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衛(wèi)忠
孤煙般沉默的傍晚
關(guān)上窗戶,昨天被拋向遠方,秋天從云層里落下,孤鶩把頭埋進萬千樹影,湖面鱗波中濺起沉醉的氣泡。云在水中,心思浩渺,左岸青山分來了半面雨聲,黃昏濕透的羊群,如同塔影里沉默的雪。
野菊花染上天空的藍,驟雨般灑落在溪橋邊。一定有一個人取風當馬,山在動,也一定有另一個人手捧云嵐,雨落下來。還有那么多人蹲下,像一塊塊石頭,舉起和晴天一樣顏色的微光,把揚起的額頭交給天空和雨。
他們應該與這一河毛臘草有著共同的境遇和命運——站穩(wěn)腳跟,隨風而動。又像一本書,任何單獨的一頁,都無法完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夜晚沒有影子,用漁火織成的網(wǎng)構(gòu)成此刻的傍晚,我喊你的名字,樹葉落下來。
一個遲到的人,懷揣星空,衣袂間藏滿風云和冗長的雨季。
窗 臺
眼眶里暗暗的光,臨近大地的胸口,時間的影子砸下來。把這一窗臺鮮花,都拋入你的心里,彩虹跳動著細碎的水花。
我所有的心事都是你晾曬的谷物,在陰雨連綿的日子里發(fā)酵,這種感覺喚起一種與生俱來的疼痛,卻也散發(fā)著莫名的清香。雨落在窗臺上,輕微的爆裂夾雜著興奮。
九月是一只落水的麻雀,所有殷紅都飛不過的柵欄,需要我把心拋進去,設(shè)下秋天的道場。
五谷為器,百草當歌,向陽花沉默,像一盞剛剛熄滅的油燈。
我們在窗臺前對坐,寫下彼此的名字,時間一粒粒變成僵硬的石子,我們曾拼命拾撿,把它們堆積在種植月季的花盆里,期待土壤和養(yǎng)料使它們變得柔軟,期待月季的芬芳為它們賦予新的生命。
于是,就有一些時間趁著夜色爬上月季的枝干,又在某個早晨的陽光下,綻放成一束嫣紅的花。
夢里溯源一條河流
風拍打著山崖,在更黑的夜晚,則會把自己掛在樹枝上傾聽——河流是歲月長長的劃痕,還是大地俯仰的褶皺?此刻,它站起來,手捧黎明,向著黑色的斷崖一躍而起。
水流的緩沖地帶,一陣急風漫上麥田,驚雷般的晚夏擊落一粒早熟的麥子,無人敢認領(lǐng)的果實,喂養(yǎng)著那些烏鴉、老鼠和雉雞。
一條河流不需要江海,它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流著,有時干枯成一條冬日的樹枝,有時也會豐盈成春天的草甸,但終究它會在更加遙遠的平地上,滲入海綿一樣的土壤。
它繞著一個個村莊,吞吐人間煙火;它繞過千萬顆石頭,橫貫整個有夢的夜晚。
風依舊拍打著石碑一樣的山崖,像在鐫刻一條河流的生平,此刻,風又將所有嶙峋的事件擦去,重新思考著:怎樣才能用更加簡潔的文字去敘述一次次遠去,又一次次生還的河流?
鳥叫在蘭花坡
蘭花坡鋪滿了珍珠般的鳥叫聲,落下,又濺起。這聲音竟然還活著,像蘭花的魂魄,嵌著露水和風。
我蘸墨寫下春天,二月蘭偷偷捂嘴笑,一只烏鴉落在樹梢上,看著另外兩只烏鴉發(fā)呆,于是,整個春天都開始發(fā)呆。
太陽無形的牙齒,啃噬季節(jié)的芒刺,大地的唇印睡在鳥鳴里,心頭纏繞的枯藤又在返青。
兩棵槐樹之間,是早春的通途,向著冬天、雪地和雪地上套著繩索的麻雀。
山嵐千嶂,風僅能吹散半層,綿羊叫著,一個老人醒來,他望望窗外掛滿春天的老楸樹,再一次合上安詳?shù)碾p眼。
辛丑秋日刻印雜敘
磨平一塊石頭黃昏的海嘯,我看見自己,倒映在三萬年前的一場浩劫里。
云霧落在樹梢上,清晨的拐點被一陣鳥鳴聲擊落,又被陽光平分成兩半,未及撤退的恐慌,被稱之為歲月的沉淀,或者年輪。
多少風雨才能成就一塊石頭的硬?多少霜雪才能冰封一塊石頭的巋然?此刻,我把名字刻進你的骨髓,就像刻進辛丑秋日的這場風雨里。
我要用帶著刻度的眼睛,給你向北的星空和馭風的繩索;我要給你明天,讓你抵達太陽的邊緣,重新熔煉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我要給你一面鏡子,讓你看見落日中向著樹林深處散步的人;我要給你一片落葉,給你去年走失的整個秋天,讓所有的悲傷都封存在鏡子里,低下頭,向世間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