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詩秀
最早知道薩拉熱窩是少女時代看的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我仍記得其中一句臺詞“空氣在顫抖,彷彿天空在燃燒”,影片的男主角瓦爾特是文革后無數(shù)青少年崇拜的“硬漢”。幾十年后,2018年的10月金秋,我獨自一人背著包從波赫(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的莫斯塔爾坐了兩個多小時汽車,到達向往已久的薩拉熱窩。
老城東邊 濃濃土耳其味
從汽車站打了輛出租,到達我預訂的民宿hoste Apartments HAN Alifakova,它位于一個半山坡上,屬于薩拉熱窩最古老的城區(qū);從潔凈木制小樓梯走廊上掛的黑白照片來看,這棟建筑有超過兩世紀的歷史,經(jīng)過了時間和戰(zhàn)爭的摧殘,內(nèi)部被修繕一新,有著家庭般的雅致溫馨感和五星級賓館的潔凈。房屋的主人請我在暫無人預定、有窗景的房間坐下喝茶,從窗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像倒插細細鉛筆桿的清真寺宣禮塔、紅色的瓦片屋頂、雄偉的條紋市政大樓,這景色充滿異域風情,乍看不像歐洲城市。
安置好行李,出門走幾分鐘,穿過河流上的小橋,經(jīng)過市政大樓就到了附近建于15世紀后期的老城東邊土耳其區(qū)巴斯卡爾森雅,首先見到的是清真寺和一個挨一個的餐館、小店、咖啡館。在廣場的中心,滿地咯咯叫的鴿子,比人還多,灰麻麻的站一地,還有一座百年園頂摩爾式風格的Sebilj噴泉,它是薩拉熱窩的象征標志之一。
慢慢地進入老城,看到的是色彩艷麗的各種小商店、土耳其風格的餐館,五顏六色的地毯和吊燈。在市政府大樓對面一個漂亮干凈的傳統(tǒng)土耳其餐館,享用豐盛的一餐只要7歐元,那些色彩斑斕的甜點真的讓你感覺就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堡。
走在“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電影中的鐵匠街,兩邊小店里全是琳瑯滿目、閃閃發(fā)光的各種銅銀咖啡壺和杯盤、燈具、器具。周遭充滿艷麗的色彩,土耳其咖啡館內(nèi)閑聊的包頭巾穆斯林女人們、小巷內(nèi)吸水煙的年輕男人、浪漫溫馨的小酒吧……,從石板路穿到小石巷,整個老城區(qū)的小街小巷到處彌漫著鄂圖曼帝國緩慢的生活氣息。
東正教堂、天主教堂毗鄰
出了老城區(qū),我又看到另一幅街道景象。
新古典風格的建筑大樓,門前肌肉豐滿的人物石雕使我以為身處在羅馬,可是一轉(zhuǎn)身,映入眼幕的清真寺白色園頂和高聳宣禮塔,又讓人覺得好像置身土耳其伊斯坦堡的一個角落。這是有近600年歷史的“沙皇”清真寺,是鄂圖曼帝國在波士尼亞建造的第一座清真寺。
再走幾步,在老城區(qū)西邊看到雕花淡綠色的奧匈帝國時期的建筑,又以為在維也納的一條街道上,幾步之遙是兩個尖塔高聳的紅色天主教堂,轉(zhuǎn)身黃色的東正教堂尖頂出現(xiàn)在樹蔭叢中。這些代表不同宗教的建筑,彼此之間的距離如此之近實在令人震驚;所有的信仰都在同一條路上,它們之間沒有界限,但也可能隱藏著多少縫隙。這就是薩拉熱窩,由不同的面孔、眾多文化和宗教融合,以及民族沖突而形成的一個獨特城市,它是歐洲的一座城市,又截然不同于歐洲的任何一個城市。
一個陰天的早上,我蹬上有百年歷史、色彩亮麗的有軌電車,向司機買1.8馬克(約7元人民幣)的車票,與一名當?shù)刂心陭D女一起坐在一排硬硬的椅子上;車廂里有瓦爾特那樣面孔的男人們,也有一些戴著頭巾的穆斯林女人,隨著吱吱嘎嘎聲響慢慢地沿著河的東岸穿梭于老城。透過電車車窗,我看到繞城的滾滾河流、飛翔的鴿子、承載歷史重負的拉丁小橋、市政廳大樓、菜市場。在波赫獨立戰(zhàn)爭時期,從1992年到1994年電車停止運行,戰(zhàn)后在許多國家?guī)椭虏艑⑦@有100多年歷史的有軌電車延續(xù)下去。掠過眼前的是幾個世紀的清真寺、教堂、有彈孔痕跡的高樓,電車彷彿帶我穿過百年時光。
