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揚
1936年5月1日,一群幾乎穿得一模一樣的紐約年輕女性舉著橫幅走上街頭,橫幅上寫著:一天工作6小時。
也是在同一時期,偉大的凱恩斯也發(fā)表了一篇著名演講:《我們后代的經(jīng)濟前景》。他在演講中謹慎地預測:在未來一個世紀內,技術創(chuàng)新將使每周工作15小時成為可能。
在那個時代,無論支持還是反對,幾乎所有的西方人都覺得“減少工時”是大勢所趨。這似乎是一個自1886年5月1日芝加哥大罷工以來的大趨勢,那一天不僅是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的由來,還標志著“8小時工作制”的開啟。
一直到1977年,時任美國總統(tǒng)吉米·卡特還曾短暫提議將工作時間縮短為一周4天,《華盛頓郵報》宣稱:我們與20世紀中葉以來似乎不可避免的“休閑社會”已是近在咫尺。
四十多年過去了,這個“近在咫尺”卻被證明是“漸行漸遠”。按照《過勞悲歌》一書所說,“1975年到2016年,(美國)工薪階層的工作時間增加了13%,相當于每年多工作5周左右的時間”,非但6小時工作制沒有如想象中實現(xiàn),且8小時工作制的成果岌岌可危,“近40%的全職工作者每周工作50小時或以上,約18%的全職工作者說他們工作60小時或以上。”
美國可能是工作時間最長的發(fā)達國家,“比法國人每周多6個小時,比德國人每周多8個小時”。
作者認為,長時間工作的回歸“在我們(美國人)的疏忽大意中一點一點地發(fā)生了”。
《過勞悲歌》一書的副題是“996正在毀掉美國夢”“996”是出版社引進時的“中國化”,原書應為“超時工作”這樣的“意譯”當然很妙,但是,這可能也在不期然間造成了一個潛在的誤會:996主要指向的是中國中產(chǎn)階層特別是作為高級中產(chǎn)的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這本書主要談論的超時工作者并不是美國白領,而是中下階層。
盡管本書的主題是超時工作,但作者杰米·K.麥卡倫設置的更大背景則是“中下階層破滅的美國夢”?;蛘哒f,作者是將“超時工作”視作“美國夢破碎”的一個方面。
在《過勞悲歌》一書中,時時可以感受到作者的糾結。在我看來,糾結之一就在于“超時工作”不是一個獨立存在的美國夢問題,而是與很多相關議題纏繞在一塊,以至于互相牽拽自我矛盾,難以找到清晰的解決方案。
在美國中下階層陷入“超時工作”之時,他們也時刻面臨著“高失業(yè)率”和“低薪”的威脅,這三者的并存令他們在生活的困境中顧此失彼。用《窮忙》一書中的話來說就是:“他們苦苦掙扎,精疲力盡,找不到出路。”
比如,低薪令普通勞動者不得不以更長的勞動時間來換取更高一些的收入,很多時候超時工作是他們的主動選擇;而失業(yè)的威脅則讓普通勞動者喪失了很大一部分博弈能力,被迫接受糟糕的工作時間安排。
這或許暗示著,美國夢的每個碎片都是互相關聯(lián)的。
作為美國明德學院的社會學教授,杰米·K.麥卡倫為這本書作了極其精彩的采訪,書中出現(xiàn)的那些人物故事讓這本書的非虛構色彩頗為濃厚,“我采訪了員工、經(jīng)理、政策制定者、工會領導人和技術專家”,“我在他們工作時觀察他們,在休息時接觸他們,在罷工時拜訪他們”。
事實上,在“美國夢破碎”這個出版大主題中,最流行的就是“非虛構敘事”,如《掃地出門》《下沉年代》和《失業(yè)白領的職場漂流》,但《過勞悲歌》又不能被視作一本典型的非虛構敘事作品,這本書的理論色彩甚至壓倒了非虛構,這一點似乎從本書的扉頁中就可以看出:引用了一大段馬克思的《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
書中理論探討為何如此“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其他“同主題”作品不一樣的是,麥卡倫的主要興趣可能不僅僅是“呈現(xiàn)”美國人超時勞動這個問題,也在于找到“解決方案”,這有關于他的政治信念。
在我看來,這也是這本書的另一個“糾結”之處。糾結不僅在于“非虛構”與理論探討夾雜一起的混搭感,更在于要為一個近乎于無解的問題“求解”。
就傳統(tǒng)的“呈現(xiàn)問題”這方面,作者做得幾乎臻于完美,但在“求解”這方面,作者提出的方案很難完全說服我。
其中一個問題是,作者提出的理念和口號過多,而相對忽視了可操作性。比如,作者甩出了不少讓人熱血沸騰的“大詞”:“美國夢的破滅也為美國人提供了一個機會,不再為舊夢想注入活力,而是去實現(xiàn)更遠大的夢想”“經(jīng)濟安全、個人的滿意和幸福應該是權利,而不是像其他商品一樣是勞動的產(chǎn)物”“我們需要聯(lián)合起來,減少和改善工作時間,扭轉雇主對我們的控制,重新掌控自己的時間”“更大的工作者權利意味著更好的工作時間”……
在“求解”方面,本書最核心的一句話可能是“我們應該重新設計經(jīng)濟體系”。但究竟這個“經(jīng)濟體系”具體是什么,作者并沒有明確給出思路。
