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曼徹斯特的海德小鎮(zhèn),我的內(nèi)心就會生出溫暖的感覺。我的母親在這里長大成人,她的家人和朋友也都生活在這里。小的時候,這里是一個快樂的旅游目的地,也是我一生的朝圣之所,因為我的母親就被埋葬在這里。
想到海德的那些老太太們——我的外祖母和姨媽——我就很高興,她們和我有時看到的那些孤僻、營養(yǎng)不良的老人們很不一樣。她們總是展開雙臂熱情地歡迎我,把我拉進她們忙碌的生活和光潔如新的家。同時,她們顯然也是這個范圍更廣的社區(qū)的固有組成部分。
1998年,我接到一位辯方律師的電話,請我對一位來自海德的女士進行第二次驗尸。凱瑟琳·格倫迪太太是我母親一家的朋友,也是我姨媽的同學。她于6月24日去世,并在7月1日下葬于我母親所在的墓地。
然而,她的尸體在8月被挖掘出來,現(xiàn)在我正站在泰姆賽德綜合醫(yī)院的停尸間里察看她的尸體。
格倫迪太太享年81歲,但似乎身體非常好。而且,對于她這個年齡的人甚至比她年輕的一代人來說,非同尋常的是,她的動脈只顯示出輕微的粥樣硬化。
毒理學檢測告訴了我們另外一個故事。雖然我在她身上找不到注射點,但在她死亡前的幾個小時里,她顯然曾被注入大量嗎啡或二乙酰嗎啡。所以我給出的死因是:過量使用嗎啡。
事實上,格倫迪太太死在了自己信任的家庭醫(yī)生手中,正是因為她的暴斃,人們才最終發(fā)現(xiàn)哈羅德·希普曼的連環(huán)殺手身份。此人得到病人的高度評價,在那個社區(qū)里倍受推崇。我對他受喜愛的程度記憶猶新。許多人都說,他是這個地區(qū)最好的醫(yī)生。希普曼特別受老年人的喜愛,因為他樂于上門隨訪,而且在海德工作過一段時間。1992年,他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診所,口口相傳的推薦讓他深受患者歡迎。
凱瑟琳·格倫迪太太的突然去世引起了人們對他的懷疑,因為就在幾天前,格倫迪太太的遺囑突然被修改,她的這位家庭醫(yī)生能從中受益。而希普曼給出她的死因是“年老體衰”。
然后是更多的案件調(diào)查,更多的開棺驗尸。我參加了其中的五次驗尸。我看到的第二具尸體是一位73歲的老人,她患有非常輕微的冠心病和肺氣腫。希普曼在其死亡證明上聲稱她得了肺炎。但她不可能得肺炎,卻存在嗎啡中毒的跡象。下一具尸體的情況如出一轍。所有死者的死因都一樣。
一個家庭醫(yī)生竟然殺死了自己的六名病人,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在事后撰寫的一封信中,我表示:
很明顯,嗎啡的來源必須得到確認,而且還必須考慮污染的可能性……鑒于死亡日期和驗尸日期之間的間隔,以及圍繞這些尸體的眾多事件和行動,必須絕對地排除污染的可能性……我建議征求某位化學家的意見,看看在生產(chǎn)防腐液、制造棺材板材或棺材時使用的化學品,是否可能在掩埋時被含有嗎啡的物質(zhì)污染……最后,還應(yīng)研究尸體之間存在其他聯(lián)系的可能性(防腐人員、殯儀業(yè)者、工作人員)。
當然,我認為所有其他的可能性都應(yīng)該被調(diào)查,不僅因為我是希普曼辯護團隊聘請的病理學家(是的,連環(huán)殺手也有權(quán)得到辯護),還因為我,或者說我們,都不愿相信醫(yī)生會有計劃地殺害病人。幾年后,當希普曼因謀殺不少于15名病人而入獄時,人們很難接受珍妮特·史密斯女爵士的公開調(diào)查結(jié)論:20多年來,他無疑殺害了215人,還有數(shù)百起案件在現(xiàn)階段已經(jīng)不可能查明真相。
希普曼的殺人理由還不清楚。一般來說,受害者都是獨居者。一般來說,受害者是老年女性,但并非總是如此。人們希望希普曼最終能說出自己為什么那么做——也許能確認他的病人中發(fā)生的494起死亡,其中有多少人因他而死。幾年后,2004年,當希普曼被發(fā)現(xiàn)在牢房里上吊自殺時,人們的希望破滅了。
在掘墳驗尸后,海德在我心中的印象改變了。我無法再把這里與母親溫暖的家庭和充滿活力的老太太們聯(lián)系在一起,相反,這里成了老年女性死于連環(huán)殺手手中的地方,她們曾如此信任這個照護自己的人。
從挖掘現(xiàn)場返回倫敦時,不愉快的經(jīng)歷接踵而至:我要與曾經(jīng)的上司伊恩·韋斯特正面交鋒。我們存在根本上的分歧:不是通過面對面的會面,而是通過撰寫措辭強硬、相互對立的報告。案發(fā)前,這對夫婦正在協(xié)商離婚,為兩個小兒子應(yīng)該和誰一起生活爆發(fā)了激烈爭執(zhí)。兩人生活富裕,房子很大,管理完善。父親急切地想要這兩個孩子,家事法院即將開庭。他們?nèi)匀蛔≡谝粋€屋檐下,但母親已經(jīng)為自己和孩子們租了一處房產(chǎn),不久就要從家里搬出。
去世的那天,父親請假和孩子們出去玩。母親向他們揮手道別時,他突然把車停在車道上,走進屋里,示意母親跟著他。她以為他忘了什么,便跟著他進屋。父親關(guān)上他們身后的門,宣布要孩子們和他一起住。
