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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鷹兒嶺

      2022-05-10 21:58:39羊咬魚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游擊隊員祥云村里人

      德叔給三歲的南笙做了把帶花紋的木頭玩具槍。相比兒子滿天手上的那把,自己才做的這把顯得大些,樣式也較好看。

      七月的日頭著了火似的,將叢山峻嶺中的祥云村烤得像個悶罐。德叔本來就覺得燥熱,聽著無休無止的蟬鳴,心里更是添火。他習(xí)慣性地吹了吹刨刀,就把刨子、鑿子等工具收拾了。這時,“嗡嗡”的飛機(jī)聲破空而來,不好!頓感不妙的德叔,一把拉起玩石子的南笙和滿天,就往門外跑。

      從祥云村到云嶺這一帶,日本鬼子飛機(jī)不時空襲。祥云村的人依據(jù)經(jīng)驗紛紛跑出屋,各找地方躲了。德叔拽著兩個孩子跑到村口楓樹旁。他先將南笙背上樹,又迅速溜下來背起滿天。樹干分叉處有個洞,剛?cè)菹滤麄儙讉€。德叔用身子護(hù)住兩個孩子,手搭涼棚探看。兩架飛機(jī)并沒有向村里扔炸彈,直接從村旁的山頂掠過。忽見一只大鳥從空中急速下墜,撞到楓樹枝上,彈了彈,直直地掉落地面,發(fā)出“咚”的一聲。南笙嚇得直往德叔懷里拱。比他大一歲的滿天也很緊張,眼睛瞪得大大的。

      飛機(jī)飛遠(yuǎn)了,已聽不見聲響。德叔這才一先一后背著南笙和滿天下到地面。墜地的大鳥不見動彈。德叔走到近前,見是只鷹,蹲下來翻它的翅膀。鷹的左翼有個傷口,像子彈擊穿的。德叔心想這鷹準(zhǔn)是血流多了才掉下的,就用右手托起鷹的頭部,左胳膊箍著鷹的背部,用了勁抱起來。南笙和滿天都一蹦一跳,邊拍手邊喊著:“好大的鳥,好大的鳥!”孩子畢竟還是孩子!德叔搖搖頭。他把鷹抱進(jìn)屋子,從抽屜里找根布條,用它扎住鷹的傷口,又從水缸里舀來一瓢清水。德叔剛掰開鷹的嘴,準(zhǔn)備喂水。鷹猛然睜開眼,掙扎著。“別怕,別怕,我們不害你?!钡率逑窈逍『⒁粯?,喂了幾口水。大黑狗狂吠不止,被德叔呵斥幾聲,才老實了。

      吃過晚飯,兩個孩子都已睡下。德叔累了一天,卻無睡意。他心神不寧地坐在門檻上。燒鍋的與村里人去云嶺已有三天,會不會遇上轟炸?德叔越想越急,眼巴巴地望向村口。

      當(dāng)餅狀的月亮升至樹梢,幾個人影向村口移動著。定睛一瞧,其中一個就是自己燒鍋的,德叔忙起身迎了上去。將擔(dān)子接過來,和村里人打了招呼后,德叔還未問清燒鍋的這幾日情況,燒鍋的進(jìn)了屋,就問他:“怎么多個孩子,還捉只鷹?”德叔就把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幾天前,兩個游擊隊員找上門,指著帶來的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孩說:“首長帶領(lǐng)部隊轉(zhuǎn)移前,將自己的孩子南笙托付給游擊隊?!钡率迓犓麄冋f到幾個月前新四軍被國民黨頑軍伏擊,死了很多人,只有少數(shù)人留下來打游擊,心里很難過,又有些緊張,不知道游擊隊員找他做什么。游擊隊員像是看出他的心思,說:“南笙要在你家待一段時間,請幫忙照顧好。”游擊隊員叮囑他多加小心,說天上有日本鬼子飛機(jī),地上有國民黨特務(wù)盯著,還鄉(xiāng)團(tuán)的人像瘋狗一樣到處找人。之前接手任務(wù)的一戶人家,轉(zhuǎn)移南笙時差點出紕漏。聽到這里,德叔心里如螺絲擰得緊緊的,說:“我怕完成不好任務(wù)。”游擊隊員給他打氣:“我們研究過,你和你燒鍋的靠得住。這是伙食費,請收下?!闭f著要把兩塊銀圓放到他手里。德叔死活不肯收,將兩只手別到身后,說:“南笙在我家,就當(dāng)我多個孩子而已,我會看得比我的命重要?!庇螕絷爢T聽了這話,鄭重地說:“德叔,你的命、孩子的命都重要,我們相信你!”

