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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民族國家、文學與學術之間:比較文學史回溯及反思*#

      2022-04-15 14:58:26姚孟澤南開大學
      國際比較文學(中英文) 2022年4期
      關鍵詞:比較文學法國學術

      姚孟澤 南開大學

      引言

      重視歷史是中國比較文學界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自20世紀80年代初比較文學在中國大陸興起以來,幾乎每一部教材中都有專門的學術史章節(jié),而且還出現(xiàn)了多種專門的學術史著作,共同建立起了一種相對穩(wěn)固的歷史敘事。概括起來,這一敘事以“學派”和相應方法的更迭為內在線索,記載了比較文學作為一個“學科”從歐洲萌芽、法國確立、美國發(fā)展到中國繁榮的過程,具有體系嚴明、邏輯清晰、板塊完整和易于教學的特點。由于這種學術史格外強調“學科”的身份,并且也主要是在“學科”內部進行歷史敘述,因此可以被稱為“學科史”??梢哉f,學科史已經成為中國比較文學“概論”中最“基本”的知識。然而,也正是因為其“基本概論”的身份,學科史研究在近十年來陷入了停滯狀態(tài)。的確,經過40年的累積,尤其是在已有幾部學科“通史”之后,“基本概論”已基本無需再論,即便再論,也不可能成為“前沿問題”。在既有的模式之下,繼續(xù)開拓的空間不大,能夠做的看起來也主要是填充細節(jié)和續(xù)寫新時段,似乎很難再做出具有突出的問題意識和學術價值的成果。

      實際上,這種學科史模式存在很多問題。首先,既有的學科史敘事十分簡略,很多教材和專著中的學科史內容存在大量簡單重復和轉引轉述的現(xiàn)象。盡管學界對于學科史上關鍵節(jié)點、代表性學者及其代表性言論早已爛熟于胸,但對除此之外更多的學術觀念與實踐了解并不多;其次,由于缺乏足夠的歷史信息作為依據和語境,學界對以上內容的理解難免有誤讀或誤會;再次,這種學科史往往有意無意地割裂了學科與社會文化語境之間的聯(lián)系,也導致了對真實歷史的忽視或誤讀;最后,或許根本的問題還在于“學科”本身是一種在學術史上遲來的建構之物,因此以“學科”為框架來框定學術史就帶有濃重的理念先行和目的論的色彩。挪用王國維“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一語來說,這種簡明整齊的學科史成為了只在課堂和考試真空中存活的“可愛而不可信”的知識——它固然易于講解和考察,但與真實的研究實踐日益疏遠,更無法為學科未來發(fā)展提供借鑒。

      作為更大的學術研究的一部分,比較文學所依傍的文學觀念和學術意識處于不斷的互動和變化之中,作為實踐者的學者也并非生活在“學科”之中的人,而是具有多樣的文化經驗和政治意識的“社會人”。因此,我們需要的不是人為建構起來的線性的學科現(xiàn)象史,而是將實際的學術觀念與實踐歸置到大歷史中去綜合理解的“超學科”的學術史,是更加關注細節(jié)和深度(而非體系與理論)的問題史,以及更加關注知識背后之社會動因及知識之社會影響的知識社會史。當然,這遠非一篇論文力所能及之事。本文的目的,是在上述思路的基礎上,將比較文學放置到不斷變幻的社會歷史文化和學術語境之中,以比較文學與民族國家、文學和學術這三種要素持續(xù)的協(xié)商互動為入口,為理解比較文學學術史提供更為開放和有效的描述方式,以利進一步的討論和研究。

      一、民族國家與民族文學的雙重發(fā)現(xiàn):18-19世紀文學比較意識的萌發(fā)

      若要講述比較文學學術史,不必回到古希臘對古代東方文化的吸收,或者是古代中國對印度佛經的翻譯,而是需要回到那個“民族國家”和“民族文學”(國別文學)被發(fā)現(xiàn)的歷史時刻。這是因為,人們有意識地進行文學比較,是從普遍意識到不同的民族文學存在價值開始的。今人已經習慣把“民族文學”當成是自古有之的天然之物,而且是“世界文學”的前提和基礎。但從觀念史的角度看,這恐怕只是現(xiàn)代人以今視昔所導致的視差效應之一。對于中世紀的歐洲人來說,用拉丁文寫成的文學就是普世的文學(universal litera‐ture);對于17-18世紀的歐洲人來說,法語文學成了新的普世文學。德國學者諾貝特·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在其《文明的進程》(über den Proze? der Zivilisation,1939)中提到,在17-18世紀的德意志,上層人士普遍認為德語是僵硬笨拙的,以至于說法語被當成“有教養(yǎng)”的標志,甚至就連普魯士的國王腓特烈大帝(又稱腓特烈二世,F(xiàn)riedrich II,1740-1786年在位)都認為,德語是“半開化的語言”,深受德意志下層百姓所喜愛的莎士比亞戲劇是野蠻低下的,只有法語和法語文學才是高尚的典范。1(德)諾貝特·埃利亞斯:《文明的進程:文明的社會發(fā)生和心理發(fā)生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第8~13 頁。[Norbert Elias,Wenming de jincheng:wenming de shehui fasheng he xinli fasheng de yanjiu(The Civilizing Process:Sociogenetic and Psychogenetic Investigations),trans.WANG Peili and YUAN Zhiying,Shanghai:Shanghai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2013,8-13.]這里有兩個關鍵點需要稍加解釋。第一點,和我們今天所理解的文學(也就是小說、詩歌、戲劇和散文等帶有藝術特性和可供審美的作品)相比,當時西方主要語言所謂的文學含義要寬泛得多,還包括學術研究、歷史、神學甚至是自然科學的文本,以及關于文本的學術研究和知識。2關于西方“文學”含義的演變,可以參看(美)勒內·韋勒克《比較文學的名稱與實質》中的相關討論。見《辨異:續(xù)〈批評的諸種概念〉》,劉象愚、楊德友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7~37 頁。[René Wellek,“Bijiaowenxue de mingcheng yu shizhi”(The Name and Natur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in Bianyi:xu piping de zhuzhong gainian(Discriminations:Further Concepts of Criticism),trans.LIU Xiangyu and YANG Deyou,Shanghai:Shanghai People Publishing House,2015,7-37.]第二點,腓特烈大帝對德語的貶低和焦慮表明,一種民族意識和不同民族間的比較意識正在萌發(fā)——這在比較文學學術史上非常關鍵。

      腓特烈大帝在此將我們帶向了比較意識萌發(fā)的歷史時刻,也就是18-19世紀之交的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zhàn)爭前后。在18世紀的法國文學之外,英語文學和德語文學實際上都逐漸發(fā)展起來了,而且正在逐漸被本國之外的知識階層看到。例如,在1726-1729年,伏爾泰(Voltaire)流亡英國時,觀察到英國與法國政治制度和社會狀況的巨大差異,寫作了一系列關于英國政治、宗教、哲學和藝術的文章,并于1733年以英文、1734年以法文分別結集為《英國通信》和《哲學通信》出版,使法國人第一次系統(tǒng)接觸到了英國社會和文學文化,對法國啟蒙運動影響巨大。另外,在腓特烈大帝時期的德意志地區(qū),也出現(xiàn)了諸如康德、萊辛、歌德和席勒等文化巨匠。其中,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還在法國引發(fā)了“維特熱”。與此同時,在德語中,一個嶄新的概念出現(xiàn)了,那就是民族/國家文學(Nationalliteratur)。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關鍵詞》(Keywords: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1976)中談論這一概念的起源時說:“Nationalliteratur(國家文學)的概念從1770年代開始在德國發(fā)展出來。[……]‘一個國家’擁有‘一種文學’,這種意涵標示出一個重要的社會、文化發(fā)展,也許也標示出一個重要的政治發(fā)展。”3(英)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劉建基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71頁。[Raymond Williams,Guanjianci:wenhua yu shehui de cihui(Keywords: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trans.LIU Jianji,Beijing:SDX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2005,271.]

