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角晚水
這一次,她想她會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安靜、平和地等待與他再次并肩。
——她知她自私透頂,今夜過后,天雷劈她也好,地火燒她也罷,但此時此刻,她無論如何都不要和他分開。
【1】
珥珥歪歪斜斜地仰躺在榻上,任憑寧珠微如何安慰都不理人,被勸得久了,火氣上來,索性更為煩躁地翻了個身,噘著嘴不動了。
這副別扭模樣令寧珠微不由得生出幾分好笑來,她握上珥珥露在外側(cè)的手腕塞進(jìn)被中,繼續(xù)好聲好氣地哄:“真不睬阿姐了?糖人和風(fēng)車不都已經(jīng)買給你了嗎?只差一個磨合羅,容我先欠著,下月咱把后園那些個紅苕翻出來賣了,立刻給你買個最大最漂亮的,用紅紗碧籠裝著,金珠牙翠點(diǎn)綴著,饞得別家小孩哇哇哭,好不好?”
“不好,不好!”珥珥“呼”地一把扯掉故意蒙住眼的被子,氣鼓鼓地瞪她,“若不是你偷拿我賣魚的錢跑去買了什么勞什子護(hù)臂,今日那個牽著會笑的磨合羅就是我的了!”
寧珠微理虧垂眸,下意識地將那副精致得與這茅舍格格不入的織錦護(hù)臂往袖中攏了攏。
“都是為了他對不對!”珥珥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直勾勾地盯住她,“你的娃娃親夫君!”
“哈?”寧珠微蒙了一瞬,正暗自思索著自己何時有了個夫君,還是娃娃親,珥珥已經(jīng)上手拽住她腰間的玉佩,狠狠掐了一把:“就是他!那護(hù)臂是給他的吧!你說過,他是個金尊玉貴的公子,所以你才非要買那么貴重的護(hù)臂!”
寧珠微被那玉佩上的“瀛”字晃了眼,半晌,無奈地扶住額。
金尊玉貴是真,公子也是真,至于娃娃親夫君……容瀛啊容瀛,當(dāng)日我初初從這農(nóng)家醒來,珥珥纏著我問這玉佩來歷,上頭筆畫復(fù)雜的又是什么字,我被吵得頭疼,隨口敷衍一句,你便看在這護(hù)臂確實是為你準(zhǔn)備的分上,原諒我的信口胡謅吧。反正,你從來都是那樣厭惡我,我惹你不快的事情已經(jīng)那樣多,再加一樁,也算不得什么。
見寧珠微沉默,珥珥哼唧一聲,到底還是放過了她:“重色輕妹!”
寧珠微笑著搖頭,揉一把珥珥的腦袋:“你又沒見過他,怎知他是俊是丑?”
珥珥聞言,臉白了一瞬,罕見地閉了嘴。
寧珠微以為她仍在賭氣,捏捏她圓乎乎的小臉:“真不打算送送我?好歹也做了你三個月的阿姐?!?/p>
珥珥并不是她的親妹。她自小記性便不算太好,長大以后過的又都是晦暗陰沉的苦日子,有限的記憶里,她自幼便與家人失散,身上除了一枚刻著自己名字“珠微”的長命鎖,幾乎一無所有。她一度連自己姓什么都不清楚,唯獨(dú)記得有個妹妹喚作“珥珥”,而這兩個字,她自妹妹出生便就著父親的手一筆一畫地描摹過,任憑日后顛沛流離也不曾忘卻半分。
三個月前,她死里逃生,醒來時便身處這座茅舍。救她的是個小丫頭,眼瞳琉璃般純粹,傻呵呵地為她忙前忙后,冒著鼻涕泡說自己父母早就死了,幸好給她留下了屋子和幾塊地,劃作魚塘菜園不說,甚至有一塊還種滿了蓮花這種嬌貴的植物,她靠買賣作物好歹吃喝不愁,活到了現(xiàn)在。寧珠微按壓住口中翻滾的血腥氣,問她的小恩人叫什么名字,得到的答案是與自己妹妹同名,不禁又平添幾分憐愛。
“其實我也不知道是哪個‘珥’,沒錢讀書,只會念,不會寫?!?/p>
“無妨?!贝齻眯瑢幹槲⑾碌睾蟮牡谝患卤闶浅榱烁斩捠职咽值亟踢@小丫頭寫字,明明寫的是“珥珥”,她卻只喊“妹妹”。從今往后,相依為命,她只當(dāng)是天可憐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以這樣的方式彌補(bǔ)了她幾分缺憾。
珥珥依舊保持著那樣不甚端正的姿勢,但顯然氣已消了大半,眼巴巴地瞧著寧珠微問:“那……你還會回來嗎?”
