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玉
在長江中下游平原,贛榆可以說是一個罕見的有著壯美景觀的地方。在漫長的文化交鋒和融合中,它首先以山海交匯的樞紐呈現(xiàn),于是便有了“贛”和“榆”的相遇。九夷和中原兩條臍帶般的血脈在此相連,齊魯文化與吳越文化如日月經(jīng)天在此碰撞,這電光火石的集會注定了它的歸宿與命運(yùn),它傲立平原,環(huán)抱海岸,沐浴著亮烈的陽光與清艷的明月,它星垂海立,懿范長存。
“贛”是它盤踞于時代的一種姿態(tài),它的本意是站立在最前面。就像孔子在夾谷山與諸侯相會并將屐齒印于蒼苔,就像我在海州灣的礁石邊與一只珠蚌劈面相逢;而“榆”可以看作是它不經(jīng)意的溫柔——這種帶著鄉(xiāng)土氣息的高大樹種,一直是中國文化中故鄉(xiāng)的指代,就像始皇帝在秦山島登臨碣石的鞭痕;或者徐福乘槎出海時回望的眼神。
山海相逢就會生出天地奇觀;風(fēng)云際會就會有物華天寶;我來此一游便看到了今日的贛榆。
初遇贛榆,我就感覺到那種奇異的壯闊的美。它神秀如平鋪在沙灘上的陽光。八月,葉落知秋,碧海也是秋波,但城中的繁花卻是一派明媚春色。吳山的石路上夾道都是細(xì)碎的艷麗的野菊,她們細(xì)長的花瓣如美人的玉指,指向贛榆的秋風(fēng)。
大吳山下那家鮮魚面館是個纏綿的夢,我走進(jìn)去就是夢中人。白熾的陽光在長長的竹椅上變得清柔,我感受到它的靦腆。有穿著牛仔褲的女孩走過,白嫩的赤腳在金色的陽光里比野菊還要迷人。
相傳大吳山有仙而靈,它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有靈氣。世代傳說人死后都要途經(jīng)山西南方向的奈何橋上吳山得以輪回,但壞人惡人過不去奈何橋上不去吳山,永無歸宿。人們說它是正義之山,能給好人降福,給惡人降難,吸引了眾多的人前去燒香還愿。傳說中的古人身患絕癥,只要背到山上吃一片樹葉或雜草即可康復(fù);夫妻無子嗣,只要上山燒香許愿或喝一口仙泉水,次年便可生子。故登山拜佛求福免災(zāi)沿成歷史習(xí)俗,它吸引歷代高僧圣仙深居修煉,登仙成佛。
我印象最深的是仙人泉,它和我的家鄉(xiāng)——一個晉中腹地的小山村里的那一眼泉水頗為相像,我知道必有一種鄉(xiāng)愁在這里生發(fā)、成長。我意識到我正置身鄉(xiāng)土文明的關(guān)隘,我想象掬起一捧仙人泉水的每個游客心中所想——人與山、人與泉水、人與傳說,人與自己想象中的故鄉(xiāng)和他鄉(xiāng),構(gòu)成了愛與恨的時光。沿路水流不斷,隨山勢形成一個個小小的瀑布,落差大的地方流珠濺玉,潔白的泡沫如潮如沸;平緩的地方則像情人的私語,呢喃悅耳;行走在這樣的河邊,仿佛聽到大地的歌聲。
古戲臺前是空曠的場地,有野草參差而綠。戲臺與背后的山峰隔著灌木叢,風(fēng)聲颯颯地響,我疑心那是昆曲、錫劇或評彈。白露時節(jié),秋風(fēng)清澈見底,林中還沒有霜葉,路上也沒有行人,唯有白云生處,見證著杜牧的清愁。
云氣漸濃,我無法用文字來精準(zhǔn)表述這深谷令人敬畏的神秘景色——落葉松、白楊、側(cè)柏、槭樹……雜花生樹,亂鶯齊鳴,它們以絕句的形式吟詠于吳峰觀口……當(dāng)然我最喜歡的還是那些茶樹,它們清芬撲鼻,香氣襲人:“叢老卷綠葉,枝枝相接連。曝成仙人掌,以拍洪崖肩”。
