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莉/黑龍江
很久以前的冬天,雪下得特別大。但是雪花不管多大落地都特別輕,比夢還輕,我猜她們是夢的妹妹。
我總愛做夢,也就是說夢是我生的,那么雪花差不多也是我生的。
一早醒來我就懵了。那么多的雪,把窗門都堵上了,怎么推也推不開。這時候我能肯定,這些雪根本不是我生的。雪花跟積雪不是一回事兒,積雪就是白皚皚的大山。
我聽見雪的聲音,咯吱咯吱的,是有人踩它們了,它們在喊疼。當它們不喊了,門砰地一下就開了,我大吃一驚,天哪,我看到一個雪人和他挖的洞!
雪人渾身是雪,他一動,他的身上就開始下雪,于是我樂了。雪人露出慈祥的眼睛,張嘴叫我的小名,我應(yīng)著,看著他霜雪的胡子一抖一抖,更加樂不可支。
以后,我再也不用擔心推不開門了。只要大雪堵住門,總有疼愛我的雪人出現(xiàn),為我開出一條道路。雪山被搬到兩邊,我在雪的峽谷間穿行,玩耍,比雪花更快樂。
以后的以后,我家搬了,從村西搬到村東,雪也下得不那么大了。但是只要下雪,雪人還是會準時出現(xiàn)。媽媽說,是起了大早趕到這里呀,誰也攔不住。我踩著雪人掃過的路,喚他趕緊進屋歇歇。雪人說:等我再把大門口掃干凈,你出門就不會陷了,腳不會冷。
我以為雪人會永遠在,我沒想到雪人有一天會融化。那一年我從上學(xué)的省城往回趕,只見到漫天的白。雪,織成了布。
雪人,是媽媽的爸爸。
窄窄的木門吱呀一聲,我就進入了另一重天地。
姥姥家區(qū)別于所有人家,小院子永遠纖塵不染,小屋子也是;小屋子里即便最粗樸的器具也是潔凈、精神的樣子,每一樣都發(fā)光。
我永遠記得那張漆成紅色的地桌,只要我趴在上面,就能看見自己的臉。有時桌面就蕩漾起來,是光在走動,也是姥姥喚我的聲音:莉呀,莉呀,吃飯啦!
姥姥做的飯,是經(jīng)過仙人指點的。在油水極度貧乏的時代,姥姥做的豆角總是油汪汪的。看不見一片肉,又覺得好多肉進了胃口,真香??!
姥姥看著我吃,微笑著。她的棕灰色的粗布圍裙仍沒有摘下來,她的話語也少。
除了愛干凈,姥姥還愛一樣?xùn)|西,是酒。她偷偷喝酒,就那么一小杯,抿幾小口。然后她長久地端著那只空杯,出神。
我也出神地,偷瞧她。
姥姥的臉漸漸紅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姥姥雖然是姥姥,卻十分好看,比所有小孩的姥姥都好看。
姥姥發(fā)覺我偷看她,并不惱,只是臉更紅了。
我覺得這是我和姥姥兩個人的秘密,這讓我竊喜。
媽媽說,姥姥曾是大戶人家的少奶奶,后來帶著大舅逃難來到這個小村莊,再后來嫁給了姥爺。
我不懂啥是少奶奶。如果少奶奶是姥姥這樣干凈又好看的樣子,我長大也做少奶奶。
鄰居們饒有興味地議論我:瞧那孩子,大路不走,偏愛溜墻根!
哼,他們哪里知道墻根的好,我才不會告訴他們呢。
大路空空的,有風(fēng)的時候風(fēng)特別大,把我吹跑咋辦?有太陽的時候呢,太陽又格外毒辣,都能把我辣瞎了。瞎了會踩到馬糞牛糞雞糞羊糞還有狗粑粑。
墻根多好呀,風(fēng)到這就定住了,像大大的溫柔的手帕,托著我。太陽蹲在草做的屋檐上,想看我的眼睛,我偏不理他。
我多得意呀!手指尖劃水般劃過一道道墻,我走的每一步都像波浪。我自己制造的波浪,和我多融洽。
最高興的是墻上隔一段就會露出一扇窗,低矮的窗里有不一樣的人家。
多年以后,我看見不同的影子疊印著我的影子,像無聲的神秘的對話。
當我累了,我就順著墻滑下來,好像流水倦了歇在石頭旁邊。我坐在墻根那,看路上塵土飛揚,離我那么遠,小小的得意又升起來。
還有一種甜,也會升起。那天我經(jīng)過一扇窗,剛好看到一張小炕桌。桌上,一盤切好的柿子粉嫩粉嫩地待在盤子里,柿子上灑著稀有的白糖。一雙筷子,只有一雙筷子,我看不到人,輕巧地夾起一塊蘸著最多白糖的柿子,舉高高,舉高高……我不禁后退,后退,舌尖上涌動奇妙的唾液……
那沒有入口的甜,是最難忘的甜。
機耕隊是個陌生的詞,但這天它自己蹦出來,從我腦袋里。我想記憶肯定有漏洞,一些以為遺忘的東西在此鉆進鉆出,并終有一天被夾住。
是神秘味,令腦細胞開始搜尋、忙碌。我承認我有點腦袋疼了,最終確信機耕隊是真實存在的。那時我小,機耕隊就顯得特別大,大而獨立于村莊之外,我需要奔跑好一陣才能抵達。
耕田的機器散落在那里,可是形狀模糊了,呈現(xiàn)一種漂浮感。于是機耕隊變得空曠起來,恍若云下的操場。
突然看到平鋪的磚,在一個個土制的格子里,像被栽種的大秧苗,這么比喻可能不恰當。我還看到我的圓溜溜的眼睛正在打量它們:是誰那么有趣種了磚呢?多整齊呀,不過一看就很重,不能摘只能搬。誰來搬走它們?搬到哪里?
太燒腦,我應(yīng)該很快就放棄了思考。然而我經(jīng)常經(jīng)過機耕隊,不見機器忙碌,卻始終會看到一大片等待成熟的磚,至今想來依舊費解。
我為什么會經(jīng)常經(jīng)過機耕隊呢?因為機耕隊往前有一條好寬的路,跑過這條路有一個池塘,池水清清的池塘,怎么就那么清呢?雨水多的時候,池水洶涌,有黑色的魚跳出水面,飛起來。
所以,機耕隊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