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剛
我提了一把鋤頭,立在村小旁邊的菜地里。菜地邊就是通往埡口,去縣城的崎嶇山路。路邊坡地里,莊稼已經(jīng)收割,地還空著,等待著被再次翻起。遠處是搖籃樣環(huán)抱著溪頭溝的綠油油的山川。我弓著腰,像父親母親那樣揮動鋤頭翻起地來,每掘開一塊土,就有一張或者兩張紙幣隨著土塊翻出來。我彎下腰將手伸向地里,撿了一張還有一張,翻出的紙幣怎么也撿不完……
猛地一個激靈,睜開眼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自己是躺在縣城家里寬大的床上,眼前、高處是白白的天花板,枕邊的妻子正規(guī)律地響著鼾聲。我知道自己又做夢了。整個人卻依舊沉浸在不斷撿拾紙幣的快樂里,一時無法徹底從夢境里抽身。
這個夢最初降臨是在什么時候?已不記得了。唯有夢境里的情形卻始終歷歷在目,清晰如初,就好像夢境一直持續(xù)著,仿佛被設置成循環(huán)模式的錄影帶,從未中斷過播放,而我就一直生活在這個夢里,從不曾醒來。
我有幾次把這個夢境講給身邊的朋友聽。朋友聽罷,一個勁兒地沖我會心地嘿嘿直笑——原來他們也做過差不多相同的夢。有朋友笑過之后,低聲告訴我,這是我轉世之前留存于世的后人在緬懷我,為我“送錢”來了,就像我們在各種節(jié)日里燃起紙錢祭祀先人那樣。朋友的表情既嚴肅又神秘,我將信將疑。
如果真有前世和來生,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降生在溪頭溝,又陰差陽錯地跑到縣城,當上一名醫(yī)生。
后來,讀到著名心理學家卡爾·古斯塔夫·榮格的書,盡管書中的諸多論述讓我似懂非懂,但榮格關于夢境的觀點卻令我十分認同——他認為,夢境的出現(xiàn)預示著“有事情發(fā)生了”。在我看來,榮格所言的“事情”就是脫掉白大褂,回到溪頭溝,一頭扎進溪頭溝的山水間。之后,又回到縣城,回到我早已輕車熟路的生活之中。而促使我動身的原因,有時候僅僅是腦海中忽地一個“回去”的閃念,有時候就是因為這個夢。
然后,就像今天這樣,開上車,經(jīng)縣城尾端的龍尾峽,過思經(jīng)橋和鄉(xiāng)場,不到半個小時,便站到老家的院壩里。1990年8月,我中考過后遲遲沒收到錄取通知書,一個人去縣城詢問時,走的就是這條路。我壓根兒不曾想到也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會在縣城有一份工作。那時候,鄉(xiāng)場去往縣城的路還是一溜兒碎石路,而從溪頭溝到鄉(xiāng)場,則是蜿蜒崎嶇的山間小路。
縣城和溪頭溝一山之隔。陡峭崎嶇的山路在山的最高處鑿出了個埡口,往返途中的人們在埡口歇息時,順便可以借機望一望身前、身后煙雨迷蒙的縣城和蜿蜒蛇形的溪頭溝。在通往鄉(xiāng)場的路筑成水泥路之前,我從縣城回溪頭溝,溪頭溝人往返于縣城,大多走的就是這條路。著名的國道318線穿縣城而過,有著“世界最美景觀大道”之譽的公路上,一年四季,西進東出的人和車總是絡繹不絕。除此之外便是山,一座挨著一座,高低錯落,仿佛你只要輕輕一抬腳,就能跨越到相鄰的另一座山巔之上。
溪頭溝通往鄉(xiāng)場的路澆筑水泥路面時,我已經(jīng)從學校畢業(yè),分配到縣中醫(yī)院工作。那是新千年后的某個春天。筑路工程還沒正式開始,我便被告知:要鋪水泥路面了,車子進出都不行了。水泥路剛一筑成,父親母親便托人捎來口信說:“可以(回去)了——路通了!”我望著捎信的人,從他的話語間聽出了呼之欲出的興奮。但是,自始至終,我也只是知道進出溪頭溝的路要澆筑水泥路面,并且知道筑通了。就像一聲驚雷,我只聽見了聲音,等我恍然明白過來時,已經(jīng)成了一個事實。