市政廳大樓是當?shù)刈罹哂写硇缘膴W匈帝國時期建筑,橘紅條紋具有摩爾風格和北非伊斯蘭藝術(shù)風格,最早為市政大樓,1949年后改為圖書館;1992年內(nèi)戰(zhàn)時,薩拉熱窩被圍困,塞爾維亞炮彈摧毀圖書館,其中90%圖書被燒毀。這是當代歷史上最大的蓄意圖書館火災事件,一位32歲的圖書管理員從火中拯救書籍時失去了生命。1996年戰(zhàn)后,在歐盟和西歐國家的援助下開始重建,最后恢復昔日的輝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如蘇丹宮殿般美麗輝煌?,F(xiàn)在市政廳時常舉辦各種活動,如音樂會和展覽。
下午,我常去在老城中一間小酒吧,里面全是老物件裝飾:褪色的木制老窗架、手搖電話、磨損的小木桌、老式銅吊燈,墻壁上一幅色彩暗淡的風景油畫,這些物件散發(fā)出陳舊時代的氣息。我總是找張靠著街邊的小桌子,點一杯熱茶,攤開自己的書本,偶爾抬頭看著對面一個小店櫥窗里一位俊美少年凝視的畫像。臨近黃昏時,玻璃在室內(nèi)燈光的照耀下,很多幻影重疊在一起,橘紅的墻壁、室內(nèi)的吊燈、座椅、我的茶杯、室外空蕩的小椅子、對面的小店,真實和虛幻重疊在一起,恰是人生眾多時刻的再現(xiàn)。
墓碑遍布 生者死者共存
最后一天早上在享受了薩拉熱窩的美麗、溫馨、緩慢、異域風情后,我參觀了1995年雪布尼查大屠殺攝影展。這一天因此變得沉重和悲傷。黑白照片中,一位母親身上披著布條,寫有全家被殺男性的名字;一個簡陋沙發(fā)上,老婦人將自己的照片剪下,貼在丈夫和兒子的照片中,在難民營等待永遠不歸的親人。
大屠殺5年后,從萬人坑里挖掘出600多具尸體,那鐵鍬都無法承受痛苦而斷裂;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8300多具穆斯林尸骨被確認,戰(zhàn)爭剝奪了他們的生命,抹去了他們的面容,親人只有從挖掘出的衣物去認領(lǐng)所剩幾塊殘骨。
滿墻都是在戰(zhàn)爭中被埋葬的男人面容,他們或微笑、或年輕、或中年或老年,這些沉默的黑白照片對我默默訴說戰(zhàn)爭的殘酷和失去親人的無限悲痛,以及生命中一段被戰(zhàn)爭切割的無奈和苦楚。
黑白照片顯示出戰(zhàn)爭的殘酷,顯示了巴爾干民族之間的分歧、沖突和對抗。我自問,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貴?如果沒有生命,那些用慘痛的犧牲爭奪來的獨立、土地還有什么用呢?為什么地球上的人類要用宗教、民族來分割開,互相殘殺?這都是一時無法回答的問題。
去薩拉熱窩之前,我在莫斯塔爾遇到一個如林黛玉一般纖細的年輕中國女人,她曾在薩拉熱窩住過一個多月,她說:“我是一個敏感的人,我在薩拉熱窩見到太多的墓地,這個城市使我感到憂郁?!?/p>
我住在半山坡上,再往上爬十分鐘,就在我住的旅館后山坡上有一片墓地,白色墓碑像石林一樣布滿半個山坡,站在墓地邊,似乎我也可以感受到籠罩在薩拉熱窩上空的絕望與死亡。
從1992年至1996年2月29日,薩拉熱窩遭到南斯拉夫人民軍與塞族共和國陸軍圍困40多個月,這是現(xiàn)代戰(zhàn)爭史上最長的圍城戰(zhàn)役。不談那些死于戰(zhàn)斗的士兵,更多的受害者是薩拉熱窩的平民;因缺水缺電缺糧,很多人死于饑餓和疾病,其中包括“瓦爾特包圍薩拉熱窩”的著名導演。
墓地周圍有密密麻麻、一個挨一個的房屋,這些居民每天上下班經(jīng)過墓地,從墓地中的小徑穿過。在薩拉熱窩的花園中和清真寺旁,也可以看到規(guī)模不大的墓地、各式各樣的小石墓碑,好像人們習慣生活在墓地邊,生者于死者為鄰。
幾天后,我反復來回漫步在薩拉熱窩的街頭,穿過很多不同風格的建筑面貌和教堂清真寺,看著帶有彈孔的樓房、如叢林般密集的墓碑,我感到不能把薩拉熱窩簡化為一系列景點來參觀的城市。因為那些所謂的景點單個來看沒有特別出色之處,例如清真寺比不上伊斯坦堡的規(guī)模盛大、天主教堂比不上意大利的壯美;但薩拉熱窩的多樣性、異域風情及背后的沖突和創(chuàng)傷,使得這個城市具有獨特的魅力與悲傷,它多次從戰(zhàn)爭的灰燼中重生,多次成為巴爾干地區(qū)沖突的心臟。但目前,它是我游覽巴爾干地區(qū),感受到的一顆溫暖心臟。
(責編? 孫?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