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影
一
早飯是朱寶全煮的玉米糊,煮好了,他把碗端到父親朱老昆床前。朱老昆接過碗,剛喝了一口,突然一口鮮血噴出來,人就一下子后倒過去了。落在地上的血鮮紅鮮紅的,那么刺目,把朱寶全嚇壞了,他說了聲:“我去請大夫——”就跳起來直奔柴房,騎上黑寶馬,一路狂奔著去往鎮(zhèn)上。
父親朱老昆打秋分起就病了,先是胸口悶疼,入了冬更添了咳嗽,發(fā)燒。朱寶全的母親幾年前因病去世,朱老昆給別人打零工掙錢,這一病,拿不出錢來看,就一直拖著,原說是養(yǎng)養(yǎng)過了冬,到了春天就能好的,可眼下真是嚴重了。
朱寶全騎著馬跑了好幾家藥鋪,人家聽說他付不起診金,都不肯出診。最后,還是“繼生堂”藥鋪坐堂的大夫管先生抱著藥匣子跟著他來了。管醫(yī)生的一條腿小時候生病落下過病根,家里人把他送進藥鋪學醫(yī)。管醫(yī)生走路一拐一拐,但心眼和醫(yī)術(shù)卻是全鎮(zhèn)上最好的。與管醫(yī)生并身坐在馬背上的朱寶全聞到了管醫(yī)生身上好聞的草藥香。
身上有草藥香的管先生一臉平和地給朱老昆診了脈,還給他掖了掖被角,走出屋來走到院子外才皺了臉,對朱寶全說:“你爸這病再不能拖,再不能拖了,得趕緊用藥。”
朱寶全說:“那您給開方配吧。藥費先賒著,等我爸病好了會還您的,我保證?!?/p>
管先生搖著頭說:“這是肺病,必須要上縣里頭找專門的藥,可眼下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管先生站著,細瘦的身體像根竹竿支在長衫襖里,長衫襖舊得發(fā)澀,里面沒有夾衣,剛才號脈的時候,朱寶全就看到,管先生兩只細骨嶙峋的手臂在空蕩蕩的袖子里晃著。外頭一直在打仗,鎮(zhèn)上有錢人都跑得差不多了,管先生醫(yī)術(shù)雖好,但是來看病的人幾乎都交不起診金,只能拿些土豆干菜之類的東西算作答謝,鋪子上沒錢,管先生就沒有辦法買藥。
管先生將藥匣子打開,揀出幾種草棵棵根塊塊,用草紙包了放在朱寶全手上:“這藥只能讓你爸晚上睡安穩(wěn)些,但實在是治不了病的。趕緊想辦法,要是能弄到錢,你爸還有救,不然,這年他都可能過不去了……”
離過年還有不到兩個月。朱寶全嗚嗚地哭了,脫著身上的棉襖:“管大夫,您告訴我,買藥得要多少錢吶?我去把我身上這棉袍衣裳當了。這身衣裳是我爸去年給我做的,里頭全是新棉花,外頭的罩衫只下過兩次水!”
管先生嘆著氣幫朱寶全把棉襖重新穿上:“好孩子,快穿上,這么冷的天沒了棉襖,你再凍病了,誰照顧你爸??!???”
朱寶全固執(zhí)地說:“我不冷,我扛得住,您就告訴我,給我爸買藥看病,得多少錢?”
管先生說:“這件衣裳就算是全新的,當鋪最多也只給一兩塊錢。可是你爸要用的藥很金貴的,買藥加上調(diào)理,我估摸著,至少也得30塊錢?!?/p>
天吶,朱寶全傻眼了,長這么大,還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朱寶全的眼淚不停地流著,鼻涕也跟著流出來。管先生嘆著氣說:“再哭也是浪費時間。你還是趕緊想想辦法吧!”
朱寶全垂著頭站著,黑寶馬上來把頭靠在他的胸前,一下一下地蹭著,還用嘴巴碰碰他的手。在以往,要是馬兒這么懂事地對自己,朱寶全會立刻開心起來,抱著它的頭又摟又親,還少不了夸獎它幾句。但是今天,朱寶全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他對著它說:“黑寶,你說我怎么辦呢?”
黑寶馬叫黑寶。
送回了管先生,朱寶全流著眼淚,牽著他的馬兒,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頭。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臘月時節(jié),太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天陰得很,還刮著風,冷風嗖嗖得像無數(shù)小刀子,刮在臉上生疼生疼的。
朱寶全快12歲了,可看上去他的個子比同齡的孩子要矮一些,而且更瘦小,不過,他手里牽著的黑寶馬卻是身姿高大,體格健壯。誰都能一眼看出,這是一匹難得的好馬。它全身毛色烏黑,脊背又寬又長,尾巴和頭上的鬃毛長長的,又光又亮,四蹄和四條腿都堅硬勻稱,奔跑起來像一團飄動的黑云,朱寶全非常喜歡這匹馬,他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黑寶。
黑寶不到一歲就來到朱寶全家,至今已經(jīng)四年多了,朱寶全沒有兄弟姐妹,他把黑寶當成了不會說話的兄弟,有啥事都愿意對黑寶說,黑寶也很聽朱寶全的話。朱寶全用吹口哨來指揮他的黑寶,讓它向東它就向東,讓它向西它就向西,當然這口哨聲只有黑寶聽得懂。平日里,天氣好的時候,朱寶全喜歡帶著他的黑寶在田野里到處走,高興了還會騎上馬背,在原野上撒著歡跑上一陣子。黑寶奔跑起來的時候,身姿矯健,四蹄輕快,朱寶全坐在高高的馬背上,就像是坐在好大的一朵黑色的云團上,在那么廣闊的藍天下一起一伏地乘風而飛,別提多神氣了!這是朱寶全最快樂的時光。
不過朱寶全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有這樣快樂了,自從爸爸朱老昆生病以后,他就很少再騎著馬出去玩,大部分時間都在家照顧父親。
朱寶全熟門熟路地來到掛著“勝記”招牌的雜貨鋪,鋪子剛開門,勝老板正在下門板,聽朱寶全說要找活干,又看見朱寶全牽著的馬,勝老板就說:“回去給你爸說,我要拉貨,租這匹馬拉車,租一次給兩塊錢?!?/p>
朱寶全馬上說:“我爸病了,我就能做主。勝叔,我等錢用,能不能現(xiàn)在就給我錢?”
勝老板說:“怪不得有日子沒見老朱,原來是病了。我知道你家的馬不錯,既然老朱病了,租金呢我就先付一半給你,另一半,等拉貨回來還馬的時候再付?!眲倮习逭f著就伸手進口袋里掏錢。
朱寶全的眼睛盯著勝老板的手,說:“勝叔,這馬你就多租幾次吧,想租幾次都行。它可聽話了,可有力氣了?!?/p>
勝老板掏錢的手停了,他知道這個孩子是誤會了,就說:“我說的租一次,不是租一天。我要去南方置辦些年貨,這一去一回短的話要十來天,長的話可能半個月?!?/p>
朱寶全愣了,他在心里算了一下,一半的租金是一塊錢。另外一塊錢,要半個月以后才能拿到,錢太少不說,時間也太長了。朱寶全馬上就搖搖頭說不行。
勝老板有點不高興了,說:“兩塊錢不少了,你這個孩子是不知道行情。普通人家拉一天的貨,最多也不過給個一兩毛錢,還不管喂馬。我給你的租金,加上這十多天里還要搭上的飼料錢,算起來差不多夠兩個伙計的月錢了。我是聽說你爸病了,大冷天你一個孩子出來找活干,肯定是等錢用,我才高高地估了價,按天給你算的。”
朱寶全還是搖頭,想說我不是嫌少,是因為父親病得厲害,等錢抓藥??墒撬掃€沒說出來,眼淚就流出來了,他哭得說出不話來,只是把黑寶的韁繩拉得緊緊的。黑寶看到朱寶全傷心的樣子,沖著勝老板叫了一聲,把頭抵在朱寶全身上。
勝老板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知道這孩子是遇到傷心事了,就說:“那你再去別家看看吧,不過這一向外頭都在打仗,天寒地凍的,就算是有人家要用馬車,也不過是隔三差五用一回,誰家還天天拉貨啊!”
鎮(zhèn)子名叫王回鎮(zhèn),并不大,也就三五條街,朱寶全牽著黑寶把小鎮(zhèn)子走遍了,也沒有找到一份活。一股冷風吹來,黑寶在身邊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朱寶全拍拍黑寶的頭說:“對不起好兄弟,今天餓到你了??墒俏覀冞€不能回家,我們得再去找活干?!?/p>
黑寶不吱聲,喘著氣,低著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
朱寶全四下看了看,他想到了一個地方。
朱寶全牽著黑寶站在商肆口,正在東張西望的當兒,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他回頭一看,兩個年輕的軍人站在他面前。
部隊在王回鎮(zhèn)做短期休整,一安頓下來,運送連一排長杜勝起就帶著戰(zhàn)士劉家好出來找馬。前些日子的戰(zhàn)役中,他們連的馭馬老旦光榮犧牲了。找馬實在不是一件易事,仗打了好幾年了,能存下的好東西不多,好馬更是稀罕寶物。但凡有人家養(yǎng)得起馬的,又誰肯出手呢?
真是老天有眼,他們剛走到商肆口,那匹馬就忽地一下跳進了二人的眼簾:哎呀,這可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們見過的最好的馬了!
二人直奔過去,圍著馬你轉(zhuǎn)過去我轉(zhuǎn)過來,前后左右看了好幾圈,劉家好興奮地抓下帽子團在手里,對杜勝起說:“這馬太好了!排長……咱們可太需要一匹這樣的好馬了!”