      這里所說的社會、文化和政治的發(fā)展,主要就是民族國家的生成、民族意識的發(fā)展和不同民族文化界限的顯影?!懊褡濉焙汀懊褡鍑摇弊鳛榻裉靽H社會(國際,interna‐tional,也就是“民族/國家之間的”)的基本單位,已經主宰了我們認識現(xiàn)實和歷史的方式。但仍需明確的是,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人們并不主要是按照民族來認識自身和區(qū)分彼此的。加拿大歷史學家瑪格麗特·麥克米倫(Margaret MacMillan)在其《歷史的運用與濫用》(The Uses and Abuses of History,2008)中說道:“民族主義在人類歷史上確實出現(xiàn)得非常晚。許多世紀以來,大多數(shù)歐洲人都不認為自己是英國人(也不是英格蘭人、蘇格蘭人或威爾士人)、法國人或德國人,而習慣認為自己屬于某個特定家庭、宗族、地區(qū)、宗教或行會。有時他們會以他們的領主來劃分自己的身份界限,無論標準是當?shù)氐哪芯暨€是君主。后來,當他們開始稱自己為德國人或法國人時,他們不僅認為這個身份是一種政治差異,更看重其文化上對不同民族的區(qū)分?!?(加)瑪格麗特·麥克米倫:《歷史的運用與濫用》,孫唯瀚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108~109 頁。[Margaret MacMillan,Lishi de yunyong yu lanyong(The Uses and Abuses of History),trans.SUN Weihan,Guilin: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2021,108-9.]正是在這種“文化區(qū)分”的意義上,普遍的民族間文學比較意識開始萌發(fā),關于不同民族文學的討論在歐洲大量出現(xiàn)。

      例如,在德國,施萊格爾兄弟和萊辛等作家都在自己的作品中進行了不同民族(如英、法)和文化(如古希臘、古羅馬和現(xiàn)代法國)文學的比較。在法國,最為著名的就是斯達爾夫人(Germaine de Sta?l)的代表作《論文學》(De la littérature,1800)和《論德國》(De l'Allemagne,1810/1813)。例如,在《論文學》中,斯達爾夫人關注不同民族文學的特色,對自古希臘以來的各種文學進行了對比,并探討了差異背后的地理、文化、種族和時代精神等方面的成因,對后來法國比較文學的出現(xiàn)產生了影響。5(法)斯達爾夫人:《論文學》,徐繼曾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Germaine de Sta?l,Lun wenxue(On Literature),trans.XU Jizeng,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1986.]她還特別強調了語言文化作為民族文化與精神的載體的觀點,而這一觀點也曾經出現(xiàn)在德國學者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的《論語言的起源》(Abhandlung über den Ursprung der Sprache,1772)之中。赫爾德通過論證民族語言與民族精神的內在關系,強調了各個民族文化和文學的特色,以及諸如神話、傳說、民歌和民族史詩等文學樣式的獨特價值。6(德)赫爾德:《論語言的起源》,姚小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Johann Gottfried Herder,Lun yuyan de qiyuan (Treatise on the Origin of Language),trans.YAO Xiaoping,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2009.]不過,盡管斯達爾夫人和赫爾德都強調民族語言、民族文學和民族特色,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初步的文學比較,但雙方的意圖有根本性的差異:在斯達爾夫人那里,比較意識被用來消解法國文學的普世性和優(yōu)越性,而在赫爾德那里,比較意識最終將導向對自身民族優(yōu)越性的肯定。

      赫爾德并非狹隘的民族主義者。在他看來,各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特色。然而,在赫爾德身后,在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zhàn)爭的沖擊下,類似的呼喊最終朝著更加狹隘的民族主義的方向發(fā)展了。前面說過,在18世紀,法語和法語文學被德國上層社會視為典范。因此,在法國大革命初期,德國知識分子對于大革命和催生大革命的啟蒙思想主要持歡迎態(tài)度。然而,隨著大革命而來的拿破侖戰(zhàn)爭改變了一切。美籍德裔歷史學家格奧爾格·G.伊戈爾斯(Georg G.Iggers)指出,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zhàn)爭導致了德意志民族主義的崛起,具體表現(xiàn)為:(1)啟蒙運動對于普遍適用的道德與政治價值的信仰被完全打碎:“德國受過教育者的觀點都同意一切價值和權利都是有歷史和民族根源的,外國制度不能被移植到德國土壤中”;(2)民族概念已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在“1812-1813年冬恩斯特·莫里茨·阿恩特(德國歷史學家——引者注)對戰(zhàn)爭的充滿詩意的界定中,德意志祖國將被發(fā)現(xiàn)是在那些‘每一個法國人被稱作敵人,而每一個德意志人被叫作朋友的地方’”;(3)國家占有了一個非常不同的地位:“赫爾德在1784年寫道:‘無法理解人是為了國家而形成的。’……1792年洪堡(德國歷史學家——引者注)以非常類似的語言指出國家權力有局限性……但是到1813年,他開始把‘民族、人民和國家’相等同”。7(美)格奧爾格·G.伊戈爾斯:《德國的歷史觀:從赫爾德到當代歷史思想的民族傳統(tǒng)》,彭剛、顧杭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47~49 頁。[Georg G.Iggers,Deguo de lishiguan:cong heerde dao dangdai lishisixiang de minzu chuantong(The German Conception of History:The National Tradition of Historical Thought from Herder to the Present),trans.PENG Gang and GU Hang,Nanjing:Yilin Press,2014,47-49.]

