚明的男性兒童也有近二十人。要在這么多人中篩選出重點調(diào)查目標,是件不太容易的事。自然,在做這項繁瑣工作的同時,我也不想放棄每一條可能出現(xiàn)的捷徑。我似乎已經(jīng)隱約感到,這樣直通目的地的道路并不是不存在,比如那次有關名字的爭吵和關于改名的探問,或許就是我打開尋找之門的鑰匙。所以在做排查工作之余,我撥通了李楚明的電話。

      我想知道,我徑直向他提出說,三個月前,也就是他們離開這里之前,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進一步解釋道,我只有知道他們?yōu)槭裁措x開,才能推測出他們可能去的大致地點……

      這個已經(jīng)超出了我們的約定,李楚明打斷我的話說,我委托你的只是幫我把他們找出來,并不牽扯其他與此無關的事情……

      而我問您的話題恰恰與他們的離去密切相關,我也打斷了他的話說。

      李楚明沉默了一下,隨即又不甘心地說,你是不是沒有找到他們的能力?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會考慮換一家偵探所……

      聽著他的話,我仿佛看到了電話那頭他有些慍怒的表情,兩只不太一樣的眼睛越發(fā)傾斜得厲害了。要不這樣,我只好用妥協(xié)的口氣說,你隨便和我說一件發(fā)生在三個月前的事,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三個月前發(fā)生的事就行。

      你真是一個怪人,李楚明無可奈何地說。好吧,他嘆了一口氣,讓我想一下,三個月前,除了我去參加了一場葬禮之外,并沒有發(fā)生什么事。

      葬禮?我注意到了這個詞語,能不能告訴我,您參加的是誰的葬禮?

      我叔叔。說完,李楚明便掛斷了電話。

      盡管聽筒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聲音,我依舊沒有把電話放下來。不知為什么,我本能地覺得,我不應該輕易放過這件事,即便它與鄒小嵐母子的離開無關,我只是順便調(diào)查一下又有何妨?于是,我立即又撥通了我那幾個手下的手機。

      手下們反饋給我的信息是,三個月前,李楚明確實參加了他叔叔的葬禮,只是他叔叔并不在我們這個城市,而是在鄰近的一個省的地級市。我其中的一個手下黑子還到那個城市跑了一趟,查了一下他叔叔的一些情況。原來他叔叔是一位很有名望的人物,在人大主任位置上退的休,是高干,而且十分長壽,三個月前去世時已經(jīng)滿九十歲了。李楚明不是自己去參加的葬禮,隨同他去的還有他的哥哥妹妹等一大家子人。

      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這些的確與我的調(diào)查沒有太大關系,我可能已經(jīng)偏離了調(diào)查的方向,如果不及時調(diào)整過來,我怕是會砸了自己的招牌。但就在我要放下電話的時候,黑子忽然又說,老板,我還注意到一件事,那個家伙的叔叔和他的父親叫同一個名字。

      同一個名字?我不由得把彎曲的身子抻直了,你說什么?他們叫一樣的名字?

      我呆呆地望著墻壁,任腦子里電光石火般地閃爍成一團。不知過去了多久,紛亂的思緒平緩下來,我放下電話,慢慢坐回到沙發(fā)里。我真慶幸自己做了這樣一個調(diào)查,通過它我似乎已經(jīng)觸摸到一條真正富有價值的線索,沿著它一路走下去,找到鄒小嵐母子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我將由此找到他們母子和李楚明之間不為人知的隱秘,而那才是我這次調(diào)查的最大收獲。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眼睛的余光不時地朝電話機上瞥一下,期待著它突然間響起。

      這天夜里,我家的電話終于響了,正是李楚明打來的。這樣吧,他開門見山地說,我們?nèi)ツ羌揖瓢衫锖纫槐?,當然,如果你還沒有睡覺的話。我看看手表,上面的指針已經(jīng)指向了十一點。看來,李楚明的心情已經(jīng)難以平復了。

      我來到酒吧時,李楚明已經(jīng)等在那個位子上了。他明顯情緒不佳,臉色灰暗,眉毛倒豎,在朦朧的燈光下兩只不太一樣的眼睛不時地翻動。他頻頻地往嘴里灌酒,握住杯子的手竟然有些顫抖。

      我沒有說什么,只是靜靜地坐在他對面。過了一會兒,我向服務員要了一盒煙。平時我不大吸煙,但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我卻忽然有了吸煙的欲望。等我點著了煙后,李楚明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我們一起吸著煙,忽然便有了推心置腹交流的氛圍。

      我知道你已經(jīng)調(diào)查得差不多了,李楚明用一只眼乜斜著我,另一只眼似乎望著什么不可知的地方,也許這是我的一個失誤,因為我沒有想到你會是一個喜歡刨根問底的人,可你知不知道,他又用指關節(jié)敲起了桌面,你這個習慣對你并沒有什么好處。

      我點點頭,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赡阋膊灰耍覟樽约旱男袨檗q解說,我是一個偵探。

      好吧,李楚明扔掉煙蒂,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然后又喝了一大口酒,吧嗒吧嗒嘴說,既然你這么想知道,那我就和你說一說我家里的那些事吧。他把披在身上的外衣裹緊,眼睛斜斜地望著窗外時明時暗的街道,慢條斯理地開始了他的講述。

      三個月前的一天夜里,大約也是這個時候吧,我突然接到了堂弟的電話,說我叔叔在傍晚時分去世了。聽到這個消息我一點兒也不吃驚,因為叔叔已經(jīng)九十歲了。放下堂弟的電話后,我就通知了我的哥哥妹妹,第二天一早,我們兄妹幾個便踏上了為叔叔奔喪的路途。叔叔所在的城市不算近,我開了幾乎一整天的車,才在天黑前趕到了叔叔家。按照我們老家的習俗,往往是在死者亡故三天后發(fā)喪,叔叔雖然在另一個城市里,但也打算按照老家的習俗來辦。他們當?shù)氐恼駨牧宋覀兊囊庠?,把葬禮安排在第三天的上午,也就是說,我們在叔叔家住了一晚,不,其實我們是為叔叔守了一夜的靈,天亮后去殯儀館,配合叔叔的單位為他開追悼會。到這個時候,我仍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直到來到了追悼會上,我才感覺好像哪里不對勁兒。

      其實是妹妹最先發(fā)現(xiàn)了問題。當時,妹妹的一只手忽然在我的衣角上拉了一下,隨即又朝葬禮條幅上指。我隨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大吃一驚。叔叔葬禮的條幅上竟然寫著我父親的名字,那幾個字分明是“沉痛哀悼李茂成同志”,而李茂成是我父親的名字,他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我叔叔的名字應該叫李茂順,今天是他的葬禮,怎么條幅上卻寫著我父親的名字?我們以為是操辦的人疏忽大意寫錯了,于是趕緊找到堂弟。堂弟一聽也愣住了,他愣的倒不是那個名字,而是我們的疑問。他疑惑地說,沒錯呀,我爸爸一直就叫這個名字啊。我們越發(fā)糊涂了,這怎么可能?難道兄弟兩個竟然叫同一個名字?我們只好又去對嬸嬸說。但嬸嬸也信誓旦旦地說,你叔叔從來就叫這個名字。我們雖然想不通這是怎么回事,卻也不敢去找主辦人更正,只能硬著頭皮暫時接受了這個錯誤,心里卻非常不是滋味。悼詞中對叔叔生平事跡的回顧,尤其是那些對叔叔肯定加贊美的話,在我們聽來無不是夸大其詞,甚至是一種諷刺,因為我們在聽悼詞的過程中,腦子里想到的并不是叔叔,而是我們自己的父親。這讓我們覺得滑稽又悲傷,還有一種莫名的憤怒。

      好不容易參加完叔叔的葬禮,我們心事重重地踏上了返程的路。一到家,我便馬上把母親找來,問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叔叔去世后,我們家族里最年長的人便是母親了,如果她對這件事也說不清楚,那就沒人知道真相了。經(jīng)過一晚上的冥思苦想,年邁的母親終于想了起來,我們才解開了父親和叔叔共同使用一個名字的謎底。