杜勝起用連續(xù)的點頭表達了他的滿意程度:“是啊,咱們連太需要再添一匹好馬了!”
“瞧!毛色又黑又亮!這背多長,這腿上的球節(jié)又圓又結(jié)實,還有,牙齒整齊,眼睛明亮,好久沒看到這么漂亮的馬了!就它了吧!”劉家好興奮地用手拍了一下馬背。
杜勝起還沒來得及答話呢,站在旁邊的朱寶全突然上前,伸手使勁推開了劉家好,一臉不樂意地說:“干嗎拍我的馬!”
好像是為了應(yīng)和朱寶全的脾氣似的,那匹黑寶馬也揚起頭,沖著劉家好大聲地噴了下鼻子,一股熱乎乎的氣體把劉家好沖得倒退了好幾步。
杜勝起說:“嗬,這家伙脾氣挺大?!?/p>
劉家好倒是沒有生氣,他抹了一把臉說:“好,脾氣大力氣就大!哎,小孩,這個家伙是你家的嗎?”
朱寶全很不高興地沖著他們說:“它不叫家伙,它叫黑寶?!?/p>
劉家好說:“黑寶?這個名字不錯?!?/p>
劉家好的手又放在馬背上了,朱寶全再一次生硬地把劉家好的手呼嚕下來,板著臉說:“不準摸!”
杜勝起看出了朱寶全的不高興,溫和地說:“小兄弟你好,我們是解放軍,我叫杜勝起,這是戰(zhàn)士劉家好,你叫什么名字?”
朱寶全這才認真地看了看面前的人,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土黃土綠的顏色,打著綁腿,名叫杜勝起的這人是個矮個子,頭上戴著軍帽,帽子的正中縫著一顆紅布五角星。這顆紅布五角星縫得并不很整齊,但這頂舊帽子卻因為這顆星顯得很精神。朱寶全知道,戴這種紅星帽子的軍人是解放軍。
解放軍來過王回鎮(zhèn),朱寶全對這些軍人的第一次到來印象深刻。
那是去年的深秋,因為頭一天晚上多喝了一碗玉米糊,半夜里,朱寶全起床去上廁所。那天晚上有月亮,他推開門走出來,突然嚇了一跳:只見白花花的月光下,自家的屋檐下躺著好長的一排軍人!
朱寶全的心突突跳,他再仔細一看,那些躺著的軍人是在睡覺。他們穿著一樣的衣服,戴著一樣的帽子,月光下衣服的顏色看不清,但他們帽子上縫著的五角星能看清楚。整整齊齊的一長排人,有幾十人吧,就那么穿著衣服,睡在屋檐下、院墻邊,硬邦邦的地面上,每個人都把大槍抱在胸前。已經(jīng)是深秋了,北方的秋天,夜里起了霜,這些軍人睡在冰涼的地上,沒鋪沒蓋的,帽子下的臉龐和嘴角周圍都起了一層白白的霧霜。朱寶全不再害怕了,他趕緊回屋叫醒了父親,父親朱老昆披著衣服走出來一看,嘆了口氣。
朱老昆趕緊去了柴房,把柴房里的稻草全都抱出來,給那些當兵的做鋪草鋪在身下。這當兒一個30多歲的軍人走過來了,應(yīng)該是個軍官,他輕聲對父親說了好幾句感謝的話,還抬手給他們父子倆敬了個禮,這個陌生又突然的動作把朱寶全嚇了一跳,父親朱老昆倒是很從容的樣子。
那天朱寶全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起床打開門一看,昨夜那些睡在屋檐下的軍人們?nèi)疾灰娏?,地上打掃得干干凈凈,那些稻草整整齊齊地垛在他家窗下,上面還放著一個布包,里面用一張紙包著一塊錢。紙上寫著:老鄉(xiāng),打擾了,謝謝!革命勝利后見!
朱老昆看著這布包感慨說:“這支隊伍真是厚道,一堆稻草,就是鋪了一下,也都還回來了,還給錢,真是好人吶!”
父親朱老昆這輩子見過的隊伍不少,他對兒子說,以往他見過的那些兵,從北洋開戰(zhàn)算起,地方軍的,小日本的,國統(tǒng)軍的,占山為王的,穿制服和不穿制服的,哪一路隊伍到來,不是又搶又奪,鬧得雞飛狗跳的?只有解放軍的隊伍不一樣,在寒冷的夜里,這些軍人寧可睡在地上,也不進屋打擾老百姓。
那支隊伍在鎮(zhèn)上只停了一夜就走了,許多日子過去了,鎮(zhèn)上的人還總是說起他們,說小日本投降之后,當年的八路軍和新四軍改名叫“解放軍”了。有消息靈通的還時常會說起解放軍又走到哪里哪里了,又在哪里打了勝仗了。不過在朱寶全心里,打仗是離他太過遙遠的事情。那一年朱寶全剛滿10歲,從那時起,他就知道:解放軍是好人。
既然是好人,朱寶全就不害怕,他的態(tài)度軟了一點,但還是不高興地問:“你們要干嗎?”
“這馬不錯,”杜勝起向朱寶全身后看了看說,“你家大人呢?”
朱寶全說:“你們有什么事,跟我說就行?!?/p>
劉家好在一旁著急地說:“排長,我們這一路看了那么多馬,都沒有這一匹好,這馬身強力壯的,又結(jié)實又有勁。”
杜勝起又圍著馬轉(zhuǎn)了一圈,這一回他用手量了量馬的腰背長度和馬的身高,還蹲下來,更仔細地看了馬的四蹄,然后他拍拍手,下決心地說:“行,就它了?!?/p>
解放軍繞著自己的馬仔仔細細地打量的時候,站在一邊的朱寶全,心忽然怦怦地跳起來,越跳越響越跳越響,像有個人用把小錘子在敲一面皮鼓——他預(yù)感到,有件事情馬上就要發(fā)生了。果然,解放軍排長杜勝起對他說:“我們想要買你這匹馬!”
杜勝起一說要買馬,朱寶全的心跳得更厲害了,胸膛里那把小錘子幾乎要把他那小心口敲破了。朱寶全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大片鮮紅,那是父親朱老昆早上吐出的鮮血,他想起了管先生說過的話。朱寶全明白,要想盡快弄到錢去給父親治病,只能是賣馬了。
朱寶全開口了,他飛快地說:“好。三十塊?!?/p>
話一說出口,朱寶全覺得,方才一直跳著的心,突然咚地落下了,落到他自己都看不見的黑暗的深處,整個人都是空的。朱寶全眼睛不敢看黑寶,但他知道黑寶在看著他。
黑寶站著一動不動。劉家好卻像是被人打了一拳頭似的叫起來:“啥?三十塊!小子,你搶錢啊!”
杜勝起說:“小兄弟,三十塊真的是太多了。我們?nèi)B一個月的伙食費也只有十幾塊?!?/p>
朱寶全低下頭,又抬起來,聲音清楚地說:“三十?!?/p>
劉家好說:“哎,小子,你以為你的馬是金子做的???要價要得也太離譜了?!?/p>
杜勝起也說:“我們也買過好幾匹馬,有些是不如你這匹馬,可有的也跟你這個差不多的,不過從來也沒有這么貴的價錢?!?/p>
朱寶全緊抓著韁繩,犟著脖子說:“不管,就三十。”
劉家好說:“買賣買賣,有買才有賣,你要價這么高,買賣就做不成啊!我說,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賣???”
朱寶全點頭:“是?!?/p>
劉家好說:“要真心賣呢,就得便宜些啊!”
朱寶全又點了下頭:“嗯?!?/p>
杜勝起說:“那你再說個價?!?/p>
朱寶全說出的還是:“三十?!?/p>
劉家好拉著杜勝起小聲地說:“排長,這小子腦筋是不是有問題?算了,別跟他說了,我們還是走吧!”
劉家好拉著杜勝起就要走,但杜勝起忍不住留戀地又看了一眼黑寶,說:“這馬真是不錯。很久沒遇到這么好的馬了?!?/p>
劉家好說:“好也沒有用,咱們拿不出這么多錢?!?/p>
他們兩個人轉(zhuǎn)身離開了,朱寶全對著他們的后背大聲地喊:“別走!”
劉家好喜出望外地跑回來:“你改主意啦?本來嘛,哪能要這么貴的價錢。”
杜勝起問:“那你想賣多少錢?”
“三十?!敝鞂毴f,他低下了頭,他不想讓他們看見自己眼里的淚水,但聲音還是哽咽了,“我爸病了。很重……”
杜勝起和劉家好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杜勝起說:“你先回家去吧。我們回去匯報。”
朱寶全說:“我不回家。我就在這里等。我爸病了,我今天就要?!?/p>
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西斜的太陽已經(jīng)沒有多少熱度,站在黑寶身邊的朱寶全覺得渾身發(fā)冷,緊握著韁繩的手心里卻全是冰冷的汗。黑寶完全不了解狀況,它就那么老老實實地在朱寶全身邊站著,不時用它長長的頭臉蹭一下他的手,好像在問:“我們什么時候回家?”朱寶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用手輕輕拍拍它的腦門。
杜勝起終于回來了,他是跟著另一位解放軍一起回來的,這位軍人長得很好看,身材細長,面龐端正,看上去十分親切,肩膀上背著個挎包。杜勝起向朱寶全介紹說,這是我們副連長林松平。
林松平第一眼看到黑馬的時候,他就知道,杜勝起的話沒錯,這肯定是這個小鎮(zhèn)里最出色的馬了。他上下左右仔細地看了又看,向杜勝起點了點頭。朱寶全很清楚地看到了林松平臉上滿意的表情,他眼前再一次出現(xiàn)了父親床邊的那一攤鮮紅的血。朱寶全聲音很大地說:“三十!我把它賣給你們!”