這神異的美也包括贛榆的人文積淀,而今天能代表歷史的就是海上神路,這條路全長20 公里,是獨(dú)步華夏、絕無僅有的海蝕奇觀。神路系環(huán)秦山島的潮流將礫石質(zhì)島岸侵蝕剝離后,經(jīng)海水作用聚于灘涂。日復(fù)一日的海水沖刷、磨礪,使七彩繽紛的秦山礫石堆蝕成一條壯麗的天路:雪白的瑩石、殷紅的雞血石、青碧的石英……千萬種色彩在此交融,織成一條七彩的長綢,如腰帶系于秦山島腰間。
據(jù)說秦初方士徐福是贛榆人,因?yàn)樗?,秦始皇才得聞海上仙山。嬴政三次東巡皆到朐界,并立石為秦東門,島名由此稱“秦山”。置身始皇與徐福曾經(jīng)登臨的山巔,俯瞰蜿蜒入海的神路,或者走進(jìn)碧霞宮,我感覺贛榆不僅是一個適合懷想的地方,更是一個適合妄想的地方。神武的君主、莫測的方士、絕代的圣賢……他們在此倏忽來去,留下無窮的時間。
今天我看見的秦山島是一張古琴的模樣,它琤瑽的琴弦彈奏的是春秋戰(zhàn)國之長歌。如果說大佛寺中的蓮臺和李斯碑亭的大篆有什么穿云裂石的梵音,也都是歷史的天籟。
我未必多么愛這異鄉(xiāng)的景致,但我深愛遼闊在碧海潮生里的時間,它用一種大美擊中了我的眼睛。我愿意凝視殘破的遺址,這破敗據(jù)說是戰(zhàn)火的遺燼,它讓我看到一種玉碎的無奈悲涼之美——李斯之碑已沉入大海;觀音殿和通天塔在金元時毀去;再后來是日本人,不僅毀壞建筑,掠奪文物,還以此島為據(jù)點(diǎn),侵?jǐn)_贛榆居民,保留下來的天后宮是歷史的見證,它以天后之神力最大限度地護(hù)佑了時間。
將軍石柱巍然屹立在秦山東首,是游人必到的拍照打卡地。因海蝕繼續(xù),被剝離的沙土礫石中裸露出新生的石疊柱,故又有“三將軍”之稱。它們聳立如人,氣宇軒昂,旁邊的崖上刻有“水天萬里”“洪波浸激”,沒有年月款識。海風(fēng)在三位將軍之間吹來,有長刀的凌厲,這不是一種懷古幽情,而是對建功立業(yè)、乘風(fēng)破浪的向往,對眾多個體生命的號召和集結(jié)。秋風(fēng)中的海水豐沛無比,我看著海浪連天涌起,在夕陽中忽而金碧輝煌,忽而沉黑如鐵,恍愡中似乎看見了奔流的鮮血和浮沉的萬千白骨。
贛榆的壯麗有一個特定的溫度。低于這個溫度,天空便不夠藍(lán),海水便不夠綠,太陽也不夠金黃。而高于這個溫度,秋風(fēng)又不夠干爽,花朵又不夠清鮮……唯有在這八月秋高的白露,在這遼遠(yuǎn)的海濱,每一顆沙子里都住著一個神靈。
在贛榆,佛道儒三教皆有遺存和澤被。贛榆人信佛,也入道、朝圣,他們有包容的宗教情懷。
在贛榆眾多的寺廟中,我覺得最好的是徐福祠。徐福祠以前叫徐福廟,始建于漢,是舊時士商農(nóng)工祭祀徐福之地。1988年在原廟址重建徐福祠堂。與“廟”相比,“祠”這個命名更為精確,更能表達(dá)一種文明傳承的綿長氣息。
天氣詭異,剛才還是陽光晴好,一轉(zhuǎn)眼便下起大雨。當(dāng)?shù)氐呐笥颜f這種天氣有時能看到海市蜃樓,遺憾的是我沒看到。雨水天降的時刻,我看到雪白的閃電在烏黑的云中奔跑,像舞臺上的追光。祠堂外是雨聲,祠堂內(nèi)是誦經(jīng)聲,兩種聲音在天地間交錯,像醍醐從我頭頂傾入。
下午,找到了徐福祠,在雨中,木魚聲和香灰的氣味令我恍惚。有人接待,帶我們看門闕和院落。
我的感覺很奇異,這是宗教和世俗的完美交融,這種體驗(yàn)前所未有,既有出世的飄然又有入世的平俗,我說不出這是一座什么樣的建筑。
徐福的追求到底有什么意義?傳說他東渡扶桑,開啟大和,占據(jù)他思維的是不是普度和濟(jì)世?
