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林
離開薩圖馬雷的最后一個夜晚,
沒有月亮。
杜米特魯?shù)耐ピ豪?,細雨灑落?/p>
道別的酒杯
總是空了又滿,滿了又空。
青山常在,綠水長流。
這句古中國慣用的別辭,
在彭賽和喬治聽來
卻像永訣。
正逢中秋佳節(jié)。
東坡當年
為遠方兄弟寫出的嬋娟,
如今已成為情話。
主人的畫家女兒娃娜
善于描繪風霜,孤獨,
她拿出中國的陶罐和油紙傘,
薄唇輕啟,
仿佛在說,今夕是何年。
今夕何年。
良辰美景,賞心樂事
此刻虛設于異國的庭院。
故鄉(xiāng)的月亮
應該早已高懸于渤海的上空,
山東兄弟,是否也在月光下
舉起了酒杯?
樂音和著細雨,你依稀聽見
年邁母親輕輕的呼喚。
試圖從阿爾卑斯山山頂?shù)姆e雪中
汲取詩意,是徒勞的。
它在白天吸收陽光,夜晚吸收黑暗。
無論你贊美它,還是詛咒它
它都在那里,冰冷,堅硬,獨自閃耀。
下午,我們從詩歌中進入庭院
當世界一天比一天堅硬
這座緊鄰薩圖馬雷警察局的庭院
此刻卻顯得無比柔軟
我們來自不同國度
多不相識,但我們一見面
就握手,擁抱,用人類通用的詞匯
問候,碰杯,讀出我們各自的詩
我不懂法語,德語,也不懂
羅馬尼亞語,但沒關(guān)系
哪一種語言在詩里
都是音樂的泉水從心靈中涌出
哪一種詩的語言,都是同一種語言
杜米特魯創(chuàng)造的詩歌之家
沒有國籍,民族,膚色,信仰
我們不必確定他讀出的
是什么單詞,句子,也不必通曉
使用了什么語法,修辭
我們都能神會,都能聽得懂
在一首接一首讀詩的間隙
我看到庭院里廊架靜立,布幔俯身
桑枝彎曲,向下垂落,
爬滿磚墻的地錦,張耳傾聽
我想到這一時刻,在我的國度
應該正是寂寥清冷的午夜,而在這里
詩歌,這無用之物,卻正編織起
一個溫暖又迷人的黃昏……
正午。他躺在床上。睡眠還不能
將他從塵埃中解救出來。
春天的第一場雨從清晨
一直下到現(xiàn)在,直到黃昏降落。
草芽破土的聲音,依稀淹沒在微風里。
他想,大地的春夢,無非如此。
這雨聲,聽起來仿佛來自去年,
或者和去年的,并無區(qū)別。
但他卻感到新鮮,好像在夢里
已親自品嘗了清甜的滋味。
他蜷起身子,掖了掖被角,
仿佛只要這樣保持不動,他就能
保住他的夢,他的聽覺,觸覺,味覺,
保住飄灑了一天的春雨的氣息。
睡夢中,你給我一個月亮
睡夢中,便生出一個月亮
我從月亮中醒來
回應你:月亮
千百年被反復高舉
然后推翻,一個純銀寶座
前年在布拉格
今年在薩圖馬雷
那個象征之物,總是比南京
晚了半天
此刻我在月亮中升起
你的帝都,在月亮中沉落
一個人的黃昏總是惆悵寂寥。如果
你站在巴士底山山頂,遠望雪山的粉紅
從三面將格勒諾布爾環(huán)繞,你的心
也會和藍天中迷幻的云彩一樣,隨風飄搖
往事不堪回首。為什么一個封閉式句型
此刻突然卡在我的喉嚨?它一下子堵住了
我的嘴,只能任滿腔的憂思與懷戀
像黃昏后的雪山,獨自冰冷地閃耀,燃燒
在你靈魂里沉睡的鳥群
在我的靈魂里醒來,如大海與天空
猝不及防的炸裂,迸濺
當著一陣颶風刮過我灰白的發(fā)絲
當著我的唇,把你的孤獨一句句吟誦
不是我用詞語笨拙地放飛它們
不是一塊巨石突然擊碎了蒼穹
是一道閃電撞開了我關(guān)閉太久的門扉
把它們和我一并擊中
是你的鳥群撕破了我胸膛的牢籠
在印加的馬丘比丘之巔,我曾
被你撕破過一次,彼時我的淚水
曾經(jīng)跟隨你的詩句一起洶涌
你暈眩的鳥群飛過我心靈的曠野
飛過安第斯山,庫斯科的黎明
今天,我又一次在沉睡中醒來
在沉悶的夏季,聽見你響徹云霄的鳥鳴
我愿意追隨你的鳥群一起迸濺
追隨著你的木頭,石頭,海浪
以及你的胸脯,殘酷的愛,和星空
不要在遙望的天空為我讀詩
不要在地中海,遙望大平洋
烏鶇在溫熱的橄欖樹上跳舞
麻雀,在華北荒涼的老榆樹上
沒有曲調(diào)的歌,被它們一樣唱得
風生水起,一樣令人心碎
你已不能感知我的溫度
黃河,也無法流到維多利亞湖
所以,不要在遙望的天空為我讀詩
你一讀詩,我灰暗的眼里就飄起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