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球就是在我剛睜開眼時猛地出現(xiàn)的。
模樣很大,和天空一樣,藍(lán)顏色,中間位置點火燃燒,冒出灰褐色的煙。它是從南邊飛來的,順著海風(fēng)在連綿的桉樹林上飛過,像一只飄飄忽忽的風(fēng)箏,晃悠悠地,打著轉(zhuǎn)落在坡前的空地上。
很難說明白熱氣球突然降臨這里的緣由?;蛘哒f,為什么偏偏是這里,而不是其他更加肥沃的土地。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問過小蕓,不止一回。熱氣球是她的。當(dāng)然那時候她還不叫小蕓,準(zhǔn)確來說,她沒有名字。當(dāng)我詢問她時,她靠在籃子沿邊,低下頭去思考了一會兒,然后很費勁地?fù)u起腦袋。
“沒有名字,也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她說,“我不需要這樣的東西?!?/p>
“那你從哪兒來?”我問她。我平生沒聽過什么不用姓名的去處。
“很遠(yuǎn)很遠(yuǎn)。”她說著伸手指過去,“那兒是我完全瞧不清楚的云端之上,有老鷹盤旋的地方?!彼嬖V我,熱氣球和她就是從那兒來的。后來我就開始叫她小蕓。當(dāng)然,我曉得,應(yīng)該叫小云才對,但是她非得改成這個“蕓”字?!跋矚g草木這類東西,不成嗎?”她這樣說給我聽。
我很好奇她來這做些什么。既無美景,也缺人煙,哪有人沒事往這種地方來?
她不回答我,眼睛四下亂瞟,似乎在找些什么,嘴里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
“飄了好幾天哩!”她邊用手拍著熱氣球籃邊抱怨,“帶的面包全都吃干凈了,現(xiàn)在肚子餓得快癟下去咯!”
出于好意,我邀請她去家里吃點東西。她欣然接受,推開籃子一側(cè)的門,我趁機仔細(xì)瞧了瞧她的模樣。說實話,我看不出她的年紀(jì),也許只有十一二歲,也許比我還大,我分辨不出。她說話的語氣也令人捉摸不透,自言自語的時候我時常什么也聽不懂。我扶她從籃子里下來的時候,摸到她胳膊上冷冰冰的肌膚。它們幾乎貼在骨頭上生長,我仿佛能嗅到血液流淌時的顫動。這讓我又回憶起晴朗的午后,那些拋向空中的細(xì)碎的泥土,以及隨之而來的一幕幕夢境。
我一向喜歡做這種無意義的夢,有關(guān)遠(yuǎn)方、飛翔和天空。我記不清自己是在幾歲那年第一次夢見這些的。我只記得那片了無邊際的藍(lán)色,一朵望不見瑕疵的云在頭頂綻開。那背后深不可測的地方,新鮮的陽光透過霧珠,折射出絢麗,落在我張開的雙臂上。那兒的皮膚被曬成褐銅模樣,像是姥姥晾在屋子外頭的紅碎茶,太陽一照,就反射出幽幽黃色。
印象里我不是這樣的皮膚,也沒見著身邊有這樣皮膚的孩子。年輕的肌膚向來是水嫩的。我又想起紅碎茶旁弓起腰走路的姥姥,每一步都深深踩到泥土凹陷處的姥姥。她才是那樣的膚色,和碾成末兒、曬得卷邊的茶葉一模一樣。
我問過姥姥,我們?nèi)沂欠穸际沁@種膚色,包括爸媽。她沒說話,只拿兩只睜圓的眼睛瞪著我,像看怪物。
“他們不在這兒?!彼f,“你沒必要知道這些?!?/p>
姥姥是從不肯和我提及他們的下落的。她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沒必要知道。我曾經(jīng)發(fā)瘋似的在家里尋找有關(guān)父母的一切,從書柜的每一個角落里渴望找到哪怕是一根毛發(fā)、一絲氣息,甚至在靜悄悄的夜里,我會趴在水泥墻上,敲擊墻壁,聽聽里頭是否傳來回聲。然而一無所獲。沒有照片,沒有物件,回憶也一概全無。他們存在過的痕跡無證于世,仿佛我生來就是孤兒。