他的話音剛落,身邊的黑寶就抬頭叫了一聲,用牙齒咬住了他的袖子,朱寶全心里一緊,一股酸澀的眼淚涌上來,他不敢看黑寶,眼睛只是盯著腳下的地面,但身體不可控制地抖動起來。
林松平發(fā)現(xiàn)了朱寶全的顫抖:“小兄弟,你怎么了?生病了嗎?”
朱寶全身體和聲音一起顫抖著:“我沒生病……是我爸病了……繼生堂的管先生說買藥……看病要……三十塊……”
眼淚流到嘴邊,咸咸的,朱寶全哽咽著說:“我不要我爸死……我要和他一起過年……”
林松平沉默地看著朱寶全,什么話也沒再說,把隨身背的挎包打開,拿出一個布包,遞給了朱寶全。
三十塊錢是好大的一堆,朱寶全感覺手里拿著的不是裝錢的布包,而是一堆滾燙的火炭,這火炭燙得他臉紅手熱,心里卻是一陣陣發(fā)涼,他低著頭一聲不響,黑寶卻好像明白了什么,用頭和臉在朱寶全身上不停地蹭著,嘴里發(fā)出“卟卟”的聲音,好像在說:“不不——”
朱寶全一把抱住黑寶,哇地哭了,連續(xù)不斷的淚水落進黑寶頭上長長的鬃毛里。他緊緊摟著黑寶的頭說:“對不起……對不起……”
朱寶全突然的痛哭把兩個解放軍弄得手足無措,他們互相看了看,還是林松平說:“小兄弟,要是你改主意了,就……”
“沒有!”朱寶全狠狠擦一把眼淚,把手中的韁繩向林松平手中一塞,轉(zhuǎn)身就跑。杜勝起奇怪地看著朱寶全的背影說:“錢不都給他了嗎?這小子干嗎哭成這樣?”
林松平說:“這孩子叫朱寶全,黑寶馬叫黑寶,他從小跟著這馬一起長大,要不是為了給他父親看病,也舍不得賣它。”杜勝起吃驚地看著林松平,眨著眼睛說:“行啊,副連長,這么一會兒工夫,連人家底細都打聽出來了?!绷炙善秸f:“我們把兩三個月的伙食費都挪出來用了,肯定要把情況了解清楚嘛!倒也不難打聽,這么好的馬,連你杜排長都贊不絕口,鎮(zhèn)上肯定無人不知?!?/p>
他們正說著話,聽見身后傳來啪啪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朱寶全又跑了回來,站在他們面前,頭發(fā)濕濕的,臉蛋和眼睛都紅紅的。
朱寶全指著黑寶說:“你們要好好待它……”
杜勝起說:“當然啦 ,買這牲口我們花了這么多錢……”
“你說得不對!”朱寶全生硬地打斷杜勝起的話,“它不是牲口!它是我的兄弟!你們保證,要好好待它!”
林松平和杜勝起都愣了。過了片刻,林松平認真地說:“我保證!”
朱寶全解下圍脖,蒙在黑寶眼睛上,他流著淚,倒退著,面對著黑寶一步一步向后退著走,他一邊走,一邊抽泣著說:“你不要怪我……我也沒辦法的……你一定不要怪我……”
朱寶全流著淚轉(zhuǎn)身跑了,他跑得很快,跑出好遠了,還聽見黑寶在他身后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嗚咽。
自從把黑寶賣掉,朱寶全就像變了一個人,原本他是一個愛說愛笑愛鬧的孩子,一刻也停不住的,可是現(xiàn)在變了,他除了做些生火煮飯、煎湯熬藥照顧父親的事情,其余的時間他都在發(fā)呆。
黑寶剛剛離開的第一天,朱寶全早晨醒來,還像以前一樣,睜開眼睛跳下床,顧不上穿襪子,披上衣服趿拉著鞋就直奔柴房去看他的兄弟,一邊跑還一邊喊著:“黑寶起床啦——”可是,等奔到柴房門口,他一下子站住了,他想起來,黑寶已經(jīng)離開這個家,離開他了。柴房無聲無息地空著,那么冷,那只長長的食槽還擺在那里,里面還有黑寶沒吃完的玉米秸。他光著腳踩在地上,地上冰涼,寒意一直涼到心頭。朱寶全的眼淚就下來了,他回到屋里倒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在被窩里哭泣。
沒有了黑寶,朱寶全覺得天特別冷,日子也一下子長了很多。無所事事的時候,他就在門前枯坐著。他這才注意到,在他忙著照顧父親的這幾天里,鎮(zhèn)子上變化可不小,這些變化是那些解放軍帶來的。
鎮(zhèn)子好像變了個樣子,大街小巷上那些礙腳的磚頭瓦塊、枯枝落葉什么的,都被收拾掉了,道路兩邊,原先烏黑陳舊的墻壁都重新刷了白灰,破了、倒了的圍欄圍墻重新填補修繕了,到處整潔一新。朱寶全的家也有很大變化,他家門前的大水缸被徹底清洗了,每天都裝滿了清亮亮的水;柴房上破了一塊的屋頂被修補好了(關(guān)于這一點,朱寶全還有些遺憾,因為他晚上經(jīng)常躺在柴房的草垛上,跟黑寶一起從那塊露著天的地方數(shù)星星);門和窗板都重新固定了(以往夜里一起風它們就搖晃著吱吱響);房前屋后都被打掃得干干凈凈。
每天都能看到解放軍在鎮(zhèn)子上來來去去,但朱寶全把想見黑寶的念頭使勁地按下了,他想,如果見到了黑寶,黑寶會用那雙好看又憂傷的眼睛望著自己,好像在問:你為什么不要我了?那么,自己怎么回答呢?朱寶全心里難受起來。他的腳軟了下來,沒辦法再往遠處走了。
管先生真是個好人,他拿到錢后,當天連夜冒雪去了縣上。管先生送來的藥真是管用,父親朱老昆的病一天天好起來。
朱老昆脫離危險后,一定要朱寶全磕頭向管先生表示感謝,感謝他救了自己一命。朱寶全聽話地雙腿跪地要行禮,管先生使勁擺手說不要不要,自己是盡醫(yī)家本分,買藥的錢是孩子自己想辦法弄來的。他這樣一說,朱寶全的眼淚又在眼圈里轉(zhuǎn),但朱老昆堅持要管先生受禮,朱寶全聽父親的話,行了個大禮。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在地上磕頭的時候,心里說:“黑寶兄弟,我對不起你。管先生要謝,更要謝你,咱爸的命是你救下的?!?/p>
二
這里原是一大片空闊的荒草地,現(xiàn)在成了戰(zhàn)士們的臨時訓練場。此刻排長杜勝起和戰(zhàn)士劉家好,還有排里的戰(zhàn)士們,都垂頭喪氣地坐在草地上,他們身上的衣服連同頭上的帽子無一例外地全都皺巴巴的,沾滿了泥巴草屑。在距他們幾十米遠的地方,黑寶披著一身陽光,昂著頭站著,用驕傲的目光看著這些東倒西歪、筋疲力盡的年輕軍人。
副連長林松平說,優(yōu)秀的人都是有脾氣的,馬也一樣,所以你們必須要想辦法降服這匹馬。這是任務(wù)。
副連長的話很對,誰都有脾氣,馬當然也有。說實在的,這匹馬實在很漂亮,很帥氣,誰都能看出它是一匹出色的馬??墒牵钠庖矊嵲谑翘罅?!杜勝起和全排的戰(zhàn)士,無一例外地都在這個有脾氣的家伙面前敗下陣來。排長杜勝起惱火透了,買這馬花去了全連二三個月的伙食費同志們天天吃窩頭煮黑豆。花了那么多錢買來的馬,不能拿來當擺設(shè)吧?這么多人都對付不了一匹馬,這也太丟人了。
對這匹不聽話的馬,必須要進行嚴厲的管教了。杜勝起記得,小時候每當自己不聽話,父親就會用棍棒實施教育,父親的道理是:棍棒底下出孝子?,F(xiàn)在,杜勝起要按照父親的辦法,棍棒下面出好馬了。
劉家好第一個表示贊同,他說自己參軍前,家里也有一頭牛,父親耕田的時候,會隨身帶一根鞭子:“牲口都是要調(diào)教的,幾鞭子下去,肯定就聽話了。”解放軍是沒有鞭子的,劉家好解下腰帶遞給杜勝起說:“排長,給你,挺結(jié)實的。”
杜勝起接過腰帶,在手上試著揮了一下,劉家好馬上又說:“你做排長的不會是真的要對一匹馬動武吧?”
杜勝起說:“這馬是咱們?nèi)B的寶貝呢,這么好的馬,我哪里舍得打它!我也就是嚇唬嚇唬它。”
杜勝起揮著腰帶,慢慢地走到黑寶跟前,板起臉大聲說:“我現(xiàn)在要騎上去,你不許亂動,更不許摔我,不然的話……”杜勝起把腰帶舉起揮動了一下,空中響起了啪啪兩聲清脆的聲響。
黑寶向后退了兩步,不動了,側(cè)過頭盯著杜勝起。杜勝起向前一把抓住馬的鬃毛,翻身上馬,但他的屁股剛剛挨到馬背,黑寶突然一聲嘶鳴,縱身躍起,脖子一昂頭一甩,杜勝起“噢——”的一聲,再一次被結(jié)結(jié)實實摔下了地。
這一下摔得很重,劉家好大聲嚷嚷著:“這馬兒也太坑人了,居然搞突然襲擊!”
杜勝起齜牙咧嘴,費了挺大勁才從地上爬起來,感覺全身上下,除了頭發(fā)不疼,哪兒哪兒都很疼。他也真是惱火了:“太過分了,看來我今天真是要好好教訓教訓你了!”