“當(dāng)然了,我還要給你買磨合羅呢!”寧珠微失笑,哄幼童似的輕輕拍了拍她。
像是得了某種特許,珥珥遲疑片刻,囁嚅道:“就不能不去嗎?你說你要去查清楚當(dāng)日害你險些喪命的真相,查清楚你師父的死因,可怎么查?你是不是還要回到那個什么城里去?”
寧珠微臉上的笑微不可見地僵了一下:“凈波城。”
“這里不好嗎?當(dāng)珥珥的阿姐不好嗎?為什么一定要回去?那個鬼地方給了你什么呀!滿身傷痕,鮮血淋漓,痛得哭都哭不出來,你昏迷了大半個月才醒……我,我不想再看見你流血了!”
“師恩不可不報,我自己的仇更不能忘。”寧珠微將聲音放得更輕柔幾分,“珥珥放心,阿姐這次一定完好無損地回來?!?/p>
見她去意已決,珥珥忍不住道:“他會擔(dān)心的!”
這句話說得實在沒頭沒腦,寧珠微卻聽懂了,頓住腳步,平靜地回頭望。
珥珥以為有了希望,順著話頭繼續(xù)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娃娃親夫君找來了,卻發(fā)現(xiàn)你人不在,還去做這樣危險的事,他一定會擔(dān)心的!”
寧珠微自喉頭溢出一聲喜怒難辨的嘆息,本就素白的一張臉無端地又白了幾分:“他不會的?!?/p>
容瀛不會擔(dān)心她,更不會來找她。
【2】
如今想來,這許多年,她與容瀛之間,樁樁件件,都是強(qiáng)求。
作為連身世都不可考的卑微平民,寧珠微原本不可能拜入凈波城。這并不是一座城池,而是一個由前朝大巍成立,培養(yǎng)各級精英,旨在有朝一日覆滅當(dāng)朝大煜的江湖組織。當(dāng)年煜朝攻入大巍后施以懷柔之策,是以眾多根基頑固的前朝世家都得到存續(xù)乃至日益壯大,到了今日,昏君無道,烽煙四起,大煜大廈將傾,再想重拾鐵腕卻已是有心無力。
這些對大巍忠心耿耿的世家紛紛安插嫡系子孫于凈波城,期盼大巍復(fù)國后能分一杯羹。容氏便是其中勢力最為龐大的世家,而其嫡子容瀛,璀璀韶華,武功卓絕,尚未及冠便成了凈波城內(nèi)赤霄營之主,下轄數(shù)萬暗衛(wèi)。凈波城上至城主、副城主,下至仆從、小廝,無人不尊稱他一聲“公子”,也只有寧珠微,目無尊卑,總愛連名帶姓地喊他,哪怕只換來他冷如霜雪的一瞥。
其實說是娃娃親,也不算全然騙了珥珥,至少寧珠微與容瀛的確結(jié)識于幼年。
自打與親人失散,她便流落在外,饑一頓飽一頓,靠做小工度日,等到稍大一些,她跟著位有名的雕刻師學(xué)手藝,在師父外出時替師父看守自家石場,也正是在這時,她遇見了容瀛。
準(zhǔn)確地說,那是一群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小公子,前呼后擁地占據(jù)石場附近的廢棄獵場比試。直到許多年后,寧珠微才得知那是世家子弟為了進(jìn)入凈波城進(jìn)行的定期選拔,可她渾不在意,恰如此時,明明這些公子哥個個生得豐神俊朗,她的目光卻只跟隨著其中最為出挑的那個,他面容如琢如磨,昳麗柔潤,偏偏神情又肅穆冷清,皎然似月,她望過去了,便再沒能挪開眼。
容瀛奇花初胎,射御書數(shù)俱佳,寧珠微趴在獵場墻頭看得如癡如醉,卻見人群中一支冷箭,悄然指向容瀛。她瞬間清醒大半,情急之下,將自己的長命鎖擲了出去,手起箭落,那妒忌成性的小人被驅(qū)逐出場,容瀛拾起長命鎖,抬眼辨認(rèn)著上頭的字跡,環(huán)視只余風(fēng)聲的圍墻一眼,面無表情地將長命鎖藏進(jìn)懷里。
寧珠微一口氣跑出數(shù)里,不明白分明是自己救了人家又為何要逃,更不明白自己為何兩頰滾燙,待撲到河邊用冷水灌了滿臉,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似乎應(yīng)該將父母留下的唯一物件討回來。
于是她硬著頭皮往回趕,好在比試延綿數(shù)日,眾人就地扎寨,并未走遠(yuǎn),而容瀛的帳篷最是好找,最西邊孤零零擺明了“生人勿進(jìn)”的那個就是了。小小年紀(jì)哪里懂得拐彎抹角,見四下無人,連個守衛(wèi)都沒有,寧珠微便大大咧咧地闖入容瀛的帳篷,剛要嚷起來,眼前便是一黑,繼而額頭一痛。
好巧不巧,她撞到了容瀛身上。