      在這種民族主義的思潮中,一種新的學術實踐——民族語文學(national philology)——出現(xiàn)了。美國學者蘇源熙(Haun Saussy)曾回顧這一段歷史道:“自1800年起,語文學的各類學科風靡歐洲,使人們能夠閱讀各種語言寫成的文本……人們細細研究……史詩的神話和歷史淵源,并且探詢對把這些史詩作為自己民族起源和文化‘遺產’的民族來說,意味著什么。格林兄弟的《德意志語法》(The Deutsche Grammatik)和《德意志神話》(Deutsche Mythologie)創(chuàng)造了一種‘德國性’作為文化遺產,這種德國性不是通過政治手段達成的。以法德為軸線的民族敵對狀態(tài)尤其嚴重,這樣的民族敵對狀態(tài)使得學者成為英雄。”8(美)蘇源熙:《新鮮噩夢縫制的精致僵尸:關于文化基因、蜂房和自私的基因》,陳琦等譯,見蘇源熙編:《全球化時代的比較文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9~10 頁。[Haun Saussy,“Xinxian emeng fengzhi de jingzhi jiangshi:guanyu wenhuajiyin,fengfang he zisi de jiyin”(Exquisite Cadavers Stitched from Fresh Nightmares:Of Memes,Hives,and Selfish Genes),trans.CHEN Qi et al,in Quanqiuhua shidai de bijiaowenxue(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an Age of Globalization),ed.Haun Saussy,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5,9-10.]這些學術實踐,推動了后來德國式的比較文學主題學和民俗學的發(fā)展。也就是說,在拿破侖戰(zhàn)爭所帶來的民族危機中,明確民族界限和凸顯民族獨特性的文化政治需求,成為了德國的文學比較意識發(fā)展的動機之一。然而,當民族獨特性被過分強調時,比較文學也就無法展開了。到了20世紀上半葉,德國民族主義愈發(fā)朝著軍國主義和納粹主義蛻變,需要跨國研究的比較文學不僅未能得到充分的發(fā)展,還成為被國家高度規(guī)范的知識禁區(qū)。9Oliver Lubrich,“Comparative Literature—In,F(xiàn)rom and Beyond Germany,” Comparative Critical Studies 3,no.1(2006):49.

      總而言之,在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zhàn)爭前后,在民族意識和民族文學興起的同時,文學比較意識隨著新的民族界限的凸顯而萌芽了。此時,盡管比較文學尚未成為一種學術實踐,但作為比較文學之源頭的語文學已經發(fā)展起來,為下一階段比較文學的興起定下了歷史學和文獻學的學術基調。

      二、跨越國界的文學史:19-20世紀上半葉的法國比較文學

      法國比較文學學者梵·第根(Van Tieghem)說過:“人們說十九世紀是歷史的世紀,這是再確切也沒有了?!?0(法)梵·第根:《比較文學論》,戴望舒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年,第7頁。[Paul Van Tieghem,Bijiaowenxue lun(On Comparative Literature),trans.DAI Wangshu,Changchun:Jilin Publishing Group Co.,Ltd.,2009,7.]之所以會如此,是由于民族意識的發(fā)展不僅催生了民族文學,而且還催生了民族史學,正如英國歷史學家艾瑞克·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提到的那樣,“歷史寫作的時尚在19世紀上半葉風行歐洲。幾乎不曾見過這么多人以坐在家中撰寫大部頭歷史的方式,來理解他們的世界?!?1(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革命的年代:1789-1848》,王章輝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86 頁。[Eric Hobsbawm,Geming de Niandai:1789-1848(The Age of Revolution:1789-1848),trans.WANG Zhanghui,et al.,Nanjing:Jiangsu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1999,386.]需要注意的是,在19世紀民族語文學的意義上,民族史學和民族文學本身是融為一體的——對民族史的充分研究就等同于對民族文學(也就是一個民族所有的文本材料)的研究。反過來看,對民族文學的研究主要采取“文學史”研究的路徑。塞薩爾·多明戈斯(César Domínguez)等認為:“在過去的150年里,文學史成為了文學研究的主要路徑——這是德國浪漫主義的遺產,也是這種浪漫主義被民族國家概念的興起所裹挾的結果?!?2César Domínguez,Haun Saussy,and Darío Villanueva,Introducing Comparative Literature:New Trends and Applications(Abingdon &New York:Routledge,2015),3.

      在民族意識的驅動和民族國家的建構需求之外,歷史學取得自身的地位還需要依靠“科學”的權威保障。德國歷史學家斯特凡·貝格爾(Stefan Berger)指出:“在19世紀,歷史書寫的徹底民族化是同歷史學科的職業(yè)化同步發(fā)展的。這種趨勢產生的歷史學家是整個歐洲民族建構的捍衛(wèi)者,因為他們可以是有關民族過去的權威。在歐洲的歷史編纂學中,歷史主義的崛起是一種引導手段,它讓‘科學的’威信進入歷史書寫這門學科,并使其實踐者扮演了解釋過去的特殊角色,進而使后者得以通過科學,掌握理解當下、預測未來的鑰匙?!?3(德)斯特凡·貝格爾:《民族歷史的權力:19-20世紀歐洲的民族歷史書寫》,《書寫民族:一種全球視角》,斯特凡·貝格爾主編,孟鐘捷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86 頁。[Stefan Berger,“Minzu lishi de quanli:19-20 shiji ouzhou de minzu lishi shuxie”(The Power of National Pasts:Writing National History in Nineteenth- and Twentieth-Century Europe),in Shuxie minzu:yizhong quanqiu shijiao(Writing the Nation:A Global Perspective),ed.Stefan Berger,trans.MENG Zhongjie,Hangzhou:Zhejiang University Press,2018,86.]當然,需要明確的是,這里的“科學”雖然與自然科學密切相關,但并非指“自然科學”,而是指一種求真和實證的專業(yè)化研究,它與建立在想象、感覺和個性基礎上的藝術相對立,主要建立在大量“客觀”證據和對證據進行可驗證的闡釋之上。在19 至20世紀之交執(zhí)法國文學史研究之牛耳的居斯塔夫·朗松(Gustave Lan‐son)說過:“我們希望,在以某一學說或某一宗教的名義來評定博敘埃和伏爾泰以前,人們應該盡力認識他們,專心地收集盡可能多的真實可靠的知識,盡可能找出最大量的經過驗證的事與事之間的關系。我們的理想是描繪出無論天主教徒和反教權主義者都無法否認的一個博敘埃和一個伏爾泰,為他們提供一個他們也都承認是真實的形象,至于加上什么帶有感情色彩的形容詞,那就隨他們的便了。”14(法)居斯塔夫·朗松:《文學史方法》,見《朗松文論選》,徐繼增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3 頁。[Gustave Lanson,“Wenxueshi fangfa”(The Method of Literary History),in Langsong wenlun xuan(Selected Essays of Gustave Lanson),trans.XU Jizeng,Tianjin:Baihua Literature and Art Press,2009,3.]朗松對“真實可靠”和“驗證”的強調,以及對中立客觀知識的信心,鮮明地傳達了他對于作為“科學”的“文學史”的理解。

      這種科學化的歷史學和文學史學,是19-20世紀上半葉法國比較文學誕生的學術母體。從19世紀20年代末開始,維爾曼(Abel Fran?ois Villemain)、安培(Jean-Jacques Ampère)和沙勒(Philarète Euphémon Chasles,1789-1873)等學者先后開設了超出法國范圍的文學講座和課程,培育了比較文學的早期形態(tài)。在他們的教學中,法國文學與其他文學的影響關系,被放置到了歷史考察和科學分析的核心位置上。例如,在“外國文學比較”(“The Comparison of Foreign Literature”,1835)課程中,沙勒將比較的目的設定為認識不同的民族精神、文明特征和創(chuàng)造能力等方面的歷史,強調通過對大量的和確證的細節(jié)來研究“國家之間的行動和互動”,“過去的思想和行動對未來的影響”,并對作家在“偉大的思想巨鏈”中的位置和作用進行“化學分析”。15Philarète Chasles,“Foreign Literature Compared,”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The Early Years,an Anthology of Essays,ed.Hans-Joachim Schulz(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73),35-36.