——張玉筆記
徐福祠堂就是這樣,是一種記憶,一種理想,徐福的尋仙更多是一個信念。信念是一種格局,它超越了政治和文化,以海水的深度誘惑每個生靈。我穿過贛榆的大雨拍照,倏然想到耳邊的風(fēng)雨從來都不曾斷過,一場場地飄零……星移斗轉(zhuǎn),人事更迭,唯有風(fēng)雨不滅。
回程之前的夜晚,我吃了海鮮。滿桌都是新鮮的海貨,涼拌海蜇頭、梭子蟹、對蝦,或蒸或煮,沒有炒和煎,那種清透的鮮美不必多說。鐵蛤,是我才認(rèn)識的。朋友告訴我,鐵蛤,又叫赤嘴蛤、圓蛤,特別好吃且難得。我仔細(xì)看了,鐵蛤確實(shí)很圓,確實(shí)像鐵疙瘩,四五只就有一斤。再看看鍋里的蛤湯,濃白如牛奶,碧綠的芫荽在熱湯中沉浮,我咬著煎餅喝著湯,美味無與倫比。
這是一個美麗的秋夜,我從山西來到江蘇,我看到潑灑著野花矮灌的遠(yuǎn)古丘陵,看到繁星鑲嵌明月高懸的蒼穹。置身這樣的夜晚即是置身贛榆的美麗,也是置身贛榆的滄桑。我來尋仙,在此羽化,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戀蘇北風(fēng)情——猶如這場穿越千年的大雨,降下神諭的寒光。
從宜興西渚回來已有半年了??墒俏曳路疬€時時徜徉其間,遨游于那座水墨田園。
在這之前的漫長寒冬里,庚子年的春色不斷努力地探著頭張望,向我報(bào)告“春在枝頭已十分”,但是因?yàn)橐咔榈慕d,只能一直困居宅室。直到暮春時節(jié),走進(jìn)江蘇,我才看到春風(fēng)和夏花的使者,它們牽住我的衣袖,嬌笑著帶我到我夢中的地方。
走進(jìn)這座清雅絕俗的小鎮(zhèn),我和這軸水墨長卷的因緣正式開始。無盡的煙光水色,氤氳迷蒙在一望無垠的園中,鋪滿每一寸土地?!盁熁\寒水月籠沙”,它們真的像三千里秦淮燈影,令我沉醉。這里就是當(dāng)年主人醉客的地方嗎?我是主,還是客,還是美酒和清茶?我如同剛剛從一闕詞中走出來,來到這如畫江南。每一盞清茶都是一硯水墨,點(diǎn)畫、皴染,向我倚門回首。
這里是杏花春雨沾衣欲濕的江南小鎮(zhèn)。古色古香的明清建筑,青磚黛瓦,河道縱橫,房舍錯落恍如園林。稻田像碧色長毯,層層綠浪在隨風(fēng)起伏,有水鳥出沒其間,間或傳來蛙聲和孩童的嬉笑?!澳镲w白鷺”,古人誠不我欺。幽深的巷子中設(shè)有博物館、小茶樓、古玩店以及洋貨鋪?zhàn)?。由于江南水鄉(xiāng)得天獨(dú)厚的自然環(huán)境,天更藍(lán)草更綠,平疇沃野花開如茵,紅瓦木屋樸拙典雅,讓我這長久于霧霾下生活的北方游客感慨不已。
莊園的主人是謙和而儒雅的老哥,他親自駕電動觀光車帶我們參觀并講解,他說整個莊園占地1500 畝,分三期建設(shè),總投資15 個億,打造出了這個水墨田園風(fēng)格的溫泉度假區(qū)。莊園東臨云湖風(fēng)景區(qū),西毗天目湖度假區(qū),風(fēng)光秀麗,景色宜人。今日的莊園將茶禪古韻和水鄉(xiāng)風(fēng)情完美結(jié)合,成為江蘇名勝。它不僅是我國東南部的旅游度假天堂,還是民俗文化的傳承和體驗(yàn)之地。穿過長街,書院、劇場和收藏館近在眼前,幾座小橋如同青虹臥在河流之上,橋下有幾位垂釣的老者,他們的臉龐在夕陽的返照下分外清癯,粼粼碧波就像他們寧靜淡泊的生活——當(dāng)然,就算他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風(fēng)雨,也無損于此刻的安逸。我在清風(fēng)和花香中默默送出最衷心的祝福,希望他們的生活永遠(yuǎn)如水墨一樣風(fēng)雅。
每一幅字畫的出處,每一個景點(diǎn)的布局和實(shí)施……莊主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和謙虛務(wù)實(shí)的儒商風(fēng)范令我贊嘆。他把理想寄托于筱里,他把丹青從宣紙上拓到人間,他在這片水澤上構(gòu)建起自己的亭臺樓閣,并為之命名“水墨田園”。
在我思索的時候,時光變成了一帶清流。這里是茶山雅苑——溫泉泡池別墅區(qū)。在茶山,溫泉是一團(tuán)隱于地層深處的脈絡(luò)。街道就在這脈絡(luò)上無序展開,沿街放射的別墅、會所、綠地和人流參差錯落成溫?zé)徙紤械膱@區(qū),它們都像溫泉,無聲地、暖洋洋地浸潤著這個地方。持房卡上樓,暗紅的地毯上有點(diǎn)點(diǎn)深色水痕,似乎表述著溫泉與賓館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小鎮(zhèn)的黃昏從溫?zé)岬牡氐子砍鰜恚瑒傞_始是絲絲縷縷的黃色的霧,很快沉積為蒼黑,遠(yuǎn)處爬山虎織就的巨大壁掛中隱約亮起幾星燈火,我拉上窗簾,隔著輕紗看燈和薄暮,暗淡的天光讓我恍惚,暮春草木美得不太真實(shí)。