粉雕玉琢的小公子輕咳一聲,將她拉開些許,低聲問她是何人,可知擅闖凈波城營地后果如何。
寧珠微看著他直發(fā)愣,伸著手,開口已是結(jié)巴。
該死,要回自己的東西是天經(jīng)地義,為何會結(jié)巴!她暗罵自己沒出息,可下一刻,更令人尷尬的事發(fā)生了——她從晨起便未曾進(jìn)食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容瀛不動聲色地瞥她一眼,轉(zhuǎn)身從案上端起一盤糕點(diǎn),并著一壺葡萄釀遞過去。寧珠微兩眼發(fā)直,未及多想,動作快過腦子,尚且溫?zé)岬母恻c(diǎn)被吞食入腹,齒頰留香,而她臉上通紅一片。待吃飽喝足,她打了個嗝,再度向容瀛討要長命鎖,可他仍是不給,只慢條斯理道:“你明日再來?!?/p>
她心下愕然,剛想說“憑什么”,卻見容瀛面上絲毫不顯,但耳尖淡淡浮上一點(diǎn)兒紅。
就為這一點(diǎn)兒紅,鬼使神差地,她敗下陣來。
【3】
此次選拔持續(xù)了整二十日,寧珠微也蹭了容瀛二十日的飯。
先是普通的糕點(diǎn)果脯,再是擺盤別致的菜品,到最后一日,變成一個雙層食盒,第一層端正地擺了盤冒著熱氣的餃子,由容瀛親自夾起一只,遞到她嘴邊來。
她欣然張嘴去接,啊嗚一口吞下,也在同時看清了容瀛高挺的鼻梁上一點(diǎn)被面粉沾染的白,這才有了一點(diǎn)兒受寵若驚的認(rèn)知,臉色一變:“容瀛,這是你親手做的?”
容瀛不疾不徐地“嗯”了一聲,如同他在與寧珠微相識不久之后便承認(rèn),她初次找上門討要長命鎖的那天,便是由他自己撤去帳篷外的守衛(wèi)一樣,回應(yīng)得溫柔坦然。
關(guān)不住的歡喜與苦惱同時從寧珠微的眼睛里跑出來,歡喜的是她長到如今的年歲,從未有人待她這般好過,苦惱的是她習(xí)慣對每一份施與進(jìn)行報答,可容瀛的好,她不知道該如何去還。當(dāng)日打落冷箭不夠,這些時日與他講故事說笑話解悶不夠,似乎就算把她的每一寸每一毫都榨取干凈也依然不夠,誰叫他生來便是天之驕子,而她即便掰開了、揉碎了也不過是個再低賤不過的孤女罷了。
容瀛略略別開臉,刻意不去看她眼里流露出的讓他心頭刺痛的情緒,低頭掀開食盒第二層,里面靜靜地臥了碗面。
他猶疑片刻,仍舊喂了過去,說話不大連貫,像是下了許久的決心:“長壽面,只有一根,一定要一口氣吃完?!?/p>
話音未落,他低著頭又往寧珠微脖上套了什么,繼而手像是被燙到一般地縮了縮,低低道:“長命百歲?!?/p>
寧珠微撫著終于回到她手里的長命鎖,怔怔地望著他:“我……我沒有生辰,我不知……”
容瀛深吸一口氣,垂目道:“今日是我母親的生辰,我……把它送給你,你……喜歡嗎?”
短短二旬里,她多次聽容瀛談起過他的母親,這個在他記憶里早已模糊卻永遠(yuǎn)美麗的女子,身為世家小姐卻不甘心囿于閨閣,有著一身傲骨和不凡武藝,于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明媚清晨離開容家,從此杳無音信。
容夫人母家姓“寧”,容瀛說,那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寧”,不算什么好的寓意。她見不得他傷痛,擠眉弄眼地逗他笑,末了,夸張地一拍腦門,拉過他的手晃:“誰說的?我就覺得這個姓氏特別好,正巧我不記得自己姓什么了,容小公子賞個臉,把你母親的姓氏分我一分,今后我便叫‘寧珠微’了,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姓氏給了,生辰也給了,她自此有名有姓,再不是無蒂柳絮。
她快樂地吸溜著面,含含糊糊地點(diǎn)頭:“喜歡的,喜歡的……”
然后,她聽到容瀛一聲悶悶的“我明日便要走了”,那第三個“喜歡”便卡在喉頭,和那根長得吸不到頭的面一起,堵得她呼吸一滯。
容瀛感到手背上一點(diǎn)兒冰冷,愕然抬眼,寧珠微眸中兜住的水光驟然落了下來。她仿佛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哭,只無助地睜著眼睛望他——縱使云泥有別,她依舊滿心滿意地想著自己還能為容瀛做些什么,可他怎么就要走了呢?