      這些課程和講座還只是帶有偶然性特征的比較文學雛形。到了19世紀末,法國的一些大學里開始設立固定的比較文學教席,先后由約瑟夫·戴克斯特(Joseph Texte)、路易-保爾·貝茨(Louis-Paul Betz)、費爾南德·巴登斯貝格(Fernand Baldensperger)、梵·第根、讓-馬利·伽列(Jean-Marie Carre)和瑪-法·基亞(Marius-Fran?ois Guyard)等執(zhí)掌,從制度上確立了比較文學學科的存在。除了教席之外,還有專業(yè)的出版物標志著法國比較文學的確立和發(fā)展:1900年,由貝茨主編的第一部比較文學書目(相當于比較文學領域的文獻目錄索引——在沒有計算機和數(shù)據庫的時代,這樣的書目是專業(yè)研究的必備工具)(Bibliographie de littérature comparée)出版;1902年,巴登斯貝格在貝茨書目的基礎上出版了第二部書目;1921年,第一本比較文學雜志(Revue de littérature comparée)創(chuàng)刊;1931年,第一部比較文學理論著作、梵·第根的《比較文學論》(La littérature comparée)出版。在這個過程中,由于幾位學者因師生傳承關系而表現(xiàn)出較為一致的學術觀念和集團色彩,而且他們主要在巴黎的幾所大學任職,因此被后來的一些美國學者稱為巴黎學派或法國學派。

      法國學派的觀念,在梵·第根的《比較文學論》中得到了清晰的表達。梵·第根對比較文學的概括是:“真正的‘比較文學’的特質,正如一切歷史科學的特質一樣,是把盡可能多的來源不同的事實采納在一起,以便充分地把每一個事實加以解釋,擴大認識的基礎,以便找到盡可能多的種種結果的原因。總之‘比較’這兩個字應該擺脫了全部美學的涵義而取得一個科學的含義的。”16(法)梵·第根:《比較文學論》,第4~5頁。[Paul Van Tieghem,Bijiaowenxue lun(On Comparative Literature),4-5.]把這段話和前文所引朗松的那段話放在一起,我們就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梵·第根的比較文學與文學史研究的從屬關系。梵·第根也是從這種從屬關系來解釋比較文學的——在本書的導言中,梵·第根用一種“誘敵深入”的方式引出比較文學:他從讀者隨意的閱讀開始,講到最初“享樂”的閱讀,講到欣賞與批評的閱讀,進而講到對一本書的文學史興趣。在他看來,文學史研究是閱讀的最高階段,包括研究一部著作的“本原”(即前驅、源流和所受影響等)、“創(chuàng)世紀”(即從靈感萌發(fā)到出版的過程)、“內容”“藝術”和“際遇”(即讀者接受、批評好惡和它對后來作品的影響等)。其中,關于“本原”和“際遇”的研究,也就是關于作家作品所受和所施影響的研究,“是超出所研究的原書本文以外的,它們單獨就成為一種特殊的研究了”;而當這種研究超出法國文學的界限時,就走到了比較文學的領域。17同上,第1~10頁。[Ibid.,1-10.]也就是說,在梵·第根看來:(1)比較文學要以事實為基礎,是作為文學研究最高階段的文學史研究的分支;(2)比較文學是對跨國文學關系史的研究,是對民族/國別文學史的延伸和補充。這也就意味著,此時的比較文學,尚且只是人文學術和文學研究中的邊緣領域。

      “二戰(zhàn)”之后,梵·第根的這種比較文學觀念開始遭到廣泛的批判。這些批判的聲音影響深遠,以至于嚴重限制了后來人對法國學派的認知。但實際上,哪怕是批評法國學派“對‘事實’的要求已經不幸過時了”18Henry Remak,“Comparative Literature:Its Definition and Function,”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Method and Perspective,ed.Newton P.Stallknecht and Horst Frenz(Carbonda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61),4.的美國學者亨利·雷馬克(Henry H.H.Remak)也說過:“幸運的是:法國人在實踐上遠沒有在理論上那樣地膽怯和教條主義。對于法國和接受法國訓練的學者來說,比較文學是各種比較研究中占分量最大的領域?!?9Ibid.,5-6.的確如此。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認識這一點。首先,法國比較文學不只是有巴登斯貝格等傳統(tǒng)上被標簽為“法國學派”的學者,還有更多樣化的實踐。例如,在20世紀早期得到廣泛翻譯的洛里哀(Frédéric Loliée)的《比較文學史》(Histoire des littératures comparées des origines au XXe siècle,1903),是一部從各國文學互相關聯(lián)和總體的視野所撰寫的歐洲文學簡史。又如,和梵·第根同為巴登斯貝格助手的保羅·阿扎爾(Paul Hazard)的《歐洲思想的危機》(La Crise de la conscience européenne:1680-1715,1935)和《十八世紀歐洲思想:從孟德斯鳩到萊辛》(La Pensée européenne au XVIIIe siècle,de Montesquieu à Lessing,1946)等著作,則是歐洲思想史的典范著作。其次,即便是巴登斯貝格和梵·第根等人的實際研究,也并不符合所謂“法國學派”的刻板理論或形象。巴登斯貝格的《歌德在法國》(Goethe en France:étude de Littérature Comparée,1904)是對歌德在法國的傳播與接受史的研究,但其研究的出發(fā)點和旨歸,都落在了如何理解歌德藝術和個性、進而如何在關系和對照中理解法德兩種“民族精神”之上。梵·第根自身所從事的研究,與其說是他《比較文學論》中所規(guī)定的“比較文學”,不如說是“總體文學”。例如,他的《文藝復興以來的歐美文學史》(Histoire Littéraire de l'Europe et de l'Amérique,de la Renais‐sance à nos jours,1946),就是建立在文學關系之上的總體文學研究之典范。由于他在這部作品中并未完全著眼于事實關系的研究,還被美國學者維爾納·弗里德里希(Wer‐ner Friederich)指責為“僅僅指出了不同文學體裁發(fā)展過程中迷人的相似(fascinating par‐allelisms),并未真正地著眼于持續(xù)的影響和接受(give and take),以及不同國家的文學之間引人深思的關聯(lián)?!?0Werner P.Friederich and David H.Marlone,Outlin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From Dante Alighieri To Eugene O'Neill (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54),i.

