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雷
被窩掀開的一剎那,女人睡得正迷糊,讓突然涌入的寒氣一激,哆嗦著醒了,眼一睜便箍住趙大塊頭的腰說,你不能出去。
趙大塊頭扒開她的臂說,我思量了一宿沒睡著,還是得去,你莫攔著。說著下了床,摸黑穿上棉衣棉褲。女人慌忙點燈,屋里亮堂起來,卻見他拔了木閂出去了。女人便在屋里罵,店又不能開,就算開了也沒人敢來吃你的面,你非要死出去做什么!他在門外壓著嗓子說,廢什么話,撒泡尿的工夫就回來了,趕緊下來把門閂緊。
趙大塊頭要去巷尾的米面店扛一袋面粉回來,面館的面粉袋子快見底了,他相信,就算暫時不能開門營業(yè),總會有開門的一天,就算真不營業(yè)了,自家人活著也得要吃。這形勢下去,面粉的價格鐵定得漲。趙大塊頭不單是個大塊頭,他還頗有些經(jīng)營頭腦。他最拿手的就是搟面,這是他的絕活。一根三尺長的搟面杖在他手底來來回回,八仙桌面悶悶地響,四條桌腿顫顫地抖,他臂上肌肉也在一迎一送中一鼓一鼓的。等面的吃客都呆呆地看他,仿佛看一場表演。面餅搟大,折疊,再搟大再折疊,幾經(jīng)反復(fù),搟成八仙桌面大的面皮。經(jīng)他手搟的面,講究的吃客能嚼出不一樣的筋道。他這人向來閑不住,從不辜負這一身力氣。七八天不搟面,他難過呀,感到手上的老繭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撕咬。
趙大塊頭的面館開在夫子廟南邊,堂子巷的頂頭,門前橫掛一面旗,旗上一個字:面。旗舊且破,時有風(fēng)起,把旗卷到桿子上,像一團抹布。趙大塊頭搟面時瞥見了,再忙也要擦了手把它理下來。他憧憬著過些時日,請人刻一塊木匾,腦子里都盤算好了,四個燙金大字:趙氏面館。這會兒,北風(fēng)從巷子里穿過,把他頭頂?shù)钠斐兜脟W啦啦亂響。
巷子里黑漆漆一片,除了石板路在疏朗的星星下閃著幽光,不見半點燈火。冷風(fēng)直往脖子里灌,趙大塊頭把棉衣裹了裹,往巷尾走。石板路有點滑,前些天的積雨結(jié)成冰,凍而未化。冬至未至,天便這么冷了,這恐怕是他遇見的最冷的一個冬天。
趙大塊頭的面館不大,前店后宅,店面只有一小間,能容四張方桌??腿俗鴿M了,屁股靠屁股,后背貼后背,冬天擠著倒是暖和,夏天背上汗?jié)褚黄沓悦娴牟唤橐?,只圖個填飽肚皮,一碗面囫圇下肚抹嘴走人。這閉門七八日里,搟不成面,趙大塊頭有閑工夫謀劃起他的面館來。他的面館是在他爺爺?shù)臓敔斒稚祥_起來的,一晃八九十年了,到他手上算是第五代。本來店面有兩間,在他爺爺手上,因為抽大煙背了債,敗掉一間。一間小店面維持生計勉強度日就算不錯了,他卻憑手藝,硬生生攢了些積蓄。他盤算著這兩年把隔壁的茶葉店吃下來,兩間打通,再添四張桌子,到那時把“趙氏面館”的匾額掛上去,就齊全了。趙大塊頭沿著石板路小心地走,兩只大手相互搓著,老繭磨著老繭,他算了一下,再過十來年,這店可就是百年老店了,那時正好兒子也得力了,自己也可以歇歇勁了。腦子里想著趙氏面館,便不那么冷了。
巷子不長,果然撒泡尿的工夫就到了。他輕輕敲門,良久沒人應(yīng)聲。他又壓著嗓子說,是我,弄一袋小麥面。打了幾十年交道了,熟得不能再熟,他都不需要自我介紹。
過了一會兒,門支開了一道縫,里面推出一袋面粉。
再稱兩斤糯米面,過冬搓湯圓兒咧。趙大塊頭說。
里面很快塞出一只鼓鼓的小布袋子,里面人說,不稱了,快拎走吧。
趙大塊頭把鈔票塞進去。門很快閂上。里面說,快回吧,趙大塊頭,你不要命了。