      德叔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個勁地?fù)项^皮。燒鍋的聽后感嘆:“這世道,連鳥都活不好?!鼻疤焖痛謇飵讉€婦女到云嶺幫忙,今天上午突然聽到飛機(jī)轟鳴,一個游擊隊員沖她們喊:“敵機(jī)來了,快躲起來。”緊接著,爆炸聲四起,房子成片往下倒。忙完救急,她們就往家趕。德叔說:“你人到家了,我才把心放回肚里。這日子,什么時候能安生!”

      家里憑空多個孩子,難免不引起人的注意。德叔知道村里人向著新四軍和游擊隊。即便這樣,萬一走漏風(fēng)聲怎么辦?德叔心里著急,連覺都睡不穩(wěn)。燒鍋的出個主意,德叔聽了,眉頭才舒展些。德叔在村北頭的松樹林里挖了個地窖,一個村民看見了,就打趣他手腳閑不住。德叔敷衍幾句,悄悄領(lǐng)著南笙和滿天下到地窖里,說:“萬一壞人來了,你們老老實實待在這兒?!眰z孩子忙不迭地點頭。

      德叔睡覺幾乎半睜著眼。夜里,他摸索著起床,躡手躡腳走到屋外。四周蟲鳴綿密,黑黢黢的大山靜默著。德叔圍著村子轉(zhuǎn)一圈,才躺下繼續(xù)睡了。白天,德叔又到村前村后轉(zhuǎn)轉(zhuǎn)。走累了,就坐在村口楓樹底下東想想西想想。想到死在日本鬼子飛機(jī)轟炸中的父母,德叔心里抑制不住地難過,恨自己沒本事,連親人都保護(hù)不了。游擊隊托付的任務(wù),透著對自己的信任。眼下能不能完成好,他心里還打著鼓。萬一遭遇不測,就怕苦了燒鍋的和滿天。德叔聽說過紅軍的事,現(xiàn)在的新四軍和游擊隊同他們一樣都為窮苦人賣命。有一次到云嶺,德叔看到新四軍戰(zhàn)士在拉歌。響亮的歌聲撞擊著自己的耳膜,心頭涌起一股熱血,血又往腦門子涌去,渾身添了力氣似的,德叔那一瞬間以為自己也可以沖上戰(zhàn)場,成了殺敵的戰(zhàn)士。

      鷹在德叔家待了一個多月。這段時間,村里人陸續(xù)來看稀奇。老人們認(rèn)為鷹性子野,不好侍弄,搞不好會被它啄傷。德叔含含糊糊應(yīng)付說世間的事說不準(zhǔn),其實他已留意到,這鷹與人相處一段時間,一改最初的緊張、戒備,進(jìn)食已變得正常。大黑狗熟悉了鷹的氣味,喜歡趴在鷹的面前吐著舌頭。南笙、滿天已經(jīng)把鷹當(dāng)成玩伴。有時南笙學(xué)大人口吻,問鷹想不想自己的家,鷹大聲叫著:“啁——啁——”。南笙和滿天都聽不懂鷹的叫聲,誤以為鷹餓了。鷹吃葷,食量又大,德叔就想辦法抓些蛇和老鼠。

      德叔的身體瘦了一圈。燒鍋的心疼他,特意煮碗糖水雞蛋。德叔不肯吃,端給南笙。南笙剛舀口湯喝下,瞥見滿天被德叔拉到門外,便端碗走過去。他用勺子搲了雞蛋黃,遞到滿天嘴邊。滿天瞄了瞄一旁干活的德叔,一口咬住蛋黃,吞咽了。