      可見,《比較文學論》等著作中的“理論”表述,嚴重地妨礙了人們對“法國學派”本身的認識。如果著眼于法國比較文學的具體實踐,可以看到,所謂“比較文學”,實際上即指超出單一民族國家界限的文學史研究,而且可以被分為兩個方面:(1)法國和其他國家(通常是浪漫主義時期的德國)的文學關系研究;(2)歐洲文學史研究(總體文學研究)。不過,歷史地看,此時比較文學還只是一種法國的地方性學術,其學科定位較為邊緣,學科界限較為明確固定,研究范圍較為狹隘,研究方法和范式也缺乏足夠的普適性。這是此一時期比較文學的特征,也是其最核心的缺陷之所在。

      三、超越國家的西方文學學術共同體:20世紀中葉的美國比較文學

      美國的比較文學課程最初設立于19-20世紀之交。但在整個20世紀上半葉,美國比較文學都處于邊緣和追隨的地位,甚至在“二戰(zhàn)”中和法國比較文學一道陷入沉寂。但在“二戰(zhàn)”之后不到十年的時間里,比較文學在美國就成為了令人矚目的學術領域,美國也取代法國成為比較文學的中心。這一歷史現(xiàn)象,使得學界經常將美國比較文學的發(fā)展看作是對于法國比較文學的一次革命或斷裂式的進化。然而,這種看法是經不起史料驗證的。在1965年的美國比較文學學會的學科報告(列文報告,The Levin Report)中,哈里·列文(Harry Levin)強調:“我們之所以能夠從戰(zhàn)后以來一步步發(fā)展成為比較文學研究的中心,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得益于美國的文化多元主義,特別是對歐洲人和歐洲觀念的接受能力?!?1(美)哈里·列文:《列文報告——專業(yè)標準報告》,王柏華譯,伯恩海默編:《多元文化時代的比較文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7 頁。[Harry Levin,“Liewen baogao:Zhuanye biaozhun baogao”(The Levin Report,1965:Report on Professional Standards),trans.WANG Bohua,in Duoyuan wenhua shidai de bijiao wenxue(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the Age of Multiculturalism),ed.Charles Bernheimer,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5,27.]這段話包含兩方面的重要信息。一方面,美國比較文學界同法國的一個最重要的區(qū)別,就在于其學者構成的多元化和非集團性,這也就決定著,所謂的“美國學派”,并不是像“法國學派”那樣建立在相對一致的方法和觀念基礎上的方法論集團,而是一個松散多樣的學者群。另一方面,美國比較文學與法國以及歐陸比較文學的聯(lián)系,遠比我們通常所認知的要多:美國比較文學的發(fā)展,首先得益于對法國比較文學的繼承;甚至可以說,美國學派,首先建立在法國學派的美國化之上。

      這種法國學派的美國化,非常典型地體現(xiàn)在被稱為“美國比較文學的哥倫布”(le Christophe Colomb du comparatisme américain)22David H.Malone,“Introduction,” in The Challeng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Other Addresses,ed.William J.DeSua,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70,xiii.的維爾納·弗里德里希身上。1905年,弗里德里希出生于瑞士圖恩,在瑞士伯爾尼大學和法國巴黎大學進行過學習。大學畢業(yè)后,弗里德里希前往美國,在哈佛大學先后獲得了美國文學碩士學位和比較文學博士學位,隨后在北卡羅萊納大學(以下簡稱“北卡大學”)教授德語文學和比較文學,并以此為基地積極推動了美國比較文學的重生與發(fā)展。他之所以被稱為“哥倫布”,主要是由于其在美歐兩個大陸之間的接引角色,以及在此基礎上對美國比較文學的巨大貢獻。弗里德里希在法國學習期間,與巴登斯貝格、讓-馬利·伽列和梵·第根等比較文學學者建立了密切的聯(lián)系,并成為了巴登斯貝格實際上的助手。同時,在學術觀念上,他最為推崇巴登斯貝格的觀念與實踐,并稱法國比較文學為“幾乎完美的比較文學方案”23Werner P.Friederich,“The Cas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ofessors(1915-1955) 31,no.2(1945):214.,希望以此為基礎推動美國比較文學的發(fā)展。作為國際比較文學學會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弗里德里希主導了第二屆國際比較文學學會大會——也就是比較文學史上著名的1958年教堂山會議——的召開,并使之成為了同時帶有鮮明的弗里德里希個人烙印和戰(zhàn)后美國印記的大會:首先,會議的主題被定為“美歐文學關系”,也就是弗里德里希個人最為關注的領域,以及傳統(tǒng)法國比較文學范式的延伸;其次,憑借著自己的資歷和聲望,弗里德里希力邀約260 位學者參會,其中約有60 位來自美國之外,使得教堂山會議成為“二戰(zhàn)”以后美國的第一場國際性的人文學術會議。由于1955年第一屆大會的主題和參會人員都主要局限于歐洲內部,教堂山會議也成為了比較文學歷史上第一場西方意義上的國際會議。24Diane R.Leonard,“Werner Paul Friederich:‘Christopher Columbus of American Comparatism’,” Comparative Critical Studies 7,no.2-3(2010):186-87.這場會議正式標志著美國成為了西方比較文學的中心,同時也標志著比較文學從一種法國的地方性學術領域發(fā)展成為了整個西方的學術共同體。

      不過,也正是在這場會議上,勒內·韋勒克(René Wellek)發(fā)表了引發(fā)廣泛爭議的報告——《比較文學的危機》(“The Crisi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這篇報告往往被解讀為“美國學派”的宣言,也就是在提倡一種不同于“法國學派”的另一種比較文學方法。然而,這種認識是不符合韋勒克本意的。韋勒克當然是不認可傳統(tǒng)法國比較文學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要建立另外一種對立的和特殊的比較文學。他認為,“文學史和文學研究只有一個研究對象:文學。”25René Wellek,“The Crisi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Concepts of Criticis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3),284.也就是說,“文學”作為一個整體,應該被視為一種統(tǒng)一的研究對象,而不應該被劃入“比較文學”和“非比較文學”之中。他進而提出:“除非將文學作為一種與人類其他活動和產品相區(qū)別的對象,文學研究不會在方法上取得任何進展。因此,我們必須面對‘文學性’的問題,也就是美學的中心問題,以及藝術與文學的本質問題?!?6Ibid.,293.所謂研究“文學性”問題,實際上就是對文本進行審美批評。韋勒克指出:“真正的文學學術關注價值和質量,而非呆板的事實。因此,文學史和文學批評之間不應有區(qū)隔。”27Ibid.,291.也就是說,韋勒克想要的比較文學,并非是一種(不同于法國比較文學的)特殊的比較文學,而是建立在文學性和審美批評基礎上的文學研究。事實上,很多學者也是如此來認識韋勒克及類似學者的主張的。例如,艾田伯(René Etiemble)在其《比較文學的危機》(The Crisi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1966)一文中用“歷史和批評”(histori‐cism and criticism)來區(qū)分兩個“學派”。28René Etiemble,The Crisi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trans.Herbert Weisinger and Georges Joyaux(East Lansing: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66),35.雷馬克在《十字路口的比較文學:診斷、治療與預后》(“Comparative Literature at the Crossroads:Diagnosis,Therapy,and Prognosis”,1960)一文中也指出:“比較文學作為當代文學學術中的一部分,必然會受到大環(huán)境中已經持續(xù)了一兩代人的文學史與文學批評之間激烈論爭的影響?!?9Henry H.H.Remak,“Comparative Literature at the Crossroads:Diagnosis,Therapy,and Prognosis,” in Yearbook of Comparative and General Literature,vol.9,ed.Werner P.Friederich and Horst Frenz(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60),1.