趙大塊頭扛起面粉袋子往回走。一袋面粉對他來說輕飄飄的,扛在肩上氣都不喘。走到巷中,忽然一道手電筒的光從身后射過來。他渾身一激靈,拔腿就跑,他看到自己長長的影子在石板路上左搖右晃??斓郊伊?,耳后“啪”的一聲響,刺穿黎明,也刺穿他的大腿。他摔倒在地,面粉袋子滾落一旁。手電筒的光越追越近,照得他睜不開眼,也看不清燈后是誰,只看見燈下寒光閃閃的兩桿子刺刀指過來。一把刺刀劃破了面粉袋子,一只腳在面粉袋子上踢了兩下,面粉像蚊蟲似的飛舞起來。
趙大塊頭捂著腿上的窟窿說,太君,這是面粉,面粉……說著抓了一把捂在嘴里,示意這是可以吃的。
手電筒后面嘰里咕嚕不知在說什么,只見刺刀又往前挺了一下。趙大塊頭不敢再做動作了,本能地攤開兩只手掌舉過頭頂,一個勁兒地說饒命,面粉嗆得他咳嗽不止。
手電筒照過來,聚光到他手掌心。這么厚的老繭,一定是拿槍的手。
趙大塊頭只聽到嘰里咕嚕一陣,一句也聽不懂,他只知道說饒命。
饒……
話還沒說圓全,刺刀穿過胸膛,趙大塊頭仰面倒下去。他白眼朝上翻的時候看見燈光晃過他家檐頭,那面破旗又卷在桿子上了,他手指夠了夠,再也翻不著了,真該早些更換成木匾的。
一九三七年冬至前夕,趙大塊頭死在自家門前,當(dāng)然,他到死也不知道他死于手上的老繭。
琢 磨
揭方曉
寒氣一陣緊似一陣,將小城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可逼仄的醬巷深處,李八爺并無壓抑之感。他如往常一般,悠然自得地烤著火、呷著茶。手中的茶杯,茶水淺了又續(xù),續(xù)了又淺;爐中的炭火,暗了又明,明了又暗。眼看得續(xù)水三五回了,添炭七八次了,顧客卻仍舊沒有上門。
沒人上門就沒人上門唄,李八爺不急,亦不惱,始終悠然自得。和他一樣悠然自得的,還有杯中溫潤的茶水,還有爐中熱烈的炭火,還有這條逼仄的醬巷。
醬巷從來無醬。不管是生抽、老抽這樣傳統(tǒng)的醬油,還是芝麻醬、甜面醬、豆瓣醬這樣層出不窮的鮮美調(diào)味品,統(tǒng)統(tǒng)沒有。無醬,卻有名,在這座小城,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為這條小巷的人端的都是“金飯碗”“銀缽缽”,家家戶戶都是金銀匠,熔、敲、壓、拉、剪、刻、磨,一通神出鬼沒的操作,像變戲法般,金燦燦的戒指、沉甸甸的手鐲、銀閃閃的項圈橫空出世,給美麗的女人以精致,給康健的男人以華貴,給悠長的日子以精琢細磨。
而李八爺琢金磨銀的手藝承自祖輩,最是精湛。他常驕傲地吹噓,說自家祖輩曾給王府打過金銀器,某某王妃,又或是某某公主,她們戴的頭簪、鳳冠、項鏈、戒指、手鐲、手鏈、耳環(huán)、耳釘?shù)纫槐娊疸y飾品,全是自家祖輩精琢細磨出來的呢。這話,半真半假吧??舍u巷一半的金銀匠是他的徒弟,另一半是他的晚輩后生,這可是實打?qū)嵉?,不虛,不假??梢哉f,在這條巷子里,李八爺就是手藝出神入化的神一般的存在,是他人都得仰其鼻息、拾其牙慧討碗飯吃的神一般的存在。
不過,那是過去了。
現(xiàn)在這條巷子冷清多了。敲打聲,淬火聲,焊接聲,仿佛只是一轉(zhuǎn)身,就突然沒入了泥瓦間,沒入了堂榭里,再也找不回來。時代在發(fā)展,女人們、男人們越來越喜歡成品金銀飾,嫌手工打制的金銀飾粗陋,不時髦。順天應(yīng)地,李八爺?shù)耐降軅?、晚輩后生們,一個個都闖出了醬巷,在小城繁華大街、熱鬧賣場,開了一家又一家金銀珠寶店,專賣黃金珠寶成品,生意火得一塌糊涂。
李八爺對此極為不屑:“手藝人,哪能不靠手藝吃飯?”