“別哭。”他有些驚惶無措,指尖抹去她的淚,心頭刺痛放大,卻也只能奮力壓下,重復(fù)道,“別哭,待明年,我……”
他想說“明年我再來找你,給你做好吃的,聽你講故事,教你認(rèn)字,教你騎射……”,可凈波城行事誰能預(yù)料,他又如何敢輕許承諾,于是勉力多時,那后半句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完全了。
倒是寧珠微,率先收斂起脆弱易碎的可憐相,彎起眼朝他綻開一個鮮妍的笑:“過幾年,等我長大了,攢夠了銀兩,便去你家找你,到那時,我再給你講故事,民間有趣的事兒可多了,我存些時日,夠你聽一輩子的。”
容瀛眼不錯珠地凝視著她,揩去她唇邊油漬,點(diǎn)頭道:“好,那我給你做飯?!?/p>
做一輩子。
【4】
霍承瑾找上門的時候,寧珠微正在琢玉,刻刀劃開秀潤弧線,連帶著嘴角也微微勾起。她記得容瀛腰間佩玉,他應(yīng)當(dāng)是不抗拒玉飾的,因此一心想著給他做個小玩意兒盤著玩,連屋里進(jìn)了生人都渾然不覺。
霍承瑾自報家門,說自己是凈波城的副城主之一,專司新人選拔,容瀛那一撥比試時他便是裁判,她那隨手一擲精準(zhǔn)無比,顯然天賦異稟,何不隨他加入凈波城,此后衣食無憂,還能學(xué)得一身本領(lǐng)。寧珠微素來不畏生,對霍承瑾的極盡贊美也未曾心泛漣漪,只在他提到“容瀛”二字時放下刻刀,眼神亮了亮:“你說的那什么城……容瀛也在那里嗎?”
霍承瑾苦口婆心的游說被她猝然打斷,有些茫然地點(diǎn)了頭,她卻蹦了起來,輕而易舉地交付出未來:“好、好、好,我去,我去!”
孩子的心性總是單純,一想到不用等上許多年就能再度見到容瀛,能繼續(xù)安慰他,依賴他,寧珠微恨不得當(dāng)下便掛在霍承瑾腿上,隨他同去。但凈波城何其龐大,下設(shè)分支眾多,以赤霄營為尊,最難入,又非死不得出,而容瀛作為其中的佼佼者,又是血統(tǒng)高貴的世家公子,豈是她想見便能見的?;舫需獎袼驖u進(jìn),她偏不依,毫不猶豫地拜他為師,夜以繼日地發(fā)奮刻苦,用了整整四年,終于從荒涼貧瘠的鄉(xiāng)間小鎮(zhèn),邁入雄奇壯闊的凈波城。
半路出家,這四年她是如何殫精竭慮,唯恐落下半分功課,寧珠微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可她永遠(yuǎn)不會忘記,再次見到容瀛時,那種宛如將她胸膛撕裂,再剖出心來踐踏一般的痛苦。
四年過去,他身姿愈發(fā)挺拔,芝蘭玉樹似的立在回廊中,正與另一位副城主慕簡交談,她興奮得如同一只初見春日的翠鳥,人還沒站穩(wěn)就忙不迭地大喊他的名字。
容瀛的背影若有似無地頓了一下,極慢地轉(zhuǎn)過頭,眼中蒙著一片尚未散去的空茫。四年了,青澀褪去,烏發(fā)也已被玉冠束起,他容貌更顯俊雅,周身卻無端籠上一層寒意。他望著寧珠微,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么。
這一眼瞧得寧珠微如墜冰窟,她舔舔唇,小心翼翼地問:“你不認(rèn)得我了嗎?都說女大十八變,可師父說,這幾年我光顧著長個了,這張臉半點(diǎn)兒都沒變呢。”
容瀛居高臨下地睨著她,良久,沉聲道:“你來做什么?滾出去,這里不是你配來的地方?!?/p>
寧珠微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錯,她當(dāng)然沒有真的滾出去,可到了夜里,她縮在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被褥明明很是柔軟,她過慣了清貧日子,除了與容瀛在一起的那二十日,從未允許自己挑剔過什么,可她還是哭了。抱著膝,身子弓成蝦米,說不清哪里疼,只覺得渾身都疼,疼得她指尖發(fā)顫,滿榻打滾,再嘶啞地叫出聲來。
與她同住的姑娘名喚南枝,也是由霍承瑾領(lǐng)進(jìn)門的,平日里承她一句“師姐”,這會子被她的哭聲驚醒,也有了些做師姐的自覺,手忙腳亂地?fù)溥^來,問她到底哪里疼。