想起了海市蜃樓,據(jù)說這個詞的由來是說一種奇異的蛟龍可以呵氣成云,幻化魅影,引誘燕子飛進(jìn)自己口中。我是熱衷于相信這種怪力亂神之說的,比如此刻,我想也許就在我剛剛走過的某處花樹下,一條蟄伏的大蜃就在吐出夢幻泡影,誘我走進(jìn)無邊月夜。
晚上,我在泳池中正式開始游泳練習(xí)。我套著救生圈往深水區(qū)去,我的手臂劃過溫水,感到不動聲色的阻力;遠(yuǎn)處的小孩在笑鬧,拍打著水波沉?。晃页粤Φ?cái)[動雙腳,盡量把頭沉下去。我不知怎么有些困倦,水如暖玉,溫軟香滑,泡得我昏昏欲睡。我回到池邊,覺得四肢酸軟,熱氣在百骸中游走,額上沁出汗水,想出去又舍不得,就扶著欄桿坐在水里。一會兒,那位高大的教練游過來,告訴我要坐直了,如果水位超過心臟部位時間太久,會胸悶氣促。我很慚愧,于是站起身來,頓時覺得一陣涼意,身上十分清爽,皮膚都好像在呼吸,也許這就叫“溫泉水滑洗凝脂”吧。
第二天,我又去了溫泉湯池,這里的水溫?fù)?jù)說是整個景區(qū)中最高的,可以達(dá)到44 度。我在清晨來到泉邊,池中悄然,濃重的白霧升騰在秋日之晨;我解開浴巾走進(jìn)霧中,于是我便消失了。我的肌膚與霧氣融為一體,熱氣挾著水光朝我襲來,池中只有我一個人,多么安靜啊,我坐下來,讓自己成為溫泉的一部分,我坐在天地中央,猶如我前一天看到的打坐了數(shù)百年的恩榮坊,西渚在我心底潺湲,而我?guī)h然不動。
溫泉的熱情使它成為一種神奇的水,據(jù)說它可以起沉疴,美容顏。然而我關(guān)心的不是這些,我只是想,是什么賦予它溫暖眾生的力量?又是什么讓它沖破地殼的束縛洶涌而出?它如同我一樣不甘沉寂于黑暗和寒冷之中,它要在陽光下驕傲地流淌,讓世界看到它的美、它的力量、它的溫暖和光芒,以及它噴薄千年的傳奇。它汩汩流淌在我眼前,我確信它體內(nèi)深藏著億萬年前的光和熱,它所流經(jīng)的土壤烏黑肥沃,地氣催生的花木之繁榮無與倫比,它在不舍晝夜的春風(fēng)中一意孤行地噴涌。這洗滌著我的靈魂的水到底是什么?是西渚的風(fēng)情?是春風(fēng)的絕唱?啊,這無與倫比的溫暖的美,我聽著水聲,猜測露珠在草尖凝聚;這樣美的圣水多么令人愛戀。我朝著晨光的方向睜開眼睛,那種亙古的熱量在那一瞬間燃沸了我的血,將我身上殘余的冬天融為春水。
晚餐在荷花池旁的中餐廳,云淡風(fēng)輕的江南特色飯菜,漆黑晶瑩的烏米飯,清香撲鼻;著名的西渚野菜,有蕨菜、馬蘭、白蓬和苜蓿,深紫和碧綠相襯,幾點(diǎn)紅艷的辣椒油點(diǎn)綴其間;一屏山色倒映在米酒上。飯廳外飄來河水的低吟,有遙遠(yuǎn)的樂聲,它們琤瑽的交響讓人產(chǎn)生恍惚的共鳴,能瞬間回到童年和故鄉(xiāng)。
我最喜歡的,當(dāng)然還是大魚頭,一個小姑娘端上來一個巨大的熱氣繚繞的盆,兩片魚頭對稱地盛在盆里,如同文學(xué)術(shù)語中的“雙峰對峙,二水分流”,魚湯清波蕩漾,香氣如云霧飛升,山光水色倒映在燈光下的魚盆里,恰似我今天路過的云湖,水光接天,有清絕的媚態(tài)。我小口啜吸著魚腦,它柔嫩鮮甜,似膠非膠,似凍非凍,硬是在滾沸的魚頭中讓我吃出一絲清涼來——我定睛細(xì)看,原來魚頭上零星散著一粒粒小小的橙皮,如同果粒,晶瑩美麗。腮甲之下有肥美的肉,是西渚獨(dú)有的味道,清極鮮極,略帶一點(diǎn)水澤的腥氣,對味覺的誘惑登峰造極。
飯后,我循著樂聲尋到姜昆笑劇場。我來到大廳入座,寬敞的廳中有水流的聲音,座中飄蕩著溫泉中清寒的藥香。隨著客人陸續(xù)入座,演出的劇團(tuán)也魚貫入場。
燈光忽然一暗,我陷入瞬間的深黑,一種攝人心魄的暗夜之靜中忽然傳來二胡的一聲長吟,然后是短笛和長簫,接著云板響起,“叮咚”聲如珠落玉盤,隨著簫鼓,燈光漸次明亮:
遙對紅梅盼佳音,只盼我妙手回春傳書信。
縱然磨盡西湖水,也難訴我這無限相思情。
一個扮相俊美的女子且歌且舞,這就是明末宜興才子吳炳創(chuàng)作的越劇《西園記》。劇演王玉真、趙玉英二女同居于趙家花園,書生張繼華在西園巧遇王玉真,一見鐘情,但錯認(rèn)作趙玉英。不久,趙玉英病故,張聞訊悲痛欲絕。后在西園又遇玉真,以為是玉英的鬼魂。張思念玉英情切,深夜直呼其名。趙父欲將玉真嫁給繼華,遭其拒絕,經(jīng)侍女香筠勸說,誤會始解,遂成婚。
清越而憂傷的笛聲升起又落下,唱腔如西渚之水洶涌而來。那一瞬間,我猶如回到那個分花拂柳的田園,看到了機(jī)智的香筠、癡情的張繼華、美麗的王玉真……音樂越來越舒緩,時光如水向前奔走,我來到傾城絕戀之大美西渚,水墨田園風(fēng)情萬種,空氣中充滿了水澤的清香,才子佳人次第登場。這神秘美麗的戲劇以其不可言傳的魅力將我?guī)肓嗣鞒臅r空,我專注地看著這一段塵封的愛情。一位年邁的老者閉目搖頭,手操三弦,燈光將他的白發(fā)染成淡青:他們演奏的是樂曲還是久遠(yuǎn)的傳承?