“手藝人,怎都成了買賣人?”
“手藝人,不能都這樣沒出息呀!”
李八爺一口一個“手藝人”,顯然,他對自己“手藝人”的身份極為看重,覺得這是他一生最閃亮、最完美的標簽。
“真不靠手藝吃飯了!”
“手藝人也得養(yǎng)家糊口哇!”
“金銀匠賣成品金銀飾,怎就沒出息?”
徒弟家旺心中不服,經(jīng)常這樣嘀咕著反擊。
家旺惦記著師父咧,多次上門要李八爺去他店里“坐堂”,啥事都不用管,只要坐在那里就行。他知道,師父李八爺?shù)拿?,就是小城獨一無二的金字招牌,是一等一的手藝,是一等一的信譽,是一等一的分量。只要他在,店里生意一定會更加紅火。
李八爺直接拒絕:“我是手藝人,不當(dāng)門神?!?/p>
家旺氣惱,暗自嘟囔:“都啥時代了,機器化大生產(chǎn)不比你那敲敲打打強?真是老頑固,老固執(zhí),老守舊,老執(zhí)拗,老拘泥,老榆木疙瘩,老秤砣子?!?/p>
李八爺耳朵賊精,好似聽見,回首怒斥:“說啥嘞?”
家旺一腦門的汗,支支吾吾,撒丫子逃遠了。
眼見沒客人上門,李八爺索性搬出小天平、拉絲板、拉絲鉗、嵌槽、焊槍、印泥、噴槍、坩堝這些“老伙計”,打細微如1克的項鏈,拉粗壯如120克的手鏈。棱角分明的金塊,經(jīng)過李八爺一通琢磨,真?zhèn)€是“揉破黃金萬點輕”,真?zhèn)€是“蛾兒雪柳黃金縷”,真?zhèn)€是“梅蕊重重何俗甚”??傊?,精美絕倫。
面對自己的杰作,李八爺心中無喜,亦無悲。只打量片刻,便將這樣巧奪天工的藝術(shù)品,付之一炬,熔為紅彤彤的汁水。待其冷卻成金塊,再費盡心機琢磨成精美絕倫的藝術(shù)品。又打量片刻,又付之一炬,又認真琢磨;又打量片刻,又付之一炬,又認真琢磨……循環(huán)往復(fù),樂在其中。
鄰居羅壽來無聊,一直在旁邊看著,笑得跌倒,李八爺亦笑得燦爛。兩個七老八十的人,孩子般快樂,哪里還有什么寒氣喲。
“休道黃金貴,安樂最值錢?!崩畎藸斝闹械某~,磅礴而出。隔著好幾里遠的家旺,沒來由的,心中倏地一緊。
指 路
閻秀麗
“那就是一道銅墻鐵壁,一道無法突破的銅墻鐵壁……”老人喃喃地說。
這是一個瘦削而又矮小的老人,滿臉溝壑縱橫,坐在院子里那把大大的圈椅上,身板挺得筆直,這應(yīng)該是一位軍人標準的坐姿。我嘗試著從他眼睛里看到一些什么,可那雙眼睛是沉靜的,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忽然覺得,那下沉的夕陽不是落向西山,而是落在老人的眼睛里。
作為報社的記者,領(lǐng)導(dǎo)讓我去挖掘一些革命老戰(zhàn)士的英雄事跡。經(jīng)多方打聽,才找到這位老人,聽說他曾經(jīng)參加過一場著名的阻擊戰(zhàn),不過他不愿和任何人提起那段歲月。
誰也沒想到,他會住在極普通的筒子樓里。因為我們的到來,特意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軍裝,一頂軍帽放在旁邊的石桌上,那上面似乎沉淀著老人的崢嶸歲月。這讓我不禁肅然起敬,更想從老人的身上挖掘出一些東西。
我提起了那場阻擊戰(zhàn),老人沉默了很久,陽光從側(cè)面照著他,讓他的臉有一半籠罩在暗影里。
“您能親歷那場阻擊戰(zhàn),一定有很多記憶深刻的人和事?!蔽艺f。
老人的身子瑟瑟地抖動一下,腰板瞬間佝僂起來,那寬大的圈椅,竟然讓他顯得有些羸弱不堪。
“那是一道無法突破的銅墻鐵壁……”老人喃喃地說著,“我的耳邊都是爆炸的聲音,鼻子里全是燒焦的味道……”
這是真正經(jīng)過戰(zhàn)火考驗的老英雄!我身子正了正,手中的筆在采訪本上飛速地記錄著。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周圍很靜,眼前一片漆黑,我以為我死了……還好我的腿還能動……
