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琭璐
電梯響了,我們不由自主張望。他來了。白大褂,文質(zhì)彬彬,風塵仆仆,一如既往。他就是首都醫(yī)科大學附屬北京同仁醫(yī)院(以下簡稱北京同仁醫(yī)院)副院長、眼科主任魏文斌,眼底病患者光明的守護者。
采訪魏文斌那天,他忙得忽略了午飯。早上8點出門診,下午4點結(jié)束,看了約60位患者。他推掉了各種名目的會議,但拒絕不了患者渴求的目光。他們有的攥著其他醫(yī)生寫的小紙條,有的來復診。無一例外,這些人的眼病都稱得上“疑難雜癥”。門診結(jié)束,又是查房。直到5點,我們才有機會面對面聊起來。
辦公室地上,各式“加餐”:兩箱牛奶,兩盒巧克力,一箱八寶粥,一盒點心。誰讓他常常吃不上正餐呢?
工作了30多年,魏文斌還是常常被病人打動。2017年9月,來自全國各地的204位眼部惡性腫瘤患者聚集在北京同仁醫(yī)院。他們做了一幅3米的錦旗,就是為了感謝魏文斌和他的團隊。
“眼病患者是我們的老師。我們要發(fā)揮自己的專業(yè)優(yōu)勢,不辜負患者期待,與他們一同‘追光。”魏文斌說。
孩子家長一定要做這個手術。“做了,即便孩子還是看不見,我們也算對得起他了?!?/p>
術前,魏文斌對孩子父親說:“哪怕孩子有一只眼有一絲視力,我也不會給他做這個手術!”
“我看見你啦!”術后第三天,魏文斌輕輕為孩子打開紗布,孩子雀躍的表情讓他一驚。做完檢查,視力只有0.03。
“在旁人看來,0.03的視力所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但在雙目瀕臨失明的孩子眼中,0.03就是光明和黑暗的分界線,有了0.03的視力,孩子的人生道路也許會大不一樣?!蔽何谋笳f,不是只有1.5的視力才叫光明,哪怕是0.01的視力,也會給很多眼疾患者帶來希望。
魏文斌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病人等候住院時間不能超過兩周,病人住院等候手術時間不能超過3天。“那些千里迢迢趕來的患者和家屬,少在北京待一天,就少一天的花費?!边@也是他對團隊醫(yī)生的告誡。
魏文斌的心里有患者?;颊咭材钪暮?。
一次,魏文斌腿摔骨折了。湖南的老張從護士王晶雪那里打聽到消息后,連夜坐火車趕到北京,趕到同仁醫(yī)院。將背簍卸下,是兩條一尺多長的黑魚。他囑咐王晶雪,務必把他現(xiàn)撈的黑魚交給魏大夫,讓他補補身體。
5年前,老張第一次來同仁。他知道這里有全國最好的眼科,又聽醫(yī)院旁邊包子鋪的老板說,看疑難雜癥得找魏文斌,但是他的號不好掛。
老張就跟著護士“闖”進了魏文斌的診室。他想讓魏文斌看看他兒子的眼睛。老家醫(yī)院的醫(yī)生都說要摘眼球,老張急得掉眼淚。同仁是他最后的希望。接過老張手中已經(jīng)翻得掉頁的病歷本,魏文斌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做了一系列檢查后,他說:“雖然現(xiàn)在還看不到腫瘤,但我初步診斷是腫瘤的前期癥狀。別太緊張,但一定不要大意,堅持定期復查?!?/p>
一切正如魏文斌的判斷。在兩年的密切隨診后,孩子的睫狀體真的長出了腫瘤,魏文斌立刻安排了手術,效果很好。
老張送魚后第10天,魏文斌上班了。那幾天的門診比平時還要擁擠。有好多熟面孔,都是魏文斌的老病號。8點剛到,不知道誰說了聲“魏大夫來了”!人們立刻圍了過來。
大家焦急地往前涌,擠在前面的,看到拄著雙拐、吃力行走的魏文斌,突然止住腳步,攔著后面的人,生怕把他擠倒。分診臺上,除了病歷本,還有小米、雞蛋,還有內(nèi)蒙古的患者扛來的一麻袋自家種的土豆。好多人跟老張一樣,不為看病,只為看看他們的恩人。
距離腫瘤只有0.1毫米了,深部血管鉗緊靠著腫瘤表面,正在將其與周圍組織充分分離……
以往的手術公開日,魏文斌無須親自上臺,他的學生足可以做出一場無可挑剔的手術。2019年8月30日,他被科里的年輕人從幕后推到臺前。這是同仁醫(yī)院首次進行全球眼科手術直播。
直徑23毫米的眼球,手術刀直徑0.6毫米,在角膜緣外1毫米做切口分離腫瘤,既要切除腫瘤,又要保證患者的視力。手術室外,世界各地的8886位醫(yī)生正全程觀看這場直播。此刻,魏文斌成為全球眼科同人的焦點。兩小時后,腫瘤成功摘除,患者視力恢復到0.2。
后來,魏文斌收到一位外國年輕醫(yī)生的郵件,信里寫道:我特別喜歡你做的手術,你在眼科干了多久?要練多久,才能到這個程度?