杜勝起瘸著腿走上前,使勁地抓過馬韁繩,揮起了腰帶——
“不準打它!”突然,尖脆的聲音在眾人身后響起,隨即一個身影細長的男孩子旋風般沖了過來,使勁地一把推開杜勝起,大大地張開雙臂,把黑寶擋在身后。
“不許打,它是我兄弟!”朱寶全氣得滿臉通紅。
眾人愣了,劉家好不明白地說:“小子,你是不是傻啊!這是個牲口,你怎么說它是你兄弟啊?”
朱寶全狠狠盯著他回了一句:“它就是我兄弟!”朱寶全帶著哭腔大聲說著,聲音稚嫩卻語氣堅定,“你們保證過,要對它好!你們說話不算話!”
沒有人再笑。大家都沉默了。
杜勝起說:“我們把這馬買來是要它工作的,如果不聽使喚,對我們來說就是個廢物!”
朱寶全還嘴:“你才是廢物!”
劉家好沒好氣地說:“這馬就是個廢物,不干活光惹事,就沖它這脾氣,上了戰(zhàn)場又吵又鬧的,不是把敵人的槍炮都招來了嗎?要我說,要是再馴不了,不如殺了吃肉,還能幫連里解決一個星期的伙食問題?!?/p>
朱寶全尖叫起來:“看你們誰敢動它!”他把一根手指放進嘴里,一聲尖利的口哨響起,聲音未落,立在一旁的黑寶突然嘶鳴一聲,騰空一躍,然后四蹄上下起落,橫沖直撞過來,眾人來不及避讓,黑寶就沖到跟前了,尥起后蹄,正踢中一個人的膝蓋,這個人哎喲一聲倒在了地上——是林松平。
林松平是來檢查馴馬結(jié)果的,正看到馬兒發(fā)怒撞人,他沖上去擋在戰(zhàn)士們前面,就被憤怒的黑寶踢中了。
看到林松平被踢倒在地,朱寶全也嚇住了,他趕緊擋在黑寶面前說:“這位大哥,它不是有意踢你的,你要生氣,就還我一腳?!?/p>
林松平扶著膝蓋站起來,拐著腿走到朱寶全面前說:“你叫我大哥,我叫你小兄弟,可以吧?”朱寶全點點頭:“嗯?!?/p>
林松平又說:“朱寶全小兄弟,你跑了那么遠的路來看黑寶,肯定是不放心它,你肯定想要知道,我們買黑寶來做什么。走,我?guī)闳タ礃訓|西?!?/p>
林松平帶著朱寶全來到一片樹林中,他指著樹林中的一處給朱寶全看,朱寶全一眼就看見了:一門山炮。一門雄赳赳的山炮。锃亮的炮管對著碧藍的天空,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落在山炮身上,就有了些跳躍的光點。
“這是門帶勁的鋼炮,炮管長,射程遠,從這筆直锃亮的炮筒中射出的炮彈,能打很遠。在戰(zhàn)場上與敵人交鋒的時候,能給敵人以強有力的打擊!解放軍戰(zhàn)士也能在很大程度上占得先機,減少傷亡?!绷炙善街钢脚趯χ鞂毴f。
朱寶全不懂打仗,但是“傷亡”這個詞他聽得懂,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系列的景象:那些抱著大槍冒著清冷的白霜睡在地上的戰(zhàn)士,那些揮動掃把打掃鎮(zhèn)子的戰(zhàn)士,那些擔著水桶挨家送水的戰(zhàn)士,那些爬上房頂修理草房頂?shù)膽?zhàn)士……他無法想象,這些總是面帶笑容、親切和藹的解放軍戰(zhàn)士們在戰(zhàn)場上中彈犧牲的場面。
林松平溫和地對朱寶全說:“士兵們隨身能夠攜帶的用品有限,就需要我們運送糧食、油料、衣物用品、槍支彈藥,戰(zhàn)場上所需要的一切,我們都要快速、及時地運送到位。比如這門雄赳赳的山炮,如果沒有炮彈,它就只是一堆無用的廢鐵?!?/p>
林松平說:“在運送隊里,馬是我們當中重要的一員,它所能完成的任務(wù)與我們戰(zhàn)士是一樣的。一匹好馬,能夠挽救戰(zhàn)士生命,甚至決定戰(zhàn)場勝敗。寶全小兄弟,我們非常需要一匹馬,一匹能夠聽招呼、完成任務(wù)的好馬?!绷炙善嚼鹬鞂毴氖治罩骸拔覀兪切值芰耍阍敢鈳椭覀儐??”
朱寶全眼睛明亮地看著林松平,林松平的手很熱,朱寶全感覺到了一股熱乎乎的東西通過林松平的手傳到自己身上。他點頭說:“黑寶是我兄弟,我去跟它說?!?/p>
朱寶全慢慢地走到黑寶跟前,他伸手去撫摸馬,黑寶卻用力一擺頭,把他的手甩開,并且后退了一步。朱寶全就把頭垂下來了,他慚愧地說:“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了,我不該丟下你。對不起兄弟,我向你道歉!”黑寶把頭抬起來,眼睛看著朱寶全,眨了眨。
朱寶全看著它的眼睛繼續(xù)說:“我也是沒辦法,咱爸病了,我需要錢給咱爸看病……”朱寶全的眼淚滴答滴答地落下來。
黑寶的眼睛又眨了眨,好像有一層水波在眼里泛起。
林松平和杜勝起帶著諸位戰(zhàn)士遠遠地站在一邊,他們聽不清朱寶全說什么,他們只看到他站在那匹馬跟前一直在說著什么,他說話的時候,那匹馬老老實實地站著,尾巴輕輕地甩動幾下,好像在聆聽,樣子又安靜又溫順。
朱寶全擦著眼淚說:“可我是不舍得丟下你的。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咱爸的病好多了,他已經(jīng)能自己下床去曬太陽了。這全是你的功勞!謝謝你救了咱爸。咱爸說了,讓我向救命恩人行禮,管先生那里我已經(jīng)行了,現(xiàn)在我也向你行個禮!”
朱寶全跪下,面向黑寶,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
黑寶輕輕地晃了晃大腦袋,朱寶全抬起頭說:“你不知道這些天我有多想你……半夜醒了就跑到柴房看,那里面空空的,你不在,家里好冷??!”
黑寶從胸腔里發(fā)出一聲低嘆,走到朱寶全身邊,用頭去蹭朱寶全的手,朱寶全一下子抱住了它的頭,親了親它的額頭:“太好了,我知道你是懂我的心思的,謝謝你好兄弟——你看我給你帶了什么——”朱寶全伸手在棉袍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了一包東西,“看,你最喜歡吃的干豆角!我還在里面加了一點鹽!”
黑寶低下頭,就在朱寶全的手掌上舔吃著干豆角,顯然,它吃得很開心,一邊吃,一邊歡快地哼哼。黑寶一邊吃,一邊還不時地抬頭看看朱寶全,朱寶全看著黑寶的眼睛里滿是溫柔:“解放軍是好人,他們給了我們那么多錢,救回了咱爸……解放軍對咱們有恩,咱們做人要講良心?!?/p>
朱寶全拍拍黑寶的頭說:“你吃完了我們就干活吧?,F(xiàn)在就看你的了?!?/p>
朱寶全在前面走著,黑寶叭嗒叭嗒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到諸位解放軍面前,朱寶全也不說話,伸手在它耳邊撓了兩下,黑寶低下了頭,兩條前腿一彎跪下了,這一來,原本高高的馬背就低了下來,朱寶全踮腳,輕輕一躍就上了馬背,他也不用韁繩,只用手輕輕拉了一下黑寶頭上的鬃毛,黑寶就站起來,朱寶全再拍了拍它的脖子,黑寶就揚起蹄子開步走了。
朱寶全把手放在嘴里,打了一個呼哨,用腳跟輕輕磕了一下馬肚子,黑寶脖子挺直,開始小跑起來。朱寶全繼續(xù)吹口哨,黑寶步子加大,從小步變成大步,從慢跑變成快跑。朱寶全又吹了三聲短促又響亮的口哨,這一回黑寶從快跑變成了飛奔。
那一天,林松平和在場的戰(zhàn)士們,都目睹了朱寶全的策馬奔跑。
朱寶全騎著黑寶在草場上一圈一圈地跑著,他連續(xù)地打著口哨,黑寶在口哨聲里四蹄騰空,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像一股旋風般沖過來,又像一道黑色的閃電一般,從眾人面前飛馳而去。黑寶昂著頭,四蹄幾乎騰空,它流線型結(jié)實的脊背好像一道波浪起伏著,長長的鬃毛和長長的馬尾飄成兩道直線。馬背上既沒有馬鞍也沒有馬鐙,朱寶全卻好像是粘在馬背上,他只靠兩條腿緊緊夾著馬腹,半伏在馬背上,隨著黑寶奔跑的節(jié)奏,他身體跟著上下起伏。他們跑得那么輕盈、快速而且優(yōu)美,在空曠的草地踏出一陣陣細土塵煙,他們就在一片飛揚的塵土中出沒,黑寶有力的四蹄連續(xù)不斷地彈擊在堅硬的地上,像許多雙手同時在敲打鼓面,這激蕩人心的馬蹄聲傳出好遠。
太陽快要落山了,晚霞把西邊的群山染成一片金紅色,訓練場上那些齊膝高的枯草也被鑲上了金紅色的邊,躍馬奔馳中的朱寶全與黑寶在這片金紅色的背景下像一幅動人的油畫。
三
天黑下來,朱寶全牽著黑寶跟著戰(zhàn)士們往回走,遠遠地,就看到了高家祠堂的那一片青黑色屋檐。
