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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初期的對日認(rèn)知與“日本國王良懷”名號
      ——洪武年間中日外交問題新探

      2022-05-10 08:42:32馬云超
      海交史研究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島津明太祖洪武

      馬云超

      談及明朝初年的中日外交,“日本國王良懷”是無法繞過的話題。洪武四年(1371),日本南朝的懷良親王(1)明代史書中將懷良親王記作“良懷”,誤記的原因有多種推測,尚未得出定論。本文根據(jù)行文的需要,同時采用“良懷”和“懷良親王”的稱呼。接受明使趙秩的詔諭,派遣使者祖來入明朝貢。第二年,當(dāng)以仲猷祖闡、無逸克勤為首的明朝使團(tuán)到達(dá)博多時,懷良親王已被北朝任命的九州探題今川了俊擊敗,退守高良山中,明朝使團(tuán)也被今川了俊軟禁于圣福寺。此后,明使在日本天臺座主的斡旋下,成功會見北朝的幕府將軍足利義滿,并帶回了聞溪圓宣等使者。令人費解的是,盡管懷良親王被北朝擊敗,南朝勢力在全國范圍內(nèi)衰微,北朝已經(jīng)與明朝取得了聯(lián)系,但明朝仍與“日本國王良懷”保持著密切的外交,以其他名義入貢的使節(jié)則往往遭到卻貢。即使在懷良親王去世以后,《明太祖實錄》中依然出現(xiàn)良懷入貢的記錄。(2)一般認(rèn)為,懷良親王于弘和三年(1383)在筑后國矢部去世(參見[日]森茂曉:《皇子たちの南北朝:後醍醐天皇の分身》,東京:中公新書,1988年,第195頁);而《明太祖實錄》中最后一次記載良懷遣使來貢是在洪武十九年(1387)十一月(《明太祖實錄》卷179,“洪武十九年十一月辛酉”條,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2713頁)。