      最初的時候,父親和叔叔當然都有屬于自己的名字,后來叔叔放棄了他的名字,開始使用父親的名字,緣于解放初期政府在我們那一帶舉辦的一個識字班。在此之前,父親和叔叔都在私塾里上過幾天學,只會把自己的名字寫下來,所以政府的識字班一開辦,父親就去參加了學習。叔叔原本也想去,但他的年齡不夠,也就沒有去成。識字班結束后,父親還領到了一個紅色的結業(yè)證。當時沒人把那個結業(yè)證當回事,父親也沒在意,交到爺爺手里就把它忘記了。但幾年之后,政府突然在我們那里招收有文化的工作人員,條件之一便是要在識字班受過訓,也就是手里要有那本結業(yè)證。父親知道后十分激動,便回家找爺爺討要,想去報名。爺爺翻箱倒柜把結業(yè)證找了出來,要給父親時卻又改變了主意。你報名走了,爺爺朝院子里指著說,這一家子人該怎么辦?父親這時發(fā)現(xiàn),院子里站著家里所有的人,一個個都睜大眼睛看著他。也不怨我的家人落后保守,此前他們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如果被政府錄用了就要服從調(diào)遣,天南海北不知道會去哪里,肯定顧及不到家里人了。

      阻攔父親的人中自然也有我的母親。母親與父親結婚才三年,有了我的哥哥和姐姐,被兩個年幼的孩子糾纏著,又要擔負照料老人的責任,可以想見母親有多么忙碌,多么離不開父親了。母親說,后來父親坐在房頂上,對著遠處的山野望了整整三天,才在一家人擔憂的目光下,神色黯然地沿著梯子回到地面上。好吧,父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圍在他身邊的人說,我放棄了。聽了他的話,家里人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都替父親感到些許的難過。

      但這畢竟是一個十分難得的機會,政府許諾說,如果參加了工作,不僅可以吃公家糧,每月還可以領到二三十塊薪資呢。這當然是一個非常誘人的條件,鎮(zhèn)上有許多人都躍躍欲試想去報名,但無奈沒有結業(yè)證,只能眼巴巴地干看著。見此,我爺爺?shù)男乃蓟罘浩饋?,是呀,大兒子去不了,可以讓二兒子頂他去呀。但當他把這個想法說給叔叔的時候,卻被叔叔一口回絕了。因為那時候,叔叔剛和未婚妻訂了婚。但架不住爺爺奶奶的逼迫,叔叔在萬般無奈之下,答應到報名點去試一試運氣。于是,爺爺便把父親的結業(yè)證交到了叔叔手里。這時候,叔叔以為只是應付一下爺爺,沒有意識到命運的齒輪已經(jīng)開始轉動。叔叔原本寄希望于政府的嚴格審查,并做好了被趕出來的準備,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兩個工作人員只在他手里的結業(yè)證上看了一眼,便一邊往一張紙上寫那個名字,一邊對他說,李茂成,你被錄取了。叔叔愣了一下,剛要張嘴申明自己的真實身份,就被陪在他身邊的爺爺撥拉到一邊去了。

      叔叔是哭著離開烏龍鎮(zhèn)老家的,因為舍不得未婚妻。母親至今還記得,那天全家人為叔叔送行,只有父親一個人沒有去。一大早,父親就不知到哪里去了,母親沒有在送行的人群里看到他,便悄悄到外面去找他。她幾乎找遍了所有地方,最后在一個山坡上看見他的影子。父親站在那個山坡上,癡癡地朝著遠處眺望,他看得十分專注,就連母親來到了身后也沒有察覺。母親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便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這才知道,站在這里可以看到一條通往山外的羊腸小路,剛才叔叔就是沿著這條小路一步一步走出莫邪山去的。母親收回目光,抬頭去看父親,父親臉上橫七豎八地淌滿淚水。

      也就是從那個時刻起,我的父親便失掉了自己的名字,不,這樣說也許并不準確,在我們這個鎮(zhèn)子上,他還是叫那個名字,就是在派出所戶籍科的登記簿上,他的名字也一直是“李茂成”三個字??雌饋砀赣H的一切都沒有改變,但其實不是這樣,父親身上有一些東西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而叔叔自從使用了父親的名字后,一切也都發(fā)生了改變,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比如叔叔參加工作沒多久,便和老家的未婚妻解除了婚約,又在外面組織了新的家庭,也就是另娶了我后來的嬸嬸。那是一個既有背景又有姿色的女人,在她的家庭的幫助下,叔叔的仕途越走越順,官兒越做越大,在家族里首屈一指。

      大家后來都忘記了這件事,母親嘆著長氣說,哪里想到你叔叔在外面一直叫著你父親的名字呢。說到這里,母親還捂了一下胸口,臉上透出一絲恐懼的神色。沒錯,我確信在母親臉上看到的那絲神色是恐懼。

      李楚明已經(jīng)喝完杯子里的酒,卻還余興未盡,又抬手朝吧臺的方向揮舞,再給我來一杯伏特加。我看了一下手表,竟然已經(jīng)快到半夜兩點了,而我們的談話還沒有結束的跡象。李楚明端起酒杯,依舊不緊不慢地喝著。我注意到他的身子不住地發(fā)抖,端在手里的酒杯像他的眼睛一樣有些傾斜,里面的酒都快要灑出來了。我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擺開了與他長時間耗下去的架勢。

      再說一下我姐姐和妹妹的一些事吧,李楚明的嘴巴離開了杯口,對我繼續(xù)說道。

      我不免一怔,他居然要轉移話題?還是繼續(xù)說有關名字的事吧,我提醒他說。

      我當然還是說有關名字的事,李楚明用一本正經(jīng)的口氣說,你不知道,我的姐姐和妹妹也在用同一個名字。

      我吃了一驚,真是想不到,一家人竟然有這么多使用同一個名字的情況,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李楚明推開喝了一半的酒杯,又抽出一支煙,我為他點上后,一邊大口地吸著一邊再一次開始了他的講述。不知是不是說了太多話的緣故,他的嗓音明顯沙啞起來。

      要說清這件事,自然應該先說我的姐姐。我對姐姐的印象并不深,因為在我出生之前,她就被父母送到別人家去了。雖然后來又回到了我們家,但與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非常短暫,便又一次離開了我們,而且這次離開……

      這樣說是不是太快了?還是容我慢慢從頭講起吧。說起來,姐姐是父親和母親的第二個孩子,只比我的哥哥小一歲,按照我母親的說法,本來沒打算這么快要第二個孩子,但那個時候沒有什么避孕措施,姐姐便不期然地到來了。她還沒有長起來,就趕上了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恰在這時,我的另一對龍鳳胎哥哥和姐姐也出生了。由于人口急劇增多,生活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先是太爺爺和太奶奶沒有熬過那一年的春天,隨后爺爺和奶奶也患上了嚴重的水腫病,如果再不能像樣地吃上頓飽飯,他們怕是也要離家人而去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父親和母親產(chǎn)生了把其中的一個孩子送到別人家去的想法。幾乎沒有經(jīng)過太多的思考,父親和母親便選中了姐姐。其實認真地想一下,這樣的選擇也不是沒有道理,那時候,哥哥已經(jīng)能幫家里干些活兒了,把他送出去顯然是不劃算的;二哥和二姐年齡太小,即便有心把他們送出去別人也不會要;而姐姐處在能送同時別人也愿意要的境地,讓她離開我們家是最佳的選擇。

      父親為姐姐找的那戶人家在三十里之外的山溝里,也通過別人打聽清楚了,這家人的人品不錯,日子過得也不賴,老兩口一個打獵一個種菜,膝下只有一個兒子,姐姐過去了不會受什么欺負,最重要的是能填飽肚子。在父親和母親看來,姐姐到了這樣的人家,也算是入了福窩,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父親和母親從來不覺得有多么對不住姐姐。

      把姐姐送走后,父親連續(xù)好幾年都會悄悄到山里去,遠遠地看姐姐一眼。那戶人家似乎也知道父親這么做,所以幾年后,當父親再一次去那個地方時,卻看見那戶人家的院門上了鎖。跟那個屯子里的人打聽后才知道,原來老兩口帶著兒子和姐姐闖關東去了。父親當然明白,人家之所以這樣做,都是為了徹底消除他把姐姐要回來的可能。父親流著眼淚對母親說,我們再也見不到桂青了……對了,我忘記說了,姐姐名叫李桂青,一個在鄉(xiāng)下很普通的名字。從那以后,家里都以為再也見不到李桂青了,所以許多年后,當妹妹來到這個世界時,為了表達對姐姐的思念,父親和母親商議后,竟然給妹妹起了“李桂青”這個名字,這樣,家里就又有李桂青了。我不知道父親和母親這樣做后,是覺得欣慰還是又體驗了辛酸。那個時候,他們怕是都忘記了父親和叔叔共用一個名字這件事。