我在這里喝到名貴的“陽羨雪芽茶”,它是宜興的著名特產(chǎn)。宜興有“竹?!敝u(yù),翠竹茂密,層巒疊翠。陽羨雪芽就產(chǎn)在竹海之中,一代文豪蘇東坡曾留下了“雪芽為我求陽羨,乳水君應(yīng)餉惠山”的絕句。此茶采摘細(xì)嫩,制作精細(xì),外形纖細(xì)挺秀,色澤綠潤,銀毫顯露,香氣清鮮幽雅,湯色清澈明亮。我聞到一股類似于月光的芬芳,清新甜香中是泥土、大地、竹木的浩然之氣——現(xiàn)代的茶藝與原始的古老傳說,在一曲古琴的滌蕩中完美交融,誰能妙解茶香中的禪意?
水是新的,茶是陳的,侍茶的小姑娘玉指青蔥,淺斟之下一股如翡翠般的顏色在銀白的水中蔓延,一縷一縷慢慢滲透整個夜晚。
第一泡的茶水用來洗茶,需要倒掉;第二泡的茶水才是最好的,不濃也不淡;而第三泡之后就淡了。我想,這也是親情、愛情或者說人生的隱喻和真諦:西渚茶,就像一個經(jīng)歷過風(fēng)霜的中年智者,優(yōu)雅從容,內(nèi)涵深厚,不是青春少年可比的;它的風(fēng)韻,并不因歲月磨礪而憔悴,那份與日俱增的沉靜,有令人著迷的魅力。人生如夢,只一盞茶的工夫,滄海已經(jīng)桑田。當(dāng)我回望西渚,瞻仰它“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智者風(fēng)范時,不禁萬千感慨,能與一杯雪芽在此結(jié)緣,也是我的好運(yùn)。
劇終人散的時候,我卻還意猶未盡。曾經(jīng)繁華秾麗的古園今日在這水鄉(xiāng)得以重生,我們可以望著時光的背影透視它的面容,這是多么神奇的場景。這茶水中流淌著一個久遠(yuǎn)的時代之血脈,管弦中嗚咽著一段古老的文明之驪歌。像水墨一樣黑白分明的青石街上,曾經(jīng)有傾城仕女,風(fēng)鬟霧鬢;有青衫磊落,冠蓋如云。穿越壁立千仞的橫山,涉過靜靜流淌的南溪,翻過奔騰湍急的閘口飛瀑,踏過梅林飄雪的薛橋,一盞清茶在水墨寫成的莊園中等候我,雪白的月光照耀著同樣雪白的白塔,它們與千年的西渚相伴。
西渚是一個傳說,當(dāng)然它也是真實(shí)的存在,它是水鄉(xiāng)的載體,是田園的象征。不管它是真是幻,它的血流在這江南春水之中。它化作溫泉、化作瀑布、化作長河落日,由今日的宜興遺存下來。夜色下的西渚,村中之村,燈火輝煌照耀我這個異鄉(xiāng)人,是愛是恨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我在一個晚上走過千山萬水,走過千年古鎮(zhèn),在這天人合一的小城。
西渚之水天上來,西渚之墨悄無聲。
對普陀山,我并不陌生,早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一些紀(jì)錄片中,我便知道舟山群島,以及這許多星羅棋布的小島所散發(fā)出的溫柔氣質(zhì)與詩性情懷。我甚至可以想象它每一株榕樹,每一只海鷗,每一座礁石在碧海金沙中的葳蕤姿態(tài),以及天風(fēng)海雨帶著神諭的梵音,從寧靜幽深的海面穿過,再途經(jīng)地平線傳來的光芒。
船航行在蓮花洋上,海水因船行而更顯遼闊,蒼榕怪石在奔涌的海水里鬧中取靜,勾勒出清幽的海景。我們棄舟登岸,沿著蜿蜒的小路來到紅樹林邊,腳下是金色的沙灘,連綿不絕,海風(fēng)生猛,有辛烈的腥氣。海水撞擊巖石,在石塊的罅隙里發(fā)出嗚咽,這亙古的梵音浪濤一樣傳來。
獨(dú)自走過金黃的千步沙灘,這是一大片狀貌奇古的流沙,我聽到有游客竊竊私語,他們說這沙子像一片沙漠。我打量四周,確實(shí)如此,這沙灘有著類似于雅丹的地貌,沙子成堆,有的像人,有的像獸;再加上頭頂?shù)尿滉?,整個沙灘散發(fā)出一種凌烈的氣息,如同漫漶的戈壁,有宗教的氣息,如果這流金的黃沙中出現(xiàn)一位騎著白駝的朝圣者,我想我也不會感到意外。但是終究是虛擬的,海濱浴場終究不是大漠平沙:沙灘邊緣潮濕的巖石布滿了海蠣子,一簇簇有棕有黃也有白,就像滄桑老者抬頭遠(yuǎn)眺——我疑心這些礁石幻象也是一群修真者,或者說它們都是已經(jīng)得道的精靈,它們用千百年的守望見證著普陀山的滄桑變遷。有一對情侶正在拍照,女的顯然是白種人——愛情無國界,普陀歡迎來自海外的賓朋。