      明朝為何異常執(zhí)著于與“日本國王良懷”的外交?以“良懷”名義前來朝貢的使者的真實身份又是什么?這些問題一直是學(xué)界關(guān)注的焦點。作為明初中日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人物,學(xué)界圍繞“日本國王良懷”積累了可觀的研究成果,(3)具有代表性的著述包括:[日]藤田明:《征西將軍宮》,東京:寶文館,1915年;[日]木宮泰彥:《日支交通史》,東京:金刺芳流堂,1926—1927年;[日]佐久間重男:《明初の日中関係をめぐる二、三の問題:洪武帝の対外政策を中心として》,載《北海道大學(xué)人文科學(xué)論集》1965年第4號;[日]栗林宣夫:《日本國王良懐の遣使について》,載《文教大學(xué)教育學(xué)部紀(jì)要》1979年第13號;汪向榮:《<明史·日本傳>箋證》,成都:巴蜀書社,1987年;[日]蔭木原洋:《明使仲猷租闡·無逸克勤帰國以後の日明関係》,載《東洋史訪》1997年第3號;王來特:《明洪武初年赴日使者之交涉活動》,載《史學(xué)月刊》2016年第5期;馬光:《面子與里子:明洪武時期中日“倭寇外交”考論》,載《文史哲》2019年第5期。特別是20世紀(jì)70年代后期,村井章介先生介紹了《明國書并明使仲猷、無逸尺牘》和《云門一曲》等新材料,很大程度上厘清了以往研究中存在的混淆。(4)[日]今枝愛真、村井章介:《日明交渉史の序幕:「明國書并明使仲猷無逸尺牘」を中心に》,載《東京大學(xué)史料編纂所報》1976年第11號;[日]村井章介:《室町幕府の最初の遣明使について:「雲(yún)門一曲」の紹介をかねて》,載[日]今枝愛真編:《禪宗の諸問題》,東京:雄山閣,1979年。具體到上述問題,學(xué)界的主流觀點認(rèn)為,明朝只接受“良懷”入貢是其固守華夷意識的表現(xiàn),因為只有懷良親王曾接受明朝的冊封,其余勢力均不具備外交資格。受此影響,其他勢力赴明朝貢時不得不冒用“良懷”的名義。(5)[日]佐久間重男:《明初の日中関係をめぐる二、三の問題:洪武帝の対外政策を中心として》,第21—22頁;鄭梁生:《明代中日關(guān)系研究:以明史日本傳所見幾個問題為中心》,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5年,第151頁;[日]田中健夫:《足利將軍と日本國王號》,載[日]田中健夫編:《日本前近代の國家と対外関係》,東京:吉川弘文館,1987年,第8—9頁;[日]橋本雄:《日本國王と勘合貿(mào)易》,東京:NHK出版社,2013年,第156頁;[日]村井章介等編:《日明関係史研究入門:アジアの中の遣明船》,東京:勉誠出版,2015年,第5頁。近年,王來特先生對主流觀點進(jìn)行了比較系統(tǒng)的批判,由此提出新的見解。他認(rèn)為,“日本國王良懷”現(xiàn)象不能簡單解釋為明朝墨守“人臣無外交”原則的結(jié)果,它并非明朝單方面建構(gòu)的產(chǎn)物,而是中日雙方共同接受的政治外交裝置。通過這一裝置,明太祖?zhèn)鬟f出對日本國內(nèi)出現(xiàn)統(tǒng)合政權(quán)的期待,客觀上為日本由分立走向統(tǒng)一提供了國際條件。(6)王來特:《明初的對日交涉與“日本國王”》,載《歷史研究》2017年第5期,第66頁。王先生的觀點對于打破陳說具有重要意義,但結(jié)論似乎還有進(jìn)一步探討的空間。如果明太祖希望日本列島出現(xiàn)統(tǒng)一的政權(quán),那么在南朝全面衰退的情況下,最直接的做法應(yīng)是切斷與“良懷”的來往,任由北朝政權(quán)統(tǒng)一全國,何需采取如此隱晦而曲折的外交方式呢?緊接著,林炫羽先生提出了第三種觀點。林先生指出,《明太祖實錄》中有關(guān)“良懷入貢”的記錄本身就是一種系統(tǒng)性的誤記,它源于實錄修纂者不了解日本國情,又急于彌合原始資料間的分歧,在此基礎(chǔ)上分析明朝的對日政策,“可謂基于實錄錯誤記載的另一重誤讀”。(7)林炫羽:《“日本國王良懷”的名號與偽使問題》,載《海交史研究》2018年第1期,第81頁。林先生的研究回歸問題原點,為學(xué)界提供了全新的思路,對筆者的立論啟發(fā)頗大。

      然而筆者也注意到,無論是外交僵化的“名分論”,還是期待統(tǒng)一政權(quán)的“裝置論”,亦或是從實錄本身出發(fā),將“良懷入貢”視為修纂者的誤記,這些觀點都具有一個共同的前提,那就是明朝政府已經(jīng)清楚知曉日本分裂為南北朝的事實。但是,這一看似不言自明的前提果真成立嗎?本文從洪武年間的對日認(rèn)知出發(fā),重新考察明初對日外交政策的行動邏輯,試圖為歷來眾說紛紜的“日本國王良懷”問題提供全新的解答。

      一、洪武時期的對日認(rèn)知

      元弘三年(1333)五月,效忠后醍醐天皇的新田義貞軍攻陷鐮倉,前任執(zhí)權(quán)北條高時及其一門自盡,鐮倉幕府宣告滅亡。隨后,后醍醐天皇宣布王政復(fù)古,建立起天皇親政的政治體制,史稱“建武新政”。(8)[日]森茂曉:《建武政権:後醍醐天皇の時代》,東京:講談社學(xué)術(shù)文庫,2012年,第120—121頁。然而,后醍醐天皇的新政無法及時滿足武士們的需求,各地叛亂此起彼伏。建武二年(1335)八月,足利尊氏以討伐北條余黨為名離開京都,繼而在鐮倉起兵反叛。第二年四月,足利尊氏率軍攻入京都,后醍醐天皇攜三件神器逃往比叡山,后輾轉(zhuǎn)至大和南部的吉野繼續(xù)對抗,是為南朝;足利尊氏在京都擁立持明院統(tǒng)的光明天皇,建立室町幕府,擔(dān)任征夷大將軍,即為北朝。自此,日本歷史進(jìn)入了五十余年的南北朝時期。(9)[日]伊藤喜良:《日本の歴史8·南北朝の動亂》,東京:集英社,1992年,第188—194頁。