二連的臨時駐地是征用的高家祠堂。祠堂每年只在清明和十月初一高家祖宗誕辰紀念日才開放,平時少有人來,一入冬,這里可就冷清得很,到處落滿了鳥糞樹葉,又沒有燈火,白天也陰沉沉的。但是這個冬月里,解放軍來了之后,這個祠堂亮堂堂的。
朱寶全剛走到祠堂大門口,迎面撲來了熱烘烘、暖洋洋的味道,只見里面燈火通明,不時傳來一陣陣歡聲笑語,四下里被打掃得干干凈凈,窗欞、墻壁、地面都用清水洗過,露出木質(zhì)或者磚石的本色,原來這些建筑上面還有那么多雕龍畫鳳的裝飾呢,看上去很是大氣考究,以前是被塵土和落葉擋住了。在這寒冬的傍晚,這些暖烘烘的燈光和歡聲笑語,多么令人舒坦。
祠堂里響起了吹哨聲。提著水桶準備來喂馬的劉家好對朱寶全說,這是準備吃飯的哨音,我們馬上開飯了。哦,他們把“吃飯”叫作“開飯”。 這些軍人吃飯還要吹哨子,朱寶全覺得很有趣。
哨音過后,只見戰(zhàn)士們紛紛從各自的屋里跑出來,在院子里站成兩排長隊,杜勝起手里拿著一個本子,挨個叫著每個人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就喊一聲“到”。朱寶全上過私塾,他知道,這叫“點名”。林松平說,指導(dǎo)員在不久前的戰(zhàn)斗中負了傷,還在醫(yī)院養(yǎng)傷。
朱寶全自覺地貼著墻邊悄悄地向門外走,從小父親教導(dǎo)他:到別人家做客,看著要到吃飯的時間了,一定不要停留。但朱寶全還沒有走到大門口就被林松平拉住了,林松平穿上了一件灰白色的長長的圍裙,圍裙上有好幾個大口袋,這使他的樣子看起來十分有趣。林松平笑嘻嘻地拉著他的手說:“別走啊小兄弟,來嘗嘗我們的手藝?!?/p>
穿著大圍裙的林松平帶著兩個炊事班的戰(zhàn)士,搬來了一只大鐵桶和兩只鋁盆,都用棉絮包著,打開以后往外冒著白白的熱氣,鐵桶里面裝的是一堆黑黃的雜面窩頭,兩個鋁盆里一個裝的是水煮黑豆,一個裝的鹽漬干菜。這就是解放軍戰(zhàn)士的晚飯!沒有任何葷腥。
林松平用碗盛了些黃豆和干菜,又拿了兩個窩頭一起遞給朱寶全:“抱歉,我們的伙食不太好,委屈你了。”黑豆和雜面窩頭深深地刺激了他,朱寶全當然知道,自己那天因為需要錢買藥救父親,問解放軍要了高價。朱寶全想,自己要為這些軍人們做點什么。
吃完了飯,朱寶全心里也有了主意。他放下碗對林松平說:“我回去了,黑寶我晚上帶回家去?!绷炙善竭€沒說話,劉家好叫起來:“你才馴了一天的馬就想帶回去???不能夠吧?”
林松平攔住了劉家好,點點頭說:“可以,天不早了,你父親生病,你騎馬回去,能快一點到家?!绷炙善秸f著,從圍裙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個紙包,“這是我們炊事班做的豆面餅,帶回去給老朱大哥嘗嘗吧?!?/p>
隔著紙包,朱寶全就聞到了好聞的豆面香,這豆面餅一定是專門給父親做的,另外放了油,因為紙包上還有星星點點的油漬浸出,解放軍戰(zhàn)士們的飯菜可是沒有一點兒油星,朱寶全接過紙包說:“我走了?!?/p>
朱寶全牽著黑寶走出祠堂,林松平一直把他送到大路上,看著朱寶全上了馬,才揮揮手告別。
第二天一早,晨霧還沒有散盡,朱寶全牽著黑寶就出現(xiàn)在祠堂的大門口,他還背著個小小的包袱卷,里面是一把馬刷、一只葫蘆水瓢,還有一條麻布做的舊馬褡。林松平明白這都是黑寶平時用的東西。朱寶全哈著凍得通紅的手對林松平說:“從今天起,我來訓練它。我保證把黑寶馴好了交給你們。我保證!”
和黑寶在一起,時間就過得很快。經(jīng)過朱寶全訓練,黑寶能夠聽話地馱物品、拉炮、拉車。下了操課回來,黑寶還幫著炊事班拉磨做豆腐,運水。戰(zhàn)士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黑寶不僅力氣大,跑得快,而且很聰明。只要一喊它的名字,黑寶就會抬起頭向他們張望。每天訓練完后,戰(zhàn)士們都爭著來照顧它,喂水,擦身。林松平每天都讓人把喂黑寶的稻草仔細檢查一遍,把里面的小石子和干樹枝挑出來,再鍘得整整齊齊。有兩天天氣特別冷,林松平早晚都給黑寶煮一大盆稀軟的、里面還加了玉米面的麩子糊糊,睡覺前還把自己的毛毯給黑寶搭上了。這些細小而體貼的照顧令朱寶全很舒心。
月末這天,朱寶全一早就趕到祠堂,林松平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他了,朱寶全和黑寶一到他們就出發(fā)了,去團部取信報和慰問品。全營都知道他們二連得了一匹好馬,營長專門說了,以后去團部取件的任務(wù)就交給運送連了。
冬天的田野沒什么人,有薄薄的霧,陽光還沒有穿透薄霧,四下里白茫茫的,河水結(jié)冰了,像一條巨大的銀色綢布鋪陳著,閃著潔凈銀白的光。黑寶四蹄輕快地快步跑著,馬蹄踏著凍得硬邦邦的路面,發(fā)出清脆好聽的聲音。陽光照在臉上身上有了暖意,一切都是那么平靜和清爽,朱寶全和林松平兩個人一起騎在馬背上,覺得身心舒暢。到了團部門口,林松平跳下馬,滿意地摸摸朱寶全的頭,表揚了他,說以前每次取信報,營部的小通訊員都要帶人一同去,扛著大麻袋包,單程都要走上小半天,有了黑寶,兩個小時不到他們就趕到了,你和黑寶真能干!朱寶全很高興。
哨兵進去報告了,林松平和朱寶全站在崗?fù)ね獾?。這時,從一旁的大門里走出兩個穿軍裝的年輕人,每人背著個打得整整齊齊的背包,身上還斜挎著一個畫著紅色十字的黃綠色挎包。朱寶全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哇,好漂亮的馬!”
這分明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只見那兩個年輕軍人中的一個,一手扶著挎包,一手在身體一側(cè)搖擺,身姿輕快地跑到了黑寶近前,再一次發(fā)出了清脆的感嘆聲:“哇,這馬好漂亮!”
她的年紀很輕,穿著嶄新的軍裝,帽子上的紅布五角星十分鮮亮,縫得端端正正,帽檐下一張白凈得發(fā)光的臉,大大的眼睛有一圈黑長的眼睫毛,毛茸茸地一眨一眨,這個女兵真好看!朱寶全很驚奇,解放軍的隊伍里居然還有女兵。
林松平和那個小女兵互相看了一眼,兩人同時叫起來:
“林松平!”
“陳玉凝!”
兩個人都笑起來。
“哎呀,真的是你??!”陳玉凝嘴快,搶先說話了。
林松平彬彬有禮地伸出手說:“陳玉凝同學你好!”
兩個人握了握手。陳玉凝說:“你還記得我?。 ?/p>
林松平說:“當然記得!開會那天,是你代表學校送花給我的!”陳玉凝笑起來,她一笑,眉眼彎彎的,雪白的牙一閃一閃:“就是呢!你還記得呀!”
林松平說:“當然。”
林松平微笑著看著面前的陳玉凝說:“你也參軍了?你才多大啊?”
陳玉凝說:“別小看人,我滿19歲了,一畢業(yè)就參了軍。在師部醫(yī)院當護士?!?/p>
林松平看了看她和身邊另外一位白凈的年輕軍人說:“你們這是?”
陳玉凝說:“我們是來巡診的,上午剛上完衛(wèi)生普及課,任務(wù)結(jié)束了,這就回師部醫(yī)院去。嗯,這是衛(wèi)生員小齊?!?/p>
她側(cè)轉(zhuǎn)身喊著她的同伴:“齊放,這位就是咱們軍區(qū)戰(zhàn)報上報道過的戰(zhàn)斗英雄林松平!”
叫齊放的年輕軍人趕快伸手去握林松平的手:“大英雄,向你致敬!”
林松平有點不好意思了:“別叫我大英雄,我們都是革命同志?!?/p>
林松平的個子比陳玉凝整整高出了一個頭,陳玉凝仰著脖子對林松平說:“你可是我們金陵中學出來的第一位戰(zhàn)斗英雄!自從上次你到學校做了英模事跡報告,我們金陵好多同學都報名參軍了!”
林松平點頭說:“是嗎?你一個女孩子也當兵了。真勇敢!”
陳玉凝的臉突然紅了,臉上出現(xiàn)了一圈淡淡的紅色,這紅色像水波一樣沿著她的臉頰漸漸蔓延開,她原本白凈的臉就有了一層緋紅的紅暈,特別好看。朱寶全有點呆了,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女孩子臉上有這樣的情景。陳玉凝把頭轉(zhuǎn)向黑寶:“這么漂亮的馬,是你們的嗎?”
林松平說:“準確地說,馬是這位小兄弟的?!?/p>
陳玉凝歪著好看的腦袋問朱寶全:“我可以摸摸它嗎?”