寧珠微疼得只知大口喘氣,面色和唇色齊齊變得慘白,南枝等了半天,只見她嘴唇張張合合,聲音幾不可聞,于是俯下身去聽——“好疼啊,容瀛?!?/p>
南枝聽清了,神情復(fù)雜地注視著寧珠微。她發(fā)現(xiàn)了,寧珠微是心在疼,可誰也不能將心掏出來揉,所以除了任它疼,根本毫無辦法。
翌日,寧珠微又恢復(fù)了活蹦亂跳的模樣,可她心里明白,就在昨日,那顆疼痛不止又無法安撫的心,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死去了。
容瀛拒絕再見她,卻無數(shù)次地差人攆她走,她想,他到底是變了,變得和其他貴族沒什么兩樣,輕視她,瞧不起她??伤龑幹槲⒌膶?,也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寧”,他使出無數(shù)絆子不讓她留下她就偏要留下,不僅要留,還要成天里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給他添堵。她聽聞如今容瀛已是赤霄營的統(tǒng)領(lǐng),所以千方百計,過五關(guān)斬六將,想要進(jìn)入赤霄營,成為由他統(tǒng)轄的暗衛(wèi)。
未承想,重重關(guān)卡并未攔住她,容瀛竟破天荒地親自來攔。
“你不是說,想過寧靜的日子嗎?一間茅舍,三兩農(nóng)田,有魚塘,有菜園,倘若有一片蓮池供你摘蓮蓬玩是最好不過?!彼p聲道,聲音里冷意散去,染上了點(diǎn)兒當(dāng)年初遇時的溫柔,幾乎像是寧珠微的錯覺。
“原來你是記得的啊?!?/p>
聽出她語聲中毫不掩飾的譏諷,容瀛垂下眼簾,背在身后的手青筋暴突:“你若愿意,我可以為你備好車馬,送你遠(yuǎn)離煜朝國境,屆時你想過的生活,我都可以滿足你,我保證。”
“你保證?”寧珠微笑得比哭還難看,“你拿什么保證?我又憑什么相信你?你還說過會等我來找你……你的話何曾作數(shù)過?你當(dāng)我是什么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容瀛將頭低得更深,脫力般地倚在墻上,仿佛一松手就會摔下去。
她逼近一步:“眼不見為凈啊。厭惡我到了這種地步,卻連看我一眼都不敢嗎?”
容瀛的神色終于出現(xiàn)了裂縫,像是再也按捺不住般猛然抬起頭,薄唇卻遭到重重一咬。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目的得逞的寧珠微,張著口反復(fù)開闔了好幾下,方才從喉嚨里艱難無比地發(fā)出聲音:“你……”
“你不敢,我敢?!睂幹槲⒂沂志o握成拳,就在剛剛,她趁著容瀛失神的工夫,偷偷拽下了他腰間玉佩,單靠這個,赤霄營主簿必定會殷勤無比地將她記名于冊,屆時公告整個凈波城,便是木已成舟。
“我什么都敢,所以你聽好,”她將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像是在用力割裂著什么,“我不愿意走,公子?!?/p>
【5】
她成功躋身赤霄營暗衛(wèi),出乎意料地,容瀛再未于此事上多做糾纏。許是發(fā)現(xiàn)寧珠微由他管轄未嘗不是好事,此后三年,他連一樁任務(wù)都不曾交付于她,竟像是徹底遺忘手底下還有她這么個人似的。
寧珠微也再沒有找過他,自尊不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死乞白賴,反正沒有容瀛,她還有霍承瑾罩著??v使她曾撞見容瀛與霍承瑾會面,容瀛一口一個“這不合規(guī)矩”,言語之間頗具威脅之意,師父依然沒有放棄她。師父與她親如父女,總說她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一貫肯定她的能力,即使再艱險的任務(wù)都放心交托她去做,她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從前她怕怎樣都無法報答容瀛,可現(xiàn)在,她什么都不怕了。