這讓魏文斌想起他的三個“十年”。
他剛做醫(yī)生時,手術錄像極少,一個醫(yī)院也只有幾臺手術顯微鏡。魏文斌不僅找各種機會看他心目中大師王啟章主任的手術,還跑到全國各地的醫(yī)院拜訪名醫(yī),觀摩手術。
他也遇到過個別專家,真不讓年輕大夫看,手藝絕不外傳。“本來費了老鼻子勁兒聯(lián)系年輕大夫進手術室,可到了一看,這位教授今天停手術。白跑了?!彼桓市?,下次不打招呼直接進,結(jié)果主刀教授立刻把手術停了?!搬t(yī)生應該是包容的,我的手術,任何醫(yī)生都可以來觀摩。”魏文斌說。
這是他“勤學藝”的十年。
1995年,魏文斌在法國學習時,看到白內(nèi)障病人術后的脈絡膜上腔出血,脈絡膜上腔出血后沒有前房,眼壓高,上級大夫帶著看了以后,決定在眼睛里注射藥物,注射后眼部的切口流出的脈絡膜上腔就像濃的熱巧克力。魏文斌想,脈絡膜上腔出血,怎么會流出濃稠巧克力樣液體?后來,他查文獻發(fā)現(xiàn),脈絡膜上腔出血后一周即開始蛋白水解酶水解,血凝塊后開始淤化。
“淤化的時候如果能做手術,把脈絡膜上腔的血引流了,再做眼內(nèi)灌注和波切,這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從法國回來不久,魏文斌便遇到了同樣的病例——白內(nèi)障主任把病人推薦給他做復明手術時,他竟有一絲竊喜:“我有辦法,我在國外學了一招!”手術該怎么做?哪兒可以放灌注?哪兒做切開放血?什么時候做波切?魏文斌給了病人一個驚喜。
現(xiàn)在,每切除一例眼腫瘤,魏文斌首先要搞清腫瘤病理。他細數(shù)著曾在他手上經(jīng)歷過的罕見腫瘤:脈絡膜平滑肌瘤、脈絡膜畸胎瘤、視網(wǎng)膜的色素上皮腫瘤、脈絡膜神經(jīng)鞘瘤、脈絡膜神經(jīng)纖維瘤、錯構瘤……有一種腫瘤,教科書上做過的都甚少,可魏文斌已局部切除了27個病例。
這是他“真著迷”的十年。
做醫(yī)生愈久,魏文斌愈發(fā)現(xiàn),即使他和同事經(jīng)常無休止地加號、沒日沒夜地出門診、做手術,對于全國的眼科醫(yī)療需求而言,依然杯水車薪。在很多次扶貧活動中,魏文斌看到基層眼科醫(yī)生嚴重缺乏,診療能力非常有限;也曾目睹了很多貧困眼疾患者,根本走不出大山求醫(yī),只得在等待中漸漸失去光明。
“魏老師,終于見到您了。我讀過您寫的書?!?014年,魏文斌和同事們?nèi)ベF州畢節(jié)做手術,有位醫(yī)生一邊熱情地說,一邊拿出一本《同仁玻璃體視網(wǎng)膜手術手冊》,書中記錄了魏文斌幾十年做玻璃體視網(wǎng)膜手術的經(jīng)驗。
曾經(jīng)有人對魏文斌辦學習班表示不解:“你把人家都教會了,你吃什么?”