      由于存在相互對立的兩個政權(quán),且都與明朝有著外交聯(lián)系,這一時期的中日關(guān)系顯得格外復(fù)雜。那么,明朝何時得知了日本南北分裂的現(xiàn)狀呢?弄清這一問題對于理解明朝初期的對日外交政策至關(guān)重要。

      一種觀點認(rèn)為,明朝至晚在洪武五年(1372)派遣祖闡、克勤出使日本時,就對日本國內(nèi)的局勢有了比較全面的理解。正因為明朝知曉北朝的存在,此次遣使的真正目的在于和北朝建立外交。(10)[日]木宮泰彥:《日中文化交流史》,胡錫年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第513頁;張聲振、郭洪茂:《中日關(guān)系史》(第一卷),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06年,第301頁;王來特:《明洪武初年赴日使者之交涉活動》,載《史學(xué)月刊》2016年第5期,第132—133頁;馬光:《面子與里子:明洪武時期中日“倭寇外交”考論》,第48頁。這一觀點主要依據(jù)有二:其一,《本朝高僧傳》記載明太祖曾召見日本僧人椿庭海壽,詢問其日本國內(nèi)的情況,明太祖很可能從海壽口中得知了南北朝的消息;其二,克勤等人被軟禁在圣福寺時,曾致信天臺座主求援,信中提及明太祖的旨意:“朕三遣使于日本者,意在見其持明天皇。今關(guān)西之來,非朕本意,以其關(guān)禁非僧不通,故欲命汝二人密以朕意往告之。”(11)[明]無逸克勤:《致延歷寺座主書并別幅》,[日]伊藤松輯,王寶平、郭萬平等編:《鄰交征書》三篇卷之一,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第225頁。這里的“持明天皇”是指北朝的天皇,因在皇室中屬于持明院系統(tǒng)而得名,下文中將多次出現(xiàn)??梢姡魈嬖谂汕彩箞F(tuán)之前,已經(jīng)明確意識到要與北朝取得聯(lián)系。

      但是,這兩條證據(jù)都有進(jìn)一步探討的必要。誠然,《本朝高僧傳》中記載明太祖曾向椿庭海壽詢問“日本四方遐邇、皇運治亂”(12)[日]卍元師蠻撰:《本朝高僧傳》卷36,《京兆南禪寺沙門海壽傳》,《大日本史料》第七編第4冊,東京:東京大學(xué)出版會,1981年,第873頁。,但并未記錄具體的內(nèi)容,因而無法確認(rèn)海壽究竟多大程度上介紹了日本的歷史,又是否涉及南北朝的現(xiàn)狀。關(guān)于克勤的書信,則必須考慮寫作的背景。彼時,懷良親王已被擊敗,明朝使團(tuán)想會見北朝統(tǒng)治者,必然要將自己的來意美化。明朝使團(tuán)雖宣稱為見持明天皇而來,卻沒有攜帶詔諭北朝的詔書,也正因為如此,今川了俊始終對明使持不信任態(tài)度。(13)[明]宋濂:《送無逸勤公出使還鄉(xiāng)省親序》,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894頁。就現(xiàn)有史料而言,明朝在洪武五年已經(jīng)知曉日本南北朝對立現(xiàn)狀的推測無法得到證實。