朱寶全點點頭:“可以?!?/p>
陳玉凝伸出白白的小手,輕輕地放在黑寶背上,她慢慢地滑動手指,感慨著:“多好看的馬??!這么光滑的毛,這么漂亮的身材!”
林松平說:“這馬可優(yōu)秀了,力氣大,跑得快,還很聰明。”
陳玉凝點頭說:“一看這馬就不同凡響。”
“不同凡響”這個詞,朱寶全不太懂,但他知道這是表揚黑寶的意思。這個好看的女兵喜歡自己的馬,朱寶全正在高興,一個穿軍裝的年輕軍人走出來,林松平看見他就叫了一聲:“俞參謀!”
朱寶全知道是接林松平的人來了。林松平向陳玉凝和齊放告別,又交代朱寶全在門口等著,自己跟著俞參謀進了大門。
朱寶全看到陳玉凝的眼睛一直跟著林松平的背影,直到齊放說,我們走吧,她才“嗯”了一聲,跟著齊放一起走了。陳玉凝走出幾步,轉(zhuǎn)身又跑了回來,跑到朱寶全面前說:“小兄弟,那個和你一起的林松平……他……是你們的……”
朱寶全說:“他是我們副連長?!?/p>
陳玉凝說:“他是副連長了?你們是哪個部隊?”
哪個部隊?朱寶全想了一下:“我們是二連?!?/p>
“哪個二連?好多部隊都有二連?番號是多少?”陳玉凝盯著他問。
朱寶全搖搖頭,他不懂什么叫番號。但他沉默的搖頭被陳玉凝領(lǐng)會成了另一種意思,陳玉凝有點失望地說:“你年紀不大,保密觀念還挺強的?!边@一句話又把朱寶全說糊涂了,什么叫“保密觀念”?
陳玉凝轉(zhuǎn)身小跑著追同伴去了。她的背影很好看,背著個紅十字的挎包,細細的腰間扎著條皮帶,兩條黑色的小辮子在肩膀上甩啊甩的。
那一天回去的路上,朱寶全把陳玉凝對自己說的話都說給林松平了,他說完了,林松平也沒說話,朱寶全發(fā)現(xiàn),從師部出來的一路上,林松平一直比較沉默,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朱寶全說,林大哥,那個女兵姐姐真好看,說話也好聽,我們下個月再來取信報的時候,能再見到她嗎?林松平搖搖頭說,也許等不到下個月了,部隊很快就要有行動。這話朱寶全又聽不明白了,“部隊很快就要有行動”是什么意思呢?
四
臘月二十九的晚上,下起了雪,大片的雪花飄飛著,戰(zhàn)士們一早就去清點物資了,很晚才回來,祠堂里只有朱寶全和兩個留守的哨兵。朱寶全無聊,就站在屋檐下伸手去夠雪花玩,白白的雪花像鵝毛一樣,大片大片地飄下來,落在手上就消失了,變成了一個個透明的小水滴。
戰(zhàn)士們回得晚,晚飯也開得晚,吃了飯,朱寶全去馬房看黑寶,走進去就看見林松平正在用一把刷子給黑寶刷毛,林松平慢慢地揮著刷子,將黑寶長長的鬃毛刷得又平又順,刷完了鬃毛,林松平將一條毛毯拉開,平展展地搭在黑寶背上,蓋住了黑寶的脊背和肚皮。黑寶輕輕地晃著頭,很享受的樣子,還把頭伸到林松平的胳膊彎里蹭了蹭。朱寶全看了,心里一熱,這是平時黑寶對自己才有的親昵動作。朱寶全就說,林大哥,你看黑寶也喜歡你呢!林松平撫摸著黑寶的背說,黑寶是你兄弟,你是我兄弟,所以它也是我兄弟了?。≈鞂毴c頭說是的。
林松平看著朱寶全,意味深長地說:“既然是兄弟,我以后會好好待黑寶的,杜排長他們也會好好待它的。你就放心吧!”
朱寶全不在意地說:“我知道?!?/p>
傍晚,林松平和朱寶全一起回了家。林松平帶來了一包藥和一只鋁盆,鋁盆用軍大衣嚴嚴實實地包裹著。林松平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與朱老昆打了招呼,指著藥包說是團部的解放軍軍醫(yī)比著管先生的方子配的藥,軍醫(yī)說了,朱老哥你再吃上一段時間就可以停了,主要是靠飲食調(diào)養(yǎng),等開了春天暖和了,多到戶外去活動,身子骨就好起來了。林松平又對朱寶全說:“過年了,寶全你就在家里陪陪父親吧?!?/p>
“你們不過年嗎?”朱寶全問。
林松平明顯地怔了一下,他沒有回答朱寶全的話,而是對朱老昆說了另外一句話:“老朱大哥,我這件軍大衣送給你吧!雖然舊些,但還抗風,你身體不好,用得著?!?/p>
朱老昆望著林松平,沒有推辭。
林松平告辭出來,朱寶全送他,兩個人走在院子里。
雪夜非常亮,雖然是晚上,但四下里白白的,遠處和近處的那些房頂和樹枝上都披掛著雪,黑與白的輪廓看得非常清楚,地上的積雪在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今天晚上的美景和美食令朱寶全心里很快樂,他專揀雪厚的地方踩,腳下像踩著一只只快樂的小青蛙。
雪花在慢慢地飄著,暮色里,遠近人家那些暈黃的燈火靜謐而溫暖。林松平問朱寶全:“寶全,你今年多大了?”
朱寶全說:“我12歲?!敝鞂毴鋵嵾€沒到12歲,但父親說過了年他就長一歲了。很快就要過年了,自己這也不算多報。
林松平說,我給你說個事,你聽了,不要太難過。朱寶全有點發(fā)怔:“什么事?”林松平輕聲地說:“陳護士死了。”
朱寶全一下子呆了,他哆嗦著嘴唇說:“陳護士?那個好看的女兵姐姐?”
林松平慢慢地說:“是的。還有,管先生……也死了?!?/p>
朱寶全的身體不可抑制地哆嗦起來:“她——他們……怎么?”
林松平慢慢地說了經(jīng)過:幾天前,陳玉凝護士去鄉(xiāng)間巡診,在一個土地廟里給當?shù)乩习傩丈险n,普及衛(wèi)生知識,管先生那天正在鄉(xiāng)間收藥材,聽說有衛(wèi)生課,也去了。講課進行到一半,國民黨的飛機來轟炸,管先生腿不好,跑得慢,陳玉凝為了救管先生,被炸塌的廟房壓住了。管先生受了重傷,救出來后的第三天,也死了。
天吶!女兵姐姐死了!管先生死了!那么好看的女兵姐姐,那么好的管先生,鎮(zhèn)子上最好的大夫,竟然就這樣死了!朱寶全震驚極了。以前他不止一次地聽父親和鎮(zhèn)子上的人說過,土匪和日本鬼子都對老百姓燒殺搶奪,好不容易把小日本趕走了,哪想國民黨的兵還是一樣。朱寶全傷心地哭了。
林松平問:“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敱蛘虇???/p>
朱寶全搖搖頭,說不上來。
林松平的臉白得發(fā)亮,眼睛在雪夜里閃閃發(fā)光,他對朱寶全說:“我們當兵打仗,是為了打倒一切欺壓在我們頭上的壞人,讓我們的親人和全世界的窮苦人都能過上好日子。”
“等解放了,到時候,你一定要去上學?!绷炙善秸f。
朱寶全說:“什么時候能解放?”
林松平說:“有我們解放軍在,很快了?!?/p>
寧靜的雪夜,雪光像月光似的明亮,四下里銀光閃爍,林松平披著一身銀光,走出好遠了,還回了回頭,向他揮了揮手。
送走了林松平,朱寶全回到家。朱老昆已經(jīng)站在屋門口等了,等兒子坐下,朱老昆打開軍大衣嚴實包裹的鋁盆后,愣了一下:鋁盆里盛著幾十只白胖的大餃子。朱寶全趴在炕桌上,小心地捏起一只餃子,先送到父親嘴邊,又放了一只在自己嘴里,香得他馬上閉上了眼睛:“呀,爸,你快吃,可好吃了!”
朱老昆嘴里含著餃子,半天沒說話。他放下筷子,拿過軍大衣,抖開,里里外外地查看,這里摸摸,那里摸摸,很快地,他在大衣的口袋里摸到一個小紙包,打開,里面有一張紙包著3塊錢。
朱寶全叫起來:“林大哥的錢!他肯定是忘了!我給他送回去?!?/p>
朱寶全一骨碌下了炕,抓起紙包就要走。朱老昆攔住了他:“寶全兒,不是他忘的,是他給我們的?!敝炖侠ブ钢垪l說,“上面有字?!?/p>
朱寶全識字不多,但這幾個字還認識:“老昆大哥保重。”
“林大哥為什么要給我們錢?”朱寶全很迷惑。
朱老昆盯著紙包想了想,把紙包收起來,放在枕頭底下。對朱寶全說:“寶全兒,下雪天冷了,你扶爸去柴房,再抱些柴禾擱屋里來?!?/p>
朱寶全說:“我自己去就行了,爸你別動了?!?/p>
朱老昆搖頭說:“你扶我過去,我告訴你哪種柴禾耐燒還不冒煙?!?/p>
朱寶全扶著爸爸慢慢走出房門,朱老昆讓兒子拿上那件軍大衣幫他披上。柴房門虛掩著,門上掛了把大銅鎖,自從黑寶離開后那鎖頭總開著。柴房堆著稻草玉米秸稈和不少木柴,還有些工具舊物,窗臺上擱著一只馬燈,上面落滿了灰,但里面還有一半煤油。朱老昆連聲說里頭太黑了,讓朱寶全去把馬燈點上。朱寶全劃著火石剛剛點上燈,就聽見門咣地關(guān)上了,朱老昆在門外用那把大銅鎖把柴房門鎖上了。
朱寶全撲到門邊,拍打著門叫起來:“爸,爸你干嗎要鎖我?”
