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傳寶
2018年1月8日,我以最為不舍的心情永遠送別了王策三教授。
王老師及夫人夏之蓮教授都曾經給我上過專業(yè)課,王老師還是我的“小老鄉(xiāng)”(王老師老家在安徽省安慶市潛山縣,我則來自其鄰縣懷寧),我也是王老師晚年與他交流最多的學生之一。我一直想寫一篇比較能“拿得出手”的文章紀念他,但是一直未能成文。其中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王老師生前是一個有道德“潔癖”般嚴肅且嚴格的人,我十分擔心自己胡亂堆砌一些沒有靈性的文字會讓天堂里的王老師不滿意。
在北京師范大學(以下簡稱“北師大”),王老師指導學生的嚴格是出名的。許多碩士生、博士生都曾吃過苦頭,甚至哭過鼻子。王老師的嚴格不僅表現(xiàn)在學業(yè)上,最主要的還表現(xiàn)在為人上。我最深刻的體會是1996年上半年,我在南京師范大學即將博士畢業(yè),到母校聯(lián)系做博士后時去拜見王老師的那一次。盡管恩師黃濟教授已私下和我打招呼“去王老師家絕對不能帶東西”,但在王老師家樓底下猶豫再三,我還是在最近的超市買了一罐飲品(十多元錢,類似于咖啡、奶粉之類,名字好像叫“必士”),再去敲王老師家的房門—因為面見老師空手拜訪總是在文化心理上過不去。半開房門,王老師就微笑但絕對沒有商量地對我說:“你若離開時將東西帶回去,就可以進來坐坐。如果你堅持要帶禮物給我,那就請你現(xiàn)在離開!”我只好檢討自己的不是,答應離開的時候一定帶走那一罐“必士”。盡管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王老師天南海北、談笑風生,我后來也如愿回到北師大做博士后并留校執(zhí)教,但那個上午的尷尬,令我終生難忘。我后來私下將此遭遇和幾位要好的王老師、夏老師的學生交流,結果他們通通哈哈大笑—他們不少人也曾有過類似的故事。
王老師退休多年后的一個春天,安徽老家寄來了幾斤春茶,我再次想到給老先生“送禮”。我在電話里向他請示:“王老師,我剛剛收到幾斤天柱山的新茶,我分一些給您?”電話那頭,停頓了好一會的王老師答復:“好。一兩!”于是我用一個大信封裝了滿滿一信封天柱劍豪送到新風南里(王老師家)。王老師拿在手里,掂量著說:“這,哪里只一兩哦!”我馬上回答:“家里又沒有秤,多點就多點,您就別為難我了!”于是,那個上午,我們兩個“小老鄉(xiāng)”相視一笑。此后,我們就常常更為輕松地交往—王老師還請我在他們小區(qū)的酒家吃過飯,我也請他出來聚餐—這些在以前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我的體會,王老師的道德“潔癖”在送禮等細節(jié)上其實是界限分明的:在工作領域(有利害關系),俗氣的東西一丁點都不能有;但是在非工作的私人情誼方面,則可以講真情、真誠相待。王老師自己也笑著對我解釋過:“過去我總是怕你們‘賄賂’我?,F(xiàn)在我退休老人一個,再也幫不了你們什么了。你們仍然這么尊重我,說明有真感情!”