后來有人告訴我,人末了只有兩個去處,要么衰老,要么腐爛。在那樣的年紀(jì),我不懂這兩個詞的意義。它們就像我站在土坡頂上遙望大海時那樣遙遠(yuǎn)。然而我卻在那時開始做夢。夢里我毫無預(yù)兆地變成了干茶葉一般的膚色,皺巴巴,樹皮似的隨著呼吸起伏。腳趾間,有個什么東西在延展伸長,往泥土深處蔓延。我感覺自己正在變成一棵樹,樹皮已經(jīng)長成,根部正在膨脹。它永永遠(yuǎn)遠(yuǎn)離不開大地。一棵囚徒似的樹。
身旁不遠(yuǎn)的地方,有人在很小聲地喊我。是姥姥。她已經(jīng)干枯、痩癟,一片葉子也瞧不見,腳下是凍結(jié)的土壤,身前一片了無邊際的林木一直延伸到看不著的地方。空氣里彌漫一股死灰的味道,我只喊了一句,姥姥便失去動靜。她活到頭了。而我的牢籠才剛剛落下。
反反復(fù)復(fù),我將這個奇怪的夢來回做了七遍。生長、掙扎、渴望離地,然后精疲力竭。我近乎無助地望向幽遠(yuǎn)的天,看著那兒綻放的云和太陽,想象云端新鮮自由的空氣在我的身體里流淌。然而我始終沒能逃離那片陰沉的林木。那兒的空氣格外渾濁,我在呼吸中逐漸失去了記憶。
每天六點鐘一到,夜幕剛剛褪去的時候,我就從那可怖的夢里驚醒。驚醒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rèn)自己的身體有沒有長出枝丫藤蔓。實際上從那時起的每個早晨,我都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分辨夢境與現(xiàn)實的分界。
那一周時間,身體變得格外沉重。午后爬上土坡的過程簡直要了我的命。然而正是從那時起,我每天一定要坐在那大葉桉樹下休憩一陣。只有在那兒,身體的疲憊才得以消減,我不曉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之處,視野開闊或是空氣清新,我只知道自己逐漸灰蒙的瞳孔,唯獨在那坡上放出光來。我站在樹下,把口腔鼓成球,唱著沒有含義的旋律。樹頂有鳥兒被驚走,我竭力向它們飛去的方向張望,然而我什么也瞧不見。
一無所獲。
那段時間我過得渾渾噩噩,集中不了精神,也不主動跟任何人交談,整日瞪著一雙血絲密布的眼珠神游。午飯一過,就從學(xué)校里溜出去,跑到?jīng)]有人瞧見的山坡上。首先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當(dāng)然是姥姥。我已經(jīng)整整一周沒有認(rèn)真吃飯了,渾身泄了氣似的沒勁。
什么時候開始的事?她顯得很不安,緊張而焦躁,甚至摔碎了手里的瓷碗,雙腳在凹凸的地上來回踩,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一周前。我回答。連續(xù)七天,一天也沒有斷過。
嘎吱嘎吱。
摔碎的瓷碗片正在斷裂,姥姥的臉上出現(xiàn)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表情。像是在數(shù)九天里把人丟進(jìn)冰窖一樣,沒錯,就是那樣的感覺。她一句也沒有說,就直直地盯住我。夢里的天空、陰沉的樹林與渾濁的空氣,還有姥姥變成的那棵死樹,她統(tǒng)統(tǒng)窺探,一樣也不放過。我感覺她粗糙的手在我的樹皮上摩挲,兩只腳踩在我凸出地面的樹根上,一根、一根,折斷我伸向空中的枝干,將它們整摞丟在泥里。嘎吱嘎吱,死去的樹枝在腳下呻吟,我瞧見姥姥泄出嘴角的笑。
那以后我明白,這些夢是不能隨便說給別人聽的。尤其是姥姥。即便之后她再也沒有露出過那樣可怖的表情,但是我仍時常想起那毛骨悚然的笑容,以及她踩碎樹枝時嘎吱作響的聲音。
改變也是從那時開始的。夢境在第八個夜晚發(fā)生了變化。我發(fā)覺自己的枝干變得格外長,被姥姥狠狠折斷的地方紛紛長出新的枝丫,比先前的更粗更大。這是否是某種巧合,我不得而知,但事實的確如此。我感覺夢里的我正一日比一日高大,空氣愈發(fā)清新,灰暗的陰霾正逐漸散開。有時抬眼望去,似乎有種即將騰空而起的錯覺。甚至那些鳥呀雀呀的,也會飛來我的四周,落在樹梢上嘰嘰喳喳。它們此前從未接近過我。