刀口舔血,一步十殺,她一躍成為暗衛(wèi)中最光華奪目的那一個,讓凈波城上下都不敢逼視,人人都開始敬畏她,就連霍承瑾看她的眼神都漸漸變得不可捉摸。唯有南枝,會惦記著她身上留下的大小傷疤,在她每次出任務(wù)前送來必備物品,里面時不時地還夾雜一些珍貴傷藥,她欠了許多感激無暇向南枝訴說,直到南枝在不久前的一次任務(wù)中殞命。
在得知南枝死訊的當(dāng)晚,寧珠微的胸膛被酸澀填滿,想要放聲大哭,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擠不出一點(diǎn)兒水,眼淚這東西,早在容瀛讓她滾的時候,就已經(jīng)流干了。
寧珠微從未有一時一刻如現(xiàn)在一般地痛恨自己,她平生最恨欠人,她認(rèn)定自己不似容瀛無情,可她虧欠真正對她好的人這樣多,活該遭受這世間最刻毒的報應(yīng)。
好在報應(yīng)很快就來了。數(shù)月前,凈波城城主病逝,城主位空懸,霍承瑾與同為副城主的慕簡暗中相爭多年,此時更是斗得如火如荼,恰逢凈波城接到線報,說大煜窮途末路之際,為了抵抗各地聲勢浩大的起義軍,不惜以割讓城池為代價尋求鄰國奚墨支援,求援信業(yè)已送出。
皇室公然賣國至此,霍承瑾痛心之余,速命寧珠微帶人前去攔截,她深知霍承瑾私心,此事若成,城主位便唾手可得,但家國大義當(dāng)頭,計較尚存幾分私心又有什么意義,她自是當(dāng)仁不讓。
誰知此一去,風(fēng)云突變。攔截途中,她未曾發(fā)現(xiàn)可疑信件,反中大煜埋伏,雖有霍承瑾派去的一眾死士并肩為戰(zhàn),依舊被刺出數(shù)道傷口。到后來,敵人越聚越多,她也殺紅了眼,空氣里都染上了血腥味,她分不清那血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身上臉上都很黏稠,無處不痛,痛到麻木。
醒來時,她躺在茅舍里,珥珥趴在她身邊,同她大眼對小眼,她這才知道,那場屠戮已經(jīng)過去半月有余。
可是真的過得去嗎?
她身體尚未好全,便強(qiáng)撐著易裝下山打聽消息,卻聽聞自己成了叛徒,攔截行動失敗后便主動向大煜泄露了凈波城的不少機(jī)密,致使凈波城被襲,若非慕簡從容應(yīng)戰(zhàn),必受重創(chuàng);聽聞霍承瑾?dú)饧惫バ?,短短?shù)日便丟了性命;聽聞他尸骨未寒,慕簡便堂而皇之地登上城主位,將霍承瑾座下親隨驅(qū)逐干凈……她還聽聞,當(dāng)日霍承瑾為獨(dú)奪功勞,攔截之命雖是機(jī)密,可她到底出自赤霄營,容瀛仍然在不久之后便得到消息,趕至現(xiàn)場收拾殘局,為此他右臂傷重,至今未愈,而事后,他還拖著這樣的身體,力保霍承瑾一派無辜門人免遭牽累。
寧珠微突然不再怨恨容瀛了。說到底,他依然明如月,燦如星,無一處不好,唯一的遺憾,不過是他厭惡她罷了,而他厭惡她,與她愛慕他一樣,都不是他們的過錯。
【6】
探尋真相這件事,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休養(yǎng)期間,寧珠微頻頻下山打探,雖仍無明晰頭緒,多少有了些端倪,她還未來得及將一團(tuán)亂麻般的線索好好理一理,便收到一封急信,上頭蓋了凈波城特有的海濤紋漆封,一眼便知是故人相邀。她已無甚可失,安頓好珥珥便依照信上所指前去赴約。
來人背對著寧珠微,還披了件將頭臉都遮擋嚴(yán)實的大斗篷,可寧珠微越靠近,便越覺得心悸,夜間花樹可幫著掩映身形,卻掩蓋不了來人身上那股經(jīng)年累月積攢下來的藥香。
轉(zhuǎn)過身,拉下斗篷,女子的身形神情在月色下通通一覽無余。
“師姐……”饒是早有猜測,寧珠微依舊低呼出聲,“你沒有死?”
她聽見一聲極輕的嘆息,南枝上前一步,幾乎是懇切地凝著她:“別再查了,過自由的日子不好嗎?你可知為了你今日的自由,旁人付出了多少代價……”
“旁人是誰?”寧珠微定定地看著珠翠滿頭,猶如換了一個人般的南枝,“你又到底是誰?”