      不知是因為妹妹叫了姐姐的名字,還是她最小的緣故,自從出生后,妹妹便受到了一家人超乎尋常的寵愛,不管她做什么事,只要不太過分,我們都會容許,這讓妹妹養(yǎng)成了有些驕橫的個性。當然,妹妹也是極其聰明的,加之長相出眾,受到很多人的喜愛。妹妹長到十八歲那年,有個親戚主動上門,介紹她到縣城里一戶權勢人家去當保姆。由于妹妹聰明漂亮,討主人家喜歡,沒用她提出要求,那家人便幫她解決了城市戶口,又給她在城里找了對象。幾乎沒費吹灰之力,妹妹就成為了讓人刮目相看的城里人。妹妹的對象是一家企業(yè)的小領導,不僅人長得帥氣,而且頗為機靈能干,妹妹嫁給他不久,他就有了屬于自己的公司。可想而知,妹妹的家庭生活有多么幸福美滿了。沒有人會懷疑,妹妹超出常人的好運氣,是否與叫了姐姐的名字有什么關聯(lián)。

      但意外就發(fā)生在妹妹出嫁的前一天,我們以為再也見不到的姐姐竟然回來了。那天,妹妹坐在家門口的土坡上,面對著縣城的方向,想象著第二天夫婿帶車隊來接她的熱鬧場景,心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激動和喜悅。而在這時,她看見一個比她年齡大許多的女人從一條山道上走來,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站住了。女人瞪大雙眼,迷茫卻執(zhí)著的目光從她身上劃過,看向她身后的院門和房屋,最后又回到了她身上。妹妹被女人盯了一會兒,身上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那股越來越強烈的感覺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好像那個看她的女人就是自己,是許多年后的自己在看現(xiàn)在的自己。這樣想著,妹妹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就在這時,母親從院子里走出來,朝妹妹喊了一聲,桂青,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站在那里干什么?妹妹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母親的話,就看見那個女人呆呆地看了一眼母親后,突然轉身,一溜小跑著朝她來時的路上奔去。母親這才注意到了那個張皇離去的背影,呆怔了一下后,邁著一雙小腳朝那個女人追去。幾乎是憑著本能,母親認出來,那個不期然歸來的女人,就是她已經(jīng)分離了快要二十個年頭的大女兒……

      李楚明說到這里時,裝在他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我太太找我了,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便轉過身去接聽。與他講故事的哀傷語調(diào)不同,他接妻子電話的聲音則充滿了歡快。我疑惑地看著他,想不到他竟然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把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轉換成功。不行了,他收起電話,又看一眼腕上的手表說,時間太晚了,我不能再和你聊下去了。說著他就站起來,邁著大步往外走去。

      我默默地看著李楚明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門外好一會兒,我仍舊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好像他的故事沒有講完,我還有所期待似的。此時已是凌晨了,我一個人走在路邊,看著腳下時長時短的影子,心里不住地發(fā)著感慨,這一家人的故事太過奇特,充滿了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想,之所以自己的思路沒辦法變得清晰起來,與他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有關。我相信下面還有更加吸引人的故事情節(jié),也許那才是他要告訴我的真正重要的內(nèi)容,也只有那些東西,才能讓他委托我對鄒小嵐母子的尋找,變得理所當然而又刻不容緩。我打定主意,在我對鄒小嵐母子尋找的間隙里,一定要再次聆聽他的講述。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我還在床上補覺,黑子的電話就來了。老板,他用喜悅的語氣對我說,我們在城北的菜市場,看到了一個和鄒小嵐十分相像的人。我心里一驚,怎么回事?不會這么快就找到了吧?為了讓我相信他的發(fā)現(xiàn),黑子還給我發(fā)了一張在菜市場拍攝的照片。

      我馬上爬起來,從抽屜里找出李楚明給我提供的那幾張照片,一一與黑子拍攝的照片比對,結果令我倍感欣喜,圖片上的那個女人十有八九就是鄒小嵐。我把照片和手機放下,又盯著墻壁發(fā)起呆來。不知道為什么,剛剛感覺到的那點兒欣喜像潮水一般快速地退去了,此時彌漫在我心頭的竟然是一縷淡淡的惆悵。我拍拍腦袋,極力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然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之所以覺得惆悵,竟然是因為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找到了鄒小嵐而有些遺憾。

      黑子在電話里告訴我,發(fā)現(xiàn)鄒小嵐的行蹤其實有很大的偶然性。本來他們最先把目標鎖定在疑似小李楚明的孩子身上,在他們想來,執(zhí)意要逃出李楚明視野的鄒小嵐肯定不會輕易露面,而小李楚明就不同了,孩子的天性決定了他不會長時間待在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里,哪怕他只是上街玩耍十分鐘,就會給我們的尋找提供可能的機會。事實證明,這樣的思路是對的。黑子他們在偏遠的城北地帶搜尋,在一條從城邊流過的水溝旁,發(fā)現(xiàn)了一個像小李楚明的孩子,但轉眼那個孩子就不見了。黑子他們在城北晃蕩了兩天,都打算要放棄那個地方了,本著有棗沒棗打一竿子的想法,便又多留守了一天。也就是在多出來的這一天里,黑子親眼看見一個和鄒小嵐十分相像的女人出現(xiàn)在菜市場,而那個菜市場與那條水溝僅隔著一條街。

      我再次盯住照片上的這個女人,雖然她穿著破舊,并且頭上包著一條粗布圍巾,但眉眼間透出來的機警神情,還是暴露了她不一般的身份。為了進一步確認這個女人的身份,我決定趕往城北,親自看一眼這個已經(jīng)被我們認定為鄒小嵐的女人。

      城北一帶是我們這個城市最為落后的地區(qū),稍微有條件的人都搬離了這個地方,剩下的都是最為底層的人們,連同棚戶區(qū)、貧民窟和垃圾、耗子之類留守在這里奄奄一息。別說,這樣的地方倒真挺適合避難的人們藏匿,只是我有些想不通,像鄒小嵐這樣過慣了富貴日子的人,在這里怎么待得下去呢?

      黑子給我介紹情況說,鄒小嵐和她的兒子小李楚明租住在一戶普通的民房里,一般情況下不出來,只有隔上個三五天,她才會在裝扮一番后到附近的菜市場去買一次菜。盡管這一帶有一所學校,小李楚明卻沒有到那里去上學,而是被母親關在那個院落里,只有在憋悶得實在不行的時候,才會被母親放出來短暫地玩一會兒。那處民房的主人是一對下崗職工,也住在那個院落里的另一處房子里。我決定到那個院落去看一看。

      作為房東的男主人給我開了院門,我一邊打著租房的幌子一邊往里走。聽到我的動靜,女主人也從屋里走了出來。我想租兩間房子,我四處打量著說,請問你們還有閑房出租嗎?我注意到在旁側的偏房窗戶后,一雙警惕的眼睛正貼在玻璃上,朝我仔細打量。我假裝大方地說,我可以付雙倍租金。女主人似乎被我的話打動了,轉頭朝那扇窗戶所在的房屋說,方妹子,你出來一下。

      直到她喊了好多聲,那扇門才不情愿地打開,一個穿著普通或者說簡直有些邋遢的女人慢慢走出來,在她身后跟著一個跳來跳去的孩子。望著那個女人奇怪的走姿,我怔了一下,她腿有殘疾。這一刻,我不禁有些迷茫,難道我們找錯了對象?李楚明從來沒有說過鄒小嵐腿有殘疾,是他刻意隱瞞了這一點,還是我們疏忽大意了?