每一夜,我都變成那棵不斷長高的樹,枝干生長不止,蘇醒的我也愈發(fā)精神。我的身體再沒有像先前那樣疲倦過。我感到那里面有東西在燃燒,燒得滾燙,簡直要冒出火來。我說不上來那是什么。誰也說不上來。
我更加頻繁地跑去那棵大葉桉樹旁,有時候想象自己從這撲騰翅膀飛起,逃離這片黑黝黝的大地。也有時候什么都不想,腦袋里的一切全都消失,就那么坐在樹下,一整個午后動也不動。
那天是不尋常的烏云天氣,大風(fēng)十分猛烈地從海上刮來,太陽夾在那些疾速掠過的云里,間隔著露出光。兩只鷹正逾越光與暗的分界,朝云層彼側(cè)展翅飛去。就在那畫面出現(xiàn)的一霎,有種感覺猛地鉆進(jìn)我的腦海,針扎一般,越發(fā)強烈而清晰,但我說不上來這種感覺。
嘎吱嘎吱,聲音源源不斷地從我身體里流出。樹后面有動靜傳來,我瞧過去,誰也沒有看見,但我知道是姥姥。一定是姥姥。她正站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死死地盯住我,目不轉(zhuǎn)睛。
天空中,兩只老鷹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啼叫。
從我?guī)е∈|走進(jìn)家門以來,她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窗外那處半人高的土堆。
我以為她是不會注意到的。那地方到處堆著干枯腐爛的紅碎茶渣,陰雨天時,總發(fā)出令人作嘔的氣味,夜晚還時常有老鼠爬行弄出的吱吱聲響傳來,如果不仔細(xì)點瞧,恐怕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那兒的土地徒然多出一塊。然而它最終還是被瞧見了。
她是從屋子里面,透過正對著院子的木窗戶看見那鼓包的。說起來是木頭窗戶,實際上已經(jīng)朽得不成樣子,風(fēng)一吹就搖搖欲墜?;璋档奈葑永镱^到處是這樣的家具。缺一根腿的紅木椅子,遍布污漬的茶幾,整個屋子靜悄悄的,幾乎沒有聲音能聽見。
“你也沒有親人,對嗎?”她望著門外的鼓包,仿佛自言自語。
我想了想,什么也沒有說。
既然是自言自語,當(dāng)然也不存在什么答案,哪兒都不存在。
姥姥去世的那天晚上,也問了很多含糊不清的問題,大部分我根本聽不明白。她癱在木板床的一角,弱小的身體在硬床板上縮成一團(tuán),像只被人戳破的氣球,皮膚干癟粗糙,黑成了泥巴的顏色。我一眼就斷定,姥姥很快就要咽氣了。因為我見過這副模樣。在夢境里,那棵姥姥變成的樹也是如此的奄奄一息,就這樣耷拉著軀干,沒多久就死去。
“你恨我嗎?孫兒,你告訴姥姥?!彼呀?jīng)幾乎張不開嘴。說話的時候,僵硬的手指微微抬起數(shù)秒,指尖顫動,仿佛想要抓住我的衣角,但她已沒那個力氣。
“姥姥給你熬藥吃,你別怪姥姥?!彼f這話時,我正盯住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什么震了一下,就一下,但我看得見。
直到最后,我都沒有張嘴回答姥姥的問題。驚奇的是,離世之前,已經(jīng)徹底無力移動的姥姥竟猛地伸出手來,一把掐住我的胳膊,將我死死地往下拽。我驚叫一聲,拼命想要掙脫,手腕處一陣劇痛令我皺起眉頭。那力度,簡直可以拖住一只正要起飛的老鷹。她終究是沒了力氣。拔出手時,我看見貼近腕骨的位置一道鮮紅的血印。
那天夜里我翻來覆去想了很久,直到現(xiàn)在我也搞不明白,姥姥是從何時開始斷定我生了病的。
或許從最初發(fā)現(xiàn)我每天做著奇怪的夢時,她就已經(jīng)覺得我病了?,F(xiàn)在想來,她那時急促不安的神情、審視似的目光,似乎都可以印證。