南枝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目光重新變得犀利:“我本姓慕,是慕簡外室所生,而今終于認(rèn)祖歸宗?!?/p>
“慕南枝?”寧珠微踉蹌著后退,“你想要重拾慕家小姐的身份,于是接受慕簡指示,潛伏在師父身邊做細(xì)作?”
“是?!?/p>
“那么,也是你將我們的攔截計劃提前向大煜告密,導(dǎo)致行動失敗?”
“是?!?/p>
“也是你將凈波城的機(jī)密泄露出去再嫁禍給霍氏一派,害得師父驚怒而死?”
“……是?!?/p>
寧珠微忍無可忍地沖上前揪住南枝衣襟,將她一把拽至身前:“我承過你的恩惠,你害我,我不怪你!可他也是你的師父,領(lǐng)你入門,授你武藝,你怎能為了自己的前途犧牲他?”
南枝目光竟全無躲閃,平靜地、悲憫地看著近乎失控的寧珠微:“你當(dāng)霍承瑾很干凈嗎?我不妨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就在他派你前去攔截求援信的前夕,他安排在別處的細(xì)作已經(jīng)回報道大煜行動有變,不會再在那日送出信去,可他仍要你去,你可知這是為何?來凈波城這么久了,你可曾發(fā)現(xiàn),凡是庶民出身的門人,干得都是不要命的活計,至死都是最低賤不過的暗衛(wèi),從未有人登上頂峰,堂主,護(hù)法,副城主,城主!為何這些位置都只能被世家子弟所占?凈波城和大煜究竟有何不同?都覺得百姓的命賤如塵泥,世家的命貴如日月!既然能做日月,我為何要做塵泥,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被人踩在腳下?”
“不是這樣的!”寧珠微呆了一瞬,用力搖頭,“師父一直待我親厚,此次任務(wù)雖兇險,他也派了一眾死士保護(hù)我,若非他們,我豈能逃出生天?”
“別傻了!我說了,他們這幾十年來培養(yǎng)的普通門人,做的都是最低等、最危險的任務(wù),一旦有了光芒,如何彈壓都按不住時,便會被想方設(shè)法地除去!你當(dāng)那群死士是來護(hù)著你的嗎?你錯了,他們是來確保你任務(wù)失敗,死無葬身之地的,不僅要死,還要背負(fù)著叛徒的污名去死,這才對得起你的身份!”
寧珠微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的茅舍,直到珥珥整個人都掛在她身上,聲嘶力竭地喚她“阿姐”,她才悠悠轉(zhuǎn)醒,驚覺自己仍活在這世間。
她哆哆嗦嗦地握住珥珥的手,任憑珥珥如何揉搓,依然覺得寒冷刺骨。
“原來所有我曾以為對我好的人都是虛情假意。”她又哭又笑,眼里一團(tuán)死氣,“師父是這樣,師姐也是這樣,容瀛……他更是從一開始就騙了我,用二十日,誤了我半生……沒有人是真心對我的,一個都沒有……”
珥珥急得原地打轉(zhuǎn),實在繃不住了,按住她亂抖的胳膊,咬牙道:“有的,至少還有一個人是真心對你好的!”
寧珠微被珥珥茫然無措地?fù)е?,以為她要說的是自己,誰知她抓上那塊刻著“瀛”字的玉佩,大力晃了晃:“他!你的娃娃親夫君,他是真心對你好的!”
一語畢,石破天驚,寧珠微神思漸漸清明,她聽不懂話似的怔住了,腦中卻回蕩著另一個猜想——南枝說,那群死士是來殺她的,那她為什么沒有死?為什么還好端端地活在這世上,活著繼續(xù)去恨容瀛?
“那天,你受了重傷,整個人都神志不清,是他抱你來的,他臂上也是一片血糊糊,看著不比你好多少,可直到郎中來了為你看診,他都沒有將你放下片刻!”珥珥此刻什么都顧不得了,也不管她這三言兩語對寧珠微而言是怎樣的沖擊,一股腦兒地說了下去,“中途你像是要睜眼,他本想馬上走開,可聽到你嘴里嘰里咕嚕的,他就又坐回去,把你抱得更緊!你昏迷了多久,他便守了你多久,聽郎中說你不日就會徹底清醒,他才走的,臨走前,還和我拉鉤,要我保守秘密,一個字都不要對你提起他!”
寧珠微遲鈍地低頭,她想起來了,那日她在夢中見到了容瀛,一面抱怨自己為何如此窩囊,死到臨頭還想著他,乃至出現(xiàn)幻象;一面卻執(zhí)拗地揪著幻象不放,口中喊個不停——那句話,她初來凈波城,被他拒絕之日便哭著說過,她說:“好疼啊,容瀛?!?/p>
南枝還說,為了她的自由,別人付出了許多代價,別人是誰?
