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雋平(本刊)
新年第六天的清晨,我接到C君的電話,C君告訴我:李瀝青老先生逝世了,享年102歲。我心頭一震,良久無語。
2000年秋的一天,C君與我聊到詩詞,他告訴我:郴州文聯(lián)李瀝青先生是一位詩聯(lián)大家。我雖不擅寫詩詞,卻一直愛好,于是提出請他帶我去拜訪。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具體的日子,但到了李老家,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早就見過老先生。1999年夏天,李老曾經(jīng)多次到我的書法班,接他的外孫放學。
此后我們的交往多起來,李老贈我他的詩集《綠滿樓吟草》,又抄錄一首專門為我做的詩:“自古精英出少年,獻之接踵會嵇山。春來一夜芭蕉雨,筆走龍蛇任爾酣?!笨此臅ǎ掖蟪砸惑@,太活跳太有味了。不久,我為李老的書法寫了一篇評論《天真爛漫直抒胸臆——李瀝青先生書法解讀》,原文如下:
提起八十高齡的詩詞家李瀝青先生,郴州文學界幾乎無人不曉,但對于李老的書法,知之者卻甚少。
20世紀末的一天,我有幸得到李老的兩張詩詞手稿,立即被詩人那極具個性的書法吸引,反復玩味,不忍釋手。2001年新春,我托C君向李老求字,李老竟爽快地答應了,并給C君和我各寫了一幅。
這里介紹給大家的是李老寫的自作詩,詩云:“為時為事著文章,大業(yè)光榮無冕王。富貴風流云散盡,滔滔唯有范長江?!甭淇钍恰捌呓^一首,綠滿樓李瀝青”。
品味李老的書法,我最喜歡的是他書法中那種天真爛漫直抒胸臆的情趣。李老讀書、作詩、寫字一輩子,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什么書法家,因此運筆輕松自如得很,絲毫沒有書法創(chuàng)作的壓力,加之李老雖年過八旬,卻仍保持一種率真、爛漫的詩人情懷,反映到書法中,正是他筆下的線條分外靈動跳躍,如作品中“光”“冕”兩字高翹的弧尾,“為”“事”“樓”等字收筆處盡情地一揮,抒發(fā)了作者輕松酒脫的心情。在結(jié)構(gòu)上,李老作書往往不拘成法,那“風”“散”“唯”欹側(cè)的結(jié)體,“無盡”“樓”搖曳的身姿,天真爛漫,隨意自然,是真正的“孩童體”,耐人尋味。另外,李老書法以淡墨為主,但偶爾也來上幾筆濃墨,如“文”“章”“王”“風”“江”,他這樣處理并非刻意追求墨法變化之美,而是表達了李老期望C君作“文章”能像“范長江”一樣成為無冕之“王”的殷殷深情!這一切都是某些只知臨帖而缺乏文化修養(yǎng)的書家不敢為之的。
李老書法的率真而為,并非無源之水,膽大妄為,作品中“大”“貴”“長”寓巧于拙的結(jié)體,明顯取法于清人何紹基;“文”“章”“王”“江”簡潔厚重的線條,又足見民國于右任的風骨,而落款中的“七絕一首·書贈”等字的婉約流美,更是繼承了晉人王羲之草書的衣缽。據(jù)李老說,自己解放前求學時臨過不少帖,這些源自不同書家的養(yǎng)分,經(jīng)過李老數(shù)十年來的咀嚼融合,了然于胸,揮毫落墨焉能不“天然去雕飾”?
李瀝青手跡
客觀的說,李老的書法中也存在一些不足,如用筆略顯浮華,線條質(zhì)感不夠,以及偶見粗率之筆。但歷來評價書法,有“書家字”“畫家字”“文人字”之說,李老的字顯然屬于“文人字”一類,因此我們大可不必按書法家的標準苛求這位老詩人。
書為心畫,能夠像李老一樣輕輕松松“我手寫我心”,真好!
此文發(fā)表于2001年8月的《郴州日報》,我之所以在此全文引用我的舊文,是因為世人對李老在湘昆的貢獻和詩詞成就有目共睹,以至于稱他為“湘昆之父”,但對他的書法,識者甚少。我對李老書法的評價,他是欣慰并認可的。2018年中秋節(jié)前,郴州電視臺王友淳先生發(fā)來微信,告訴我在李老的文集里看到了這篇評論,此時我已離開郴州工作9年。
關(guān)于李老的書法,這里還有一個小故事。2009的夏天,郴州古玩城出現(xiàn)了一件行書四條屏,沒有作者落款,但根據(jù)我的判斷應該是文化大革命期間李瀝青先生的早期作品。我打電話告訴C君,讓他買了去,給李老一看,老人家頗為高興,說:失散多年的孩子回來了!
2019年夏,我為書法家蕭屏東先生策劃書法展,蕭老創(chuàng)作閑聊時說:我在郴州有一位老朋友叫“李瀝青”,不知是否還在人間?兩位都是郴州人,解放前是中山大學同學、地下黨員,六十年代后一直未曾見面。我一聽,興奮地說:我跟他是忘年交,要不中秋節(jié)我回郴州,陪你們倆見一面。
醞釀兩個月,到了中秋節(jié),因為醫(yī)生擔心蕭老年齡太大去郴州不安全,沒有批準他的出行計劃。于是在中秋節(jié)的前夜,我陪蕭老的兒媳婦和孫子前往拜訪李瀝青先生,那天晚上,長沙九十七歲的蕭屏東先生與郴州九十九歲的李瀝青先生視頻聊天,兩人都扯破了嗓門說話,盡管都沒聽清對方說什么,但幾十年不見,拜高科技所賜,也算圓夢了。
二十多年來,我每隔幾年就會去拜訪李老,我在長沙繁忙的工作之余,也會偶爾想起他。我喜歡聽李老說話,聲如洪鐘,令人忘卻他的年齡。每聽一次聽他談古論今,論詩論事,他的樂觀、豁達和爽朗,他對人事的通透,就讓人覺得人生是那么美好,那么值得珍惜,甚至從他家里出來,就會覺得眼前分外明亮,工作更有干勁。我覺得他的長壽,是郴州文化界的福氣,他多活一年,對古典詩詞的傳播,就多一分貢獻。
C君打完電話,我上網(wǎng)搜索到李老百歲華誕的視頻,當年那個學書法的小朋友出現(xiàn)在鏡頭中向李老祝福。李老在致辭中說:“我要活到120歲!”在我的心目中:李老仿佛就是一位仙人,永遠不會去世。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李瀝青先生的逝世是郴州文化界的損失,但他所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他挖掘整理的湘昆,正吸引越來越多的愛好者加入,越來越多的青年才俊成為中國詩聯(lián)的傳播者。
李瀝青先生曾有一首言志詩:
《莊子·刻意》說:“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币熘傅滦型昝罒o缺,李瀝青先生就是這樣一位完美而純粹的人!他像一盞明燈,永遠活在我的心中,指引我在文化傳播的道路上永不停歇!
2022年1月7日于湖南省文化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