      這天,德叔在楓樹下坐久了,屁股麻麻的。他緩緩站起,摘片樹葉,擱到嘴里。清亮的哨音有如身形敏捷的鳥,飛向云天。正吹著哨音,德叔就聽到一聲緊似一聲的鷹鳴。鷹在他家快兩個月了,傷口處已長出新羽毛,翅膀舞動也無大礙。莫不是它想飛回屬于自己的家?它的家又會在哪里?德叔暗自笑了笑,覺得自己屬于瞎操心,鷹怎么會不知道自己的家呢!德叔想到一個很少有人去的地方,一時又無法確定就是那里。對這只鷹,自己像對待孩子一樣,跟它說話,吹口哨給它聽。燒鍋的笑話他跟個孩子似的,但他照做不誤。每回跟鷹說話,德叔都發(fā)現(xiàn)鷹會安安靜靜聽著,偶爾叫幾聲,好似有所回應(yīng)。這個小小的發(fā)現(xiàn)使他激動,像是手掌心里捂了一個秘密。

      快步回到屋里的德叔,見叫個不停的鷹在“撲棱棱”地?fù)]動翅膀,就問燒鍋的是怎么回事。燒鍋的一臉無辜,說先前還好端端的,兩個孩子也沒招惹它。德叔又看看鷹,沉思了會,就找根布條系在鷹的一只腿上。鷹連連啄著布條,見啄不開,就張開巨型翅膀飛起來。它飛出院子,徑直向村口楓樹飛去。德叔與燒鍋的、兩個孩子都小跑著出了門。鷹落到村口楓樹上,停一小會,“啁——啁——”叫幾聲,往村子上空繞飛一圈,箭般飛過山峰,直至成為德叔他們視野中的一個黑點,最終消失不見。德叔揉揉酸疼的眼睛,長時間沉默不語。

      鷹飛走后,德叔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反復(fù)掂量了一下自己先前的一個想法,就決定去趟鬼窩峰。鬼窩峰距祥云村二十余里。老人們都說,鬼窩峰是豺狼虎豹出沒的地方,除非孤魂野鬼,人萬萬不能去。燒鍋的得知他的想法后,很是擔(dān)心他會不會過于冒險,德叔安慰她:“沒事的,那地方我去過不止一次。”德叔頭一回到鬼窩峰,其實很發(fā)怵。怪只怪自己與同門師兄弟打了賭,哪怕刀山火海也要闖一闖,不然一輩子都抬不起頭。那會他帶上繩子和斧頭,只身到了鬼窩峰。站在峰頂上俯瞰,三面峭壁圍合的峽谷,看上去就像一只大葫蘆橫臥在山谷中。最高山峰上有一處巖石探出來,遠(yuǎn)觀如鷹嘴。谷底長著高低不一的樹木,樹木中散落著不知何時滾落的亂石,一脈山泉從中穿過。距泉水不遠(yuǎn)處,高聳著兩株楓楊樹。其中一株,樹皮長得如同一只只巨耳串在一起。德叔心想這峽谷處處奇特。借助繩索,他攀到峭壁的高處,采了幾株比較稀罕的還魂草。德叔一時高興,連打幾個呼哨。一只鷹“呼”地飛出來,驚出他一身冷汗。德叔又通過峭壁上一棵老松,翻入松樹旁的巖洞。巖洞里遺有生火的痕跡和一堆碎骨頭,這讓他驚訝不已。喘了幾口氣,德叔就慢慢下到谷底。從峽谷出來后,他將還魂草送給傳授自己木雕手藝的師傅。同門師兄弟得知他獨闖鬼窩峰,采了名貴草藥,再未嘲笑他膽小如鼠。同樣,聽說素來膽小的德叔一個人去了鬼窩峰,祥云村人對他也是另眼相看。說歸說,這一帶的村民仍舊不敢隨便踏入鬼窩峰。膽氣大增的德叔倒是進(jìn)出數(shù)次。他基本摸清鬼窩峰的地形,還發(fā)現(xiàn)一條通往峽谷外的隧道。這條密藏的隧道中,遺落不少銹跡斑斑的斷劍鐵器,德叔心想怪不得老人們說這里以前打過仗、死過人。

