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旦珺
“沙,沙,沙?!?/p>
晚上七點,天已經(jīng)黑透,老羅說,埋動物尸體要選在沒有人的時候。他弓著腰,用鏟子在山坡上挖了一個淺坑,邊上是一只白色麻袋,麻袋里裝著他養(yǎng)了四個月的鱷魚。
這條鱷魚是老羅花兩千塊錢求人從網(wǎng)上買的,去年冬天它剛到恩施鳳凰山動物園時,就已經(jīng)奄奄一息,頭部和腹部全都被人打爛了——大部分養(yǎng)殖鱷魚的宿命是被人類吃掉,賣鱷魚的商家大概永遠都想不到,有人買它是為了一家動物園。
“來了四個月,有幾千個人看過它?!泵恐粍游锏碾x去,對老羅來說都是創(chuàng)傷,埋葬好鱷魚后,他站在一邊絮絮叨叨。
工作日,鳳凰山森林公園的游人驟減,晚上散步的人也不多。山上樹木高大林立,它們靜靜俯瞰一位老人為他的動物舉辦葬禮。而不遠處,山下的廣場播放著激情四射的廣場舞樂曲,那份充滿世俗煙火氣的熱鬧,在此刻遙遠得仿佛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作為動物園園長,老羅在沒有什么熱鬧的山上守了三十三年。出生于上世紀40年代,他沒有科學的飼養(yǎng)知識,也沒有現(xiàn)代的動物福利理念,老羅的動物園,在今天多少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但他已經(jīng)做到了一個個體能達到的極限。
2022年的3月14日,周一,恩施鳳凰山動物園共賣出三張門票。第二天,記者再去時,老羅說,今天還是只賣了三張。
動物園就在鳳凰山山腳,去山上要走過一個隧道,出了隧道往左轉(zhuǎn),就能發(fā)現(xiàn)一道寬約兩米的鐵門,門后擺了一張桌子,一天當中的大部分時候,老羅都坐在動物園的入口。
老羅身形削瘦,白發(fā)及肩,駝背。走路時,為了保持平衡,他的頭微微往前伸,雙手往后擺。
老羅的全名是羅應玖,他是鳳凰山動物園的園長、清潔工、飼養(yǎng)員和“賣門票的”,動物園里的大小事都由他一手操辦,因此他也成了名人。早在2007年,央視就為他拍攝過紀錄片,進入短視頻時代,前來探訪的自媒體更是絡繹不絕。
不過,一波又一波的媒體造訪,未能徹底改善動物園的境遇。2019年,恩施市政府曾派人對動物園進行改造,2020年,鳳凰山公園的管理中心也修繕了動物宿舍,但這里依舊幾十年如一日地彌漫著臭味。
無論是“一個人的動物園”“最孤獨的動物園”,還是“全中國最小的動物園”,互聯(lián)網(wǎng)上,老羅的動物園沉浸在一層浪漫化的濾鏡之下。但慕名而來的人可能會大失所望,動物愛好者并不會喜歡這里。
這是一個明顯“過時”了的動物園,所有設計都是上世紀動物園的風格,動物們住在水泥砌成的聯(lián)排宿舍里,腳下沒有植被與土壤。外面的鐵柵欄顯得有些猙獰,桿與桿之間只有兩三公分寬。
動物在籠子里站著或者趴著,在白天顯得過于呆滯。一只猴子被鐵鏈拴著,能夠活動的地方是一個半徑為一米的四分之一圓;還有一只毛發(fā)很長的藏獒,記者看見它的時候,結(jié)塊的糞便黏在它身上;兩條娃娃魚沒有專門的水塘,而被養(yǎng)在一個紅色塑料盆中,像是飯店里待宰的水產(chǎn)。