當然,作者也坦承自己的方案是“激進”的,或許暗示他想在根本上“變革”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嗯,作者或許是伯尼·桑德斯的同道中人。
作者可能自知不是經(jīng)濟學出身,因此也在盡量回避從經(jīng)濟學的角度探討他的“方案”。因此,在作者給出的并不完整的方案中,我們只能看到對未來的樂觀許諾,比如更高的收入和更少的勞動時間,卻無法看到“如何在經(jīng)濟學上可能”。
如何在少工作的情況下,獲得更好的生活水準?面對這個經(jīng)濟學難題,我們這個時代的聰明人或許會提出,可以讓國家和資本承擔這一成本,但稅收是變不出來的,隨之而來的企業(yè)不堪重負呢?聰明人就沒興趣繼續(xù)討論下去了。
這就還不如本書作者的態(tài)度更坦誠,他已經(jīng)清楚地表明,這不是一個現(xiàn)有“經(jīng)濟體系”可以解決的問題。
不過,在本書語焉不詳?shù)摹胺桨浮敝?,其中有一條還是讓人眼前一亮。作者提出,應該建立一個“全民基本服務平臺”,提供免費無條件的醫(yī)療、教育和兒童保育等福利。新意并不在于這個北歐式的“大福利主義”,而在于作者主張將福利與工作“切割”,變成全民福利,這樣做的好處是不僅可以降低具體企業(yè)的負擔,還可以鼓勵企業(yè)多雇傭員工,而不是因為與工作捆綁的福利加大了雇傭固定成本,“促使雇主要求員工加班,而不是雇傭更多需要福利的員工”。0C78C04D-8860-4BF5-ABFB-98B024AB37B0
置于中國的語境內,這本書對于我們探討國內的超時加班問題有何意義呢?最大的意義可能還是,這本書適時地提醒我們,超時工作議題的目標人群更應該是國內的普通勞動者,而不是將注意力都投向高薪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和996。
2010年前后,我們關注的是“富士康”工人——人數(shù)更為廣大、收入更低的人群,但近兩年,輿論場的重點卻莫名轉移到那些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都是高級中產(chǎn)的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員工身上。
不是說大廠員工不值得關心,他們當然有他們的煩惱和壓力,但他們從階層上而言并不是中國普通勞動者的“典型代表”,人數(shù)也遠不能和數(shù)以億計的制造業(yè)工人和日常服務業(yè)從業(yè)者相比。這就像《過勞悲歌》并沒有把過多篇幅留給硅谷和華爾街員工,這才是一種真誠且能自洽的“社會正義”立場,大廠工程師和“富士康”工人,誰更是“社會正義”應當關注的對象,我想沒有什么疑義吧?
說到底,大廠員工是有選擇權和博弈能力的,他們的收入水平?jīng)Q定了他們并不是“沒有出路”;而中國普通勞動者的境況只會比《過勞悲歌》中的美國中下階層更有“挑戰(zhàn)性”。
考慮到中國的經(jīng)濟模式,超時工作在中國是范疇遠超996的嚴肅議題。本質上,不能因為輿論場上話語權的大小和“可炒作性”,將大廠員工和996作為中國超時工作議題的主要關注對象,這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公平。
相對來說,由于缺乏代表性, 996甚至不應過多進入公共政策的討論,這也是一種“占用公共資源”。對于大廠員工而言,他們更需要的是對消費主義的自我克制,對財務自由這個偽概念的自我祛魅,以及,他們或許可以反復聽一聽馬克斯·韋伯這句話:“人的本性并不是想掙越來越多的錢,他們只是想按照自己已經(jīng)習慣的方式去生活,并為此目的賺到必要的錢即可。”
“美國夢破碎”是這幾年國內出版界的一個重要風口,各類出版物幾乎覆蓋了“所有的碎片”?!妒I(yè)白領的職場漂流》聚焦白領階層的向下流動;《掃地出門》揭露的是美國貧民的無家可歸問題;《故土的陌生人》和《鄉(xiāng)下人的悲歌》探討的是“紅脖子”的憤怒與哀痛;《我們的孩子》從教育入手談美國的階層固化;《下沉年代》則以“史詩體”講述了美國人共同命運的解體和社會的撕裂……
從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鄉(xiāng)下人的悲歌》到《過勞悲歌》,“美國夢”似乎已經(jīng)是“四面楚歌”。但這兩個“悲歌”顯然代表的是兩種價值觀,前者是美國保守派,后者是美國左翼。
在這些書里,我們或許無數(shù)次地聽見了“美國夢的破碎聲音”。破碎聲是真實的,但這真是美國的全部么?事實上,“破碎”只代表了美國的一個面相,美國是由《光榮與夢想》與《過勞悲歌》《下沉年代》同時構成的。破碎聲無疑對我們理解美國、理解“為何有那么多美國選民支持特朗普”有很大幫助,但如果我們將此理解為唯一的美國聲音,那就是一次價值觀的悲傷下沉。
更重要的是,這些破碎聲和反思幾乎都是出自美國人之手,這是一種自信,更是一種寬容。
自我反思不是衰落,而是一種天賦。愿閱讀讓我們反思。0C78C04D-8860-4BF5-ABFB-98B024AB37B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