      德叔這回來到鬼窩峰,并沒有下到谷底。他站在高嶺上,對著懸崖峭壁吹起了哨音。隨之而來的是,峽谷中有了一陣陣回音,聽上去怪怪的,德叔沒有多想。他用力地吹著,吹得腮幫子都酸脹,卻沒有他預(yù)想的場景出現(xiàn)。德叔有些泄氣,轉(zhuǎn)身往回走了一小截路,耳畔驀然傳來“啁——啁——”聲。他回頭一看,一只鷹從半空中急速飛來,腿上隱約可見一根布條。待它落定,德叔跑上前,撫著鷹的翅膀,說:“這就是你的家啊,跟我想的一樣。這地方好,叫鬼窩峰還不如叫鷹兒嶺。”鷹乖順地貼著德叔,能聽懂似的。

      鷹隨德叔回到祥云村。燒鍋的問他用什么法子,連鷹都能召喚。德叔少見地同燒鍋的開了個玩笑,說自己與鷹有暗號。燒鍋的白了他一眼,說:“你就吹吧!”德叔笑了笑,又出門去找蛇窩鼠洞了。游擊隊交付的任務(wù),讓他一直繃緊著弦。這天傍晚,待在德叔家的鷹圍著他叫個不停,又啄他的衣服。德叔心生疑惑,就把屋里屋外看一遍,才發(fā)現(xiàn)一個陌生人鬼鬼祟祟躲在村口楓樹下,還朝他家張望。德叔警覺起來,本想將孩子藏到地窖里,與燒鍋的商量后,決定外出避幾日。第二天,天才麻麻亮,德叔和燒鍋的各背些衣物與吃的,帶著兩個孩子往鷹兒嶺走去。鷹在前頭慢飛著,隔一會就停下來等候他們。德叔心頭熱熱的,覺得自己真是運氣好,才會遇到這樣一只通人性的鷹。進(jìn)入鷹兒嶺谷底,看到以前探過的路布滿藤蔓和交錯的樹枝,德叔拿出砍刀,砍了一陣子。走到峭壁下,又費了一番勁,才把燒鍋的和孩子一個個拽上巖洞。

      入秋后的山風(fēng)一天比一天涼,到夜間更是抖出無盡的寒意。德叔讓兩個孩子和燒鍋的多裹些毯子。為給孩子壯膽,他講些自己聽到的新四軍殺敵的故事,南笙和滿天聽得很入迷。南笙緊緊攥著玩具槍,稚聲稚氣地說:“我要打壞人!”德叔摸摸他的頭,頭頂上的星星像是在望著他們,還眨了眨眼睛。在巖洞待了兩天,德叔估摸祥云村差不多安全了,就和燒鍋的帶著兩個孩子往外走。鷹也跟著他們一路慢行。

      快到祥云村時,夕陽將要落山。忽聽得槍聲大作,兩個孩子嚇得抱住德叔。德叔讓燒鍋的帶他們和鷹原路返回,自己蹲下身子往村口摸去。楓樹底下,七八個游擊隊員向村里一伙國民黨頑軍射擊。德叔認(rèn)出游擊隊員中的兩位,正是之前將南笙托付給自己的人。游擊隊員看到悄然出現(xiàn)的德叔,驚喜地說:“我們以為你和孩子都被抓了?!钡率逭f:“人都安全的,快跟我走。”游擊隊員問清情況,才隨他往鷹兒嶺撤退。身后的槍聲,歇一陣響一陣。德叔將游擊隊員領(lǐng)進(jìn)鷹兒嶺,準(zhǔn)備讓他們帶著南笙先走,這才注意到燒鍋的和兩個孩子都不見蹤影。壞了!會不會在峽谷中迷了路,或者半路被抓?德叔不敢往下想。游擊隊員也很著急,兵分兩路,一路去尋人,一路留下斷后。槍聲這會兒變得很是密集。幾只鳥受驚了,四下亂竄。德叔見狀,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揪片樹葉,吹起哨音,哨音一聲緊似一聲。德叔心下著急,嘴里鼓氣,也不歇下,只把自己吹得眼冒金花,才見到那熟悉的鷹迅疾飛來。德叔激動地?fù)]揮手,眼睛向四周看去。鷹立即飛起來,德叔緊跟在它身后。走到長有耳朵狀樹皮的楓楊前,德叔一眼就看到燒鍋的和兩個孩子。