根據(jù)妻子的陳述,接下來的爭論是:我說:“但是,你要去上班,你打算怎么做?”他說:“我要辭職了。我要照顧我的孩子?!蔽艺f:“哦,不,你做不到?!?/p>
妻子接著描述了她丈夫的憤怒。他下頜扭曲的樣子就是一個明顯的征兆:她記得上次自己遭到他的毆打前就是這樣。她無法解釋兩個人是如何從走廊來到廚房的:
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便是我站在廚房后面,他毆打我的腹部。他開始猛擊我的肚子,我以為他在打我,但當我向下看時,發(fā)現(xiàn)一根綠色的手柄,他不是打我,而是在捅我。
我說:“你在干什么,你要殺了我!”然后,他從我肚子里拔出刀,開始把它劃向我的脖子。他想割斷我的喉嚨。他想割我喉嚨里的動脈讓我死……
我對他說:“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想殺我,想想兒子……別,別殺我,想想兒子……你可以把孩子們帶走……把孩子們帶走,請不要殺我?!?/p>
我沒想到他會再拿一把刀什么的,但后來他開始踢我。他把我的頭撞到地板上。我這里有瘀傷,他打斷了我的一顆牙。他反復撞擊我,還抓起廚房里的一把椅子,他用椅子撞我,我當時想,天哪,在我被打死之前,他都不會停下來。我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身上都是傷。我渾身是血。我覺得我,我,好像在洗澡一樣,渾身是血。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把刀架到我脖子上,我不得不把刀從他手上奪下來……他把我勒在那里,把刀割進我的脖子里,我用右手抓住了把手或刀刃,或是別的什么東西,我就緊緊抓住了它……到處都是血,墻上地上都是。
我已經(jīng),已經(jīng),把刀奪下來了,用我的右手,所以我用手亂揮。我要么向前捅,要么向左右揮動……我一定是滑倒了,不然就是趴在地上,拿著刀在發(fā)抖……
她說的是實話嗎?或者,她殺了他然后又傷了自己來證明是他襲擊了她?丈夫被緊急送往醫(yī)院,醫(yī)生嘗試了大面積心臟手術(shù)。手術(shù)最終沒有成功,當然,正是心臟的傷口被證明是致命的。不過,從表面上看,他的傷勢并沒有他妻子的那么嚴重,我沒有見到她,也沒有親自檢查她的傷勢,而是看了很多她傷口的照片。我在尋找自殘的傷痕,這是一個謀殺犯打算以自衛(wèi)作為答辯理由的標志。
病理學家經(jīng)常不得不分辨兇殺與自殺、意外傷害與故意傷害。刀傷是作假者可以駕馭的領(lǐng)域:它們看起來如此可怕,缺乏經(jīng)驗的人乍一看就立即相信,沒有人會這樣對自己。然而,這些年來我認識到,為了避免受到謀殺罪指控,人們幾乎無所不用其極。自傷通常是可以識別的,人們旨在利用最小的力產(chǎn)生最大的效果,自傷明顯總是出現(xiàn)在身體的某些部位,這些部位很容易被自己的手接觸到。無法自己造成的傷害也是可辨認的,因此,我有時很樂意幫助無辜者免受攻擊指控。
皇家檢控署就此案舉行了多次會議。當已故丈夫的家人發(fā)現(xiàn)妻子可能不被起訴時,他們憤怒地討論是否提起自訴。他們聘請伊恩撰寫了一份報告, 當我從曼徹斯特回來的時候,他的報告已放在我桌上。報告的措辭堪稱雷霆萬鈞:……傷口的總體情況與自傷相符。
我同意妻子受到鈍器傷的襲擊,但不同意刀傷是自己造成的。我給出了幾個理由。
第一,當她腹部被刺傷時,她把這描述為感覺像是被打了一拳,根本不像被割或刺傷。對于被刺傷的人來說,這是一種非常常見的誤解。我一次又一次地聽到受害者說,他們只感到被打了一拳,而不是刀子本身的穿透力。這是事實,但這不是妻子本就有可能知道的那種事實。
第二,雖然她有可能可以自行在脖子和腹部留下傷口,但如果有人傷到一只手手肘的背部和另一只手的背部,那樣做將是非常困難和不尋常的。
第三,最重要的是丈夫的傷勢,在他身上的四處刺傷或割傷中,有三處出現(xiàn)在身體的非致命部位。腿上不尋常的刺傷確實表明,刺傷形成時他的妻子當時在地板上,或無論如何她身處低處。心臟的致命傷可能是故意造成的,但在為控制刀子而斗爭的背景下,我覺得不可能排除合理懷疑,即傷口有可能是意外造成的。從妻子的鈍器傷來看,肯定發(fā)生過非常嚴重的搏斗。
因此,盡管本案充滿了疑問和矛盾,但作為一名專家證人,我不能排除合理懷疑,確認對丈夫致命的刺傷是故意的,或者妻子的傷勢是自己造成的。即使是從罪責較輕的角度綜合各種可能性,我也覺得是丈夫而不是妻子,造成了后者身上的創(chuàng)傷。
皇家檢控署決定,追查此案不符合公眾利益,確切說不符合財政利益。驗尸官意識到法庭上坐著一眾非常憤怒的受害者家人,要求警察在場的情況下再進行死因調(diào)查。伊恩沒有當場發(fā)表聲明,不過,當然也有人提到了他的報告。我的做證不時被憤怒的哭聲和嘲笑打斷。驗尸官不止一次呼吁大家肅靜。
當驗尸官作出正當殺人的裁斷時,我的意見得到了證實。宣判后,人們沉默了好一會兒,隨后法庭陷入騷動。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