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德
窗外有棵小樹,樹徑不過碗口粗,主干剛好抵達我所在的三層樓高。樹的頂端,四面八方地向著天空分蘗出數(shù)根枝干來,猶如撐開的一把雨傘的骨架。每根骨架上又旁逸斜出無數(shù)根枝條來,每根枝條的左右兩側(cè)均整齊地排出八片左右的葉子。
適逢初夏,小雨、小風時而光顧,它們像是頑皮的孩子,抱著小樹使勁地撒歡。小樹看起來很高興,隨著小風、小雨一起搖頭晃腦。枝條在風中游來蕩去,每片葉子上都不斷地蹦跳著雨花,晶瑩剔透,充滿活力。風雨中的小樹像是正在享受著淋浴的快樂。
風的興致似乎越來越強烈,大有所向披靡之勢,雨滴也開始變密,敲得玻璃窗啪啪脆響,小樹像是服了興奮劑般搖晃得更加厲害了。我有種擔心,這并不粗壯的小樹,會被風吹斷嗎?
隨它去吧!我閉上窗戶,轉(zhuǎn)身回到座位,繼續(xù)面對成堆的文案,還有一杯顏色正在變淡的茶。有人喜歡用煙來助力思考,據(jù)說在裊裊青煙中常有靈感乍現(xiàn),我曾嘗試過,卻最終被嗆得無處遁形,只得作罷。茶,書上說也有清神醒腦之力,但喝了這么多年,似乎也沒覺得有此功效,但味覺在不知不覺中被俘虜了。古代文人士大夫把喝茶作為雅事之一,我卻沒有那么多的時間支持我的雅興。有時端起一杯茶,對著那葉片發(fā)發(fā)呆,看著它們在水中翻騰、舒展,直至最后的沉寂,似有一種生活的心照不宣,足矣!
茶喝得越久,心會變得越靜,那些生活里的纏纏繞繞或許可以暫時放下。轉(zhuǎn)念又想,若真能“慣看秋月春風”,也不負白發(fā)樵夫之心境??!只是,我的“功力”還是不夠。比如,常常不無憂慮地望著鏡中的自己,眼神里充滿了無奈。耳邊銀絲已呈銳不可當之勢,失去彈性的兩頰正在急速下墜,頂上?,F(xiàn)荒涼之境,每天都這樣松松垮垮地穿行在茫茫人海中,被自己嫌棄似乎是早晚的事。如果說這些都還可以忍受的話,最令人泄氣的莫過于總也扶不直的老腰了。
腰部的垮塌,可能源于早年間種下的惡果。還在初中讀書時,晚上休息與同學們都擠在宿舍的通鋪上。所謂通鋪,就是地上碼了一層土坯,然后加一層厚薄不一的稻草做墊子,鋪上墊絮床單,就是床了。一個學期下來,發(fā)覺腰部有點不適,但也能忍受,就沒去多想了。直到離開了那間宿舍收拾床鋪時才發(fā)現(xiàn),我的鋪位下面的土坯高低不平,其中有一塊土坯有明顯的局部凸起,而那個位置正好抵著我的腰眼。也許那時年少,有點小困小厄并未在意,但隱患卻已深埋。參加工作之后,漸漸發(fā)現(xiàn),只要坐得稍微久點,就像條躬蝦一樣,不能順利站起來,而是要扶著桌椅,才能慢慢伸直身體。盡管如此,仍未在意,直到十多年后才真正吃到苦頭。那是一次機關干部會議之后,本欲從座位上站起,忽感腰部完全僵住,整個上半身動彈不得,向前傾斜了有一百二十度,像一塊無法拉直的折板,稍一觸碰,就有種即將斷裂之感。急送醫(yī)院后診斷為腰椎間盤突出癥,前前后后躺了一個多月,才慢慢有所恢復。同僚們調(diào)侃我,啥都不突出,偏偏腰椎突出。醫(yī)生說,這年齡患上此病偏早,應該是沉疴已久了。我思來想去,認為罪魁禍首就是當年的那塊土坯,然而一切無濟于事。這病無法根治,只有小心保護,以不犯為上,從此與這廝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轉(zhuǎn)眼已近二十年了。