為了賺錢,老羅去年在動物園里養(yǎng)了兩頭母豬,它們的生命力驚人,迅速從幾十斤的小豬仔長成幾百公斤重的家伙。養(yǎng)豬之后,動物園更臭了。
無論是“一個人的動物園”“最孤獨的動物園”,還是“全中國最小的動物園”,互聯(lián)網(wǎng)上,老羅的動物園沉浸在一層浪漫化的濾鏡之下。
前來參觀動物園的年輕人常常會捏住鼻子,直呼無法忍受。
鳳凰山動物園里的動物大多都是老弱病殘:孔雀沒有尾巴,黑熊斷了手掌,老猴子瞎了眼睛……這些傷病,一部分是動物園游客導致,一部分在來動物園之前就已經(jīng)落下,老羅一個人沒有財力引進健康、漂亮的動物,正是因為那些缺陷,老羅才得以“撿漏”。
它們當中,有不少是其他大型動物園“淘汰”下來的;高加索犬與白狐貍,是被主人遺棄的動物;幾只猴子年紀大了,被養(yǎng)猴人轉(zhuǎn)贈給老羅;十八年前,老羅第一次見到黑熊乖乖時,它差點被人送上餐桌,他掏了三千塊錢才買下來。
老羅的事跡被報道后,在網(wǎng)上獲得了不少關注,網(wǎng)友自發(fā)為動物園發(fā)起捐款,給他的小狗寄去玩具和食物。但動物園對恩施本地人吸引力不再,已是長久以來的事實。
動物們每天要吃掉四百塊錢的飼料,很長一段時間,動物園門票加上老羅的退休金還填不上資金的漏洞。1994年,鳳凰山動物園就曾因為經(jīng)營困難向社會公開求助,十幾年前,為了招攬更多游客,他將門票價格從20元下調(diào)至10元,效果卻依舊甚微。
滴滴司機陳師傅表示,現(xiàn)在的恩施人更愛去西邊的女兒城玩,那是一塊有著濃厚土家族風格的商業(yè)區(qū),自從女兒城建起來后,去鳳凰山的人就少了。一位1996年出生的恩施本地人說,小學時,同學們還常去鳳凰山逛動物園,上了初中之后,漸漸都不去了。但所有人都知道鳳凰山上的動物園養(yǎng)著猴子,有時人們在山下路過,朝著猴子的方向“哦哦——”高呼一聲,那邊就會傳來“哦哦——”的回應。
動物園條件簡陋,卻不是沒有溫情的時刻。
每天下午五點半,動物園關門后,老羅會從售票處起身,一步步走過長長的石階,去給動物喂食。
見到老羅上來,原本沉默的動物們變得激動起來,火雞探出腦袋,大白鵝向天而歌,猴子用手緊緊攀住圍欄,眼睛快速轉(zhuǎn)動。大部分游客沒有機會見到這樣的場景——就像一根枯枝突然迸出一朵花來,那是動物園難得富有生機與活力的時候。
老羅在與不在,動物園是不一樣的。
“秋秋,來哦,來哦”,老羅一邊喂食,一邊和動物說話,它們每一個都有名字,高加索犬叫朋朋,母豬叫豬豬,三只猴子分別叫大猴子、小猴子和老猴子,孔雀和白狐貍名字一樣,叫作秋秋,它們都是秋天的時候來的。
照顧動物,老羅總是親力親為。喂水時,他用一個鐵瓢從桶中舀起清水,端到鐵欄邊上,這時動物們就會湊上去咕嚕咕嚕地喝起來。乖乖老了,以前能喝整整三瓢,近半個月來半瓢水也喝不完,老羅很擔心,勸乖乖說:“不要了嗎?再喝點噢。”
乖乖是動物園里最大的動物,卻有一個最可愛的名字。這段時間,老羅半夜里也時不時過來看看它,他說,“動物老了,要像照顧老人一樣照顧它”,說這句話時,他仿佛忘了自己也是一位八十二歲的老人。
“動物老了,要像照顧老人一樣照顧它”,說這句話時,他仿佛忘了自己也是一位八十二歲的老人。
無論老羅走去哪里,一只叫點子的小黃狗一直圍在他腳邊。十年前,有人想把點子做成紅燒狗肉,是老羅救下了它。這些年,他收養(yǎng)了近二十條小狗,白天,大多數(shù)小狗都躲在后山老羅的屋子里——不過也有幾只習慣跟著老羅,比如大白狗白娃最喜歡躲在動物園門口桌子下的紙箱里,不注意的話,沒有人能看見它,老羅說,它最需要安全感。