      方妹子,女房主對那個女人說,你到底在這里住多長時間?如果日子不多,是不是接下去就轉給這位……她朝我指了一下。

      但那個女人截住了她的話,我是打算一直在這里住下去的,喏,這是下個月的房租,我提前拿過來了。說著,她就把手里的一沓錢朝女房主遞過去。

      女房主還有些遲疑,男房主卻接住了那沓錢,轉而對女房主說,好了,總要有個先來后到吧。隨即他又轉向我,這位老弟,我家的房子早就租出去了,你到別處去轉一轉吧。

      好吧,我裝模作樣地點點頭,便轉身往門外走去。到這里,我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再待下去,恐怕要引起那個女人的注意了。但我發(fā)現(xiàn)那個孩子跟在我身后,也想到街上去。明兒,那個女人及時拖住了他,不要出去,快跟我回屋去。孩子在她的扯拽下掙扎著,盡管十分不情愿,可還是被她拖進了屋里。

      來到街道上跟黑子碰頭后,我一個人望著遠處陷入沉思。一件原本已經(jīng)確認了的事情卻又突然充滿了疑問,不管是我還是黑子,都不敢再說那兩個人就是我們要找的鄒小嵐母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到李楚明那里核實一下,再說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我們也應該給李楚明通報一聲了。

      但不知為什么,我不想這樣做,而且真的猶豫了好幾天,沒有給李楚明打一個電話。說來奇怪,這些日子李楚明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樣,竟然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傳來。

      見我一味地猶豫不決,黑子開始沉不住氣了。老板,他一再提醒我說,趕快通知李楚明吧,不然我們的錢就越來越少了。我反問他說,你能確定那對母子就是鄒小嵐和小李楚明嗎?黑子跺著腳說,您給他打個電話不就知道了嗎?我當然不能把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告訴他們,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已經(jīng)陷入李楚明那些真假難辨的故事不能自拔,他們也不會理解,甚至會指責我誤入了歧途。在思考了一天后,我終于在這天夜里拿起電話,撥通了李楚明的手機。

      我在外地考察,李楚明上來就對我說。你是不是又想聽那些故事了?他隨即問我,看來他此時的心情不錯。

      是呀,我順著他的話說,我正盼著呢。

      最近恐怕不行,李楚明語氣柔和地說,我一時半會兒趕不回去。

      那我等著就是了,我也熱絡地回答他說。我們的對話似乎已經(jīng)完結,如果再不說些什么,我就應該放下話筒了。猶豫了一下后,我還是把話題轉到了鄒小嵐身上。如果您不覺得麻煩,我這樣起頭說,今天就給我講一講鄒小嵐吧。

      怎么?李楚明敏銳地覺察到了什么,你們找到她了?

      不不,我趕緊否認,還早著呢……我小心地斟酌著字句說,您說了您家人那么多的故事,卻還沒有說到鄒小嵐呢,應該說,我還是更為關心她一些,您理解我的心情嗎?

      當然,李楚明遲疑了一下說,好吧,我現(xiàn)在正好在外面放松,那就簡單地給你說一說她的情況吧。

      我第一次見到鄒小嵐,是在她來我公司參加面試的那一天。其實她并沒有被錄取,我到面試現(xiàn)場時,正好和她撞了個滿懷。她是哭著跑出來的,看得出她很傷心,撞到我身上時顧不上道歉,就邁著小碎步跑到樓下去了。我當時不知道為什么,當即對面試官說,這個人被我錄取了。說起來我并不是一個獨斷專行的人,大多時候我都會聽從下屬的意見,但在這件事上我卻一個人做了主,所以人們聽到我的宣布后,都大吃一驚。

      好在我的決定沒有錯,鄒小嵐的能力很強,進到公司以后幾乎是一年一個臺階,然后在一天成為了我的文職秘書。我不知道這與我的關照有沒有關系,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否關照過她,但我能想象得出來,因為當初是我留下了她,所以人們會認為她是我的什么人,會特別關照她,甚至會在關鍵時刻為她說話。對于這些誤解,我一直是聽之任之,從來沒有做出過任何澄清,于是,我們有曖昧關系的傳言便越演越烈。直到有一天,我們真的睡在了一張床上,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傳言都是真的,我的確是一開始就看上了她,所以留下了她。我不禁驚訝萬分,想不通事情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而在其他人看來,這一切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從鄒小嵐一到公司里來,他們似乎就看到我們的這個結局了。

      沖動的一夜之后,我絕望地意識到,為了維護我的家庭,我們的上下級關系不得不提前結束了,鄒小嵐必須離開她曾經(jīng)效力過的這家公司,同時也意味著,從此以后我將不會再見到她……

      再次聽到有關鄒小嵐的消息是在幾年之后。有一天夜里,我太太突然對我說,你和鄒小嵐的孩子已經(jīng)三歲了吧?我以為她是在開玩笑,因為這幾年里我?guī)缀跬涏u小嵐是誰了,但看她嚴肅認真的樣子,又不敢對這個問題不予理會。怎么回事?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說,你聽到什么閑話了?太太馬上糾正我的話說,不是閑話,全公司的人都在傳呢,你怎么會不知道?我這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再次見到鄒小嵐時,她的身邊果然多了個快要三歲的孩子,不管我愿不愿意,反正鄒小嵐一口咬定那個孩子就是我的,你說我能有什么辦法?但讓我想不明白的是,我就和鄒小嵐發(fā)生了一次關系,怎么就讓她生出了孩子?這是不是一個精心設置的圈套?似乎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鄒小嵐絕不像她的外表那樣,是一個清純又簡單的人……

      說實話,我并不關心李楚明和鄒小嵐之間的愛情經(jīng)歷,我最感興趣的還是關于鄒小嵐身體的話題,但在李楚明的講述中,絲毫沒有這方面的信息,他好像知道我關心什么,有意避開了與此相關的內(nèi)容。我等得實在有些不耐煩了,便冒著被他發(fā)現(xiàn)什么的風險,斗膽問了他一句,鄒小嵐是一個正常人嗎?

      你說什么?李楚明沒明白我的意思,或者裝作沒有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我不想讓他發(fā)覺我的真實意圖,便又退一步說,我的意思是說,她到底用什么打動了你?

      李楚明沒有回答我的話,但顯然明白了我這些話的潛臺詞。莫非……他吸了一口氣說,你已經(jīng)見到她了?

      這只老狐貍。我悲哀地閉了一下眼,隨即又睜開來,用很堅定的口吻說,沒有,我還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呢。

      是這樣啊。李楚明淡淡地說道,隨即便掛斷了電話。

      我不知道李楚明是否已經(jīng)察覺我找到了鄒小嵐母子,不管怎么樣,我安慰自己說,反正我沒有承認這一點?;仡欉@次的通話,我覺得有些得不償失,不光沒有從他嘴里套出鄒小嵐是殘疾人的什么證詞,反而在一定程度上為他提供了鄒小嵐母子下落的消息,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說為他通風報信了也不為過。想到這里,我便隱隱不安起來。

      我一時睡不著覺,天快亮時才總算閉上眼睛。我做了一個夢,看見李楚明開著他的豪華轎車,從遙遠的地方風馳電掣一般疾駛而來。那是一輛紅色的轎車,在曙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透過車窗玻璃,我看見李楚明緊閉嘴巴,眉頭緊蹙,斜斜的眼睛里放射出刀子一般的寒光。望著他非同一般的兇惡模樣,我迫切地想逃出夢來……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再沒有給李楚明打過電話,也沒有做驚動鄒小嵐母子的舉動,而是一如既往地按兵不動,只是叮囑黑子他們看住鄒小嵐母子,其他什么都不要做。黑子他們盡管對此心存疑慮,卻也沒有再說什么反對的話,每天都去那個院落守著,一有風吹草動就向我打電話報告。而我則每天來到經(jīng)常光顧的那家酒吧,坐在那個隱蔽的座位上,一個人喝著咖啡打發(fā)時光。

      盡管我做好了接受各種版本的故事結局的準備,但當黑子給我打來電話時,我還是大驚失色,因為這個正在發(fā)生的結局超出了我的預料,甚至也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老板,黑子在電話那端用頗為慌張的語調(diào)說,鄒小嵐和小李楚明都……死了……

      母子兩個一起出來,就不怕被別人認出來嗎

      什么?我霍地一下站起來,由于動作過大,手邊的杯子被打翻了,醬紅色的咖啡像血液一般在桌面上流淌。你再說一遍!我對著電話喊道。

      他們被一輛車撞死了,黑子帶著哭聲說,地上都是他們的血……

      我盯著桌子上的咖啡液體停頓了幾秒,隨即掛斷電話沖出酒吧門,飛一般朝大街上跑去。跑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這樣奔跑不行,便停下來,站在路中間,攔住一輛出租車,拽下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一個小伙子,自己坐上去,兇狠地對目瞪口呆的司機說,開車。

