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

從《詩經(jīng)》開始，女子寫詩大多是寫情的?！对娊?jīng)》里，凡號稱女子的作品，只有兩個主題：一是思春之作，一是怨婦之作。《鄭風(fēng)·將仲子》說：“將仲子兮，無逾我里。”這是一個女子對男朋友的勸說;《召南·摽有梅》說：“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边@是一個想要出嫁女子的言說;《鄭風(fēng)·子衿》有“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這是女子直接表達思戀之情?！对娊?jīng)》也有“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女之耽兮……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氓》）之類寫怨婦的詩，女子訴說遭遇始亂終棄的經(jīng)歷。所以從《詩經(jīng)》開始就能看到，女性不是寫思春，就是表達怨婦之感。諸侯夫人也跳不出這樊籬?！对娊?jīng)》里有名的一個女子，衛(wèi)國的莊姜夫人，姜是她父親的姓，莊是她丈夫的謚號，連個名字都沒流傳下來。古人所寫的女子傳記，是不寫女子名字的，以史學(xué)聞名的班昭，《后漢書》也沒有以她的名字立的傳，有的是《曹世叔妻傳》（班昭的丈夫叫曹世叔）。蔡琰寫了《悲憤詩》，寫出這么好的詩，在《后漢書》里也沒有蔡琰的傳，而是《董祀妻傳》。蔡琰的丈夫叫董祀，是犯法應(yīng)該被處死刑的人。衛(wèi)國的莊姜夫人，這么有名的一個女子，有名字沒有？沒有。

那么，詩到底是言志的還是抒情的，千百年來多少篇文章都在爭論，一直沒有定論。如果從性別與文化角度一研究，馬上就明白了。對于男子來說，以志為主;對于女子來說，以情為主。當(dāng)然，男子也有偏重于情的，男子中也有性情非常風(fēng)流、浪漫的人，喜歡專門寫愛情詩的。男子要說的話，是杜甫所說“致君堯舜上”之類的，這是典型代表男人要說的話;女子就是寫相思怨別，就是情動于中，都是內(nèi)心的一種活動。作為士人，男子總在想著出處、進退;女子不是思春就是怨婦，這是一個傳統(tǒng)。

章學(xué)誠說這些女詩人寫詩跟男子互相贈答，他們沒有親戚關(guān)系，“誼絕絲蘿，禮殊授受，輒以緣情綺靡之作，托于斯文氣類之通”，就是說這是文學(xué)上的來往。我以前講過幾段，吳藻的老師陳文述給吳藻的詩詞集寫過序言，其實吳藻寫給陳文述的贈詩、與陳文述和詩也有很多。他們師生之間是常有往來唱和的。章學(xué)誠認(rèn)為這是不對的，他說“托于斯文氣類之通”，說師生之間的來往，是文學(xué)上的來往，這是一種借口，說“靜女閨姝，自有天地以來，未聞有是禮也”，他說從中國的舊傳統(tǒng)來說，男女從來沒有這樣可以隨便往來，還互相投贈，你贊美我、我贊美你的，這是不合禮儀的。

多羅貝勒奕繪側(cè)室西林太清，我們前面講過就是后來托姓為顧的顧太清，當(dāng)時說顧太清跟吳藻是同時代人，還講了一首顧太清贈給吳藻的詞。顧太清當(dāng)時也很有名，而且是皇家，是王室，是奕繪的側(cè)室，所以陳文述就想收顧太清做他的弟子。可是皇家貴族，不可與人隨便交往，顧太清拒絕了，所以就留下來這么一段文字：

錢塘陳叟字云伯者以仙人自居，著有《碧城仙館詩鈔》，中多綺語，更有碧城女弟子十馀人代為吹噓。去秋曾托云林以《蓮花筏》一卷、墨二錠見贈，予因鄙其為人，避而不收。今見彼寄云林信中有西林太清題其《春明新詠》一律，并自和原韻一律，此事殊屬荒唐，尤覺可笑，不知彼太清此太清是一是二，遂用其韻以記其事。