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在我每天午后穿過一整片桉樹林,往土坡頂上前行時,我都感到有人在背后跟著我。是姥姥,毫無疑問。在密林深處,最不起眼的草叢里,一雙蒼老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她的目光企圖扒光我的衣服,將我的每一寸皮膚裸露,從我的身體里取走什么無比重要的東西。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那是什么。我的姥姥,從小獨自撫養(yǎng)我長大的唯一的親人,像幽靈一般窺探我的行蹤,這簡直像倒著寫字一樣荒唐無比。然而它的的確確正在發(fā)生,并且正以一種我從未想象過的方式持續(xù)下去。
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姥姥是在哪天傍晚突然開始熬藥的。我只想起那天暖和溫潤的太陽,云層沿著陽光照射的方向整齊排列,我一整個下午都沒有離開土坡,坐在那兒暢想自己變成一只海鷗。海面上烏云密布,暗無天日的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我展開翅膀穿行其中,簡直樂此不疲。
咕嚕咕嚕嚕?;氐郊依飼r,一推開門就聽見這樣的聲音。姥姥在廚房里烹煮東西,那是我平生從未見過的容器。泡菜壇子那么大,像是用紅土糊上糯米制成,表面因為加熱,有水珠從瓶身的裂縫里滲個不停。我在滾滾而起的水霧里瞧見姥姥竊竊地笑,轉(zhuǎn)瞬即逝,很不起眼,但是我看得一清二楚。屋里彌漫一股焦土的氣味,我跑進(jìn)廚房去開窗戶,直到這時我才瞧見姥姥正把一整盅的稀泥倒進(jìn)容器里,用一根鐵棍粗的樹枝來回攪拌。我瞟見壺里滿是熱得滾燙的泥水,表面鼓起一個個灰褐色的氣泡,然后又在高溫的緊逼下一個個爆掉。
“你病了,我在給你治病?!彼龥]有瞧我,甚至頭都沒抬,就那么一邊攪拌泥水一邊警告我,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口吻。我受了驚嚇,捂住鼻子跑出了屋子,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姥姥熬藥。
“你真的生病了嗎?”當(dāng)我跟小蕓說起這段經(jīng)歷時,她這樣問我。
“我不知道。也許病了,也許沒有,我一點也弄不明白。我只是經(jīng)常做夢,比別人多那么一些。這就是姥姥所說的病?!?/p>
“做夢?”
“對,做很奇怪、很奇怪的夢。夢里我變成一棵樹,所有人都變成一棵樹。我不停地長呀長,枝干朝著穹頂之上,軀體嘗試著拔起樹根,飛向云層深處看不見摸不著的某處?!?/p>
“關(guān)于飛翔的夢,是這樣吧?”她想了想說道。
“沒錯,關(guān)于飛翔的夢?!蔽抑貜?fù)一遍,“飛上天空,離開這片濕答答的土地,這就是我想要的。所以我每天去到那土坡頂上,幻想自己變成飛鳥蒼鷹。實際上我根本飛不起來,我的根深深埋進(jìn)土壤,永永遠(yuǎn)遠(yuǎn)也飛不起來。”
聽我說這話時,小蕓沒有反駁。她瞧向窗外面,望著遠(yuǎn)處的熱氣球一言不發(fā)。我也扭頭看過去,看向它投射下的巨大陰影攀附在地面。它真的很高大,比我平生見過的一切都要高大。我想一定是這樣雄偉的東西才能夠飛上天空,毋庸置疑。
姥姥喂我吃藥的那天晚上,我把混雜著沙土和泥漿的藥水艱難地吞下去。味道太難聞,以至于中途我無法控制地嘔吐了兩次。姥姥一直在旁邊安慰我,拿著瓷湯勺,一邊舀一邊和我說話。
“有病一定要治?!彼盗舜禎L燙的藥,一股死蛤蟆氣味隨之飄來,“這病是要命的,會死人的,可不是唬你。不吃這藥的話,幾十天就沒了命?!?/p>