一條路的消失,必定伴隨著另一條路的新生。如果按照實際的行進路線,把縣城和溪頭溝之間的兩條道路連起來,呈現(xiàn)在眼前的應該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橢圓,一個可反復回繞的環(huán)形。而事實卻是,差不多從溪頭溝通往鄉(xiāng)場的路澆筑成水泥路面時起,翻越埡口的山路便少有人再去走,埡口及其兩側的道路于是漸漸變成了荒野。人們再去縣城,大多直接開上自家的車子,或者搭上過路車,走鄉(xiāng)場繞一圈。路途之遠是無疑的,但比起翻越埡口,不知要便捷、輕松多少倍。
新路不知走過多少次,可真要說起這條路來,盤桓在我腦海的,依然是那個環(huán)形;我能夠一五一十地說出的,依然是水泥路筑成之前乃至更早時期的人和事。
依然記憶猶新的是一些細節(jié)和場景——
溪頭溝出產(chǎn)的東西很多,偏偏不出產(chǎn)煤炭。一入秋,滿山滿坡黃燦燦的玉米即將收割的時候,每家每戶便計劃著“背炭”。煤炭都產(chǎn)自太陽山另一邊的大河鄉(xiāng)。除了大大小小的煤窯源源不斷地挖出煤炭,大河鄉(xiāng)還出產(chǎn)硫鐵礦、花崗巖石以及上等木材,連通外面世界的公路因此早早地筑了起來。同一座山的兩面,竟然蘊含著如此巨大的差異,世界之奇妙之詭譎由此可見一斑。
大河鄉(xiāng)通往縣城的道路在溪頭溝口呈一個倒置的“U”形。要背的煤炭,先用汽車或者拖拉機從大河鄉(xiāng)的煤窯里運出來,運到溪頭溝口那個“U”字的最突出部,就只好改用人力,一個人一背篼,螞蟻搬家似的,背運回溪頭溝里。背炭的人都是各家約請的鄉(xiāng)鄰,今天你幫我家背了,明天我?guī)湍慵冶?,完全“相伴”(無償幫工)性質,從不提工錢。背炭用的背篼都是篾條編制的,底部和四周都墊了薄膜或者油毛氈,為的是不讓煤炭末從篾條的縫隙間漏掉在蜿蜒崎嶇的山路上。
每家每戶都修有專門的煤炭倉庫,從溪頭溝口背回來的煤炭,一進到院子,就徑直倒進了炭倉里。待玉米收割回屋時,再挖些黏土,混合后捏成碗口大小的煤球,燃起火堆,烘烤竹炕上的玉米,烘烤沒有燒完的部分,便是寒冬時節(jié)的取暖物。
我家的煤炭倉庫就修在院壩邊的矮墻下,每年背了新炭回來,院壩里的泥地上總會散落下一些煤炭末。很長時間過去了,陽光照耀下來,還能望見一地隱約黑亮的光芒。
溪頭溝通往鄉(xiāng)場的路筑成機耕道以后,便再沒有人家背煤炭?,F(xiàn)在更是家家戶戶都改用起了各種各樣的電器取暖做飯。
我初一的班主任何老師來自縣城,是一名退伍軍人。有一年寒假,快到過年的時候,父親從雞圈里捉了一只大紅公雞,從炕上取了老臘肉,要我進城去給何老師拜年。我翻過埡口,去到縣城的何老師家。何老師要留我住下,我沒答應。之前我在何老師家里住過一次,被子里彌漫著陽光暴曬之后洗衣粉的香氣,我興奮得一整夜睡不著。這次何老師要我吃過飯再走,我也沒答應。那時候何老師還沒結婚,我注意到他家的餐桌上放著塑料罩子,何老師說要留我吃飯的時候,順手提了起來,我看到桌上放著幾只碗,碗里的飯菜相當有限。何老師又拿出一個紅彤彤的橘子要我吃,我雙手捧著,在手心里放了一會兒就將橘子放在了桌上。一方面是太沉,那么大個兒的橘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另一方面是不確定,我不知道那么大的橘子該如何剝開,而且那一刻就我和何老師兩人,我不知道如果真的剝開了,我們能不能吃得完它。我捧著橘子,只感覺手心里越來越?jīng)?,像捧著一塊冰,卻不能像冰塊一樣扔掉,只好側身將它放在了身旁的桌子上。