      那么,當(dāng)祖闡和克勤從日本返回,帶來足利義滿的使者時,明朝是否由此認(rèn)識到了北朝的存在呢?這一年,明太祖曾令中書省移牒日本,其中提到:“使者至彼,拘留二載,今年五月,去舟才還,備言本國事體。”(14)《明太祖實錄》卷90,“洪武七年六月乙未”條,第1581頁。不難看出,祖闡等人回國后確實向明太祖講述了日本的情況。類似記載還見于宋濂的《送無逸勤公出使還鄉(xiāng)省親序》,文中寫道,“已而赴南京,仍見上端門。無逸備陳其故,闡亦附奏曰:‘島夷不知禮義,微勤,臣不能再瞻龍顏矣?!?15)[明]宋濂:《送無逸勤公出使還鄉(xiāng)省親序》,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第895頁。至此似乎可以斷定,明太祖是通過克勤的報告得知了南北朝的現(xiàn)狀。但是,這一結(jié)論還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克勤等人本身正確理解了日本的局勢。

      前文提到,克勤的書信是使團(tuán)在窮途之下發(fā)出的求援,對文中的說辭需要加以辨別。但另一方面,通過對信中用語的分析,可以了解到明使對日本局勢的基本看法?,F(xiàn)將相關(guān)部分抄錄如下:

      蓋前兩年,皇帝凡三命使者,日本關(guān)西親王皆自納之。于時以祖來入朝稱賀,帝召天寧禪寺住持祖闡、瓦官教寺住持克勤,命曰:朕三遣使于日本者,意在見其持明天皇。今關(guān)西之來,非朕本意,以其關(guān)禁非僧不通,故欲命汝二人密以朕意往告之曰:中國更主,建號大明,改元洪武,鄉(xiāng)以詔來,故悉阻于關(guān)西,今密以我二人告王知之:大國之民,數(shù)寇我疆,王宜禁之。商賈不通,王宜通之。與之循唐、宋故事,修好如初。(16)[明]無逸克勤:《致延歷寺座主書并別幅》,[日]伊藤松輯,王寶平、郭萬平等編:《鄰交征書》三篇卷之一,第225—226頁,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需要注意的是,克勤在信中已經(jīng)不再稱呼良懷為“日本國王”,而是改成了“關(guān)西親王”。懷良親王是后醍醐天皇之子,興國三年(1342)在五條賴元等人的輔佐下自四國忽那島進(jìn)入九州南部,通過聯(lián)合菊池武光等九州當(dāng)?shù)睾雷?,正平十六?1361)正式進(jìn)駐大宰府。(17)[日]森茂曉:《皇子たちの南北朝:後醍醐天皇の分身》,第160、179頁。由于懷良本身帶有“親王”的身份,過去研究中對于“關(guān)西親王”的稱呼未曾深加追究,僅僅視作傳達(dá)過程中不夠準(zhǔn)確。(18)馬光:《面子與里子:明洪武時期中日“倭寇外交”考論》,第48頁。但筆者認(rèn)為,“關(guān)西親王”和“懷良親王”的含義不能混為一談,因為在明使的理解中,良懷并非南朝的皇子,而是持明天皇的近屬,占據(jù)九州后掀起了反對中央的叛亂。這一認(rèn)識集中反映在宋濂的《送無逸勤公出使還鄉(xiāng)省親序》中:

      先是,日本王統(tǒng)州六十有六,良懷以其近屬,竊據(jù)其九,都于太宰府,至是被其王所逐,大興兵爭。(19)[明]宋濂:《送無逸勤公出使還鄉(xiāng)省親序》,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第894頁,著重號為筆者所加,標(biāo)點略有調(diào)整。

      宋濂時任禮部主事,高度參與明初的對外事務(wù),在不受外交語境制約的情況下,其觀點應(yīng)當(dāng)可以反映明朝官方的態(tài)度。(20)林炫羽:《“日本國王良懷”的名號與偽使問題》,第72頁。毋庸贅言,這里的“王”是指北朝后圓融天皇,也就是明使口中的“持明天皇”。同樣是“大興兵爭”,但明使的理解與事實截然不同。在明朝使者看來,九州探題討伐良懷并非兩個政權(quán)間的戰(zhàn)爭,而是中央的“持明天皇”平定掀起地方叛亂的“關(guān)西親王”,良懷已然失去了“日本國王”的身份。如此,明朝使團(tuán)改換出使對象就不難理解了。過去的研究都是站在兩個政權(quán)的角度上,因而對明使擅自更改外交對象感到無法想象,(21)萬明:《明代外交模式及其特征考論:兼論外交特征形成與北方游牧民族的關(guān)系》,載《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4期,第48頁。但如果基于上述理解,明使不過是在得知良懷并非“正君”后,轉(zhuǎn)而要求會見真正的日本國王,對于使者而言是十分合理的做法。