談不上后悔,但在這二十年里,只能小心呵護著,始終與腰椎保持著脆弱的妥協(xié),行走在相對安全的邊緣。腰椎不疼,不等于就不礙事了,實際上退行性病變一直在悄悄進行著,所以,垮塌的腰會讓激情常常走向洼地。坐在椅子上,因了腰椎的松垮,一不注意就縮成了軟沓沓的面口袋狀。
似乎為了對抗垮塌的腰椎,內(nèi)心變得越來越僵硬,遇事容易上火,不善變通了,以往那種耐心平和之氣,不知何時悄悄溜走了。變得不會妥協(xié)的時候,目光似乎都帶著刺。走在街上,看到有亂停放的單車,會心生悲哀,怎么就這么停啊!然后費勁地把車推到停放區(qū)上擺放整齊。有的單車重量較大,有次操作不慎,還被地叉戳了腳面,愣是一瘸一拐忍痛將車挪到位置上??吹桨唏R線前不讓行人的駕駛行為,我會指著斑馬線,面朝司機怒目而視。有次,一輛車子過斑馬線,不但不停下來,反而鳴笛示意行人停下來讓他走。我?guī)缀跖豢啥簦闳蛔咴诎唏R線中間,然后招呼其他人跟我走,同時,又指著那司機撂去一句話,文明行車,你懂嗎?不管那家伙聽沒聽到,我心里似乎出了一口惡氣。事后一想,假如遇到個顢頇者,不剎車減速,后果如何?不由后背有點發(fā)涼。
我翻看著手頭的數(shù)份資料,皆是有關文明創(chuàng)建工作的,卻半天理不出頭緒來。記得去年轉(zhuǎn)崗時,就有人調(diào)侃我說,文明創(chuàng)建工作主要是促進人的素質(zhì)提升,你的名字叫“道德”,你帶頭講道德了,大家肯定都講道德了,文明創(chuàng)建也就成功了。說罷,他哈哈大笑,我卻壓力大增。心想,我若完不成任務,豈不是嚴重的“名不副實”!玩笑而已,自可不必當真!但關于我的名字,卻記得兒時曾向父親提出過異議,希望換個名字。究竟是何原因要求改換名字,現(xiàn)在已記不清,但卻記得父親的回答是,你不懂事,長大就懂了,這個名字挺好的。父親說的懂事之時,我大概到了不惑之年后才慢慢有所領悟的,而今已走到歲月深處,深感名如其人也并非全是虛構,起碼,良心和責任已融入我的血液里。工作和生活里總會有些波瀾,但某些執(zhí)念是不能被輕易放下的。比如,我很擔心文明城市的創(chuàng)建收效總是那么地慢,街頭巷尾,那些亂停亂放、亂搭亂建、亂穿亂行等不文明行為,時不時地在你眼前晃過,恨不得要大吼一聲,以一己之力改變現(xiàn)狀。之所以如此執(zhí)著,是因為那是自己的責任田,必須“人勤地不懶”,若無人耕耘,田里長草也是早晚的事。
窗外的世界,看起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但手心里的責任,實在不是因我的名字而自動實現(xiàn)的。
離開座位,走到書架前,習慣性地“巡視”了一眼排列不算整齊的書目。無意中看到自己寫的那三本書,夾在郁達夫與蔣子龍中間,心中居然有種莫名沖動。隨手把兩位巨匠的書抽了出來,嘩啦嘩啦又翻了翻。我讀書有個習慣,看到好的段落或語句,就將頁面的拐角折起來,以便下次查找。今看那些折痕依舊,不由得重溫了一下當時用筆劃出的橫線上的文字。也許只輕輕地那么一瞄,一陣慚愧之感從心底忽地蹦了出來,連帶著骨子里藏著的某個“小”來。稍稍站直身體,我用手掌橫著來回撫了撫前額,又輕敲了幾下后腦勺。放回書架以后,似乎想長出一口氣,但卻低得近似于一聲嘆息,面對一堆還未看的書發(fā)了好長時間的呆。說來慚愧,各種渠道而來的書籍,已將我辦公室的一角堆成一座凌亂的小山,而我卻一直沒有愚公移山的精神。為了能擠出點時間讀書也曾絞盡腦汁,天真地認為放個小長假,帶上三五本書,便是享受假日最愉悅的旅程了,然而每每假期一盤點,所翻書頁不過三五十張。我也曾對自己問個不休,時間到底去哪兒了?!