閉園后,小狗們陸陸續(xù)續(xù)都跑出來,在傍晚余暉照耀的動物園中玩耍。除了狗,老羅還養(yǎng)了兩只貓,一只貍花和一只三花。這些不在籠子里的動物,讓老羅的動物園變得“藏龍臥虎”,每一次去,都能看見以前沒見過的新面孔。
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再稀奇古怪的動物,送到老羅手上基本都能養(yǎng)活。老羅沒有專業(yè)知識,動物吃什么、怎么養(yǎng),全部只能靠觀察。他說:“要用心對待它們,不能冷落。對動物就要像對小孩,要有誠懇和理解的態(tài)度。”
老羅從小就喜歡動物,他在恩施的大山里長大,見過許多鳥類與野獸。二十多歲,老羅征兵入伍,跑過新疆和廣東,帶他的團長曾經(jīng)對他說:希望你在部隊是個好干部、好戰(zhàn)士,回到地方也要給人民做好事。
這句話,老羅記了一輩子,可以說,他對動物園的熱情、固執(zhí)與堅持都源自于此。
兒子羅斌曾說,歷史好像從父親身上繞過去了。世界已經(jīng)早早邁入21世紀,但老羅身上依舊刻滿從前的烙印,“社會主義道路”“為人民服務”等詞匯時刻掛在他的嘴邊,這些具有時代氣息的語言非常自然地從他口中流淌出來。
回到恩施后,老羅被調(diào)到清江電影院貼廣告。上世紀80年代,市場上常能見到有人販賣野生動物,老羅于心不忍,就把它們一一買下來。
老羅養(yǎng)的第一只野生動物是山獺,電影院里的人都覺得新奇可愛,“在電影院跑過去跑過來,誰都想摸,說你這個東西是好東西哦”。
小山獺、果子貍、蛇……慢慢地,老羅養(yǎng)的動物越來越多。他給記者看了一張在電影院工作時的照片,那時老羅的頭發(fā)還沒有現(xiàn)在那么長,照片里,一只小猴子蹲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猴子親密地扒著他的手和臉,人和動物,看起來都很快樂。
一開始,老羅把收養(yǎng)來的動物放在電影院宿舍里養(yǎng)傷。到了1986年,老羅的房間再也容不下那么多動物,電影院領導要求把有1100個座位的電影院露天場騰出來,專門安置老羅的動物,“就像動物園一樣”。
這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動物園,但老羅還是寫了五個大字“清江動物園”,立在露天場上。人們沒有見過那么多野生動物,都好奇地跑到電影院來參觀,當時,“清江動物園”的門票賣五毛錢一張,老羅一下午就能收五十塊錢。
1989年,恩施市委邀請老羅用他的動物為恩施人民辦一個動物園,“為人民做好事”的機會來了,老羅欣然接受,他帶著動物,舉家搬上了鳳凰山。
1990年1月18日,當天的《人民日報》寫道:“湖北恩施市48歲的退伍軍人羅應玖新近辦起了一座動物園……羅應玖從1980年開始搜集散落人手的各種野生動物,到目前已收集了40個種類。”
“我是被政府接過來辦動物園的”,老羅常常這么說,他總是強勢地捍衛(wèi)著自己的動物園。
三十三年來,動物園里的日子并不平靜。