湯勺伸進(jìn)我的嘴里,藥一口接一口地被灌進(jìn)喉嚨,她當(dāng)著我的面,頭一回說起我的父母。她告訴我,父母親也得了病,和我一樣的病。每天都需要從靠近樹根的地方取最為新鮮的一瓢土,丟進(jìn)冰冷的井水里,煮上整整三個鐘頭,熬成一鍋治病的藥。
“生活在荒野上的人們時常會這樣不幸?!崩牙颜f,“從古至今就是這樣。它們像瘟神一樣在草原和田野間游蕩,鉆進(jìn)人們的身體,吞噬靈魂、篡改思想,迫使人們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人們受到蠱惑,嘗試離開大地,呵,最后呢,連肉體也消耗殆盡,就這么白白死去,誰也救不了?!崩牙颜f著就大口喘著粗氣,我看見她的脖子上藤蔓似的血管一張一合,像在吞噬什么。
吃完藥的那夜,我的身體燒得滾燙。姥姥拿來冰毛巾幫我擦拭,我瞧見自己的皮膚變成難看的紅褐色。姥姥說這是在排毒,把瘟神從身體里趕出去,說著就用毛巾在我身上來回摩挲、按壓。我疼得快要叫出聲來,然而一雙手緊緊捂住了我張開的嘴。
我沒有做夢。我驟然在那晚失去了做夢的能力。身體里那種燃燒的感覺正漸漸消失,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饑餓。翻箱倒柜之后,我吃光了屋子里所有的麥粒和面餅,把一切能塞進(jìn)肚子的東西全都吞下,然而我還是饑腸轆轆到站不起身。身體里有樣?xùn)|西被剝奪了,雖然我也說不上來那到底是什么。我干脆窩在床上,把自己用被單裹住,一言不發(fā)。好幾次我都嘗試著讓自己重新回到那片夢境,我知道自己回到那兒就一定可以擺脫這種局面。然而它再也沒有出現(xiàn)。我像得了肌溶癥似的失去了力氣,整日里癱在床上,等著姥姥準(zhǔn)點送來食物和新熬好的藥水。她像照顧癱瘓病人一樣扒開我的嘴,咕嚕咕嚕嚕,難聞的汁水貼著我的食管流進(jìn)胃里,我感到一陣嘔吐的欲望,卻怎么也吐不出來。我連最后的這點力氣都已喪失。
“乖。良藥苦口嘛?!崩牙褜χ业亩漭p輕地說。
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是姥姥突然間病倒,已經(jīng)失去做夢能力的我永遠(yuǎn)也不會再有機會做夢。
那是她開始熬藥以后幾個禮拜的事。要不是因為一整天的饑餓而迫使我不得不爬下床去尋找食物,姥姥恐怕當(dāng)時就沒了命。那時我已連著兩天沒有吃藥,身體明顯變得更有力氣。我把奄奄一息的姥姥拖到床上,她半瞇著眼,顫巍巍地指著藥罐。
“快去煮藥,快?!彼謿庹f道。
當(dāng)我毫不理會地把藥罐砸碎在角落時,她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和我說話,臉上爬滿痛苦的神情。碎片在地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姥姥望向地面發(fā)出絕望的呻吟。我從來沒有從她的嘴里聽見過這樣的聲音。
收拾遺物時,我從姥姥房間一處桉木柜子的夾層里翻出許多東西,幾件破衣衫、四處可見的縫補工具、一張紅色的膠制大布和幾張老照片。衣物看上去都不像是這個年代的產(chǎn)物,上面縫縫補補添了許多處補丁,其中一條灰色的滌卡褲上沾了像血一樣暗紅色的東西,還有針線殘留在修補處沒有取走。老照片有好幾張,我全都沒有見過。其中一張上一個穿著滌卡褲的男人抱著懷里的嬰兒和女人合影,他穿的似乎就是柜子夾層里的那件染上血跡的舊褲。他們站在大樹底下露出笑容,正是那棵山坡上高高大大的大葉桉樹,我一眼就瞧出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擊穿我的大腦。我一言不發(fā)地瞧著那張照片和照片上的嬰兒,就這樣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整整一個下午。