      德叔一心只想著找人,卻忽略哨音所起的導(dǎo)引作用。追兵循聲迫近,子彈在林中亂飛著,樹干落下深深淺淺的彈孔。德叔已暗自決定,準(zhǔn)備拿自己的兒子吸引住敵人。他把通向峽谷外的隧道指給游擊隊員,讓他們帶南笙快走。南笙拉著德叔不肯松手,差點哭起來。情急之下,游擊隊員抱起南笙,撤向隧道。

      負(fù)責(zé)斷后的兩名游擊隊員,一先一后倒在血泊中。德叔顧不上收拾他們的遺體,背著滿天,與燒鍋的趁著昏暗天色攀上巖洞。這時鷹突然揮動翅膀,飛到樹巔上,轉(zhuǎn)著圈翻飛。谷中的樹隨之“呼啦啦”搖動,波浪般起伏。鷹又發(fā)出德叔從未聽過的古怪叫聲。峽谷里回蕩起震耳的聲浪,像老人哭喊,又像戰(zhàn)馬嘶鳴、兵器的碰撞聲,回環(huán)往復(fù),奪人心魄。德叔聽得身上都起了疙瘩,心想鬼窩峰原來這般瘆人。他慌忙用手捂向滿天的耳朵。手掌觸及滿天,德叔吃驚不小,問燒鍋的:“滿天身上怎么涼涼的?”燒鍋的一把攥住他的手,德叔就感到她手上粘有黏糊糊的東西。

      幢幢黑影和古怪叫聲震懾住追兵。這伙頑軍猶豫再三,未敢繼續(xù)深入,只放幾聲冷槍,就撤出了峽谷。一切復(fù)歸于平靜。巖洞里,鷹瞇了眼,臥在一旁。德叔摸了摸滿天右胸口,被子彈貫穿的傷口已不再流血。他感到了說不出來的悶痛,心也像是在抽搐著。燒鍋的用粘了血的手捂著嘴,痛苦地壓抑著哭聲。

      陽光明晃晃地照進(jìn)這片峽谷,周遭死一般的寂靜。從巖洞下到谷底,德叔與燒鍋的都抬眼望著巖洞,許久才挪動腳步。德叔和燒鍋的就地刨了個坑,掩埋了滿天和兩名游擊隊員的遺體,并將幾塊石頭壘在墳前。做完這些,德叔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身子打起寒戰(zhàn),站不住似的。好不容易走到楓楊樹旁,德叔卻大叫一聲:“快跑,快跑,敵人來了!”神色慌張的他自顧自地爬樹。燒鍋的側(cè)耳聽聽,并未聽到槍聲。她仰起頭,氣憤地質(zhì)問趴在樹上的德叔是不是聽岔了。德叔不理她,嘴里繼續(xù)喊著。持續(xù)幾分鐘后,他才復(fù)歸平靜。下了樹,人失魂落魄一般。燒鍋的往前走幾步,用手探探他的額頭,感到滾燙?!盁眠@么狠!”燒鍋的怪自己粗心大意,她拽著德叔走近泉水,捧了幾捧水給他涼涼臉。

      回祥云村看來已不安全,夫妻倆下定決心走出這片深山。走了兩天一夜,兩人腳底都磨出了血泡。怕國民黨士兵沿途盤查,夫妻倆扮作乞丐,一路乞討,才混過了江。到江北一個親戚家落腳后,待了將近兩個月。德叔和燒鍋的思家心切,就辭別親戚,返回祥云村。家里的大黑狗已不知所蹤。村里男男女女聽說他倆回來了,前來敘舊。對于滿天和南笙的去向,德叔支支吾吾,不肯細(xì)說。村里人就沒再多問。