      到達城北時,黑子所在的那條街道已經(jīng)被封了,幸好在此執(zhí)行任務的警察有些眼熟,把我放了進去。黑子見我到了,便從一塊廣告牌后面走出來,領我來到現(xiàn)場,指給我看那兩具躺在地上的尸體。鄒小嵐和小李楚明的尸體已經(jīng)用帆布蓋起來,站在周圍的幾個警察有的用尺丈量車胎痕跡,有的用相機不停地拍照。怎么回事?我問黑子,催他快給我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

      其實我早就看見那輛車了,黑子朝路的一頭指著說,今天一大早,我就看見有輛車停在那里,上面坐著的人不下來,也不把車開走。我看著有些礙眼,經(jīng)過它時還往后輪上踢了一腳。可我哪里會想到,這輛車是沖著鄒小嵐母子來的。說到這里,他大喘了一口氣,又把目光轉向另一個方向,快到十點的時候,鄒小嵐從家里出來,像之前一樣到菜市場去買菜。但不同的是,這回她領著小李楚明。我當時心里還直犯嘀咕,他們母子兩個一起出來,就不怕被別人認出來嗎?一個人不容易辨認,兩個人在一起可就太扎眼了。他們走到這個地方時,那輛車開始發(fā)動起來,而且越開越快。我心想,這要是撞到了人怎么辦?我一邊嘀咕一邊回頭看,忽然發(fā)現(xiàn),它開去的方向正是鄒小嵐他們走來的地方。我一看車都開過去了,鄒小嵐母子還沒有發(fā)覺,便什么都顧不得了,朝他們大喊了一句,快躲開!我相信他們聽到了我的喊聲,鄒小嵐還扭頭看了我一眼。但一切都晚了,那輛車開得太快,幾乎一眨眼的工夫就開到了鄒小嵐他們身后,只聽砰的一聲,我閉上了眼睛……

      我走到鄒小嵐和小李楚明的尸體旁邊,蹲下身來,伸出手,想揭開那塊蓋在他們身上的帆布看一下,但一個警察阻止了我。干什么你?他瞪著眼睛朝我喊。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沖突,我努力克制自己,慢慢收回了手。

      我們的生意完了,黑子也蹲下來,沮喪地把頭垂下去,我沒有看好他們……

      我抬起頭,再次環(huán)顧事發(fā)現(xiàn)場,眼前突然閃過一個紅色的影子,我一下子想到了那個夢。是一輛紅色轎車,對嗎?我脫口說道。

      對對,黑子接過我的話說,是一輛紅色轎車。他隨即又盯住我,你怎么知道?

      我沒有說那個夢。其實我又知道什么?我根本沒有見過李楚明的車,雖然我和他見過幾次面,卻不知道他開過車沒有。

      十一

      鄒小嵐和小李楚明的交通事故過去了許多天,那輛肇事的紅色轎車還沒有找到。我懷疑那是李楚明親自干的,或者是他讓手下人干的,但我沒有任何證據(jù)。當然,我也不想真正介入這件事,對于一個早就離開警察隊伍的人來說,琢磨這件事又有什么意義?可我還是忍不住不停地想這件事,并為其中解不開的部分倍感苦惱。我想不明白,李楚明為什么要這樣做?不管他愿不愿意,小李楚明都是他的兒子呀,還有鄒小嵐,他不是聲稱他們相愛嗎?怎么就能狠下心來對他們下毒手呢?原來李楚明讓我找到他們,就是為了給他們這樣一個結局?大概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一直不肯把鄒小嵐母子藏身的地方通報給他,但狡猾的李楚明還是掌握了他們的行蹤,毫不客氣地把一個血淋淋的交通事故制造出來,給他們這段說不清的關系畫上了一個令人心碎的句號。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李楚明聯(lián)系了,不知道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我設想過他被抓起來的場景,但隨即又排除了這種不切實際的想象。像李楚明這樣非同一般的人物,牢獄之災應該是與他沒有什么關系的,于是我便傾向于他此時正在某個地方修身養(yǎng)性的畫面。是的,我使用“修身養(yǎng)性”一詞,相對于“舔血療傷”這樣頗為刺眼的詞語來說,還是“修身養(yǎng)性”這樣富含曖昧色彩的詞語更能為我所接受。在那些寂寞無聊的日子里,我會一次次地產(chǎn)生類似于夢境的幻覺,看見自己又一次來到那家酒吧,坐在久違的李楚明面前,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聽他為我講述他家人的故事。知道了,面對著房間內(nèi)的黑暗,我對那個并不存在的講述者說,我終于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了。我堅信,終有那么一天,我會在那家酒吧,再一次聆聽李楚明講述那些已經(jīng)結束的故事。

      于是,在接下來的一天,我真的來到了那家酒吧。此時,天氣開始變涼,炎熱的夏天就要過去了。記得我和李楚明在這里第一次見面時,還是有些料峭的春天。我剛剛走進酒吧,老板就朝我迎過來。你怎么才來?他用有些抱怨的口氣說。他這樣一說,我才記起我已經(jīng)快一個月沒來過這里了。他在這里等你好多天了,老板再次對我說。誰在等我?我潛意識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誰,卻還隨著他的話問道。老板沒有回答我,或者說覺得沒有回答的必要,只是閃開身子,讓我朝那個角落里走去。當我坐在我的座位上,面對那個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我很久的人時,老板也把我喜歡喝的咖啡送過來了。我接過咖啡,把目光轉向我對面那個人的杯子,意外地發(fā)現(xiàn)里面的液體也變成了紅色。

      我已經(jīng)不喝酒了,李楚明微笑著向我解釋說,我現(xiàn)在喝的是茶水。

      我沒有問他為什么。在喝了一口溫熱的咖啡后,我把目光移到他的臉上。他的樣子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頭發(fā)干枯,臉色灰暗,下巴更有些尖了,最明顯的是額頭多了兩顆老年斑,看來他在某個隱秘處的“修身養(yǎng)性”功課做得比我想象得還差。更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那只相較于他斜視的眼睛來說還算正常的眼睛,竟然也開始傾斜起來。這讓他看上去陌生了許多,甚至有一霎,我都懷疑這個坐在我對面的人不是李楚明,而是一個不相干的人。

      是我,李楚明看出了我心里的疑惑,大約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抬起手來在臉前遮擋了一下,同時安慰我說,是我在這里等你。

      我有些奇怪,在他面前坐正了身子說,在這里等待的應該是我才對。

      李楚明聳聳肩膀,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這說明你還不太了解我。說著,他就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到桌面上向我推過來,你的費用,他不動聲色地說。

      無功不受祿,我也用鄭重的口氣說,我沒有幫你找到他們。

      好了,李楚明不想和我這樣說下去,把有些別扭的目光轉向一邊,同時也轉了話題,我一直在這里等你,我知道你會來的。

      我來收錢嗎?我又把話題轉回來。

      李楚明拱起雙手,對我做了個哀求的手勢。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他又把眼睛轉向窗外,兩道不一致的目光望著外面的什么地方,我知道你渴望聽我把故事講下去。

      他說到了講故事,我便閉了嘴巴,沒有再說那些他不愿意提起的話題,只是用身子前傾的姿勢告訴他,我做好了聆聽的準備。

      十二

      還是先說我的叔叔吧,因為最先發(fā)生變化的就是他,而那些變化實在不能被我的家人所理解和接受。叔叔參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就把他的變化一起帶了回來。開始時,人們還以為他的變化僅僅體現(xiàn)在裝束和語調(diào)上,比如他走時穿的棉布袍被一身整潔的制服所代替,看上去已經(jīng)像是一名標準的城里干部了;他先前土里土氣的鄉(xiāng)下口音也變成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讓村里人聽了琢磨半天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其實這些還算不了什么,真正讓人們吃驚的是,叔叔一回來便宣布要和未婚妻解除婚約。這無異于一枚重磅炸彈,將那些圍在他身邊的人震得頭昏腦脹,讓人懷疑這個從外面回來的人不是真的李茂順。想當初,叔叔可是哭著一步三回頭走出去的,這才剛剛過去三個月,他怎么就要解除婚約了呢?這當然是一件不容易讓他得逞的事,首先我爺爺這一關他就過不去。小兔崽子,爺爺指著叔叔的鼻子罵道,你要敢解除婚約,就死在外頭別回來了。