《西游記》中曾這樣描寫普陀道場:
汪洋海遠(yuǎn),水勢連天,祥光籠宇宙,瑞氣照山川。千層雪浪吼青霄,萬迭煙波滔白晝。火飛四野,浪滾周遭。水飛四野振轟雷,浪滾周遭鳴霹靂。休言水勢,且看中間:五色朦朧寶珠山,紅黃紫皂綠和藍(lán)。才看觀音真勝境,試看南海洛伽山。好去處!山峰高聳,頂透虛空。中間有千樣奇花,百般瑞草。風(fēng)搖寶樹,日映金蓮。觀音殿瓦蓋琉璃,潮音洞口鋪玳瑁。綠楊影里諸鸚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羅紋石上,護(hù)法威嚴(yán);瑪瑙灘前,木叉雄壯。
是的,這里是觀世音的道場。
我沿西山小徑經(jīng)觀音洞拾級而上,看金墻碧瓦的廟宇聳峙在濃濃的樹蔭中,散發(fā)著數(shù)千年的清涼。我疑心觀世音會在紫竹林中現(xiàn)身說法——在我轉(zhuǎn)頭的一瞬,兩只栩栩如生的烏龜出現(xiàn)在一塊大巖上,這便是“二龜聽法”。一只龜垂直地攀爬在巖石上,另一只則是平伏;據(jù)說它們是因聽觀音說法而誤了返回大海的時間,觀音見它們虔誠,將它們點(diǎn)化在此。大自然的造化之奇,令人嘆為觀止。
山頂平臺空曠,磐陀石迎面兀立;兩塊巨石上下相疊,間隙一線,睨之通明,若即若離,似乎馮虛御風(fēng),但卻安穩(wěn)如磐。或許這就是佛法:在險(xiǎn)惡之境中創(chuàng)造平衡祥和。有趣的是,書家在寫“磐陀石”三字的時候,故意將“石”字多寫一點(diǎn),而將“磐”字少寫了一筆。磐陀石旁臥著一塊牛形巨石,據(jù)傳此牛是因聽觀音說法時不恭,而被禁錮;但我寧愿相信此牛與雙龜一樣,乃聽法入迷,在此沉思。
沿山路盤旋而上,大霧把每一升空氣都涂成乳白,成為我視野里的蒙面紗。許多游客在這里攝影留念,用長長的鏡頭解說它的歷史。而我在這迷霧中看到了更廣闊、更接近神跡的東西。在佛頂山巔極目遠(yuǎn)眺,舟山群島宛若一盤明珠散落在海水之間,是誰撒落了它們呢?島與島之間隱約可見的水道,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涇”,這些“涇”幽深曲折,回環(huán)往復(fù),可以看到有小船如梭穿行其間。這些島和這片海在此停泊了多久,誰也不知道。億萬年的吸納和修行,彼時日月明凈,天地清和,宇宙間真的有混元真氣,偶有人來此修真,也是真正有信仰的堅(jiān)毅沖淡之士,風(fēng)餐露宿、聽鳥觀魚。
山腰上有紅艷似火的荷花池,北邊是草地,佛頂山是游人必登之地,遠(yuǎn)望山峰,像一艘巨艦,正于蓮花洋的腹地啟航;山上蔥蘢的草木如同船上的風(fēng)帆,迎風(fēng)招展。我探頭往崖下望,清冷的霧氣從腳下升起,氣流中翩躚而來兩只雪白的海鷗,我朝著白鷗翩然而往的方向往山上爬,在碧綠的草坪和色彩斑斕的灌木中挺進(jìn),石階平緩,一點(diǎn)也不陡峭。一路叩問靜好歲月和安穩(wěn)現(xiàn)世,陽光在如茵的草席上平鋪。人生不過百年,在行走的路上,結(jié)識一艘船一樣呼之欲出的山峰,讓我有了更廣闊的視野。
游人越來越少,石階不斷延展,雖然不長,但因?yàn)楣陋?dú),也顯得肅穆;我一個人穿過清艷的白鷗的啼叫,走向那棵大樟樹。它碧綠的枝葉間有金光閃爍,在陽光下璀璨迷離,閃著奇異的光芒。這里是風(fēng)口浪尖,我頭頂是湛藍(lán)如洗的天空,呼嘯來去著彩帶和飛鳥;腳下是花草叢生的山坡,上面生著巨樹。山下傳來隱約的歌聲,夾在風(fēng)聲之中,如同仙樂。我想這也許就是蓬萊仙境,我要在此許下心中所愿。