      弗里德里希和韋勒克,代表了美國比較文學兩種極端傾向:一種是堅持法國比較文學傳統(tǒng),一種是試圖新建一種以文學性為核心的文學研究范式。但我們不能以此就確定,美國比較文學就是弗里德里?;蝽f勒克所主張的那樣。朗松在討論文學史方法時曾經提醒道:“我們通??傆袀€幻想,總把極端的事實當作最有代表性的事實。實際上,既然這些事實是極端的,那就是異乎尋常的,它們只是事態(tài)的強烈程度的某一極限,或是極大值的代表?!?0(法)居斯塔夫·朗松:《文學史方法》,第26 頁。[Gustave Lanson,“Wenxueshi fangfa”(The Method of Literary History),26.]這一提醒在學術史研究中同樣適用。在弗里德里希與韋勒克這二者之間,是廣闊的中間地帶和多樣化的觀念與實踐。德裔美籍學者烏爾利?!ろf斯坦因(Ul‐rich Weisstein)就曾指出,美國比較文學家的觀點覆蓋了從索邦大學式(弗里德里希)到克羅齊式(韋勒克)的廣闊光譜,因而無法被歸約為單一的理論主張。31Ulrich Weisstein,“Influences and Parallels:The Place and Function of Analogy Studie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in Teilnahme und Spiegelung:Festschrift für Horst Rüdiger,ed.Beda Allemann and Erwin Koppen(Berlin and New York:Walter De Gruyter,1975),594.法國學者皮埃爾·布律內爾(Pierre Brunel)等在《何謂比較文學》(La Littérature comparée,1983)也說過,美國比較文學的“出色特點是內容豐富,形式多樣”。32(法)皮埃爾·布律內爾、(法)克洛德·皮叔瓦、(法)安德烈-米歇爾·盧梭:《何謂比較文學》,黃慧珍、王道南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年,第15 頁。[Pierre Brunel,Claude Pichois and André Rousseaux.He wei bijiaowenxue(What is Comparative Literature?),trans.HUANG Huizhen and WANG Daonan,Shanghai:Shangha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Press,1991,15.]這種多樣性,也體現(xiàn)在亨利·雷馬克著名的比較文學定義上。在《比較文學定義和功用》(“Comparative Literature,Its Defini‐tion and Function”,1961)一文中,雷馬克提出,比較文學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對超出一國限制的文學的研究”,二是“對文學與其他知識和信仰領域之關系的研究”。33Henry H.H.Remak,“Comparative Literature:Its Definition and Function,” 3.盡管雷馬克的這個描述性定義并不準確,也受到如韋勒克和韋斯坦因等美國學者的批評,但它——以及那些美國學者并不同意它這一事實——的確反映出了美國比較文學遠較法國比較文學多樣這一事實。34實際上,法國學者并不否定文學與其他知識和信仰領域之關系的研究。例如,文學史家朗松就有《文學與科學》的論文(見《朗松文論選》)[See Langsong wenlun xuan(Selected Essays of Gustave Lanson)]。反過來,美國學者也未必同意這種研究。韋斯坦因就說過,“這種觀點[即雷馬克主張文學與其他學科相比較的觀點]在方法論上是站不住腳的。并且,由于無論是法國還是美國學派的代表人物都不同意,它在我們學科的歷史上是獨一無二(unique)的?!保⊿ee Ulrich Weisstein,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Theory:Survey and Introduction,trans.Riggan William and Ulrich Weisstein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3],27.)此外,韋勒克也曾經批評道:“雷馬克先生卻不得不作出某些人為的、站不住腳的區(qū)別,例如,研究霍桑與加爾文教的關系被稱作‘比較文學’,而研究霍桑關于犯罪和贖罪的觀念責備稱作‘美國文學’,這類區(qū)別顯然是沒有多少道理的。雷馬克的這一提法似乎是為一個實用的目的設計的,那就是,在美國大學的研究院把某一論文的題目貼上‘比較文學’的標簽,可以抵擋那些認為自己的學術領域受到侵犯的同事們的抱怨和攻擊。但是作為一個定義,它卻經不起仔細推敲?!保ㄒ娎諆取ろf勒克:《比較文學的名稱與實質》,第23 頁。[Wellek,René Wellek,“Bijiaowenxue de mingcheng yu shizhi”(The Name and Natur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23.])

      這種多樣性,正是美國比較文學對法國比較文學的真正推動和發(fā)展。哈利·列文曾經將比較文學從法國到美國的發(fā)展概括為兩個方面:(1)研究的時間和空間范圍的擴大:法國比較文學主要關注浪漫主義時期的法德文學關系,美國比較文學將時間延伸到更早和更近的時代,將空間延伸到西方與斯拉夫文學、乃至遠東文學的文學關系上。(2)對“文學關系”的理解得到了更新:法國式的文學關系主要建立在影響關系之上,而美國比較文學將對文學形式、運動和價值也納入考量之中。35Harry Levin,“The Department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Yearbook of Comparative and General Literature,vol.1,ed.Werner P.Friederich and Horst Frenz(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52),44.

      但我們也不能因此就以為,此一時期的美國學界將比較文學推進到了無遠弗屆的地位。雖然如列文所言,遠東文學和文學形式等問題也被納入研究的范圍,但歷史地看,當前整個美國比較文學的重心仍然是西方世界內部的文學問題。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弗里德里希和韋勒克的比較文學觀念南轅北轍,但他們在對比較文學在維護西方共同體的政治意義上卻不謀而合。弗里德里希在解釋西方文學關系研究的重要性時說:“年輕一代所需要的,是對所有西方文明的文化統(tǒng)一性、以及對我們偉大文學傳統(tǒng)之間持續(xù)的和碩果累累的影響和接受關系的堅定認識?!?6Werner P.Friederich,“Our Common Purpose,” in Yearbook of Comparative and General Literature,vol.4,ed.Werner P.Friederich and Horst Frenz(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55),58.與之類似,韋勒克從文學審美和價值教育的角度提出,比較文學“不僅有益于學生的審美和智識教育,而且也有益于培養(yǎng)他們的歷史意識,并至少是間接地培養(yǎng)他們對西方傳統(tǒng)和作為公民以及人類的價值的意識?!?7René Wellek,“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General Education.” The Journal of General Education 2.3(1948):218.他們都明確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建設西方文學學術共同體的時代,而比較文學可以在這一過程中發(fā)揮積極作用。

      總之,在20世紀中葉的美國,比較文學在繼承法國式的跨國文學史研究的基礎上,依托二戰(zhàn)之后反思民族主義和重視文學價值的知識氛圍,發(fā)展成為超越國家、但又主要局限在西方世界的文學研究,成為一種西方文學學術的共同體。

      四、全球在地化與理論化:20世紀80年代以來后國家與超文學的人文學術實踐

      1996年,在參與編輯《比較文學與總體文學年鑒》(Yearbook of Comparative and Gen‐eral Literature)逾三十年之后,亨利·雷馬克以“創(chuàng)傷與勝利”(“Traumas and Triumphs:the Yearbook,1952-1990”)為題回憶這部重要出版物的歷史。文章結尾,雷馬克寫到了《年鑒》 在20世紀80年代遭遇的變化:新一代的學者開始承擔編輯工作,新的理念和問題被引入到年鑒的內容里,但編輯之間卻再難達成共識,以至于只好由不同的編輯各自決定每一本年鑒的主題。38Henry H.H.Remak,“Traumas and Triumphs:The Yearbook,1952-1990,” in Yearbook of Comparative and General Literature,vol.44,ed.Gilbert D.Chaitin(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97),134.