      但叔叔打定了主意,果然在此后的幾年沒有再回家來。叔叔的未婚妻知道再等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了,便在一個寒冬的夜晚投了井,雖然被人發(fā)現(xiàn)救了上來,但從此后卻精神失常,再也沒能找到合適的人家。每每提起叔叔來,烏龍鎮(zhèn)人往往都會罵上幾句。直到幾年后,叔叔帶著他新婚的城市女人回到烏龍鎮(zhèn),人們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會如此狠心,有了這樣一個天仙似的城市女人,換誰都會做和他同樣的選擇。更何況這個女人還有一個不一般的家庭,她的父親是叔叔所在地方的高官,叔叔攀上了這層關系,不想讓自己發(fā)達都不可能。正如人們所料,自從和嬸嬸結婚以后,叔叔便平步青云,一步一個臺階地往上攀登,很快便在那個城市的政壇站穩(wěn)了腳跟,他身上放射出的光芒甚至都照耀到了我們這個地方。叔叔每次回家,我們縣里的領導都會接待,并帶著貴重禮品來我們家里看望,引得整個鎮(zhèn)子的人前來圍觀。面對著這番熱鬧的景象,我爺爺早就忘記了對叔叔的怨恨,只說,小兔崽子也算得上光宗耀祖了。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叔叔活到了九十歲,相當長壽。其實叔叔的身體并不好,早年跟爺爺上山打獵時受過傷,原本是不大能經(jīng)受折騰的。但叔叔的生活質(zhì)量非常高,加之又有完善的醫(yī)療保障,每次患點兒小病都能化險為夷。那次叔叔在一家療養(yǎng)院休養(yǎng),我去看望他,才對叔叔的日常生活有了進一步了解。其實那時候叔叔已經(jīng)退休了,但他的行政級別依舊讓他享受到非同一般的待遇。那家療養(yǎng)院坐落在一個風光宜人的山坳里,叔叔每年都到這里來住上一陣子,外人以為他是來治病,其實他不過是來休養(yǎng)罷了。

      叔叔是無疾而終的。據(jù)嬸嬸和堂弟說,頭天晚上,叔叔還喝了一碗燕窩銀耳湯,躺在床上聽了半個小時相聲小品,然后便睡下了。整個夜里,嬸嬸和堂弟都沒有聽到叔叔的動靜。等到了早晨,嬸嬸像往日那樣喊他起來吃飯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子已經(jīng)冰涼了。叔叔的躺姿平直,走得十分安詳,照嬸嬸的說法,他臉上還帶著滿意的笑容呢。

      說完了幸福的叔叔,再說說我不幸的父親。是的,與叔叔相比,我的父親是不幸的。不知道為什么,在我們一家人心中,總是喜歡把父親和叔叔相比較,我想,不光因為他們是親哥兒倆的緣故,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與他們使用了同一個名字有關。在我們看來,叔叔的幸福生活本該是屬于父親的,但因為父親把自己的名字讓給了他,無形中也就把自己的幸福讓出去了。從這種意義上說,叔叔應該感謝父親。大約叔叔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每次回家,他都會給父親帶一些東西,就像孝敬父母一樣對待他的哥哥。最明顯的一件事是,父親去世的時候,叔叔從千里之外趕回來,跪在父親的靈柩前失聲痛哭。按照家鄉(xiāng)習俗,弟弟是不用給哥哥下跪的,叔叔又是見過世面的人,怎會如此?我們一度覺得不可思議,為此議論過很長一陣子。

      由于我們兄妹人數(shù)眾多,父親的日常便是為我們的吃喝操勞,并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大約正是為艱難的生活所迫吧,父親除了種地之外,還先后學會了狩獵和捕魚,只為給饑餓的我們提供更多的食物來源,但這也使他承擔了額外的風險,以至于危及了健康和生命。先說狩獵吧,每到冬季,當山野覆滿了積雪時,父親便扛上一支自造的土槍,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山野里轉悠,有時為了追逐一只山兔,他會跑過數(shù)個山頭、數(shù)片叢林,不慎腳步踏空從山上跌落也是時常發(fā)生的事。最危險的一回當屬與一頭野豬搏斗,那頭野豬的個頭兒太大,父親知道不是它的對手卻依舊不想放棄,在彈藥打盡的情況下仍追著不放。野豬盡管已經(jīng)受了多處彈傷,卻依舊身強力壯,面對不肯放過它的父親,越發(fā)惱羞成怒,跑著跑著突然掉頭,直朝父親奮力沖過來。在這緊急時刻,父親忘記了逃跑,一心要把它弄回家的強烈欲望戰(zhàn)勝了恐懼,竟然不可思議地朝著它迎了上去。結果可想而知,父親的一條腿被憤怒的野豬咬斷,差點兒把命丟在那個荒蕪的山溝里。從那以后,父親落了殘疾,只能一瘸一拐地上山給我們找吃食了。

      和他的狩獵差不多,父親在捕魚這方面也是半路起家,但比較起狩獵來,似乎捕魚更講究技巧,這便對父親形成了真正的考驗。父親憑著一雙善于勞動的粗糙大手,編織了一張可以用“復雜”兩字形容的大網(wǎng),每逢干完農(nóng)活兒閑了,便來到河邊捕魚。由于父親的技藝欠佳,他幾乎沒有捕到過一條像樣的大魚,每次回家提在手里的都是一些小魚秧子。父親總是一個人默默地捕魚,我想這也是導致他不幸遇難的一個原因。每次想到父親的結局,我們都會倍感心疼和悔恨。那天,父親在勞作了一上午后,中午沒有顧得上休息,便一個人背著漁網(wǎng)出去了。當天黑后發(fā)現(xiàn)父親還沒回家時,母親便帶我們一起到鎮(zhèn)子附近的河汊里去找。但都找遍了,也沒有看見父親的影子,我們站在河汊邊大聲喊父親,也沒有得到他的任何回應。父親就這樣消失不見了。直到第四天,我們才在一個最寬的河汊里找到父親,此時他正俯臥在河水里,身子的大部分都被魚鱉蝦蟹啃掉了,離老遠就能看到他裸露出來的骨頭。據(jù)大家推測,父親肯定是想把漁網(wǎng)撒到深水里去,以便捕到更大些的魚,但他用力過猛,連自己的身子都撒了進去。身邊又沒人,他瘸著一條腿無論如何也爬不上來,最后只能留在水里任那些動物們啃食了。

      父親去世的那一年,還不到五十歲,和長壽的叔叔比,可以說是英年早逝。

      十三

      講到這里,李楚明接聽了一個電話。我從那時隱時現(xiàn)的聲音判斷,打電話的是一個女人。當他放下手機時,我隨口問道,你太太又找你了?李楚明馬上搖搖頭說,你錯了,不是我太太,給我打電話的是我妹妹。于是,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李楚明又給我說起了他的妹妹,說完妹妹又說起了他的姐姐,那兩個都叫李桂青的女人。

      你大概想不到,我妹妹這個電話是從瑞士打來的,沒錯,她出國了,更準確一些說,她和老公、孩子移民瑞士了。

      在我們兄妹數(shù)人中,不論性格還是長相,大約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與父親相像,一類與母親相像。妹妹和姐姐應該歸于第一類,都和父親有些相像,而這一類的人數(shù)不多,僅有姐姐和妹妹,姐姐已經(jīng)送了人,那么像父親的就剩下妹妹一個了。父母或許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才把姐姐的名字送給了妹妹。當他們喊著妹妹的名字時,是否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以為應答的這個人就是他們的大女兒,以此來獲得一種安慰?后來我才聽說,當初給妹妹起姐姐的名字時,父親曾經(jīng)征求過瞎子五巨的意見。瞎子五巨是我們?yōu)觚堟?zhèn)的一個高人,既會占卜,又會解名,人們遇到什么莫可名狀的事時,都會到他那里去求簽問卦,求得神秘力量的幫助。父母大約在這件事上拿不定主意,便也跑到了瞎子五巨那里去咨詢。據(jù)說,聽了父母的主意后,瞎子五巨當即就搖起了頭,說,這樣起名不妥,一個人占用另一個人的名字,你讓那個人怎么辦?這樣胡來搞不好是要出亂子的。但不知為什么,父母最終沒有采納瞎子五巨的建議,依舊給妹妹用了姐姐的名字。我想這并不是父母執(zhí)意亂來,而是他們對自己女兒的思念戰(zhàn)勝了對那個神巫的敬畏,不論怎么說,每日喊著“桂青”這樣一個名字,他們的心里才是最為平靜和溫暖的。