“我很害怕,怎么只剩下我自己?都死了嗎?我不敢喊,但是我能感覺到風(fēng)刮過我的臉……一股血腥味,是我的血,從我的臉上一直流,流到我的嘴里。”老人的身體在抖,聲音也跟著抖起來,“我趴在地上,能聞到土里也有血腥的味道,我不知道是誰的血。但是我知道,我還沒死,只是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我想活著,我不想死,香蘭還等我回去娶她……”老人在我的安撫下平靜下來,喃喃地說著,“她很漂亮,兩根大辮子在身后甩來甩去……”
老人的臉上似乎泛起一抹紅暈。
“我又聽到了槍炮聲,整個大地都在震動,我甚至聽到很多人的吶喊聲?!崩先伺矂右幌律碜樱吭谝伪成?,好像很疲憊,“我聽到有人喊‘給我上’,我很高興,我得救了,因為我知道這是誰喊的話。
“我大聲地喊著,嗓子都啞了,除了爆炸聲和喊殺聲,還有那越來越濃烈的燒焦的味道……”老人想睜大雙眼,那里似乎藏著深深的恐懼,“那天是陰天,我能感覺到空氣里全是濕漉漉的,就連喊殺聲也是濕漉漉的、黏黏的……我又聽到有人喊‘跟我上’,隨即……一發(fā)炮彈在我身旁爆炸……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只有那種難聞的味道?!崩先说穆曇粝駨暮苓h的地方飄過來,“像是地獄的味道……”
“沒有人救您回去?”我停下筆,驚愕地看著老人。
“我以為我會死在戰(zhàn)場上……我卻碰到了他……他向我爬來,他的聲音很虛弱,問我的眼睛是不是看不到了……我忍不住哭了,我想,我再也看不到我的香蘭了……”老人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問他是誰,他告訴了我……他的兩條腿都負了重傷,不能走路了……他說他想活著,要不然他的狗剩子就沒爹了?!?/p>
我的鼻頭一酸,看著老人的眼睛,我以為那里也會有淚水流出來,可是什么也沒有,依舊很沉靜。
“我不得不跟他走,因為我也想活著。我背著他,他給我指路……他的兩條腿晃蕩著,一下一下地敲打著我的大腿?!崩先说哪樕祥W現(xiàn)出一絲兒捉摸不透的神情,繼續(xù)說道,“他沒有叫,甚至連呻吟的聲音都沒有,我隱隱感覺到他竟然有些興奮。他說這里就是一道銅墻鐵壁,沒有誰能夠突破……后來,他哭了,我沒想到他也會哭,他的哭聲太難聽了,說整整一個連的戰(zhàn)友就剩下他,連長是第一個犧牲的……”
我不由得站了起來,我無法想象一個眼睛受傷看不見路的人,背著一個負了重傷的戰(zhàn)士走下戰(zhàn)場的壯烈。
“我讓他閉嘴,他身上的血一直在流……我真想扔下他……他說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磩倮麊??因為我們軍隊的口號是‘跟我上’,而他們,只會喊‘給我上’……”老人的身體抖得更加厲害,聲音也跟著抖得變了調(diào),“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但他還是不停地說……”
“那你扔下他了?”我問。
“我沒有,雖然我很想扔下他,但扔下他我寸步難行……我知道他說的都是對的,我的眼睛受傷看不見了,但是我的心不瞎……”老人從圈椅上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說道。
我看到他的眼睛有眼淚流出來,“我想讓他活下去,可是他死了……我順著他指給我的路往前摸索著爬,因為他說過,只有走這條路才是正確的……后來,軍醫(yī)治好了我的眼睛,我加入了他所在的軍隊。”
“?。磕悄??”