      事實上,明使對日本國內(nèi)政局的理解也完全被明太祖所接受,他在下令中書省移牒日本的勅諭中還寫道:

      向者,國王良懷奉表來貢,朕以為日本正君,所以遣使往答其意。豈意使者至彼,拘留二載,今年五月,去舟才還。備言本國事體。以人事言,彼君臣之禍,有不可逃者,何以見之?幼君在位,臣擅國權(quán),傲慢無禮,致使骨肉并吞,島民為盜,內(nèi)損良善,外掠無辜。此招禍之由,天災(zāi)難免。(22)《明太祖實錄》卷90,“洪武七年六月乙未”條,第1581頁,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這里的幼君指后圓融天皇,把持國權(quán)的大臣就是足利義滿代表的幕府,這些都源于明使帶回的信息。同樣,明太祖將南北朝的爭亂稱作“骨肉并吞”,可見在他的理解中,良懷乃是持明天皇的近屬,如此也能夠?qū)?yīng)“關(guān)西親王”的稱呼。

      由此看來,明太祖并未從使團(tuán)口中獲悉南北朝,而是在同一政權(quán)的框架下理解日本的局勢。最直接的證據(jù)在于,明朝記錄中從未出現(xiàn)有關(guān)南朝天皇的記載。明朝一度錯將懷良親王視為日本國王,洪武七年(1374)以后,明太祖根據(jù)使團(tuán)帶回的信息,轉(zhuǎn)而將持明(后圓融天皇)作為日本正君,良懷則降格為叛亂的親王。盡管這樣的認(rèn)識很大程度背離事實,但明朝君臣就是據(jù)此制定對日外交政策,以致出現(xiàn)種種今人難以理解的現(xiàn)象。

      二、《明太祖實錄》中的“日本國王良懷”

      既然明朝將持明天皇視為正統(tǒng),良懷已經(jīng)被九州探題擊敗,那么此后的《明太祖實錄》中為何多次出現(xiàn)“日本國王良懷”入貢的記錄呢?前文提到,主流觀點認(rèn)為這是其他勢力赴明入貢時冒用了良懷的名義,林炫羽先生則指出,《明太祖實錄》中的“日本國王良懷”存在系統(tǒng)性的錯誤。在筆者看來,這兩種因素兼而有之,并且在誤記形成過程中,足利義滿的外交失敗和島津氏久的兩次遣使起了重要作用。

      洪武七年六月,足利義滿的使者聞溪圓宣(宣聞溪)等人隨明朝使團(tuán)到達(dá)南京,明朝官員將之視作日本正君來朝,一度歡欣鼓舞。(23)祖闡出使日本歸國時曾帶回一方清瀧石硯,明朝士大夫借用倭硯的意象表達(dá)對日本來朝的歡迎。例如戴良《清瀧硯銘并序》:“僧闡奉使日本,得清瀧石硯,求為銘。銘曰:懿茲硯產(chǎn)東夷,為有靈源知所歸,嗟彼世人,胡不思?”宋濂《日本硯銘》:“夷而華,四海一家。此非文明之化邪?”[元]戴良:《九靈山房集》卷2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9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55—556頁;[明]宋濂著,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第885頁。但出乎意料的是,明太祖拒絕了足利義滿的入貢。原因在于足利義滿的使者沒有攜帶表文,只帶來征夷將軍致中書省的文書,在明太祖眼中,足利義滿只是日本國王的陪臣,本身并不具備獨立外交的資格。(24)[日]村井章介:《建武·室町政権と東アジア》,載[日]村井章介:《アジアのなかの中世日本》,東京:校倉書房,1988年,第86頁。