      沒有人預見到妹妹會有那樣的好運,她剛出生時簡直就是一只丑小鴨,在我們兄妹中是最不起眼的一個。妹妹由丑小鴨變成白天鵝,是從她十六歲那一年開始的,當這一年的春天到來時,妹妹把一身臃腫的冬裝脫下來,換上單薄修身的夏衣,一個亭亭玉立的美少女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讓每一個人都發(fā)出了驚訝的贊嘆聲。你是誰呀?我好像還給她開了一句玩笑。自然,這樣不同凡響的人不可能不引起外邊人的注意,沒過兩年,那個給妹妹鋪就光明前程的親戚便來到了我們家。于是,在一個暖風縈繞的日子,妹妹提著一只小包袱,跟在那個親戚身后,慢慢走出烏龍鎮(zhèn),走出莫邪山,走向了山外的縣城,走向了她自己的幸福天堂。我不知道,當父母看著他們這個名叫李桂青的女兒越走越遠時,是否會又一次產(chǎn)生錯覺,以為這個就要淡出視野的身影是他們數(shù)年前消失了的大女兒?

      妹妹出嫁后,她的丈夫通過關系,給她在一家工廠里安排了工作。但妹妹只上了幾年班,隨著丈夫的生意漸有起色,就辭職回家,在自己家的一個門店里當起了老板。但妹妹的老板也只當了幾年,便又一次回到家,干脆什么都不做了,門店交給別人打理,她自己只是管管賬目就行了。又過了幾年,妹妹連賬目也懶得管了,因為這個時候,她存折上的錢已經(jīng)一輩子都花不完了,還過問那些賬目干什么?丈夫天生是一塊做生意的料,才短短十幾年過去,他們已經(jīng)成了那個小縣城里的首富,連妹妹自己都不知道,她家的資產(chǎn)到底有多少。她已經(jīng)對那些數(shù)字沒有興趣,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吃喝玩樂上,為了度過一天又一天無所事事的閑暇時光,她學會了打牌、美容和健身。為了把這一切玩得更有質(zhì)量,妹妹作為發(fā)起人,牽頭成立了這個城市的第一家貴婦會所,且入會條件十分苛刻,只有資產(chǎn)達標才有資格成為它的成員。

      在國內(nèi)的瀟灑日子過夠了,妹妹一心想出國定居。丈夫經(jīng)過一番奔走,終于拿到了瑞士綠卡。剛才妹妹給我打電話時,他們一家人剛從俯瞰阿爾卑斯山勝景的飛機上下來,說那個地方風景絕美,仿佛天堂。

      好了,往下該說我的姐姐了。說實話,我實在不愿意說到姐姐,但為了給你一個還算完整的故事,我只好把有關姐姐的那一部分講完。正像你已經(jīng)知道的那樣,我的姐姐叫李桂青,但后來父母卻又把這個名字轉給了妹妹,就像瞎子五巨說的那樣,這樣一來原本還算簡單的一件事變得復雜起來。這或許是我的父母不曾預料到的,他們絕不想坑害姐姐,但仍一意孤行違背神意,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都說女人出嫁等于第二次投胎,看起來這話不光應驗在了妹妹身上,同樣也應驗在了姐姐身上。姐姐的丈夫是她養(yǎng)父母的兒子,也是當初父親把她送去時帶她進山溝里玩的男孩子。姐姐記得隨他出去時,還扭過頭來對父親說了一聲,爹,你可要等我回來呀。但等她回來了,爹卻不見了,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明白是狠心的父親把她遺棄了,隨即她又把怨恨記在了那個男孩子身上,認為正是因為他,自己才失去了和父親一起返回烏龍鎮(zhèn)的機會。說起來,那個男孩子對她非常好,長得也不算難看,但就是因為有了這件事,在以后的日子里姐姐就本能地不喜歡他。但這個男人,卻注定是她推不開的伙伴,是要陪她走完一生的伴侶。在姐姐長到十八歲那一年,養(yǎng)父母帶他們從東北回來了,要在老家為他們舉辦婚禮。姐姐為此大鬧了一場,據(jù)說還要割腕自殺卻沒有得逞,最后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安排,哭哭啼啼地成為了那個男人的妻子。

      結婚后最初的幾年里,丈夫的表現(xiàn)倒還說得過去,雖說沒有什么大本事,但好在肯吃苦,每天都能從采石場里掙工錢回來,姐姐似乎也認了命,打算跟他就這樣湊合過下去。但不久之后,丈夫在和她吵過一架后竟然踏進了賭場,很快便染上了賭博的惡習,不光不再掙錢回來,還偷偷從家里拿錢去賭。這樣一來,他們的日子便不那么好過了,況且這時他們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沒有收入便等同無米的炊鍋,只能眼睜睜地干熬下去。姐姐產(chǎn)生了與他離婚的念頭。丈夫倒是不想讓自己的家庭解體,答應改過自新,還一再賭咒發(fā)誓,表示要走正路,但在下回吵架后,照舊又去賭場,說過的那些話忘得一干二凈。姐姐不想再與他耗下去,決定將離婚的念頭付諸行動,為此還專門回了一趟娘家,把她的打算說給父母聽,希望得到他們的同意和支持。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父母在這件事上卻沒有成為她的后盾,反而警告她不要再有這樣的念頭,回家和那個男人好好過日子。姐姐實在后悔到烏龍鎮(zhèn)來這一趟,越發(fā)怨恨當初把她送給別人的父母,回到婆家便在房梁上結了繩套。

      如果算上結婚前的那次割腕,姐姐這次是第二次自殺了,幸好被她婆婆發(fā)現(xiàn),將她從梁上救了下來。丈夫也害怕了,跪在姐姐腳下再次賭咒發(fā)誓。這一次看起來似乎管了用,至少有兩年時間,不管兩口子的日子過得多么不順心,丈夫也沒有再進賭場。但到第三年上,在兩個人一次激烈的爭吵后,丈夫再次“舊病復發(fā)”,而且來勢兇猛,一頭扎到賭場里幾天幾夜沒有出來,好像那兩年對賭場的遠離都是為了給現(xiàn)在的返回積蓄力量。偶然的一兩次回家,也是為了搬運可以換錢的東西以備再戰(zhàn)。丈夫這一次的表現(xiàn)可以用破罐子破摔來形容,任憑姐姐對他如何吵鬧哭嚎,他照樣抱著東西往賭場走,姐姐阻擋得厲害了,他甚至毫不客氣地對她施以拳腳。姐姐徹底絕望了,她早就打完手中所有的牌,再說什么離婚的話也沒有用了,索性來個更直接的方式,一舉結束這讓她不堪忍受的痛苦人生。這天夜里,當養(yǎng)父母和孩子們都睡下后,姐姐把自己關在盛放農(nóng)具的破屋內(nèi),從墻角拿起早就備好的農(nóng)藥,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然后躺到地上,頭朝向烏龍鎮(zhèn)的方向,流著眼淚慢慢等待死神的降臨。

      姐姐去世的時候還不滿三十歲,按說正是一個人最為美好的年華。接到姐姐的死訊,我們一家人都趕去了,除了父親之外,我們是第一次到姐姐的養(yǎng)父母家里去。我哥哥見到那個男人,上去便是一頓暴打,是父親攔住了哥哥。別打了,父親用哀求的語氣說,這件事并不怨他??粗赣H極度悲傷的樣子,我們都產(chǎn)生了恍惚,好像父親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們想打,那就打我好了。我們正在愣神的當口兒,妹妹忽然跪在姐姐的尸體前號啕大哭起來,姐姐呀,是我對不住你呀。我們都驚呆了,妹妹怎么給姐姐下跪?這又和她有什么關系?我們都疑惑不解,以為一向自命不凡的妹妹一定是被姐姐的死嚇傻了,不然她怎么會做出如此荒唐可笑的舉動來?直到不久之后,看到叔叔在父親葬禮上同樣的表現(xiàn),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這兩個人的非正常死亡都和自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十四