      吃過臘八粥的早上,德叔和燒鍋的將雙腳插進(jìn)火桶取暖。村里的狗忽地叫得又兇又急。德叔把腿拔出火桶,剛跨出門檻,一伙來勢洶洶的士兵用槍把他堵回堂屋。領(lǐng)頭的一屁股坐到德叔家椅子上,將手往火桶上伸了伸,狠聲道:“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你們既然回來了,就快交人!”

      德叔定了定心神,問:“你們是什么人?要我交什么人?”

      那人嘿嘿一笑:“別裝糊涂,把共黨頭目的兒子交出來!”

      德叔說:“共黨頭目?瞎講,我就是個木匠,怎么曉得!”

      領(lǐng)頭的說:“那好,老子幫你回想。幾個月前,游擊隊到你家,把一個小孩交給了你,是不是?!”

      德叔答道:“你們說得有鼻子有眼,但我不知道這回事?!睕]等德叔說完,一個人被帶進(jìn)來,是鄰村的一個青年。他囁嚅著嘴說:“德叔,你就招了吧。我都看見過的,就是不知道你把那孩子送到哪里去了?!钡率宓伤谎?,說:“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嗎?能見到什么!”

      “砰、砰、砰”,領(lǐng)頭的抬手就朝德叔腳旁放了三槍,德叔猝不及防,臉色變得煞白。他跺著腳,大喊:“快跑,快跑!”作勢要跑出門。這伙人卻不知道他想跑出去爬樹,一起端槍瞄向他?!敖壛耍瑤ё?!”為首的手一揮,幾個士兵就把德叔和他燒鍋的雙手捆住。這時鷹從院子里飛出來,狠狠撲騰著,鳴叫著。一個持槍的人,問領(lǐng)頭的要不要殺了做下酒菜。領(lǐng)頭的望望屋外的天,回一句:“你敢吃?”邊上一個年紀(jì)大點的士兵說:“這畜生野呢,聽說死人肉都吃,別招惹它,不然一窩鷹都來找你?!背謽尩穆犃?,連連后退。

      眼見這伙人押著德叔和他燒鍋的離開,村里人一時慌亂無助。有人見過德叔挖地窖,聯(lián)想到孩子會不會藏在地窖里,帶著大家去尋地窖。果真找到地窖。除了一些衣物,里面根本沒有人。大家擔(dān)心德叔和他燒鍋的性命,又為不知下落的孩子著急。幾個村民主動提出到云嶺打聽。過了六七天,德叔和燒鍋的被他們抬回來了。德叔身上穿的衣破得不成樣子,衣裳以及他躺著的門板都糊有大片血跡,像雞冠花一樣呈現(xiàn)著紫色。他燒鍋的則奄奄一息。村里人找來郎中,郎中看過德叔和他燒鍋的傷勢,嘆口氣,當(dāng)即開了藥方,讓人抓藥給敷上。用了藥,德叔日日見好。他燒鍋的卻因傷勢發(fā)作,不到幾天撒手而去。