那天晚上我終于又一次做夢。距離我上一次做夢已經(jīng)過去了太久時間,以至于我?guī)缀跬泬艟撑c現(xiàn)實的不同,想不起那特殊的觸感。果然一進(jìn)入夢里,我就感到身子輕飄飄,仿佛被托在空中。再朝四周仔細(xì)一瞧,這竟不是先前夢境里的畫面,周遭成片的樹林不見蹤跡,只看見霧蒙蒙的云在穹頂之下懸浮。我站在麻繩綁成的籃子里,頭頂上燃起熊熊火焰,龐大的氣球被滾燙的煙撐成橢球狀,幾乎大半個天空都被遮蔽。這是我頭一回夢見熱氣球的模樣。嘎吱嘎吱,木柴燃燒發(fā)出干燥裂開的聲音。不遠(yuǎn)處的云層之上兩只老鷹正盤旋不止,尖銳的啼叫刺穿一整個夢。
那之后的每個夜晚,我都夢見自己坐上熱氣球,飛躍云層到達(dá)最接近太陽的地方。我和小蕓說起這段經(jīng)歷。實際上那時候我從未見過熱氣球,甚至連照片都沒看過一張,直到你飛來這兒,我說,我才算是人生里第一次看見熱氣球。它在夢里就這么憑空出現(xiàn)了,和你那只幾乎沒有分別。
姥姥的那堆遺物被我放在屋子一角。小蕓翻來找去把那張紅色布料拎了出來。
用來做氣球皮的,這是。她把它對準(zhǔn)陽光瞧了瞧。很古老的材料,已經(jīng)淘汰很久了。而且上面殘缺了幾處洞,應(yīng)該很早就報廢了。
它為什么在姥姥的柜子里?我十分不解。姥姥一輩子活在大地上,雙腳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土壤。她憎恨飛行,憎恨一切嘗試脫離大地的舉動,我看得出。她比任何人都更不可能飛翔。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思考了很久,從傍晚到午夜,一言不發(fā)地想,卻找不到任何可能來解釋。這種無法解釋的事使我頭痛欲裂,仿佛有細(xì)小的尖針扎進(jìn)我的頭皮。
在那種沉默、痛苦的觸感里,我聽見黑暗中傳來隱約的說話聲,像是做夢,卻又的確在我耳旁。
“乖。吃藥?!彼翌澏兜哪樥f道。
小蕓是在冬天即將降臨的某個深秋夜晚不辭而別的。
我根本沒有來得及和她舉行任何道別的儀式。一起身,透過剛剛天明時霧蒙蒙的天氣朝外看,那時已見不到熱氣球龐大的身軀。我發(fā)了瘋似的跑出去,沖上土坡,對著云端大喊她的名字。沒有回應(yīng)。我知道,她也許再不會回來。
走之前,我曾經(jīng)送給她一份禮物,當(dāng)然那時我并不知道她正準(zhǔn)備離開。是那棵大葉桉樹的一粒種子。我費盡周折才把這顆最大最圓的挑出來,對著陽光瞧過去,竟還熠熠地發(fā)出亮光。我翻箱倒柜,從家里找出一個玻璃罐子,把反反復(fù)復(fù)洗了七遍的種子放進(jìn)去,然后親手拿去給小蕓。
送給你,最大最圓的一顆。我說。是從桉樹上摘來的,樹的孩子。
在那之前的幾周時間,她一直窩在她那只藍(lán)色熱氣球的粗繩吊籃里,用樹林里撿來的桉樹枝排列成竹排模樣,把它們墊在吊籃底下來加固。她把自己的手弄得到處傷痕累累,我拿來屋里的白酒給她消毒。澆在她手心的時候,發(fā)出嗞啦的灼燒聲,小蕓輕輕握緊拳頭。但她一聲也沒吭。
也是在那段時間我開始跟著小蕓學(xué)習(xí)熱氣球的制作工藝。到這時我才意識到她會的東西比我想象的多得多。比如迎著海風(fēng)的樹上常常掛有許多搖曳的藤蔓。小蕓懂得如何將這些幾乎作廢的植物編織成堅硬的繩子。又比如哪些果子好吃又能存,哪些樹葉可以碾碎了抹在傷口上消炎,她全都知道。
從那些千篇一律的桉樹林中她甚至能識別出幾種隱匿的木材,并把它們一一斬斷,扛在肩上。她扛著木頭穿行在叢林當(dāng)中就像扛著一把寶劍。我在她的指導(dǎo)下也開始認(rèn)識什么樣的木頭適合墊在吊籃下充當(dāng)砝稱,什么又可以當(dāng)作柴火燃燒。在我第一次拿起鐮刀親手砍下一排矮灌木的時候,我不知怎的忽然就記起夢里那些彎曲、延展的枝干。我愣在那兒半天沒動,直到小蕓拿樹枝戳了我一下,我才恍然回過神來,繼續(xù)拿著鐮刀揮向樹叢。