啪嗒一聲輕響,我本能地把頭扭向窗口。果然,一根枝條連帶那排列完好的葉片,靜靜地躺在窗沿。風,還是讓小樹受傷了,這根枝條就是風的“罪證”。我把枝條撿了起來,那十幾枚濕漉漉的葉片,此刻已經(jīng)失去了搖曳的風姿,安靜地等待著我的發(fā)落。
我將可憐的葉片捧在手上,驀地,想起兒時揪葉片算命的游戲來:間隔著揪下一片葉子,循環(huán)往復,直到最頂端的葉片若能幸存下來就是好運吉兆了。又一想,葉片長在枝條上,如同小樹身上的羽毛,也是生命的狀態(tài),盡管未來堪憂,但它與枝條不離不棄,我若無情地把它揪掉,無疑也是在扼殺生命啊,作為精神文明工作者,斷不該如此輕率而為。于是決定把它風干,插入書柜中的某一角,站成一個永恒的小書童。
我手里的葉片將以另外一種方式繼續(xù)生存下去,相比樹上的兄弟姐妹似乎成了兩種命運結(jié)局,孰優(yōu)孰劣,冷暖自知吧。
說起命運,難免失之于唯心主義色彩,但在我少年時代,卻是家鄉(xiāng)父老口里常提的話題。那時的農(nóng)村,物質(zhì)生活普遍貧乏,我家尤甚。父親是民師,半教半農(nóng),待遇可憐得很;母親土里刨食,一年到頭在窮窩里打滾,遇到不順,就會兀自嘆息命運不好。母親覺得自己命苦,強烈希望兒女們長大后能改變命運,但凡遇有瞎子下鄉(xiāng)算命的事,總會熱情地招呼,把人家請進家來,報上兒女們的生辰八字,挨個算起命來?;蛟S是長子的緣故吧,我被算命的次數(shù)最多。算命先生的每一句話,母親聽得都很認真,低著頭、豎著耳,生怕漏了一個字。遇到好的名詞,欣喜與期望寫在臉上,嘴里“嘖嘖”贊個不停;反之,則是愁云密布,嘴角緊抿,大氣不敢出一聲,仿佛瞎子所述的一切不好即將發(fā)生。我們那時年幼,不知命運為何物,多以游戲態(tài)度視之,但“算命”二字卻刻入腦海。
很不幸,母親當年常說的命苦很快就印證了。在我十六歲的那年,父親不幸英年早逝。這應該是母親最不愿看到的,也是算命先生從來沒有算到的苦命!在度過了無數(shù)個煎熬的夜晚以后,母親認可了這是命中注定,因為所有的抗爭都換不來父親生命的重現(xiàn)。母親此生命苦矣!中年守寡,拉扯著五個兒女踏上茫茫的未知之旅,嘆息聲從此不離左右。與命運抗爭,這不是簡單的勵志雞湯語,無數(shù)事實證明,命運從來就是不確定的,唯有奮斗,才可掌握命運之神。而改變母親的苦命,不是看著母親一個人的戰(zhàn)斗,而是要靠我們子女自身的努力。只有我們挺直了腰桿,走好了人生之路,母親才會少些嘆息的聲音。三十多年來,子女們雖沒有驚天動地的業(yè)績,但也沒讓母親失望過。母親的嘆息聲,悄悄地減少終至于無了。