      李楚明的故事講完了。在喝光那杯早就變涼的茶水后,李楚明站起來,一只手在他那兩只奇怪的眼睛上使勁兒抹了幾下,便朝我慢慢伸過來。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要和我告別。我該走了,他嘶啞著嗓子說。他的目光抬起來,越過我的頭頂,直直地朝門外的遠處望著。由于他的眼睛斜視得厲害,我實在看不出他的視線到底落在了什么東西上。

      我不想放他就這樣走掉。也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用肯定的語氣對他說,這只是個別現(xiàn)象,并不能說明它……

      但它一再發(fā)生在我身上,李楚明毫不客氣地打斷我的話,抬起一只手,使勁兒在空中揮舞著說,它對我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個別不個別了。

      我再一次思考他的話,還是覺得有必要提出不同意見。那些使用同一個名字的人多著呢,難道他們也……

      我不管他們到底怎么樣,李楚明干脆把那只手舉到我面前,像一把刀一樣在我眼前劈了一下,反正我不能讓它一再得逞……他氣喘吁吁地叫喊著,兩只傾斜的眼珠突然同時直視我,像兩道閃電灼灼地照在我身上。沒錯,我確實看見他眼睛的這種變化,但只過了一霎,便又恢復了繼續(xù)斜視的樣子,而且眼神迅速黯淡下來,僅有的一點兒光亮也呈現(xiàn)出分外渙散的狀態(tài)。他沒有再說什么,便轉身,一瘸一拐地朝外面走去。

      望著他奇怪的走姿,我呆怔了一下,在腦子里問自己,他怎么變成了瘸子?我茫然不解,是他在過去的日子里本來就是個瘸子,還是在最近這些日子里變?nèi)车??看來他的確是病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但我不知道他的病到底是來自他的身體,還是來自他的精神……這個瘋子,我竟然這樣嘀咕了一聲。

      一切似乎都已塵埃落定,我知道要給自己接手的這筆業(yè)務畫上一個句號了。還在當警察時,我就有記筆記的習慣,現(xiàn)在我又拿出那個筆記本,開始往上添加關于李楚明的案子。當夜幕降臨時,我把事情的大致經(jīng)過都寫到了本子上。在要合上本子時,我又覺得余興未盡,再次提起筆,給這件本來記錄完畢的案子增加了一個情節(jié),雖然看上去有些畫蛇添足。

      我增加的這個情節(jié),真的不是來自李楚明的講述,而純粹源于我個人天馬行空的想象。

      這一天,也就是李楚明從那個千里之外的城市參加完叔叔的葬禮回來后的第二天,他來到鄒小嵐居住的別墅,敲響了那扇對他來說并不怎么熟悉的門。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白天,在以前僅有的兩次探訪中,謹慎的李楚明都是選擇在深夜時刻,而這一次他卻等不及黑夜的到來,冒著被別人發(fā)現(xiàn)的風險急急地趕來了。出門之前,他才從母親嘴里知道了叔叔使用父親名字的經(jīng)過,聯(lián)想到妹妹使用姐姐名字的后果,愈發(fā)覺得事情嚴重,又想到了小李楚明對自己名字的占用,眼前一陣陣發(fā)起黑來,腦子里充滿了離奇的可怕幻想。不行,他一遍遍地告訴自己,無論采取什么措施,都要阻止這件事的發(fā)生。

      鄒小嵐在貓眼里看到是他,便激動起來,沒有來得及收拾一下房間和自己,就打開了門。她沒有想到,李楚明有一天會公開到她這里來,莫非他們這種一直處于半地下狀態(tài)的關系要改變了嗎?鄒小嵐閃開身子讓他進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手忙腳亂了好一會兒,才想起給他讓座。

      李楚明沒有坐下,只是呆呆地站在她面前。快呀,他好像聽見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快對她說。李楚明無法再猶豫下去,不禁脫口說道,你把你兒子的名字改過來,隨即又跟上一句,現(xiàn)在就去。

      你……你說什么?鄒小嵐驚愕地看著他,似乎沒聽清他說什么,只是恍惚覺得是與兒子有關的話題,便順著他的話說,兒子還沒有放學,你等他一會兒吧。

      她還在裝模作樣,李楚明在心里說。不要再等了,他再次用命令的口氣說,帶上你們的戶口本,馬上去派出所戶籍科,我已經(jīng)給他們打過招呼了,今天就把兒子的名字改過來。

      鄒小嵐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你不是來看兒子的?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于她的明知故問,李楚明忍不下去了。如果今天不把他的名字改過來,他一字一句地說,你們就不要待在這里了。為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他一屁股坐在身后的沙發(fā)里,擺出了在這里耗下去的姿態(tài),我在這里等著你改完名回來,聽清楚了沒有?

      這一次,鄒小嵐是真的聽清楚了。為什么?她的神情反倒坦然起來,發(fā)生了什么事?

      不要問我為什么,李楚明冷下臉說,要問就問你自己好了。見她還要裝糊涂,他索性率先問起她來,告訴我,為什么要給他起我的名字?

      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鄒小嵐攤開兩手說,都是因為我愛你,所以才給兒子也……每天喊著他的名字,我會覺得好像你就在我身邊一樣……

      不要再說這些騙人的話了,李楚明惱怒地打斷她,你這樣做的真實目的,以為我不清楚?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鄒小嵐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怎么回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是什么讓你變成了這種樣子?

      你還在……李楚明憤怒地站起來,上前抓住她的身子,不停地搖晃著,你這個歹毒的女人,利用兒子的名字打我的主意,給我設下死亡的陷阱!

      鄒小嵐驚呆了。你到底怎么了?她伸出手,顫抖地朝他臉上摸,你為什么說出這樣的話?難道你瘋了不成?

      你想讓你的兒子取我而代之,這個算盤打得可真不錯呀,李楚明把她推倒在地,用腳使勁兒在她身上踩,但你沒有想到吧,老子識破了你的陰謀詭計,你的罪惡目的休想得逞……

      十五

      我不想再寫下去了,因為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被嚇住了。正是深夜時分,街道上曾經(jīng)有過的喧囂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世界變得一片寂靜,好像所有生命都消失不見了,整個世界就剩下了我這個還會喘息的生靈。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爬到床上,在吞服了幾粒安眠藥后,才勉強平靜下來。在接下來短暫的睡眠中,我做了一個夢。在那個荒誕離奇的夢里,我來到了一個黑暗陰森的場所,借著一縷不知從什么地方射來的光線,看見一個可憐兮兮的小怪物在悲傷地哭泣。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怪異的小東西,所以我確信我來到的這個地方不是人間,極有可能是地獄。我小心翼翼地問那個朝我哭泣的小怪物,你是誰?小怪物搖著頭說,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再次問它,你叫什么名字?小怪物流著眼淚說,我沒有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被他們拿走了。我繼續(xù)追問,是誰拿走了你的名字?小怪物朝一個方向指了一下說,是他們拿走了我的名字。我轉過頭,想朝它指的那個方向看一下,但就在這時,我被嚇醒了。

      我呆呆地在床上躺到天亮,在窗口照進來的第一縷晨光中勉強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坐到沙發(fā)里。我知道我病了,不用摸自己的頭,我也感覺得到我在發(fā)燒。要不要去看醫(yī)生?我問自己。但我沒有離開沙發(fā),兩眼盯著放在茶幾上的電話機,盼望著時間快一些過去。約莫到八點時分,我抓起了電話,手指顫抖著撥通了一個警察弟兄的號碼。你好,我用客氣的語氣對他說,五年前,我在執(zhí)行任務時撞死了一個人,我忘記了他的名字,請你幫我查一查……過了一會兒,那個警察兄弟把電話回過來了,我的心臟越發(fā)緊張地跳動起來,有一霎仿佛要撞到我的嗓子眼上。

      怎么回事?他說,怎么和你的名字一樣?

      你確定嗎?我還抱著最后一絲僥幸心理。

      沒錯,他用確鑿無疑的語氣說,他的名字的確叫王濤……

      責任編輯/吳賀佳

      插圖/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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