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爐·蘆根
他也是生活者,唯一的便利在于
可以請自己占卜問卦。像所有
前來求助他的事主一樣
深陷泥淖卻誠實(shí)感人。他給自己
倒酒又敬煙,向自己娓娓陳述
唯一的耕牛丟失的過程,迫切想知道
失物的生死現(xiàn)狀,以及失而復(fù)得的地址……
他聽見一個聲音說:劬勞一生的好牛啊
全家七口人的恩主,大地的豎琴手
多漂亮啊,右后蹄間長著一個
只有你我知道的花形白斑,它昨天下午
還在后山吃草呢,你朝西南方向
尋找吧,三日內(nèi)便可找到它……
他記下卦義,第二天
又去找自己占卜問卦
剛出模子的樹樁模型
新鮮的切口上
布滿眩暈的年輪,但那不是它
已經(jīng)度過的歲月——
澆鑄樹樁模型的師傅說:那是它的
預(yù)期年齡,它剛剛誕生,將要
活五百年,你看層層年輪
正好五百圈。也許是出于
對時間和死亡之間相應(yīng)的
情誼的考驗(yàn),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在
第五百圈外又多畫了一圈。這樣一來
當(dāng)它正好把五百年過完,穿上
壽衣之后,又糊里糊涂
活上一年……
父親食指蘸酒,抹于我
嘴唇和頭頂胎毛……
他認(rèn)為如此一來,就算征得了
那個他所能想到并能
請到的神靈的同意,于是
代表神靈給我
取下了名字,取下了一個
跟債主和獄卒無關(guān)、連邪祟和街痞
病魔和死神都不敢
叫它的名字。他了解這些愛叫
人類名字的家伙,他經(jīng)歷過
它們的聲聲呼喚,但是他從不埋怨
給他取名字的那個人,他知道他父親
所能想到、并能請到的神靈有多大
在同一個村莊,屋舍的排列對直線
有著傳統(tǒng)而自覺的排拒。
有著對錯落的癡迷。以索瑪花梁子
或者牧羊坪為基點(diǎn),到每戶人家
距離各有短長。離牧羊坪
最遠(yuǎn)的,離索瑪花梁子卻最近。
我倆在村莊里時遠(yuǎn)時近地行進(jìn),用
同樣的頻率和速度。直到有一天,
我倆都再也走不動,完成一次循環(huán)往復(fù)、
截長補(bǔ)短的抵消,各自停頓于
各自的屋舍。事實(shí)上我倆以各自的屋舍
為基點(diǎn),在村莊內(nèi)來來去去的里程
一樣近,一樣遠(yuǎn)。哪怕還剩
兩者之間的距離,我到你那里
和你到我這里,一樣近,一樣遠(yuǎn)。
再繼續(xù)走,就是
離開多年的彝寨。白狗之吠
如雪花,鋪天蓋地。他去世半年的母親
站在雪山之巔,看見兒子終于
走進(jìn)寨子,滿含熱淚
又一個冬季到來
母親仍然守望著寨口,當(dāng)她確定
兒子并未再次離開,飛舞的雪花
結(jié)出安靜的冰凌。第九個——
第十個冬季到來,母親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
兒子出寨。死去的人突然體會到自己
臨死前的心情,她多想看到兒子哪怕
是離去的背影,她不知道那年
兒子并未駐足,他徑直
穿過寨子,朝雪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