“那之前,我是‘國軍’士兵……”老人低下頭,聲音輕得像風(fēng)。
空氣中揉搓出干燥的摩擦聲,是老人拿起桌上的軍帽,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那鮮紅的五角星,在陽光下變得更加鮮紅。
老人的眼睛里,被西落的陽光印滿了溫暖:“不過,他給我指了一條最光明的路?!?/p>
紫砂壺
賈鴻彬
阿翁阿婆每日總要上街逛逛。退休十幾年了,他們一直這樣。
小城不大,有新舊兩個城區(qū)。阿翁阿婆住舊城,三個兒子成家后都住新城。不逢周末,他們是很少回來的。
街這幾年變化快,新聞與新色彩日日皆有。阿翁阿婆置身其中,聽聽看看聊聊問問,時光就生出許多樂趣,日子過得閑適而充實。
“不是盲盒”是不久前才在老城開始銷售的,剛開始極少有人問津。不過親眼看見有人用十塊錢買個彩色方盒,當(dāng)著眾人面拆開,找出其中的硬紙片刮開涂層,竟刮出一輛閃閃放光的電動QQ汽車,帶著大紅花在隆隆的電子炮聲中開走,聚攏的人就多了。阿翁阿婆對這樣的熱鬧場面從不愿放過,好幾日,他們都興致盎然地看。
拆開“不是盲盒”的人極少刮到電動QQ汽車之類的大商品,電飯鍋、微波爐間而有之,大多刮到的是牙膏香皂洗衣粉之類。好在一只“不是盲盒”只要十塊錢,倒也沒有多少人介意,最多是嘆口氣:“手氣不太好!”
阿翁阿婆每日回到家都很興奮。
阿翁說:“手氣好去買還是頂值得的?!?/p>
阿婆說:“手氣不好也能刮到牙膏香皂洗衣粉,都是用得著的?!?/p>
阿翁又說:“反正就十塊錢。”
阿婆又說:“不要說十塊錢,現(xiàn)在就是二十塊錢,對我們也無所謂?!?/p>
于是,他們從家中拿了十塊錢。
阿翁說:“我來買?!?/p>
阿婆說:“一輩子沒賺過大錢,你那手行?”
于是,他們又回家取了十塊錢。
兩只“不是盲盒”是一起買的。阿翁在前,阿婆在后,他們在貨架前花花綠綠、層層疊疊的方盒間選來選去,阿翁終于選定了一只,阿婆終于也選定了一只。
阿翁先拆開,拿出硬紙片刮開:“紫砂壺!”
阿婆后拆開,拿出硬紙片刮開:“紫砂壺!”