這個春天,又遇疫情的侵襲,每天充斥耳目的是那些令人揪心的數(shù)字。兒子在魔都,獨守一個人的世界。往日里,妻子從來沒有看東方衛(wèi)視的習慣,然而滬上疫情肆虐的日子里,她的眼睛似乎就沒有離開過這個頻道,最關注的是疫情新聞發(fā)布會??粗咳蘸A康臄?shù)字一直居高不下,嘴里不住地念叨,怎么還有這么多?。〉梅獾侥奶觳攀穷^?。缀趺刻於家獞n心忡忡地給兒子打電話,叮囑他多喝水、勤洗手,用讀書打發(fā)時光,不要出門。兒子和我差不多一個德行,心有點大,對周邊的疫情發(fā)展情況毫不敏感。當妻子提醒他某例陽性感染者的門牌號就和你在一條路上,離你很近啦!兒子卻無動于衷,再多問幾句都嫌煩,在他眼里的疫情,或許就像葉圣陶老先生描繪的那樣:那是遙遠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
漫長的等待后,惱人的疫霾終于漸漸散去,久違的陽光煥發(fā)出新的精神。兒子發(fā)來一個好消息,他被心儀的高校錄取為博士生了,一如既往的興奮之聲把手機聽筒震得咚咚響。原來,被疫情所困的日子里,他一直朝著自己的目標在努力。在一片沉默的世界里,潛行者往往更能凝神聚力去奮斗。
最近感覺體重在悄悄爬高,中部隱約有點崛起狀。雖然每天早晨還是一如既往的晨跑,但跑步的速度似乎不如往日。難道被傳說中的贅肉所纏?我這個人胃口好,不太挑食物,而且也不善控制飲食的速度和強度,基本上屬于吃得快、飽得快之類。為此,被妻子數(shù)落了近三十年,卻依然故我,不知悔改??吹礁舯诘膬晌焕贤伦罱鼫p肥很成功,每人都減了三十斤以上,已顯身輕如燕狀。悄悄請教方法,答曰,每天吃得很少,以素食為主,而且運動量巨大。我摸摸自己的肚子,捏了捏嘴巴,久久沒有回應。
到了我這個年齡,已經(jīng)是下午三四點的太陽,光芒逐漸趨于黯淡,對未來多已不再雄心萬丈,卻悄悄地對養(yǎng)生有了不約而同的關注。同學群里常有養(yǎng)生之類話題,但觀點始終不一。一種是對中醫(yī)養(yǎng)生的津津樂道,另一種是對西醫(yī)科學的篤信不疑,還有一種模棱兩可的。前一陣圍繞新冠治療方法的孰優(yōu)孰劣,又在群里展開了大討論。“中西醫(yī)”雙方各抒觀點,一時之間爭論不休,都試圖讓對方認同,辯論很快發(fā)展到了臉紅脖子粗狀態(tài),依然互不相讓,大有寧可不要同學之誼,也要將科學精神掰扯到底。眼見局面越來越僵化,忽有一位悠悠地飄來一句,這是誰生病了,討論得這么熱鬧?群里頓時鴉雀無聲。
還好,大家都表現(xiàn)得很健康,無人認賬,辯論也就戛然而止。
竊以為,生活里的溫度,絕不是靠某個養(yǎng)生方法就能有持續(xù)提供的,而光陰里的波紋,也是任誰都無法碾平的。我們能夠掌控的,大概只有自己的心情。大儒王陽明曾說過:道本無為只在人,自行自住豈須鄰?坐中便是天臺路,不用漁郎更問津。人生不用太糾結(jié),遵從內(nèi)心的良知,一切可以自悟自得。就像這陰雨天,還夾著絲絲風吼,我為窗外的一棵小樹而擔憂,卻不知道,風中的搖曳,也許就是它成長的姿態(tài)呢!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