我坐了一會兒就往回走了。穿過縣城十字街,走到城頭的禁門關橋頭時,忽然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轉過身去,是何老師。他騎著自行車,在我身邊停下,將車把上掛著的塑料袋取下來遞給我,袋子里裝的就是剛才我想吃沒吃的橘子。何老師取了一個出來,從褲帶上解下鑰匙串,掰開鑰匙串上掛著的小刀,在橘子的蒂部來了個十字深切。何老師的手還沒掰開橘子瓣兒,就有汁液從切口里滴落下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何老師持小刀的手,看著他把鑰匙串別進腰間,然后掰開汁液橫溢的橘瓣兒。我的喉間咕嚕咕嚕的,我緊抿著雙唇,依任那泡口水捂在齒間,就像捂著一個世人皆知的秘密。
后來,何老師將橘子一分為二,遞了一半給我,又將自己手里的一半再一分為二,小指和無名指微屈,拇指和食指分別扯著橘子瓣兩頭的尖部,中指從橘子瓣中間部位同時用力,那橘瓣便從橘皮上一點點剝離開來。我照著何老師的做法做了,第一次沒成功,又看著何老師做了一次,便順利將橘瓣從橘皮上剝離了。我將橘瓣放進緊抿著的唇間,有點兒甜,有點兒酸,還有點兒澀,總之,是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復雜味道。
我沿著來路,翻越埡口,背回了何老師給我的一口袋橘子。直到春節(jié)過完,才一點點吃完。
我上到初三時,何老師調到了離縣城更近的另外一所“戴帽”初中(小學里設置的初中),隨著學校的那頂“帽”子被摘除,何老師又成了一名小學教師。我到縣城參加工作以后,我們偶爾會在路上遇見。盡管何老師的頭發(fā)已花白,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
有一次,在一個關于文學寫作的課堂上,我聽到一位我敬仰的作家講到如何進行有效的文學書寫,他的回答就兩個字:及物。我兀自笑了起來。因為我想起小時候,和爺爺一起翻越埡口進城的情形。每一次在我們躬著身、氣喘吁吁地登上埡口時,爺爺便會對我說:“這人哪,上多少坡就要下多少坎?!庇袝r還不忘補充一句:“不可能總是上坡,也不可能一直下坎?!蔽业臓敔斂赡軌焊鶅翰恢篮沃^“及物”,他講給我的所有道理,都是他在紛繁生活里的切身感受和體會。但在多年前的埡口上,我的爺爺就已經(jīng)對“及物”一詞做出了極其深刻又極其準確的詮釋。
我在縣城購置新房以后,曾把爺爺接來小住。但待了沒幾天,爺爺便嚷著要回去。那時候進出溪頭溝的路還是機耕道,趁我上班的時間,爺爺一個人走向了埡口。走到半路,爺爺再也走不動了,只好請一個過路人給我父親捎信,被我父親背了回去。父親后來不止一次地將爺爺趴在他背上時說的話轉述給我聽,爺爺說:“人一老,就連路也斗不過了!”從來不服輸?shù)臓敔?,在陡峭蜿蜒的山路面前,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被打敗的人。
果不其然。自打那次被父親從半路背回家,爺爺?shù)纳眢w就出現(xiàn)了問題,不久后與世長辭。
我知道,爺爺是敗給了所向披靡的歲月。
快到家的一段路,要經(jīng)過一道不長的斜坡。我坐在駕駛室里,手握著方向盤,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眼看著道路一點點在視野里消失,路旁的房屋和雜草樹木一點點低矮下去,感覺像是懸在了半空中,轉瞬,又一點點地在視野里清晰、高大起來。但我不敢太過興奮,依然小心翼翼地盯著前方,因為坡道盡頭是一個近乎直角的彎。彎道右側是土坎,左側是一人多高的河堤,河堤之下,便是流水嘩嘩的溪頭溝。
彎道處以前是水磨房,一間青瓦屋頂?shù)男∧疚?。彎道過后的直線路段地底下就是引水槽,從不遠的溪頭溝里引進來的平靜水流,沖轉過水輪盤,再匯入到溪頭溝時,便變得湍急起來,嘩啦啦地泛著白白的水花。在溪頭溝通上電源、用上電動磨面機之前的漫長歲月里,溪頭溝人都在水磨房加工面食。誰家要磨面了,就將要磨的玉米或者小麥,裝在麻布口袋、撮箕或者木盆里,端到磨房去。