朱老昆說:“大過年的,你不要天天上外頭跑?!?/p>
朱寶全拍著門板叫起來:“你不準我上外頭跑,我不跑就是了,干嗎要鎖我。爸你開門!開門??!”
朱老昆蹣跚著離開,邊走邊自言自語:“要是不鎖你,我就沒有兒子啦!”
被鎖在柴房里的朱寶全覺得爸爸的這個舉動太奇怪了。好好兒的,爸爸為什么突然要把自己鎖起來?柴房里很冷,朱寶全看到爸爸留在門口的軍大衣,就穿上了。身體暖和之后朱寶全的腦袋就好用多了,他確信爸爸是故意留下這件大衣的。他把這兩天聽到和看到的事情從頭到尾地想了想,明白了:部隊有行動。
出發(fā)的命令是夜里11點整下達的。二連接到命令后,半個小時內(nèi)就集合好了。12點,一聲壓低了的命令聲后,隊伍開進漆黑的夜色。
雪不再下了,但路上的積雪深得沒過了腳,月色半清半明的,深夜時分,家家都門窗緊閉,四下寂靜一片。隊伍繞過主街,沿小巷一路小跑前行,遠遠看見側(cè)后方有一縷黑煙冒起。打前站的劉家好跑步來報:“三點鐘方向,約五百米處發(fā)現(xiàn)煙火。應(yīng)該是老百姓的民房?!?/p>
有老百姓家失火!林松平馬上下令:“林副連長帶一個排去救火。其余人員按計劃繼續(xù)前進。天亮前在下一個集結(jié)點會合?!?/p>
林松平把黑寶交給黑臉老兵,喊了聲:“一排跟我走?!币慌砰L杜勝起帶著戰(zhàn)士們迅速跟著他向失火的地點趕。他們剛拐進街口,一個清脆的聲音清晰地傳來:“救命??!救火?。≈炖侠ゼ移鸹鹄病?/p>
是朱寶全的聲音。林松平和杜勝起加快了腳步。
火被撲滅了,杜勝起從煙霧彌漫的柴房里拎出一個全身黑乎乎的小男孩,裹著一件軍大衣,渾身濕淋淋地站在大家面前,當然是朱寶全。
當著父親的面,朱寶全一再說是因為自己睡著了,不小心打翻油燈,才引起了失火。林松平不吱聲,在柴房里走了一圈,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朱寶全的頭。朱寶全提著心看著他,還好,林松平什么也沒說,他啞著嗓子問:“黑寶呢?”
林松平不回答他的問題,就沖著杜勝起揮了一下手。
杜勝起跑到院里,用哨子吹出了三聲短促的哨音。幾個戰(zhàn)士從朱家的各個角落跑到院里,眨眼就站成了一排。
朱寶全沖出來,扭住杜勝起的手臂:“黑寶呢?”
杜勝起一個回身,輕松地就擺脫了朱寶全的手,帶著他的隊伍頭也不回地大步跑了。朱寶全要追出去,被朱老昆死死地拉住了,朱寶全沒法掙脫父親的手,因為他不敢使勁,林松平站在他們身后,聲音輕輕地說了一句:“黑寶跟我們在一起?!?/p>
朱寶全說:“你們要去哪兒?”
林松平不語。
朱寶全眼淚汪汪:“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的,這是保密的??珊趯毷俏倚值?,我要知道它去哪兒了?!?/p>
林松平深深地看了一眼朱寶全,鄭重地說:“黑寶很好,你放心,我們會好好待它的。”林松平上前抱著朱寶全的頭,親了一下他的額頭,在他耳邊清楚地說:“我保證!”
五
夜晚,天空陰云密布,半輪月亮在云層后時隱時現(xiàn)。地面上偶爾出現(xiàn)一片白,一會兒,烏云遮住了月亮,地上又恢復(fù)了黑暗。
一道鐵路出現(xiàn)在前方,兩條黑亮的鐵軌一直伸向看不見的夜色里,相隔百米各有一座碉堡,分立在鐵軌的兩側(cè),碉堡頂端的哨位上,衛(wèi)兵的槍刺在夜色里閃著冷冽的光。
夜里十點多,林松平帶領(lǐng)的一隊人馬來到了鐵路邊。他們要在今夜越過前方的鐵路線。林松平派杜勝起帶領(lǐng)兩個戰(zhàn)士去前面?zhèn)刹?,其余人員在距鐵路百米外的一片樹林中暫時隱蔽。
半個小時后,杜勝起帶著偵察員回來報告:敵人把這條鐵路線封鎖了,沿線修筑了碉堡、哨卡,日夜巡邏。巡邏車上設(shè)有探照燈,巡邏車每隔15分鐘出動一次。鐵路的兩側(cè)都是開闊的田野,冬天的田野里沒有什么莊稼,只要稍有動靜,就會被敵人發(fā)現(xiàn)。
林松平說,我們只有一次機會過鐵路,因為這里都是平原,無法據(jù)守,我們又攜帶輜重,一旦暴露,全軍覆滅。
林松平要求各班排長對每位戰(zhàn)士再一次做了全面檢查,所有物資用繩索牢固固定,隨身物品如牙缸、水壺之類的東西,也牢牢系在身上,行動中絕對不能發(fā)出一丁點兒聲音。為了怕火車駛過馭馬受驚,馬兒們都戴上了籠頭,四蹄包上了厚厚的麻布。剛安頓好,就聽見遠處傳來鐵甲車的轟隆聲,只見車燈劃破黑暗,一列火車駛過來了。
火車一響,車燈雪亮,站在隊伍中的黑寶突然躁動起來,它猛地一個起跳,力氣大得居然一下子將黑臉老兵掀翻在地,老兵手中的韁繩脫手了,黑寶跑出隊伍,向前方的小樹林狂奔。杜勝起眼明腿快,撒開腳就追上去,抄斜線沖到黑寶面前,縱身躍起,一把揪住了韁繩,但黑寶掙扎著繼續(xù)狂奔,竟然將杜勝起拖出了十幾米,林松平也趕到了,兩人一起使勁,總算讓黑寶停了下來,可黑寶不甘心地使勁抬頭仰脖,將頭狠命向樹上撞,只聽得咔嚓一聲,籠頭斷裂了?;\頭一松,黑寶嘴里就發(fā)出一陣陣被壓抑的聲音。正在這時,轟隆聲越來越近,列車駛近了。
杜勝起一把抱住黑寶的頭,雙手捂住了它的嘴,戰(zhàn)士們也一擁而上,剛剛將黑寶按在地上,列車就轟隆轟隆駛過。這是一列運兵車,幸好車上沒有探照燈,敵兵沒有發(fā)現(xiàn)鐵路下方的動靜,列車飛快地開走了。
所有人都驚出一身冷汗。
黑寶躺在地上,嘴被捂著,蹄子被捆綁起來,杜勝起和幾個戰(zhàn)士使勁地按著,但它還在努力抵抗,從嗓子眼里發(fā)出低沉的吼聲。
“一會兒敵人的巡邏車還會來。再這么折騰,我們這么多人,可全都要報銷了?!焙谀樌媳@魂未定。
杜勝起蹲在黑寶面前,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掏出了槍。
“不能開槍,”林松平按住他的手,“夜里濕氣大,槍聲會傳很遠。”林松平的聲音聽起來很陌生。
杜勝起咬著嘴唇,從槍上拔下了槍刺。
黑寶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再一次使勁掙扎,身體一挺,居然拱了起來,像一張堅硬的弓,它拼命甩著頭,鼻翼翕動著,眼看一陣可怕的吼聲即將發(fā)出,突然,眾人身后響起一個壓低了嗓子的嘶啞聲:“不準出聲!”隨即,一個小小的黑影沖了過來,一下抱住了黑寶的頭。黑寶馬上停止了掙扎,它全身松軟下來,大腦袋平平地貼在地面上。
“朱寶全!”林松平和大家同時驚呆了。
失火之后的整個后半夜里,朱老昆一直把守房門。天亮之后,他看到兒子在床上一動不動,以為他知道隊伍也走遠了,就放心地插上門睡去。朱寶全并沒有睡,他聽到父親在床上傳來呼嚕聲,就悄悄地下床,輕輕拔開門閂,跑出了家門。
大年初一的清晨,鎮(zhèn)上沒有人出門,路上也沒有一個行人。昨天夜里百十號人的隊伍走過,留在雪地上的腳印清晰可見,朱寶全一路沿著腳印追。上了大道后路上的積雪少了,途中有幾次,他在有岔道的地方跑錯了方向,但很快就糾正過來了,朱寶全的辦法是低頭查看大路上留下的馬糞,從馬糞的數(shù)量和新鮮程度上,他可以準確地判斷出來,黑寶所在的隊伍走的是哪條路。此刻來到戰(zhàn)士們面前的朱寶全渾身都是泥土,看到黑寶安靜下來,他有氣無力地癱在地上。
坐在地上的朱寶全喝完了一茶缸水,林松平將一個干糧袋放在朱寶全面前:“你帶著黑寶走吧?!绷炙善秸f:“一會兒,槍一響,你就帶著黑寶往回跑?!绷炙善街钢鞂毴珌頃r的方向,說:“一直向前跑,不要回頭,跑得越快越好。我們會掩護你們?!?/p>
朱寶全低著頭說:“不。”
“什么?”