魏文斌笑了笑。把手藝當成自家寶貝秘不示人,那是舊時代醫(yī)生的思想。掌握技術的人越多,得到規(guī)范治療的病人就越多,怎么能只想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呢。
魏文斌難以忘記同仁眼科前輩的教誨。他還記得,1990年,一次張淑芳教授出門診,看到一例ICE綜合征(虹膜角膜內(nèi)皮綜合征)患者,她“蛙泳”般穿過擁擠的眼科門診,來到魏文斌身旁,“小魏這個病你沒見過,要用心記一下。”魏文斌因此記住了ICE綜合征。“如果一個人自己做完了,就把你的技術帶到棺材里去,那是沒意義的?!?/p>
這是“再傳承”的十年。
2014年年初,北京同仁張曉樓眼科公益基金會正式成立。這是北京市第一家眼科公益基金會,以國際著名眼科專家張曉樓的名字命名。
晚年時,張曉樓看到我國眾多失明患者對眼角膜的迫切需要,積極倡導建立死后志愿捐獻眼角膜的眼庫。1990年6月12日,北京同仁眼庫成立,張曉樓實現(xiàn)了夙愿,強撐病體為眼庫題字:“造福盲人,讓光明充滿人間?!?/p>
3個月后,這位奉獻半個世紀的國際著名眼科專家去世了。當時有媒體報道,他的同事和學生懷著崇敬的心情,強忍悲痛,遵照他的遺愿,取下了他的角膜,移植到了北京順義化肥廠、義利食品廠兩位患者的眼睛上。為張曉樓取下眼角膜的同事和學生,正是他的學生魏文斌。
同仁眼科,正是有像張曉樓這樣一大批閃亮的名字,讓追光的事業(yè)代不乏人。
多年來,基金會不間斷組織眼科專家走入老少邊窮地區(qū),關愛留守兒童眼健康,開展眼病篩查,為青少年驗光配鏡,針對基層常見病和多發(fā)病,給基層醫(yī)生進行系統(tǒng)授課培訓。
17年前,西藏林芝地區(qū)只有一位眼科醫(yī)生,他叫羅布。那時,沒有公路,羅布就騎著白馬,背著做白內(nèi)障手術的小顯微鏡,穿梭于各個縣為老百姓做手術,待一個月,把當?shù)匮奂不颊咦鐾炅?,再到下一個地方。
西藏的高血壓糖尿病病人較多,隨之帶來的眼病問題也多。2017年,魏文斌帶著從北京托運去的機器在西藏開展玻璃體手術,機器嬌貴,每次托運要很費事。2019年,魏文斌協(xié)調(diào)機器公司為西藏地區(qū)捐贈了第一臺價值300萬元的機器。
后來這臺機器幫了大忙。那年,西藏地區(qū)人民醫(yī)院的眼科中心大樓蓋了起來,科室內(nèi)眼科醫(yī)生越來越多,醫(yī)生不僅可以用頂級設備做手術,還能幫助大部分眼科疾患在藏區(qū)解決問題。魏文斌帶領團隊編寫了各種診療常規(guī)和治療指南,巴掌大的書,隨時就能翻開看看,這些書被送往基層醫(yī)生的桌前,作為他們臨床治療的指南。
魏文斌辦了十幾期玻璃體手術學習班,他發(fā)現(xiàn),很多人不愛提問,往往聽完課就結(jié)束了。后來,他改變了策略,每次講座后讓學員寫紙條提問,最多的一次收到100多張,每張紙條上有三四個問題。講課一小時,回答問題竟要三小時,“一天下來,都失聲了”。
追光者自身也是溫暖的發(fā)光體。魏文斌常說:“眼科醫(yī)生,就是要在黑暗中修煉光明,把光明帶給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眼病患者們。他們,是真正的追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