      雷馬克觀察到的不是個別現(xiàn)象,而是比較文學學術史一次大轉向的表征。20世紀70年代,隨著“越戰(zhàn)”結束和反戰(zhàn)運動、平權運動、少數(shù)族裔文化興起和“冷戰(zhàn)”邊界松動等一系列密切相關的歷史事件,美國高等院校展開了對原有的知識和文化的深刻反思。同時,在新的科技革命和全球聯(lián)系增強的背景下,新的問題意識和學術方法不斷涌現(xiàn),尤為重要的是,全球化和全球意識使得人們意識到一切文學和一切事物之間都存在可查的聯(lián)系,因而原有的西方界限之內的比較文學顯得愈發(fā)尷尬。使這種尷尬加倍的是,當幾乎所有的人文社會學科都開始聲稱其全球維度時,“全球”和“世界”的含義也被大大地深化和拓展,以至于遠遠超過了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研究和比較文學能夠處理的范圍。因此,比較文學以文學(無論是文學關系還是文學性)為陣地的研究實踐是否能夠滿足時代要求,就不只是這個學科所面臨的挑戰(zhàn),而且關乎其背后“西方文學學術共同體”是否還能維系的大問題。在此背景中,就學術實踐的層面來看,比較文學呈現(xiàn)出兩方面的發(fā)展趨勢——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和理論化(theorization)。

      首先是全球在地化。“全球化”(globalization)和“在地化”(localization),似乎是含義相反的概念,但在比較文學的實踐中,二者又是互相糾纏和互相強化的。這是因為,比較文學的全球化,本身即是在對全球不同地方和不同主體的文學及其所屬的社會現(xiàn)實進行認知的基礎上展開的。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地方”,并不等同于民族國家,而是在對作為現(xiàn)代性制度的民族國家和對全球/民族國家二元結構進行拆解的基礎上發(fā)現(xiàn)的更為多樣的現(xiàn)實區(qū)域。所謂的全球在地化,要求學者在文學研究中不僅要探索文學的世界地圖,重新理解作為“全球”的“世界”,而且也要關注文學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聯(lián)。如此,許多原先被排除在“文學”制度之外的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議題被重新發(fā)現(xiàn)了,例如族裔、性別、階級、媒介和區(qū)域,等等。這并不是說,這些議題之前不存在;相反,它們一直深刻地支配著世界范圍內的文學和文化實踐。但在原有的“西方”和“文學”制度的影響下,人們所討論的文學,主要是由西方白人男性精英主導的文學;它通過偽裝成普遍性的文學,遮蔽了更多樣的文學實踐和文學所屬的社會現(xiàn)實。在《世界·文本·批評家》(The World,the Text,and the Critic,1983)中,薩義德指出了文學批評領域中“文人的背叛”:文學批評家和人文學者躲避在“古典作品、人文教育的美德和文學可貴的愉悅”“文學理論”和“文本性”的背后進行專門化的智力勞作,“對于一切這些事物生發(fā)于其中的歷史的和社會的世界表現(xiàn)出沉默(也許是無能為力)?!?9(美)愛德華·W.薩義德:《世界·文本·批評家》,李自修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3頁。[Edward W.Said,Shijie,wenben,pipingjia(The World,the Text,and the Critic),trans.LI Zixiu,Beijing:SDX Joint Publishing House,2009,3.]與此相反,薩義德主張更加重視作為文本之生發(fā)地的“世界”的“世俗批評”:“文本是現(xiàn)世性的(texts are worldly),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事件,而且即便是在文本似乎否認這一點時,仍然是它們在其中被發(fā)現(xiàn)并得到釋義的社會世態(tài)(social world)、人類生活和歷史各階段的一部分。”40同上,第7頁。[Ibid.,7.]

      與這種極具現(xiàn)實指向性的全球在地化相伴的趨勢,就是高度的理論化。比較文學與文學理論的關系由來已久,尤其是對于“二戰(zhàn)”之后的美國比較文學來說,對文學理論的思考就是比較文學的起點之一——美國比較文學的第一部有影響力的著作,就是韋勒克和沃倫(Austin Warren)的《文學理論》(Theory of Literature,1949)。這是因為,對文學的理論思考,本身就需要超越不同文學的界限,在比較和關系中進行抽象的歸納。因此,有些國家雖然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都沒有作為學科建制的比較文學,卻同樣有實際的比較文學實踐,而這些實踐主要就是以理論的方式展開的,例如前蘇聯(lián)的文藝學。而且,韋勒克-沃倫式的和蘇聯(lián)文藝學式的文學理論還有極重要的相通之處,即它們都是建立在唯一真理觀(所謂“原理”)基礎上的文學理論,因此不止是一種理論化的學術實踐,更重要的是對更廣泛的學術實踐的規(guī)范。韋勒克和沃倫在《文學理論》中提出:“文學是一元的,猶如藝術和人性是一元的一樣。只有運用這個概念來研究文學史才有前途?!?1(美)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5~46 頁。[René Wellek and Austin Warren,Wenxue lilun(Theory of Literature),trans.LIU Xiangyu(Nanjing:Jiangsu Education Publishing House,2005),45-46.]基于這種“一元”理念,兩位作者將文學理論解釋為“對文學的原理、文學的范疇和判斷標準等類問題的研究”。42同上,第32頁。[Ibid.,45-46.]

      與這種作為原理和規(guī)范的文學理論完全相反,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理論是唯一真理觀破碎的產物。美國文學學術史研究者吉拉德·格拉夫(Gerald Graff)曾指出:“所謂‘理論’,就是當作為共同體之實踐基礎的根本邏輯不再被認可之時、當之前被認為是‘不言自明’的事物成為爭論(并且這種爭論往往不會得到最終解決)對象時迸發(fā)而出的東西。”43Gerald Graff,“Why Theory?” in Left Politics and the Literary Profession,ed.Lennard J.Davis and M.Bella Mirabella(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0),23.18世紀文學研究專家大衛(wèi)·里希特(David Richter)也曾以自身經歷來說明這種理論的“迸發(fā)”,提到其在20世紀60年代末開始從教時,“理論”往往是指歷史中的理論,例如古典時代的詩學,然而與此同時,“一場最終將使批判(批評)理論(critical theory)成為文學專業(yè)之軸心的革命已經開始了?!跉W洲大陸,思想的動蕩和沖撞已經在數(shù)十年前開始,但是直到20世紀70年代中葉,當結構主義和符號學、解構主義、拉康的心理學、阿爾都塞的馬克思主義、俄國形式主義、現(xiàn)象學和接受理論蜂擁而至時,我們這些居于邊緣的人(我們只能磕磕巴巴地讀法文和德文,俄文則一竅不通)才體驗到理論的爆炸。”44David Richter,“Preface,” in The Critical Tradition,ed.David Richter(Boston and New York:Bedford/St.Martin’s,2007),v.里希特提到的這些理論大多來自于歐陸,它們本身往往是哲學思考,但在美國主要進入到文學研究領域內;當然,理論所沖擊的當然不只是比較文學,還包括各種國別文學領域。然而,此時的比較文學卻成為了理論的中心,正如蘇珊·巴斯奈特所看到的那樣,“20世紀70年代末,西方新一代雄心勃勃的研究轉向了文學理論、女性研究、符號學、電影和媒體研究、文化研究,將這些領域看作是更激進的選擇對象。他們放棄了比較文學,將之視為自由派人文主義史前時代的恐龍?!?5(英)蘇珊·巴斯奈特:《比較文學批評導論》,查明建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 頁。[Susan Bassnett,Bijiaowenxue piping daolun(Comparative Literature:A Critical Introduction),trans.ZHA Mingjian,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5,6.]