普陀山,一個孤高到通天徹地的地名。在這冷艷神秘的山谷里,有壯美的天門映照的巨峰,有蔚然的龜潭噴吐的雨霧,有變幻萬端的磐陀夕照,有浮光蕩漾的梅灣春曉;這座大山最初的締造者,曾以普度眾生之名迎接著光陰與光明,于是有了最初扶搖而上的天梯,繼而是各色人流的涌入。
唐宣宗大中年間,天竺僧人來此修行,“親睹觀世音菩薩現(xiàn)身說法,授以七色寶石”,遂傳此地為觀音顯圣地。后梁貞明二年(公元916 年),日本高僧慧鍔從五臺山迎奉觀音像乘船回國,途經(jīng)蓮花洋為風(fēng)浪所阻,禱而有應(yīng),便在普陀山結(jié)廬供養(yǎng)其像。此后,普陀山就成為觀音菩薩的應(yīng)化道場。這座奇山背負(fù)平川,面朝大海,形同睡佛靜臥于東海萬里碧波之上。
宋、元時,佛教在中國發(fā)展很快。北宋乾德五年(公元967 年),宋太祖趙匡胤派太監(jiān)來山進(jìn)香,首開朝廷降香之例。南宋紹興元年(公元1131 年),寶陀觀音寺住持真歇禪師奏請朝廷允準(zhǔn),易律為禪,遷七百多漁戶離山,全山遂成佛門凈土。元大德三年(公元1299 年)六月,敕封江南釋教總統(tǒng)、寶陀觀音寺主持一山為妙慈弘濟(jì)大師,攜帶國書出使日本,弘揚(yáng)佛教,與日通好,普陀山知名度益發(fā)遠(yuǎn)播海外……這些高僧便是普陀的護(hù)法使者。他們攀上山巖,登上高崗,在絕頂上俯瞰大海,他們的袈裟掃過落日和煙霞。千百年間普陀山名動天下,在我的印象中,它與佛教密不可分,仿佛那山谷中、洞穴中,樹叢里,都藏著木魚的歌聲。這想象帶著《西游記》的加持,讓我年少的詩歌有一個清凈秀麗的意象。
怪石嶙峋的普陀山就如玄幻書中的修真秘境,其氛圍與佛教之天人合一的理論非常一致:它能以其壁立千仞堅(jiān)人心志,以其海納百川闊人心胸,還有滿山遍野的長風(fēng)和大霧,更是讓崇尚自然的佛教徒甘之如飴。普陀山有寺廟數(shù)十,善男信女千百,他們不服從造物主的安排,想通過參悟自己的命數(shù)來祈禱來世,達(dá)到輪回永生的目的。我無法判斷這種行為到底算是有神論還是無神論,但我肯定期盼佛法真能積累功業(yè),修改因緣,繼而為生生世世完成心愿。這么一說,我突然有種在普陀山皈依佛祖的欲望了。
仙人井、朝陽洞、圣湛塔,雕梁畫棟的法雨寺大雄寶殿、紫竹壁前的花徑、五祖碑亭中數(shù)著念珠打坐的僧人、半山庵里手織毛衣的老尼、海天佛國牌坊下凝結(jié)于草葉上的晶瑩的露珠……這些光怪陸離的宗教和廟宇,各種虔誠的信眾都是我熟悉的、喜愛的。我熟悉著普陀山的一切,它用精妙的視角,為我們打開了一扇凡人與神靈之間的門,普陀已不再是座山,而是一種來自宇宙的表達(dá)。
走出普濟(jì)寺,走上永濟(jì)橋,回首這“人間第一清凈地”,徒然感覺在清波碧水之間,世間的恩怨都無足輕重。經(jīng)過多寶塔前行數(shù)步,遠(yuǎn)遠(yuǎn)望見的,就是觀音跳了——在不同的時間里,能有幸同改換人間的神佛站在同一個空間位置上,這本身就是非常富有詩意的。不遠(yuǎn)處可見洛迦山猶如一尊仰臥于蓮花洋中的佛,連綿起來看,頭、頸、胸、肚腹都惟妙惟肖。相傳,當(dāng)年有沿海倭寇從中國掠奪了不少珍寶回國,一日竟想把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也偷運(yùn)回國,不料船出普陀山后,風(fēng)雨大作,船傾,觀音菩薩終是不肯遠(yuǎn)去,于是化為洛伽山漂浮在海上。這就是“觀音不肯去”的由來。此岸有一尊南海觀音銅像,是普陀山的標(biāo)志性佛教雕塑。它面朝大海,與洛迦山隔海相望。佛像身高18 米,總高33 米,用96 塊銅壁板拼裝而成,面容含純金6.5 公斤,其造價(jià)高達(dá)幾千萬元,全部是由善男信女捐款捐物建造的。銅像雙目垂視,眉如新月,大慈大悲,神韻安詳。