容瀛不是別人。
容瀛不知道寧珠微是如何悄無聲息地闖進(jìn)來的,按理說容府的守衛(wèi)并不比凈波城松懈多少,可她就是闖進(jìn)來了,一如當(dāng)年,她從獵場墻頭躍進(jìn)他心里,從此便再未離開過。
他抱著她齊齊摔落在地,她不容他表達(dá)驚詫,捧住他的臉,徑自說道:“珥珥說,她自幼流浪,那間茅舍,那片蓮池,還有魚塘、菜園……都是你的安排?!?/p>
“你拜托她與我做伴,說只要她說她叫珥珥,我便會開心?!?/p>
“我出任務(wù)的時候,南枝帶來的珍貴藥材,其實都是你的授意,她知道我心悅于你,向你告密請賞,你卻認(rèn)下了,反要她照顧我。”
“你從大煜士兵和霍承瑾的死士手中救下我,予我自由,南枝卻利用我要挾你投向慕簡,你不愿我再次陷入紛爭,不得已與她虛與委蛇,我若自由,你便只能不得自由……”
每說一句,她便睜著濕漉漉的眼睛,往他臉上全無章法地亂啄一下,直啄得他臉上和她眼底皆是一片濕意。
她知她自私透頂,今夜過后,天雷劈她也好,地火燒她也罷,但此時此刻,她無論如何都不要和他分開。
從始至終,容瀛都只護(hù)著她的身體不讓她墜下,聽她說,任她吻,她便越發(fā)得寸進(jìn)尺,手腳并用地纏著他催促:“快,說些什么,隨便什么都好?!?/p>
他不再回避她的視線,想了想,伸手撫上她滾得毛茸茸的腦袋:“不僅自由,我還要你平安?!?/p>
寧珠微的心疼霎時勝過其他心思,她放軟聲音,喃喃道:“還有呢?有沒有什么事,是你想說,卻一直沒能說出口的?”
容瀛躊躇了一會兒,像是不習(xí)慣邀功,可一對上她灼灼的目光,便又不禁脫口而出:“玉佩,非你竊取,而是我有意落下。那是……我母親的遺物,我想,理應(yīng)給你,你們……很像?!?/p>
同樣堅韌,同樣倔強(qiáng),同樣與這藏污納垢的凈波城格格不入。
就在他與寧珠微時隔四年的重逢前夕,他查出母親的下落——她因發(fā)現(xiàn)凈波城對待平民門人的秘密,試圖據(jù)理力爭,卻遭到幾大世家的聯(lián)合抵制,淪為家族棄子,早在許多年前,便不明不白地死去了。而當(dāng)寧珠微從天而降一般重新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笑靨如花的面容與母親的交錯又重疊,令他渾身戰(zhàn)栗。他怕她重走母親的老路,怕自己羽翼未豐護(hù)不住她,于是只能先用最冷硬殘酷的字眼趕她,再用她心心念念的田園生活誘她,可她不愿。他別無他法,只能牽腸掛肚,時刻在意,暗中保護(hù),用情,用心,用命。
漫長的沉默后,寧珠微直起身,仰頭露出的眼眶紅得厲害,輕輕道:“我如今已經(jīng)平安遠(yuǎn)離這一切了,可你暫時還走不了,對不對?不僅是因為受到慕簡脅迫,更重要的,是你還在找出路,找一條可以使黎民百姓重新過上清平日子的路,大煜不可靠,凈波城也不可靠,你想要靠自己?!?/p>
容瀛忽地笑了,他的確無須再多言,他們已經(jīng)心意相通。
寧珠微也笑,鄭重其事地許諾:“那么,在你找到出路之前,我會珍重自己,等你回來。”
她又突然記起了什么,掏出那條被她揣了一路的護(hù)臂,獻(xiàn)寶似的遞給他,嘴里也沒閑著:“欸,你喜歡什么?”
容瀛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眉心微擰:“什么?”
“除了我,你還喜歡什么?”她毫不避諱地繼續(xù)胡說八道,“喜歡吃鴨子嗎?給你建個養(yǎng)鴨場?雞舍也行,鴿子屋也行啊!”
容瀛面上波瀾不驚,認(rèn)真思忖片刻,應(yīng)聲道:“還是養(yǎng)一群兔子吧,毛發(fā)可售,平日也乖順?!?/p>
寧珠微點(diǎn)頭如雞啄米,牢牢攥緊他的手:“好,就養(yǎng)兔子!”
這一次,她想她會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安靜、平和地等待與他再次并肩。
她愿意等他一輩子。
只是,珥珥的磨合羅,怕是也得再等上一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