      盡管此時的理論仍關注所謂“文學研究的本質”,但它們不再是對韋勒克-沃倫式的原理的探尋,而恰恰是對原理和唯一真理觀的質疑和批判。特里·伊格爾頓認為:“文學理論并不作為談論文學的諸種方式之一種而出現(xiàn),而是對其他各種形式的批評分析采取一種批判姿態(tài)。它尤其傾向于懷疑這些批評分析所說的大部分都是在回避問題。”46(英)特里·伊格爾頓:《二十世紀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4頁。[Terry Eagleton,Ershi shiji wenxue lilun(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trans.WU Xiaoming,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18,4.]因而此時的理論往往具有強烈的解構、多元主義和非本質主義傾向,其具體論述雖然和文學關系密切,并且主要是一種學院派的話語實踐,但其旨歸往往超出文學論述和學院體制,表現(xiàn)出鮮明的現(xiàn)實和政治介入色彩,尤其是與弱勢群體/階層和少數(shù)族裔的身份政治結合起來。里希特曾指出,當理論興起之時,“許多體系都使婦女和少數(shù)群體表達和她/他們迫切的社會需求成為可能,使她/他們得以為爭取更多自由和權力的需求尋求一種理論的表征?!?7David Richter,“Preface,” v.

      由于全球在地化和理論化的發(fā)展,在學科形態(tài)層面,新的比較文學呈現(xiàn)出后國家與超文學的特點。其中,所謂“后國家”并非是說作為制度的國家已經消失,而是說盡管它依然存在并對人文學術有決定性的影響,但其在人文學術中的位置已經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前文說過,在這一歷史時期,民族國家和全球/民族國家二元結構都遭到了學理上的拆解,在文學研究層面,“國家”已經不再被視為天然的單位或研究工具,而是被視為待拷問的問題。這與前兩個階段對于民族國家的態(tài)度有著根本的區(qū)別——在前兩個階段,無論是跨越國家還是超越國界,本身都是建立在承認民族國家這一基本單位的基礎上進行的。此外,在這一階段,比較文學的地理范圍也大大超越了“西方”的界限,成為一種全球性的學術實踐。尤為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比較文學在中國、印度和拉丁美洲等第三世界國家和地區(qū)興起,一時間成為引領風尚的熱門學科,其中的一些國家——例如中國——還發(fā)展出了別具特色的比較文學知識體系。

      所謂的“超文學”,是指新的比較文學突破了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形態(tài)(即作家研究和文本研究),呈現(xiàn)出多中心和多重心的研究局面。在研究對象上,新的比較文學將范圍擴展到對媒介、族裔、性別和文化等互有重疊的對象上。與此相應,具體的研究者也未必來自于文學研究領域,更未必以“比較文學學者”來標簽彼此。即便是在比較文學“學科”之內,學者身份也都變得愈發(fā)多元和難以辨認了。但這并不意味著新的比較文學就不是“文學”的——在具體的實踐中,這些研究雖然未必會涉足文學作品,但在一定程度上又表現(xiàn)出強烈的文學研究的意味。喬納森·卡勒在《理論中的文學》(“The Literary in Theory”,2000)一文中指出,雖然文學和文學性在理論討論和更多研究中未必居于中心位置,但這些研究實際上都呈現(xiàn)出文學化的特征:文學對個體、他者、情感、悖論、含混、陌生化和復雜性的重視和呈現(xiàn),極大地啟發(fā)了各種各樣的研究,而這些研究也從文學文本中不斷地吸收靈感,獲得行動的方向;與此同時,這些研究也充分吸收了文學研究的概念、方法、思路和闡釋模式,如此一來,“文學可能失去了其作為特殊研究對象的中心性,但文學的各種模式已經獲得勝利:在人文學術和人文社會科學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文學的”。48(美)喬納森·卡勒:《理論中的文學》,見《理論中的文學》,徐亮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5頁。[Jonathan Culler,“Lilun zhong de wenxue”(The Literary in Theory),in Lilun zhong de wenxue(The Literary in Theory),trans.XU Liang,Shanghai: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Press,2019,35.]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比較文學已經變得無法辨認了,但反過來,比較文學也終于變成了韋勒克所呼吁過的文學研究本身,盡管是以他未必期待和認可的方式罷了。換句話說,從名義上看,“比較文學”因為已經普泛化而不再重要,但從實質上看,比較文學取得了歷史的勝利,成為一種復數(shù)的人文學術實踐。

      結語

      美國古典學家揚?齊奧科斯基(Jan M.Ziolkowski)曾在討論比較文學史時說:“是什么造就了比較學者?不是學位,而是能力和視野。這些能力和視野會不可避免地依時而變,同時也會根據我們對文學和闡釋的理解而變,甚至,比較文學的名義也會由于作為一個整體的世界的發(fā)展而變化?!?9Jan M.Ziolkowski,“Incomparable:the Destiny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Globalization or Not,” The Global South 1,no.2(2007):44.的確,比較文學作為一種知識探尋,它的形態(tài)會因時、因地、因勢而不停變化。因此,對比較文學實踐、理論和方法的思考,不可離開對比較文學學術史的認知;而對學術史的思考,更不可離開對學術背后的大歷史的認知。比較文學的萌芽生發(fā)自18-19世紀歐洲民族國家與民族文學雙重發(fā)現(xiàn)的歷史過程中,此后,隨著不同時空中的學者對于“民族國家”“文學”和“學術”這三要素的不同理解,比較文學表現(xiàn)出極大的形態(tài)差異。在19-20世紀上半葉的法國,通過跨越民族國家界限和確認歷史學與文學史的“科學”地位,比較文學在文學關系史基礎上呈現(xiàn)出跨國界和歷史學研究的特征。到了20世紀中葉的美國,通過繼承和突破文學關系和文學史學,比較文學從一種地方性和邊緣性的學術領域轉型成為西方的文學學術共同體,呈現(xiàn)出超越國家和文學中心的特征。20世紀80年代以來,通過全球地方化和理論化的發(fā)展,比較文學成為一種后國家和超文學的復數(shù)的人文學術實踐。從民族國家、文學與學術這三要素來描述比較文學的歷史脈絡,既能清晰地看到比較文學作為一種跨界人文學術的多元形態(tài),也能深入體認不同的比較文學實踐與大歷史的動態(tài)關聯(lián),從而為更好地理解比較文學的歷史與未來打開通路。如此,當面對“什么是比較文學”等“大問題”、或者是“某位學者的比較文學觀念為何”的“小問題”時,我們或許可以首先反問道:對于具體的研究主體來說,“民族國家”、“文學”和“學術”,都意味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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