銷售員說:“恭喜二老了。你們刮到的是制壺大師時大杉的名壺。古有時大彬,今有時大杉,一只壺要一萬塊,算你們運氣。這是歲寒三友系列,一共只有三只,你們刮到的是竹壺和梅壺。另外還有一只松壺,不知藏在哪里?!眱芍蛔仙皦囟际茄b在黃色錦緞匣子里的,捧在胸前,金燦燦的。
星期六最先回來的是老三,桌上兩只紫砂壺的來歷他很快明白。
“爸,媽,你們反正也用不著兩個,我拿一個去。”他挑走了梅壺。
老三在門口遇見了老二,他們兩人是雙胞胎,很像。在孕育他們前,他們的大哥已經(jīng)三歲。做醫(yī)生的阿婆很羞澀,跟做教師的阿翁說還想要一個女兒,結(jié)果阿翁一下又給了她兩個兒子。兩個小家伙出生時不足月,小老鼠似的,阿婆的同事把他們放在保溫箱里,呵護半個多月才拿出來讓阿婆喂奶。所以,這對兄弟后來一直就受阿翁阿婆別樣疼愛,生怕他們有閃失。
老二也很快明白了紫砂壺的來歷。
“爸,媽,這紫砂壺是藝術(shù)品,隨便用就是暴殄天物了。我收藏了!”他拿走了竹壺。
到了星期天,老大知道阿翁阿婆曾經(jīng)刮到過兩只紫砂壺,可已經(jīng)晚了。大媳婦到老二老三家一遍又一遍撫摸紫砂壺,愛卻只能釋手。接下來,她天天從新城到舊城,和阿翁阿婆談藝術(shù)?!罢嬲乃囆g(shù)品喲,我竟然聞到了梅花的清香!”“什么叫靈動呢?竹壺就叫靈動,沒有風(fēng),那竹葉也沙沙響??!”
阿翁說:“你別說了。我和你媽手氣都好。我們再去摸,保證給你家也摸一只?!?/p>
阿翁阿婆又取二十塊錢,阿翁在前,阿婆在后,他們在貨架前花花綠綠、層層疊疊的方盒間選來選去,阿翁終于選定了一只,阿婆終于也選定了一只。
阿翁先拆開,拿出硬紙片刮開:“牙膏!”
阿婆后拆開,拿出硬紙片刮開:“香皂!”
后來他們又先后說,“香皂?!薄把栏??!薄跋匆路邸!薄跋词忠?。”
大媳婦又天天來談藝術(shù)了。
望著成堆的香皂等日用品,阿翁在一天夜里說:“要不然,給老大家一萬塊錢吧?!?/p>
阿婆說:“給就給吧!”
阿翁和阿婆來到街上,買了一只黃色錦盒,將一萬元紅包放進其中。大媳婦見了,說:“藝術(shù)品可遇不可求。爸,媽,我不強求,你們就不要為難了?!闭f著拿著錦盒走了。
到了晚上,老二媳婦捧著竹壺,老三媳婦捧著梅壺,兩人一起回來了。
老二媳婦說:“爸、媽,這紫砂壺讓你們?yōu)殡y了。真是對不??!我們兩個商量了,忍痛割愛,還是由你們自己收藏!”
老三媳婦說:“爸、媽,竹壺、梅壺完璧歸趙。我們還是和大嫂一樣吧,不能讓你們?yōu)殡y。”
兩個媳婦說完就走了。阿翁拿出一罐太平猴魁,這是他的一個學(xué)生春天時寄給他的,他一直沒有舍得喝?!氨╅逡换靥煳锇?!”阿婆把竹壺洗了。阿翁說:“梅壺也洗掉吧。”阿婆把梅壺也洗了。
阿翁在竹壺里放上一撮猴魁,又在梅壺里放上一撮猴魁,阿婆把新開的水倒進兩只壺。
時大杉是誰,阿翁不清楚,阿婆更不清楚,但他制的壺應(yīng)該不錯,很快茶香就從壺嘴飄出來了。阿翁捧著竹壺,阿婆捧著梅壺,兩人沒有用茶杯,各自對著壺嘴,慢慢啜。
“到底是名壺,喝茶就是不一樣!”阿翁說。
“要不怎么說是時大杉壺呢。以后,我就用這個壺喝茶?!?/p>
一人啜完一壺茶,躺到床上,卻都睡不著。
阿翁說:“明天取錢,給老二家一萬。”
阿婆說:“取兩萬,也給老三家一萬。反正遲早都是他們的?!?/p>
阿翁嘆息一聲,“也好。不然我們怎會用上這么好的紫砂壺?!?/p>
阿婆笑出了聲,“幸虧松壺我們沒有刮到?!?/p>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