有時候會碰巧遇上好幾家人同時去磨面,后面去的人就把裝著玉米或者小麥的麻布口袋、撮箕或者木盆放在那里,轉身去忙別的事情,等估摸到該輪到自家,再回到磨房時,前面的人可能已經(jīng)磨完了,而自己要磨的玉米或者小麥,已被前面的人放進了磨盤,只等著收拾、盛裝熱乎乎的面粉了。而排在更后面的人家呢,依然把裝著玉米或者小麥的麻布口袋、撮箕或者木盆放在那里,等待著。麻布口袋、撮箕或者木盆都不長腳,它們最懂得遵守秩序,和它們的主人一樣,從不會胡亂插隊或排擠別人。
有一回,爺爺帶著我和弟弟去磨面。磨房里沒有其他人,爺爺將玉米放進磨盤,抽掉入水口的木擋板,看著磨盤轉動起來以后就回家忙別的去了,將守磨房的事情和弟弟一起交給了我。我已經(jīng)不記得那是不是第一次守磨房,只清楚地記得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弟弟一起守磨房。事情出在弟弟身上。爺爺離開以后,弟弟便開始圍著磨房跑圈,后來似乎是跑累了,就半蹲著身子,也和我一樣盯著磨齒間不斷溢出的白色面粉,小手窩成一個小湯匙,不斷將面粉舀起來又潑出去。后來他似乎是要站起來,卻不知怎的,突然就倒在面粉槽里,雙腿朝向半空不住地飛蹬著,我趕緊上前抓住弟弟的腿,卻怎么也拉不動。磨房離家也就半里地的樣子,我哭喊著往家跑,大約是我的哭喊聲太大,還沒跑到半路,便見爺爺急匆匆地向著磨房飛奔而來。一邊跑,一邊問:“咋的了?”我說:“弟弟……”話沒說完,就又更加兇猛地哭了起來。等我和爺爺氣喘吁吁地趕回磨房時,卻見弟弟站在磨盤邊上,臉上沾滿了面粉,傻呵呵地笑著。也不知道弟弟是怎么從面槽里爬起來的。
后來,我到家一停下車,總要去到水磨房下方的親戚家串門,或者就是在溪頭溝的路上走一走。路過坡道之下的那個拐彎時,我的腳步總會不由自主地慢下來,看著路邊山腳蓬勃生長的雜草樹木和溪頭溝里的亂石堆積的河床,聽著漸漸小下去的溪頭溝里河水汩汩流動的聲響,耳邊仿佛聽見自己多年前撕心裂肺的哭喊,眼前依稀浮現(xiàn)出弟弟沾滿面粉的小花臉。
水磨房的消失是在溪頭溝通上電以后、機耕道筑成之前的事情。有了電,電動磨面機便取代了水磨,起先只有三兩家,后來幾乎家家都用上了。
水磨房的引水槽至少有兩米寬,人們用幾根圓木拼接捆扎在一起,搭成一道便橋。夏日里,引水槽里水位高漲,緊貼著便橋底部。到了冬天,水位慢慢下降,濺起的水花依然把圓木浸得濕漉漉的。
我上初二那年冬天,溪頭溝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水磨房引水槽的圓木表面積滿了厚厚的雪,白茫茫一片,只有汩汩流逝的溪頭溝水,像極了一條青色的長飄帶。我從沒見到過這樣的大雪,從沒想到過溪頭溝會變成一條長飄帶。那天,我興奮地背著書包出了門。當我踏上便橋,圓木上的積雪嘩啦一下垮塌下來,轟然掉落進引水槽里,變成了流水的一部分。我低著頭,可能剛走出兩步,就感覺腳底突然落空,呼啦一下站到了齊腰深的引水槽里。
本來那天爺爺和父親母親就不同意我去上學??次覝喩頋皲蹁醯胤祷丶依?,母親連忙為我找來衣服換上。我又要出門,他們都反對。但我不干,堅持著又一次跨出了家門。
校園里,一片白雪皚皚。教室里,只有老師和幾個家在鄉(xiāng)場的同學。學校停課了。
這件事,我其實已經(jīng)忘記了,但我的父親母親卻一直記著,他們后來若干次有意無意地講給我的女兒、他們的孫女聽。女兒望著我,一臉驚奇的表情:“真的嗎?”我不由得笑了起來。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其真實性也一定會讓我懷疑。
那個潔白無垠的冬日,已變得越來越接近于又一場無邊無際的夢境。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