她說錢塘陳叟，錢塘姓陳的那個老頭子，字云伯，以仙人自居，因為他把自己住的地方叫碧城仙館，碧城是仙人住的地方。陳文述著有《碧城仙館詩鈔》，“中多綺語”，有很多號稱才子的人，喜歡寫風(fēng)流浪漫的詩篇，陳文述就常常寫這樣的詩?！案斜坛桥茏邮湃舜鸀榇祰u”，他的女弟子當(dāng)然都贊美自己的老師，就替他吹噓?！叭デ铩保褪穷櫶鍖戇@首詩的前一年的秋天，“曾托云林”，云林，是碧城的女弟子。“以《蓮花筏》一卷、墨二錠見贈”，《蓮花筏》，“筏”，是船，本來是竹船，《蓮花筏》是佛家的佛法，佛家說人都在苦海之中，要有一個船去度脫苦海。陳文述很有意思，他收了很多女弟子，也寫風(fēng)流浪漫的詩篇，可是他是佛教徒。陳文述除了正室以外還有三個妾，他的夫人、姬妾也都寫詩，他的兒媳婦也寫詩，她們也跟陳文述的女弟子來往。他一方面修佛法，一方面過著風(fēng)流浪漫的生活，自得其樂。他想把顧太清也收為女弟子，他就叫他的女學(xué)生送《蓮花筏》一卷、墨二錠給顧太清，顧太清說，“予因鄙其為人”，她說我因為鄙視陳文述的為人，避而不收，所以推辭了，并沒有接受?？墒恰敖褚姳思脑屏中胖小保墒乾F(xiàn)在我看到陳文述寄給另外一個女弟子云林的信里邊寫有“西林太清題其《春明新詠》一律”。他說顧太清送給他一首《春明新詠》，他又和了顧太清一首。顧太清就說，“此事殊屬荒唐”，說這件事情太荒謬了，自己從來沒有接受他的禮物，也從來沒有寫過這首詩，他冒用顧太清的名字，自己制造出這些詩。所以顧太清就說“不知彼太清此太清是一是二”，不知道他說的那個太清跟我這個太清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因為我沒有干這些事，哪有這樣的事呀？所以現(xiàn)在我們就看到，在當(dāng)時這個風(fēng)氣開放之初，社會上對于男女詩人的這種詩文書信的往來，還是有很多不同看法的。

袁枚也收了很多女弟子，隨園女弟子中有個叫駱綺蘭的，她編有《聽秋館閨中同人集》，還有潘素心，編有《平西唱和集》。駱綺蘭的《聽秋館閨中同人集》，前面她自己寫了一篇“序”，其中寫道：

或見蘭之詩而疑之，謂《聽秋軒稿》皆倩代之作。蘭賦性粗豪，謂于詩不能工，則誠歉然自慚;謂于詩不能為，則頗奮然不服。間出而與大江南北名流宿學(xué)覿面分韻，以雪倩代之冤，以杜妄人之口……于是疑之者息而議之者起矣。夫不知其人之才而疑之者私，明知其人之才而議之者刻，私與刻皆非醇厚君子之用心也。

開頭就說：人家說駱綺蘭這個詩寫得這么好，肯定不是她寫的。

我說過可能柳如是有的詞是經(jīng)過人修改的，我沒有說不是她寫的。我這樣說并不是有成見，說女子就不能作好詩，我一直贊美班昭、蔡琰的詩很了不起。我說過建安時代最偉大的詩篇，是蔡琰的《悲憤詩》。但是柳如是的那些作品，比對起來看，內(nèi)容相差太遠(yuǎn)了。她的《金明池·詠寒柳》確實寫得好，跟她平常寫詞的作風(fēng)完全不一樣，所以我認(rèn)為那首詞是有人修改過。

駱綺蘭接著說“《聽秋軒稿》，皆倩代之作”。《聽秋軒稿》，是駱綺蘭的集子了，她說有人說這些詩都是別人替作的，她說我“奮然不服”，心里邊非常不服氣。只是把作品拿出去，人家說作品誰知道是誰替她作的，誰替她改的呢？所以她就出來“而與大江南北名流宿學(xué)覿面分韻”，所以她就跟南北的詩人在大會上見面，就當(dāng)面分韻，當(dāng)面作詩，“以雪倩代之冤”，以洗雪人家說是別人代作的，“以杜妄人之口”，就是杜絕那些隨便批評的人的嘴巴?！坝谑且芍呦⒍h之者起矣”，說這駱綺蘭果然當(dāng)庭據(jù)題目有韻字寫詩，所以這個“疑之者”沒有了，“議之者起矣”，議之者就批評駱綺蘭，怎么不守婦道，怎么大江南北跟這么多人往來。駱綺蘭就說“不知其人之才而疑之者私”，不知道我的才干而懷疑，這是私人的見解，這是不公正的?！懊髦淙酥哦h之者刻”，明明知道是女子有才還要批評，這個人就是刻薄了，“私與刻皆非醇厚君子之用心也”，所以這都是不對的。

也有女子是不愿意跟這些人來往的，像徐燦的集子名字是《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很多集子前面特別要加“閨秀”兩個字，就是因為當(dāng)時有些歌伎酒女寫詞，比如柳如是，她們要跟這些人分開，所以特別以“閨秀”標(biāo)榜，我們是說有這樣一種風(fēng)氣的。（未完待續(xù)）

本文系國家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招標(biāo)項目“《中國女性文學(xué)大系》（先秦至今）及女性文學(xué)史研究”（項目編號：17ZDA242）的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xué)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