朱寶全抬頭看著林松平:“黑寶是你們的,它得跟你們走?!?/p>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朱寶全。
朱寶全看著黑暗中的遠方,那里,兩條鐵軌在暗夜里閃著光:“我?guī)倚值苓^鐵路。我也要跟著你們。我保證把它帶過去?!?/p>
他挺著小胸脯站到眾人面前說:“我保證!”
小樹林很靜,聽得見風吹過樹葉的聲音。
林松平沉默著。
朱寶全搖晃著站起來,走到黑寶面前,伸手去取黑寶頭上已經(jīng)壞了的籠頭,劉家好想上前阻止,林松平攔住了他。
朱寶全把黑寶的頭抱在懷里,輕聲地、認真地說:“兄弟,你一定要聽話,一點脾氣也不能鬧,一點聲音也不要出,你要是不聽話,咱們倆兄弟就沒命了,你明白嗎?”
黑寶抬著頭,用明亮的眼睛看著它的小主人。朱寶全指著遠處的碉堡,貼著黑寶的耳朵,用只有他們倆能聽見的聲音說:“你看見了吧,那上邊有槍,你要是不聽話,出了聲,他們聽見了,就會開槍,他們會像殺陳姐姐、管先生一樣,殺了我們。我們兄弟倆死了不說,還會連累林大哥、杜排長,害了這里所有的解放軍……是他們給錢治好爸的病,他們還把咱家的破房子修好了,窗子修好了……他們做了很多好事,他們會為了救別人豁出自己的命……解放軍是好人,好人是不能被壞人害死的……”
在朱寶全向他的黑寶兄弟做思想工作的時候,林松平這邊,行動方案已經(jīng)確定了。
朱寶全帶著他的黑寶靜靜地趴在地上。老天爺很爭氣,天墨黑墨黑的,朱寶全雙手摟著黑寶的頭,黑寶靜靜地趴在朱寶全身邊,黑黑的身體與夜色融合,看上去像一塊輪廓優(yōu)美的大石頭。朱寶全很想表揚他的這個異類兄弟,但他只是更溫柔地摟著它,他當然不知道,身邊的劉家好,一只手臂背在身后,手里握著一支鋒利的槍刺。
一只什么夜鳥從空中飛過,黑寶抬了一下頭,朱寶全跟著抬頭,立刻就看見林松平突然高舉起的手,順著林松平注視的方向,黑暗的天邊出現(xiàn)了兩個光點,光點越來越大,一陣轟轟軋軋的聲音隨之傳來,越來越近,是敵人的巡邏車過來了。巡邏車行駛得很慢,車上的哨兵將探照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燈光像兩條長長的白蛇在夜空里掃來掃去。林松平目光閃了閃,他低聲且快速地命令道:“行動!”
朱寶全看到幾個黑影輕快地越過了鐵路,是杜勝起帶著的幾名輕裝的精干戰(zhàn)士,他們利用巡邏車的軋軋聲和燈光轉(zhuǎn)動造成的盲區(qū),越過鐵路線后,埋伏在對面的荒草叢中,準備接應(yīng)。
這一邊,戰(zhàn)士們已經(jīng)迅速沿鐵路線散開,準備分別從幾個位置同時穿過鐵路,這樣做,一來可以分散敵人的火力,二來即使被敵人發(fā)現(xiàn),也能將損失降低到最小。
朱寶全在黑寶的耳邊哈了口氣,輕聲地說:“聽話啊,乖?!?/p>
夜色里,在這熟悉的氣息里,黑寶向他轉(zhuǎn)了轉(zhuǎn)大眼睛,安靜地臥著,一動不動。
林松平緊盯著巡邏車,計算著時間和距離。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了,敵人好像對這片樹林特別警惕,探照燈掃過來掃過去,足有幾十秒。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朱寶全緊緊摟著他的馬兄弟,他聽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
這幾十秒鐘無比漫長。
終于,巡邏車開過去了,走遠了。林松平一揮手,戰(zhàn)士們迅速向鐵路上沖,林松平輕輕喊了一聲:“寶全,我們走!”
朱寶全輕聲吹了個口哨,黑寶一下子站起來,抬腿就跟著他向前奔去。
他們飛快地出了小樹林,又跑過了那片開闊地,鐵道出現(xiàn)在眼前,兩條長長的鐵軌躺在原野上,在月光下閃著寒光,一直伸向看不見的黑暗,他們?nèi)絻刹脚苌狭髓F道。但就在這時,意外發(fā)生了:鐵軌的路基上全是尖利的碎石,朱寶全追著隊伍趕了幾天的路,他的鞋子破了底,腳底一踩上這些石子,疼得哎喲了一聲,身子一彎倒在鐵軌上,手中的韁繩松了。
黑寶看到朱寶全倒下,就發(fā)出了一聲嘶叫!碉堡上的敵兵聽到了動靜,探照燈“刷”地沖著這邊就掃了過來,兩個人和一匹馬立刻暴露在雪亮的光線下,隨即,槍響了,子彈打在他們身邊很近的地方,在鐵軌上濺出火花,林松平一把將朱寶全按在地上,全身伏在他背上。埋伏在鐵路對面負責接應(yīng)的杜勝起等人,立刻開槍還擊,杜勝起連發(fā)數(shù)槍,敵人的探照燈不動了,機槍也停頓了片刻。趁著這個時機,林松平一彎腰,將朱寶全扛在背上就跑,黑寶卻定定地站在鐵軌上,盯著探照燈的方向。朱寶全急了,大喊一聲:“黑寶快跑!”同時,他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
這口哨聲是這么響,針一般尖銳地刺激著所有人的耳膜,連碉堡里的敵人都聽到了,聽到這聲音,呆站在鐵軌上的黑寶一激靈,立刻甩動蹄子跑起來,三步兩步就躍下路基。敵人的探照燈尋找著追趕它,但黑寶一邊飛快地跑著,一邊機靈地跳躍著躲避著燈光的照射,它四蹄生風,像一支暗紅的利箭一般,射進了黑暗處,朱寶全在林松平的背上興奮地大叫:“好!對了!就這樣!黑寶快跑,跑??!”
黑寶跑得飛快,敵人的探照燈很快失去了目標,于是轉(zhuǎn)過來對著朱寶全發(fā)出聲音的位置,子彈也跟著過來了,林松平就地一滾,將背上的朱寶全摟在了懷里。即使在黑暗的夜里,朱寶全也看得很清楚,林松平將背部朝向碉堡的方向,是隨時準備擋住敵人射過來的子彈。正在這時,響起了更多的槍聲,林松平帶著戰(zhàn)士們已經(jīng)越過鐵軌了,他們也在還擊敵人了,敵人的火力被壓制住了,林松平帶著朱寶全沖過了鐵道線。
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是敵人的巡邏車出動了,車子飛快地向他們這里駛來。朱寶全已經(jīng)沒有體力了,林松平只能繼續(xù)抱著他奔跑,他們的速度慢了下來,正在這時,迎面出現(xiàn)了黑寶的頭——原來是黑寶回來接他們了!朱寶全伸手在它耳邊撓了兩下,黑寶低下了頭,兩條前腿一彎就跪下了,林松平眼睛一熱,他一使勁把朱寶全擱到了馬背上,朱寶全一手摟著黑寶的脖子,回身用另一只手拉著林松平也上了馬背,朱寶全吹了個響亮的口哨,黑寶立刻站起身,帶著他們二人飛快地向黑暗的遠方跑去。
騎在馬上,朱寶全聽到許多子彈在他們身后連續(xù)落入泥土中的聲音,敵人的巡邏車逼近了,但是在黑暗的夜色里,他們很難捕捉住一個如此快速移動的目標。朱寶全不停地喊著:“快跑啊——好兄弟——跑!”
黑寶真是匹好馬,背上載著兩個人,依然矯健有力。夜風在耳邊呼呼地刮著,黑乎乎的樹影刷刷地從身邊向后撤去,遠處是廣袤深邃的群山,月亮突然出來了,高高掛在天上,月光白亮亮的,灑在地上像是一地雪光,如果不打仗,這是個多么美麗的夜晚。朱寶全想起來林松平在那個雪夜對自己說過:“現(xiàn)在我們打仗,是為了讓孩子們今后不再打仗。”
朱寶全很久沒有這樣與他的黑寶兄弟一起奔跑了,他緊緊地伏在黑寶背上,黑寶的蹄子踩在山石泥土上,發(fā)出擊鼓般令人振奮的聲音。朱寶全覺得,他和黑寶不是在跑,而是在飛。他伏下頭,緊緊摟著黑寶的脖子,在它耳邊連續(xù)地吹著口哨,長長的口哨聲穿過山林的夜色,在深藍的天際間回響,黑寶在這口哨聲里奮力疾馳,它長長的鬃毛在風中飄逸地飛揚。
黑寶,好兄弟,謝謝你,如果明年戰(zhàn)爭結(jié)束,我一定帶著你去上學。
夜色無邊,槍聲和子彈都遠去了,天上的星星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一個孩子的聲音說:“上學太好了,就是不知道學校里的先生能不能讓我?guī)е趯氁黄鹑ド蠈W?!?/p>
“這我可不知道?!绷炙善秸f,“讓我想想,如果騎著你的黑寶去學校,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全校的老師和同學們都會跑到校門口來歡迎你的!”
于是朱寶全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副美好的場面:自己高高地騎在黑寶背上,背著一只新書包,走進學校嶄新氣派的大門,那里站著那么多先生和學生,他們都一起看著自己,每個人都使勁地拍手鼓掌。朱寶全笑了。
二連的戰(zhàn)士們已經(jīng)撤到安全地帶,遠遠地,他們看到,在黑灰色的天幕下,一匹漂亮的馬勇敢地昂著頭,它頭上和尾巴上的鬃毛長長地飄飛著,背上馱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四蹄生風,飛快地奔向黑暗中的遠方。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