我愿在此長住,我相信普陀山的觀音也會度化我,我用靈龜或青牛的視角打量蓮花洋,以及它惠臨萬物的清光。那些有點(diǎn)點(diǎn)燈光的佛寺與庵堂,那些云氣和霧水中的月亮和星子,無不令我動容,仙境中的凡塵,是草芥眾生無法割舍的。我的秘密或悲傷決定了我的文字中必有紅塵雜質(zhì),無法獲得更清明的格局。
我在午夜十二點(diǎn)鐘讀完一篇朋友的普陀游記,這文字清遠(yuǎn)悠長,像寬廣的月色浮起于海面。這是子時三刻,傳說中通靈的時辰,我沒有睡意,也不愿入睡,于是喝茶。
茶是云霧佛茶,我把它放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先洗茶,洗茶水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臟,茶湯是淡淡的松花色,倒了有點(diǎn)可惜。茶香滿室,我重新注水,杯中碧葉翻卷,隨水勢盤旋而上,舒展沉浮,旗槍挺立于碧水,云蒸霞蔚,綽約曼妙——這水光瀲滟的奇景,如同普陀山奇幻莫測的云海;翩躚起舞的茶葉,如同一襲白衣的觀音;茶湯很淡,像薄薄的纏繞我吞沒我的迷霧,我希望它散去時會留下甘霖。我在想我的心事,我無法把普陀提回山西,只能把它安放在杯中,似一抹茶香,落在我心里。
天光漸亮?xí)r,我坐在盛夏的窗前打開微信,尋找一個人。此刻的我,就是南海觀音。
農(nóng)歷六月十九是觀音菩薩成道日,在熹微的晨光中,普濟(jì)寺的中門大開,香客如涌。從法雨寺的九龍殿到千級石階的香云山徑,信徒禮膜參拜,一步一跪拾級而上,大眾齊聲唱念頂禮諸佛菩薩名號,拜愿此起彼落,莊嚴(yán)肅穆。同時,普門、地藏、普賢、文殊諸殿誦拜各類經(jīng)懺,寺內(nèi)燈燭輝煌,香煙鼎盛。時隱時現(xiàn)的石梯上,拄拐的老者和穿牛仔褲的年輕女子,都沿著石階一級一級地向上攀登。我來到梅福井前,它果然宛如神水,有碧玉的顏值和氣質(zhì),琤瑽流去。泉旁有一個女子用自己的杯子取水,她裝了滿滿一杯,小心地?cái)Q緊杯蓋,似乎是要帶回去給家人喝;然后她把水杯放入背包,虔誠地拜了幾拜。我聽到她在祈禱平安,她說媽媽發(fā)燒了,被作為新冠肺炎的疑似患者進(jìn)行隔離,她想祈求觀音賜福,保佑母親。
我希望她和母親都平安喜樂。
我希望觀音灑下瓶中甘露,在這多災(zāi)多難的庚子年。
中午,我去吃齋菜,飯菜美味清爽,紫菜湯和蓮子羹鮮得出奇。吃過飯,又去蓮花池畔散步,白色的云朵從東面海平線上飄蕩而來,無聲息地漫至西天,直到與逶迤的普陀融為一體。
臨別的凌晨,我去看日出。天還沒亮,我就起身一個人往海邊走,我沿著馬路一直向東,走向廣闊的千步沙。天空微微泛出魚肚白時,我耳邊響起啾啾鳥鳴,還有小蟲低回的叫聲。我走進(jìn)沙灘深處,揀一塊最大的礁石坐下,安靜等待日出。潮水低回,石頭下面的淺水里有一只鳥窩隨著海風(fēng)翻滾,看來是個空巢。我看到一座像海鷗一樣的礁石,它振翅欲飛,卻勾著腦袋回望,似對這海灣有無盡的眷戀。
碧浪涌起,霧氣消散,天邊漸漸泛出月白的微芒,紫色的云漸漸化成緋色朝霞,天際仿佛掛起一幅金碧山水,我低頭調(diào)出手機(jī)相機(jī)的片刻,發(fā)現(xiàn)一輪火紅的旭日正從海里冉冉升起。它像一條大魚躍出海面,帶起萬道金光。整個海面浮光躍金,仿佛有千萬朵蓮花一齊開放,發(fā)般若波羅蜜之音。在這陽光普照的瞬間,我對世界產(chǎn)生了更深的敬畏。
我極目天下,燦爛的陽光在這碧海之上如熊熊烈焰燃燒到極致,我終是在這人世,見到了觀音蓮座下的涅槃之火。海風(fēng)獵獵而響,我腳下十萬紅蓮開遍。我睥睨南海:沒有哪個人能夠普度眾生,唯有這無邊瀚海,既可以激發(fā)人的豪情、膽略,又可以牽動人的博愛、悲憫,令人為此百轉(zhuǎn)柔腸,死而無憾。昨夜的離別和淚水,傷痛和恩怨,故人眼角的悲歡,都在晨風(fēng)中如云霞消散。我知道只需一瞬間,旭日東升,陽光所到之處,便是無邊、遼闊、光輝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