小蕓將所有材料都備齊是在某個午后。深秋的天氣,溫度不高,我和她拎著整堆的木材、藤蔓編成的繩和四處尋來的干糧水果,累得渾身流汗。她把拽住熱氣球的巨大粗繩固定在樹干上,不知是幻覺與否,整棵樹看上去似乎被提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拔根而起。夢里那些竭力向天空伸展的樹的模樣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在我回憶那些扭曲枝干和茂密樹葉時,小蕓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爬到繩子末端,接近氣球頂?shù)牡胤?。她朝我揮舞手臂,我清楚地看見陽光灑在她的臉上。
“那你準(zhǔn)備去哪兒,接下來?”我抬起頭大聲問,云層上傳來陣陣回聲。
“我不知道?!彼龘u頭:“這事誰也說不清楚,或者說,它壓根就沒有定論。我也許會一直在路上,直到死去,就是這樣。”
“一直在路上,直到死去?!蔽以谛睦镏貜?fù)默念這句話,翻來覆去很多遍。我那時還不明白這句話的分量。我認(rèn)為人注定是要葉落歸根的,無論你飛翔在多遙遠(yuǎn)的天空。
直到很多年之后,在我快要將這一切遺忘的時候,我遇見另一位乘坐熱氣球遨游天空的旅行者。我和她說起小蕓,那個生來就沒有親人的姑娘。
“哦,那個孩子。她叫小蕓,是嗎?”他望向遠(yuǎn)處冉冉升起的太陽,“我見過她的,在一個暴風(fēng)雨將至的前夜。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閉起眼躺在吊籃里,手里緊攥著一顆叫不上名的種子,已經(jīng)失去了呼吸。”
小蕓離開的那天晚上,我做了夢,一個匪夷所思的夢。
奇怪之處不在于無厘頭的夢境,相反,這次的夢格外真實。它沒有半點浮想聯(lián)翩的成分,真實到幾乎讓我分不清這是不是正在發(fā)生的現(xiàn)實。
天氣格外晴朗,差不多有十幾分鐘的時間,天上一朵云都見不著。遠(yuǎn)處成片的桉樹靜靜佇立,最高最大的那棵生在土坡頂上,枝干直直地向上生長,從坡底瞧過去,幾乎把半邊太陽都遮住。
穿滌卡褲的男人牽著女人往這邊走,步伐很輕、很慢,好一會兒才走到坡前。因為他們懷里還抱著孩子,男人伸出手去,把刺眼的陽光擋住,以免小小的美夢被驚擾。孩子睡得很乖,沒發(fā)出一點動靜,細(xì)小而愉悅的呼吸聲在胸脯間跳躍。
“你說,這小子是不是也在做夢?”男人說。
女人咧開了嘴:“當(dāng)然,他一定在做夢。我們的兒子嘛,八成也在夢著飛上天空呢?!闭f完兩人的笑聲就蕩漾開去。
一家三口的身后,老人緩緩地跟著,每一步都在結(jié)實的土地上踩下印記。是姥姥。那時候她年輕得多,但她扎實的行走模樣卻一直沒變。
她著實走得太慢了。那對年輕夫婦已經(jīng)走上土坡,正站在樹蔭下朝她興奮地?fù)]手。陽光底下,四處明亮的地方,姥姥朝那兒望過去,笑得很開心,比印象中的任何時候都要開心。她也朝他們招手,周遭里升起擁抱般溫暖的氣息。
男人女人挽著手站在樹下,懷里的孩子還在安詳?shù)爻了?,姥姥終于慢悠悠地爬上坡來,端起一架看上去很舊的相機給他們照相??扉T按下,機身發(fā)出抖動的聲響,畫面被永遠(yuǎn)定格在一方膠卷里,只有時間還在流逝。孩子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哭鬧,誰也不知道原因,年輕夫婦一番折騰,竟吵得更兇了。姥姥見狀趕緊接過手去,把孩子溫柔地攬在懷里,夫婦倆束手無策地站在旁邊,這時姥姥哼起古老的歌謠。
潮濕的大地上
幽靈在游蕩
樹根盤踞石頭
雜草肆意生長
蔓延啊蔓延
黑色的泥土里黑色的血液
鋪滿天空后遮蔽光明
孩子在角落里哭泣
人們把古老的歌謠傳唱喲傳唱
在土坡的背面,紅色的熱氣球伴隨姥姥的歌謠逐漸升起,男人和女人站在吊籃邊,朝著地面高聲呼喊。它龐大的身軀在地面投下巨大的影子,然后逐漸縮小、縮小,小到誰也看不見的時候,就代表它已飛向天邊。