      安葬了燒鍋的,德叔一拐一瘸地從墳地里往回走,鷹緊跟在他身后。走到楓樹下,德叔坐定。一幕幕在他腦海里回放著。新四軍駐扎云嶺期間,燒鍋的和村里人隔三岔五,就將納好的布鞋、做的衣裳,還有壘了幾層的厚厚鍋巴放進(jìn)稻籮里,挑送到云嶺。燒鍋的每次出門前,德叔都會提醒她注意安全。兒子滿天不愿意自己的娘出門,拉著她的衣角,連聲喊:“姆媽,姆媽?!甭癫卦诘率逵洃浝锏?,有燒鍋的在兒子額頭狠狠啄一下轉(zhuǎn)身而去的身影,也有她月下挑著稻籮匆匆回家的模樣,還有她躲避在巖洞里的悲戚面容。被國民黨士兵抓走審訊那段時間,德叔非常擔(dān)心燒鍋的能不能承受住非人折磨。敵人輪番審問他們游擊隊去了哪里,共黨頭目的孩子交給了誰。德叔不肯多說一個字。浸了鹽水的鞭子向他身上抽過去,頓時皮開肉綻。德叔咬著牙,強(qiáng)忍疼痛。從敵人反復(fù)審問來看,德叔判斷他們還未得到想要的情報,寬心不少。審訊的人很不耐煩,為恐嚇德叔,朝地面隨意打了幾槍。德叔如受電擊,大喊大叫。此后,但凡聽到槍聲他都這般狀態(tài),負(fù)責(zé)審訊的人認(rèn)為他神經(jīng)出了問題,再審也審不出結(jié)果,決定暫時把他和他燒鍋的放了。

      眼睜睜地看著燒鍋的送了命,自己卻無能為力。德叔每有回想,都生出錐心般的疼痛。痛苦與回憶始終糾纏在一起,德叔不愿意自己一遍遍地揭開瘡疤,卻又控制不住自己一次次陷入對過往點滴的追憶。前些年,德叔獨自去過鷹兒嶺,攀過一次巖洞就未再上去。那次他未找到當(dāng)初掩埋滿天和游擊隊員遺體的墓地。找的時候,他就想會不會是山洪沖刷,導(dǎo)致墓地?zé)o存的?德叔踏遍峽谷,最終放棄了尋找。

      大軍過江后,活躍在深山中的游擊隊配合作戰(zhàn)。很快,迎來了解放??h里派人向德叔了解當(dāng)年游擊隊的事。來人問德叔:“敵人怎么會放您回來?”德叔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便說他們可能是放長線釣大魚。至于游擊隊從峽谷中離開后的情況以及南笙最終去向,他表示自己都不清楚。來人替他惋惜:“你應(yīng)該是為革命做過貢獻(xiàn),但檔案和證據(jù)不夠充分?!钡率逡廊恢貜?fù)著那句話:“交給我的任務(wù)沒有完成好?!鞭r(nóng)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祥云村人的生活發(fā)生了大變化。德叔堅持種田種地養(yǎng)活自己。村里老人,有時忍不住問他:“你兒子滿天呢,不靠他養(yǎng)老嗎?”德叔就笑笑,不肯多說一句滿天和南笙的事。

      德叔的行動日漸遲緩。被病魔擊倒的這一年,正是他七十整歲。村里人輪流照顧他。這天午后,德叔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聽到村里的狗“汪、汪”叫個不停。“德叔、德叔,您看誰來了?”村干部領(lǐng)著一個中年人走進(jìn)屋。德叔聞聲,想坐起來卻使不上勁。來人急忙上前扶起他。德叔打量中年人,一時有些茫然。中年人將臉湊近,說:“我是南笙吶?!钡率逑肓讼耄叨哙锣碌赜檬置蚰象系哪?,顫著聲問:“你叫南笙?啊呀,長得我都不認(rèn)識了?!蹦象洗蜷_帶來的包,取出一個用紅布包裹的東西。紅布被揭開,露出一把木頭玩具槍。南笙很感慨也很動情,說:“這是您當(dāng)年給我做的,我一直舍不得丟。這次回來就想看看您和滿天。”德叔用手摩挲著木頭玩具槍,說:“你是個有心人。滿天要是還在,跟你一樣四十出頭了?!薄皾M天到底怎么回事?”南笙急切地問道。德叔的手又抖起來。