王老師嚴肅、嚴格、道德上有“潔癖”,但這絕不意味著他在學術與人格上是拘謹、小氣的。相反,大格局、大氣魄才是他最本質的人格特征。以下我謹按照時間序列略舉幾例王老師大氣為人的故事。
1991—1993年,我在北師大攻讀學科教學論方向碩士研究生。在第一學期成有信教授主持的教育學原理課上,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對教育基本理論有內在的興趣,于是計劃報考王老師的博士研究生。第一次和王老師表達愿望時,王老師只是對我說:“你先學習,還早著呢!”于是我認真學習、研究和寫作,每發(fā)表一篇論文就順手塞一份復印件到老師信箱。塞了幾次論文之后,有一天王老師在路上遇到我,停下來對我說了一句:“你還是有點理論思維的!”算是對我的肯定。再后來,我在《教育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學報》上相繼發(fā)表論文,王老師這才松口說:“你可以報考我的博士生了!”遺憾的是,由于一個技術性的原因(雖然我專業(yè)課全部優(yōu)秀,但一門政治理論課卻因故只得“良好”,而提前攻博需要所有必修課成績?yōu)閮?yōu)秀),1993年我未能如愿在本校提前攻博、成為王老師的學生,而是考入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師從德育理論大家魯潔教授。離開北師大、去王老師家道別時,我本以為王老師會有意見,正準備向他解釋原委,沒想到王老師竟主動對我說:“你已經在北京師范大學學習了兩年,我們這些人的觀點你已有所了解?,F(xiàn)在你去南京師大,去體會不同風格的學術,這樣對你的成長更為有利!”從此,王老師無私、豁達、為學生著想的先生之風成為我學術生涯最為溫暖的記憶之一。
1998年秋,博士后出站留校工作的我很快擔任了北師大教育系教育學教研室主任。恰好那年秋天,王策三老師、黃濟老師兩位恩師一起退休。正式退休的那一天,王老師將自己的辦公室徹底騰空、打掃得干干凈凈,將鑰匙交到我手上,明確交代:“從明天起,除了學術沙龍我有興趣參加就自己來,教研室所有工作上的事情都不要再找我了!”干干凈凈的“裸退”,與一些老先生退休環(huán)節(jié)的拖泥帶水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王老師這樣交代,并非不關心我們教研室、不關心教育學的發(fā)展,相反,他一直以他的方式繼續(xù)他快樂的學術人生與更為廣大的教育學關懷。記得有一次遇到在校園散步的他,王老師主動問到北師大和華東師范大學教育學原理學科排名孰先孰后的競爭問題。王老師問:“排名誰第一、第二,據(jù)說你們壓力很大?”我說:“是的?!蓖趵蠋煿恍Γ骸爸牢业囊庖妴??我的想法是:若我們很強,還有一個學校超過了我們,那是好事—中國這么大的一個國家,多一個比我們更強的教育學原理隊伍,難道不是好事嗎?如果我們本來就不如人家,我們要做的事情,也不是焦慮、不是去硬‘爭取’排名第一,而是要更努力地工作去!”王老師的回答讓許多像生意人一樣算計他人、計較學校排名及小團體得失的所謂“學術大咖”相形見絀,至今仍讓我有回腸蕩氣、振聾發(fā)聵的感覺。
2003年起,王策三老師和華東師范大學鐘啟泉教授有過一場有關中國大陸課程改革的學術爭論。王老師相繼發(fā)表《認真對待“輕視知識”的教育思潮—再評由“應試教育”向素質教育轉軌提法的討論》(2004)、《“新課程理念”“概念重建運動”與學習凱洛夫教育學》(2008)、《恢復全面發(fā)展教育的權威—三評“由‘應試教育’向素質教育轉軌”提法的討論》(2017)等宏論,洋洋灑灑,動輒數(shù)萬字,完全不像一個耄耋老者所為。公平地說,一場真正的辯論,往往雙方都有某些合理因素,也都有某些需要完善的地方,辯論的結果應當是認識的提升,而非對對手的征服??傮w說來,這場有關中國課程改革的學術爭論也堪稱改革開放以來最為嚴肅的教育學學術爭論之一,在知識論、課程論、教學論等方面的認識提升上均有十分積極的意義。但在爭論過程中,個別年輕學人曾出現(xiàn)過于情緒化的表達,且華東師范大學師生發(fā)表的文章數(shù)量遠超北師大。出現(xiàn)這一局面,原因并不是北師大“沒有人”關注這場爭論,更不在于王老師沒有同意并愿意捍衛(wèi)其觀點的學生,而在于王老師在爭論一開始就對包括我在內的許多北師大后學說得十分明白:“你們一定不要摻和,這又不是‘打群架’!”“不管你是什么派,這都是符號而已。最重要的,還是要解決中國的教育問題?!蔽乙詾椋谧约旱挠^點被年輕人嘲諷為“發(fā)霉的奶酪”的情況下,王老師仍然堅持以“一老驥單挑”,表現(xiàn)出來的不僅是真正學者的格局與氣度,而且是對自己學術觀點的絕對真誠與理論自信。人們可能不同意他的某個具體觀點,但“文章千古事”,人們必欽佩他堅持真理、奉獻社會的專業(yè)精神!
王老師給我上過課,也是我的“小老鄉(xiāng)”。在我留校工作后,王老師一直以溫暖和睿智支持著我以及我們這一輩北師大教育學人的成長。我個人也一直在心底以王老師的知識分子的骨氣、理性、率真與豁達等大格局人格為自己的學習榜樣。因此,過去在北京過年每每去黃濟教授家拜年之后必去王老師家。戊戌年(2018)春節(jié),北京一直艷陽高照。我仍然在北京過年,只是舉目南天,再也不能給王老師拜年了。
2018年3月5日于京師園三樂居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