根據(jù)媒體報道,老羅與恩施州林業(yè)局的關系早在1995年便僵持住了。起初,林業(yè)局給老羅送來一只受傷的熊,多年后,林業(yè)局想將其賣給武漢動物園,不情愿的老羅雖然答應了,但要求林業(yè)局補償幾年來的飼養(yǎng)費用,雙方關系因此僵化。
老羅的“固執(zhí)”讓他和動物園吃了不少苦頭。據(jù)他回憶,動物園最困難的時期是2006年,當時鳳凰山森林公園進行整體改造,林業(yè)局要求動物園搬遷,他們提供了幾個搬遷地址,但由于位置過于偏僻,老羅并不滿意。
“開發(fā)商想要這塊地,把土填平做一個游樂場所,說一天的生意就能搞上十萬”,老羅認為官員們目光短淺,沒有當干部的水平,更沒有“為恩施人民做好事”的大局意識。
開發(fā)商的人找到他的兒子,四處帶他吃飯。老羅知道后,氣得要打人?!拔液軆吹??!彼f。
不參加親人葬禮的老羅,卻沒有錯過動物園里任何一只動物的告別。每當有動物去世,他就親自把它們埋在鳳凰山上,那些在世俗生活里被壓抑的情感,似乎在動物身上才得以自由地表達。
為了逼他“低頭”,有人用石頭堵住了動物園的入口。老羅很著急,他架著自行車,再費力也要跨過石墻去外面——如果不出去買飼料的話,動物都會被餓死。后來,動物園的供電也被切斷,當時正值寒冬臘月,氣溫降到零下二三攝氏度,老羅顧不上擔心自己,他更擔心動物園里的大蟒蛇。
蟒蛇是喜熱怕冷的動物,在低溫環(huán)境下容易死亡。老羅生起炭火,祈求房間里的溫度能高一點、再高一點,卻無濟于事,蟒蛇還是凍死在了那個冬天。
“很好的蟒蛇,這么大呀?!彼檬直葎澲?/p>
2018年,由于動物的來源合法性遭到質(zhì)疑,恩施市林業(yè)局向他下發(fā)《責令停止違法行為通知書》。老羅想不明白:“他們說我違法,我一個老百姓,政府讓我建動物園我就建了,違了什么法?”
不過,2019年之后,關于動物園的風波漸息,老羅這塊頑固的石頭似乎嚇退了很多人。恩施的一位政府官員對他說,你還是好好養(yǎng)動物吧。
老羅的生活恢復了平靜,他回到他的動物王國中去了。
“我的生活很簡單”,除了養(yǎng)動物,八十二歲的老羅做飯、睡覺,一直都是一個人。與其說是它們強硬地占據(jù)了老羅的時間,更不如說是老羅主動邀請動物來到自己的世界。
老羅在家中排行老九,除了他之外,其余十一個兄弟姐妹們都已經(jīng)去世了。但老羅從來不參加他們的葬禮,他一直認為,兄弟之間不應該太過親密,關系太好會影響個人事業(yè),阻礙社會發(fā)展。
他解釋說,他們那個年代的人,就是這么想的。
兒子羅斌成家后,老羅與他們很少往來,他盡力避免自己去“打擾”孩子們,有時羅斌提議一家人出去玩,老羅也總是拒絕。他的前妻和女兒都因先天性心臟病發(fā)作去世。女兒羅震去世時只有三十多歲,由于心臟病,她沒有讀過幾年書,一直留在動物園里幫父親賣門票。
羅震去世前對父親說,一定要把動物園好好辦下去。老羅知道,對兒女,他是有所虧欠的。
不參加親人葬禮的老羅,卻沒有錯過動物園里任何一只動物的告別。每當有動物去世,他就親自把它們埋在鳳凰山上,那些在世俗生活里被壓抑的情感,似乎在動物身上才得以自由地表達。
“回去吧”,鱷魚的葬禮結(jié)束,老羅站在路邊與記者告別。此時,一直跟在身邊的點子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只剩老羅一個人站在夜色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