接下去發(fā)生的事我?guī)缀跻粯右灿洸黄饋砹?。夢境變得混亂、顛倒,記憶像倒轉(zhuǎn)的沙漏再也分不清左右上下。發(fā)生過的歷史正一點點侵入未來,當(dāng)下這一時刻在那種境地下變得不復(fù)存在。我只能想起哭號與尖叫、氣球爆炸時清脆的聲響、滌卡褲上沾染的血跡和一小片破損的熱氣球布。
除此之外,還有兩只老鷹在高空盤旋,我看得見。它們努力嘶吼,尖銳的鳴叫卻還是被扭曲的痛苦掩蓋。
整個世界,連同天空和大地一塊兒,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哭泣聲回蕩,永永遠(yuǎn)遠(yuǎn)。
小蕓離開以后,不到一周時間我就造出一只幾乎一模一樣的熱氣球。
她留下的很多材料我都用上,包括樹枝、藤蔓和多余的熱氣球皮。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沒有圖紙只剩記憶的情況下,一點點拼湊出一整只熱氣球的。記憶里只剩下一些細(xì)節(jié),比如首先編好的是竹籃,外頭敲上一圈細(xì)桉樹枝加固,接著是一根根粗過手臂的藤蔓繩子綁在四角上。姥姥柜子里那塊殘缺的皮也被我縫了上去。我將它縫在整座熱氣球的最高點,用大漿果的黏液和兩顆鉚釘牢牢地固定住。那上面破舊的痕跡相當(dāng)突兀。但我毫不在意。
熱氣球造好的那天,我看著它仿佛做了一場夢一般。它幾乎就是小蕓那只熱氣球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是,這一只的外皮被染成鮮艷的紅色,從遠(yuǎn)處看過去更加顯眼。我輕輕踏上吊籃,晃晃悠悠,仿佛踩在航行的甲板上。
繩子就是在那時突然斷裂的。
誰也說不清楚當(dāng)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或者說,也許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是我自己解開繩子的。當(dāng)我緩過神來的時候,熱氣球已經(jīng)載著我升到比山巒更高的地方。云層就在我的四周,觸手即可碰到,空氣里散發(fā)著一股雨水的氣息,我深吸一口氣,感受它們在我的身體里流動、吸收,然后消失不見。
我想起很長時間以來一切關(guān)于飛翔的夢。那些云端的吶喊、身體的飄浮,陽光順著縫隙緩緩灑落,我都一一想起。它們和眼前的情景沒有分別,一點也沒有。
沒錯,簡直像夢一樣。
恍惚間,我聽見姥姥的聲音。她在呼喚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四下里我沒有看見她的身影,但我知道她一定在那兒,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里瞧著我,目不轉(zhuǎn)睛。父母親和她在一起,我感受得到。他們互相攙扶,跪倒在地,用最虔誠的方式祈禱,似乎整個世界即將不復(fù)存在。
極遠(yuǎn)的天邊,太陽升起的地方,三只老鷹在那兒飛翔、遨游,自由自在。我直直地望過去,沖著光的方向什么也瞧不清楚,只看得見他們的影子翻飛不止,仿佛映在水里。
遠(yuǎn)處傳來悠長的一聲鷹啼,刺穿一整個夢。
作者簡介
鄒江睿,南京師范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科學(xué)學(xué)院統(tǒng)計學(xué)本科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xué)人才計劃”簽約青藍(lán)人才。高中期間開始寫作,小說散見于《青春》《延河》。
責(zé)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