      德叔斷斷續(xù)續(xù)講起當(dāng)年的遭遇。這時,屋里進(jìn)來幾個鄰居。他們都替德叔難過,說德叔吃了許多苦,寧愿憋在心里也不講出來。德叔就說:“吃這點苦頭沒什么,我沒把任務(wù)完成好?!编従佑侄计咦彀松嗾f起德叔的病。德叔不發(fā)病時與常人無異,一旦發(fā)起病,怪嚇人的。后來,發(fā)展到連聽見鞭炮聲他都會大喊大叫。村里人把這些情況講給德叔聽,他自己一開始還不相信。聽大家說得多了,他才在意起來。村里安排他去醫(yī)院檢查。從醫(yī)院回來,德叔吃了大半年的藥,仍不見效果。德叔覺得再繼續(xù)下去白白浪費錢,就把藥停了。為了照顧德叔,祥云村連續(xù)多年都不燃放鞭炮,哪怕是操辦婚喪嫁娶。德叔很內(nèi)疚,覺得自己拖累了村里人。出乎村里人的意料,收音機(jī)或電視里偶爾播放的槍聲、鞭炮聲,同樣會刺激到德叔。頑皮的孩子愛模擬這些聲音,大人們交代孩子別沒事找事去捉弄可憐的德叔。孩子們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即使被孩子們戲耍了,導(dǎo)致自己發(fā)病,德叔事后也不怪他們。偶爾發(fā)病,他也只是亂喊一氣,跑不動了,也爬不上樹。村里的孩子一個個長大,去縣城乃至省城上學(xué),德叔感到一種空蕩蕩的東西包裹了自己。

      南笙聽到這里,眼淚止不住。他還記得自己走出這片大山的大致情形。幾個戰(zhàn)士護(hù)著他,坐竹筏過了青弋江,到蕪湖待了一段時間。隨后坐船、坐車,輾轉(zhuǎn)到了北京。南笙見到親生父母時,已是1949年的夏天。父母乍見之下,驚喜萬分,說南笙是在皖南出生的,要向養(yǎng)父母這樣的無名英雄學(xué)習(xí),做一個有氣節(jié)的人。

      南笙抹了抹眼睛,繼續(xù)說:“到北京不久,父母接受一項特殊任務(wù),我們一家人不得不和地方中斷聯(lián)系,轉(zhuǎn)到大西北。現(xiàn)在我轉(zhuǎn)崗回到北京,就急著回來看您和鄉(xiāng)親們,沒想到您病成這樣?!钡率宕鴼猓f:“人老了,早晚有這一天?!毕樵拼宓膸讉€人都說德叔這些年早早晚晚都到楓樹下坐一會。他嘴上不講,心里肯定想念著你和滿天。南笙點點頭,人心都是肉長的,對于德叔的救命之恩,他何嘗忘卻,又何嘗不想早點回來看看???

      南笙在德叔家住了下來。他想盡盡心意,照顧德叔幾天。這天夜里,南笙聽到德叔喘氣喘得厲害。他的喉嚨間,似有什么東西堵住。南笙握住德叔的手。德叔吃力地將南笙的手往他胸口移了移。德叔的眼窩含著兩顆淚珠。這一刻,他仿若聽到一些聲音。這聲音像鷹的鳴叫,又像風(fēng)吹過懸崖刮出的尖厲聲。德叔弓了弓雙腿,眼睛合上時,兩顆淚珠滾出了眼窩。南笙看看手表,深夜十一時。

      冬日的暖陽照進(jìn)來,屋子里像德叔烤過的火桶一樣,暖烘烘的。南笙把帶來的木頭玩具槍放進(jìn)德叔的墓地。料理完德叔后事,已經(jīng)是南笙來祥云村的第七天。那只老邁的鷹從德叔墓前回來后,就臥在草窠中一動不動,頭也深埋在翅膀里。南笙就要離開德叔家,打算將鷹托付給村里人。他走近草窠,撫著鷹的頸部,鷹卻無任何反應(yīng)。

      村里人都說這鷹稀罕,活了五十多年,就跟一個人一樣知冷知熱。南笙請村里人幫忙,將鷹放入德叔生前打造的一個木盒子里。幾個人抬著木盒子以及訂制的四只花圈,向鷹兒嶺慢慢走去。

      羊咬魚,原名張揚,樅陽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十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著有《抱琴》《悠城悠客》等。作品散見《人民文學(xué)》《散文》《詩歌月刊》《紅豆》《光明日報》《中國藝術(shù)報》等報刊。曾獲第十一屆“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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