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歌
寧波出版社文學中心總監(jiān),百萬級暢銷書作家,著有小說《晚安,我親愛的人》等。
詩人余光中晚年時曾說,他想要去寫用動詞和名詞組成的詩歌,盡量少用形容詞來作修飾。為什么要少用形容詞呢?大體是因為詩歌這門極其講求凝練的語言藝術,惜字如金,要竭力避免過度修飾的筆墨,正所謂“辭達則止,不貴多言”。
有沒有這樣類型的詩歌呢?我們一起來讀一讀這首余秀華的名作《我愛你》: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nèi)心的雪
它們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
在干凈的院子里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
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于植物,關于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
這首詩用大段的名詞和動詞組成了意象矩陣,間或一閃的形容詞夾雜其間,起到了點睛、總結的作用,豐沛的情感在字里行間彈跳、涌動,完滿地詮釋了“我愛你”的主題。
漢語中的名詞,本身就有很強的意象指向性。有時即便不用定語修飾,當我們讀到某一個詞或某幾個詞時,也會不自覺地產(chǎn)生場景聯(lián)想,引發(fā)情感共鳴。比如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這里的床前月與地上霜相呼應,讓人產(chǎn)生一種明亮而寒涼之感,很好地渲染了思鄉(xiāng)之情。又比如白居易的《問劉十九》: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全詩二十字,僅有“綠、紅、新、小”四個形容詞,以“綠蟻酒、紅泥、小火爐和雪”的集體意象,共同營造出一幅天寒地凍、溫酒待飲的溫暖畫卷,寫得簡潔而風雅,耐人尋味。
不僅古詩詞的書寫講求簡約,現(xiàn)代漢語中,精簡形容詞,用名詞的自身意象營造意境,也能呈現(xiàn)出凝練之美。
形容詞(或副詞)的過度使用,會增加句子的澀滯感,破壞閱讀節(jié)奏,甚至產(chǎn)生“文過飾非”的效果。優(yōu)秀的作家,在選用修飾語上會特別謹慎,絕不濫用。文學作品里傳神的描摹,常常不是層層修飾的“形容”,而是通過緊緊捕捉事物最突出的特點或動作節(jié)奏來呈現(xiàn)。
蛇肉到了時間,端進屋里,掀開鍋,一大團蒸氣冒出來,大家并不縮頭,慢慢看清了,都叫一聲好。兩大條蛇肉亮晶晶地盤在碗里,粉粉地冒鮮氣。我“嗖”的一下將碗端出來,吹吹手指,說:“開始準備胃液吧!”
我將醬油膏和草酸沖好水,把蔥末、姜末和蒜末投進去,叫聲:“吃起來!”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飯,伸筷撕那蛇肉蘸料,剛入嘴嚼,紛紛嚷鮮。
——阿城《棋王》
阿城在這段文字里展現(xiàn)出高超的寫作功力。首句寫蒸氣消散過程,抓住眾人圍在一起,剛透過蒸氣看到蒸蛇肉便大聲叫好的情態(tài)面貌,極好地凸顯了眾人的嘴饞和內(nèi)心深處的迫切,一氣呵成,極富動感。接下來,寫蛇肉出鍋,用了“亮晶晶地”“粉粉地”兩個修飾語,十分精準,又特別可愛。緊接著寫大家“乒乒乓乓地盛飯,伸筷撕那蛇肉蘸料,剛入嘴嚼,紛紛嚷鮮”,下筆毫不拖沓,“剛入嘴”和“嚷鮮”一句,用字極少,卻將眾人之急和蛇肉之鮮,寫得力透紙背,意味盎然。
黑孩在鐵匠爐上拉風箱拉到第五天,赤裸的身體變得像優(yōu)質煤塊一樣烏黑發(fā)亮;他全身上下,只剩下牙齒和眼白還是白的。這樣一來,他的眼睛就更加動人,當他閉緊嘴角看著誰的時候,誰的心就像被熱鐵烙著一樣難受。他的鼻翼兩側的溝溝里落滿煤屑,頭發(fā)長出有半寸長了,半寸長的頭發(fā)間也全是煤屑。
——莫言《透明的紅蘿卜》
這段文字中,莫言以大量的筆墨來描畫黑孩的“黑”,他想傳達的核心感受正是:黑孩的形象讓誰看了心里都難受。
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莫言在描寫上做了三重鋪墊:
第一,黑孩的黑是拉風箱所致——“赤裸的身體變得像優(yōu)質煤塊一樣烏黑發(fā)亮”,把身體比作優(yōu)質煤塊,本是戲謔的筆法,再用烏黑發(fā)亮來點睛,讓人印象深刻。
第二,黑孩全身烏黑,牙齒和眼白就顯得格外突出。
第三,當黑孩閉著嘴唇,只露出眼白盯著誰看的時候,誰的心就像被熱鐵烙著一樣難受。被熱鐵烙過的滋味不僅難受,而且最大的特征是被烙過的東西也是烏黑一片的焦煳。莫言成功了,他僅用了“烏黑發(fā)亮”一個關鍵形容詞來總結黑孩之黑,又用對比、通感的修辭手法,將這樣的黑深深地烙在了讀者的心中,如此簡潔,又如此深刻。
英國浪漫主義文學評論家柯爾律治曾評論莎士比亞的戲劇說:“把一個詞語摳出來,就像從金字塔中摳出一塊巨石一樣困難?!蔽蚁?,最優(yōu)秀的文本一定是凝練而深刻的,是不可更改和替換的。同學們,請慎重選擇你筆下的形容詞,終有一天,你的文字金字塔也能閃耀出熠熠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