      足利義滿的外交失敗給其他勢力與明朝建立聯(lián)系創(chuàng)造了條件,其中島津氏久的兩次入貢尤其值得注意。島津氏久第一次遣使赴明是在洪武七年六月,與足利義滿使者入貢的時間非常接近,兩者是否存在關(guān)聯(lián)尚不得而知?!睹魈鎸嶄洝酚涊d,“是時,其臣有志布志島津越后守臣氏久,亦遣僧道幸等進(jìn)表,貢馬及茶、布、刀、扇等物。上以氏久等無本國之命,而私入貢,仍命卻之?!睄u津氏遭到卻貢的原因也與足利義滿相似,都是不具備獨立外交的資格。使者返回時,明太祖還命禮部修書,嚴(yán)厲指責(zé)島津氏“棄陪臣之職,奉表入貢,越分行禮”,連同表文和貢物一起由通事尤虔赍領(lǐng)回國。(25)《明太祖實錄》卷90,“洪武七年六月乙未”條,第1582頁。

      經(jīng)過此次卻貢,島津氏久明確意識到了朝貢的前提條件,那就是必須具備國君的名號。然而未等島津氏久派出第二批使者,“水島之變”的爆發(fā)改變了整個九州島的政治局勢。原本,筑前守護(hù)少貳冬資、豐后守護(hù)大友親世、大隅守護(hù)島津氏久是九州的三大勢力,其先祖均為東國御家人,鐮倉時期被任命為九州的守護(hù)。(26)[日]外山干夫:《中世の九州》,東京:教育社,1986年,第66—70頁。南北朝后期,為了消滅九州的南朝勢力,足利幕府任命今川了俊以九州探題身份進(jìn)入九州,三人一度歸入今川氏麾下。但是,由于少貳氏歷代擔(dān)任大宰少貳,擁有統(tǒng)率九州的傳統(tǒng)權(quán)威,不可避免與新權(quán)威今川了俊發(fā)生沖突。永和元年(1375),今川了俊以少貳冬資“存有二心”為由,在水島的軍營中將其暗殺。此舉引起了島津氏和大友氏的離心,最終島津氏久叛出幕府,投降了南朝。(27)[日]川添昭二:《今川了俊》,東京:吉川弘文館,1964年,第111—112頁。

      島津氏久第二次遣使赴明發(fā)生在“水島之變”后第四年,《明太祖實錄》對此次入貢的情況記載道:

      日本國王良懷遣其臣劉宗秩,通事尤虔、俞豐等上表,貢馬及刀、甲、硫磺等物。使還,賜良懷織金、文綺,宗秩等服物有差。(28)《明太祖實錄》卷125,“洪武十二年閏五月丁未”條,第1997頁。

      雖然《明太祖實錄》記載此次使者為良懷所派,但是正如佐久間重男先生所指出的,本次使者與洪武七年的使者中都有“通事尤虔”,可以判定同屬于島津氏久所派。(29)[日]佐久間重男:《明初の日中関係をめぐる二、三の問題:洪武帝の対外政策を中心として》,第22頁。蔭木原洋先生還指出,兩次的貢物中都包含硫磺,而硫磺正是島津氏控制下九州南部的特產(chǎn),進(jìn)一步佐證了佐久間氏的觀點。(30)[日]蔭木原洋:《明使仲猷租闡·無逸克勤帰國以後の日明関係》,第39頁。鑒于上次遣使的經(jīng)驗,島津氏久此次必然采用國君的名號,如蔭木氏所說,這一時期島津氏已經(jīng)歸順南朝,所采用的當(dāng)然是“日本國王良懷”的名義,即便是島津氏久單獨遣使,也應(yīng)當(dāng)獲得了懷良親王的認(rèn)可。(31)[日]蔭木原洋:《明使仲猷租闡·無逸克勤帰國以後の日明関係》,第39頁。

      從《明太祖實錄》的記載來看,島津氏久順利使明太祖接受了貢物,同時還獲得了明朝的賞賜。但是,明朝對島津使者的來歷并非沒有懷疑。洪武十三年(1380),明太祖在給日本國王的詔諭中寫到:“前年浮詞生釁,今年人來否真實非?!?32)[明]朱元璋:《明太祖御制文集》卷2,《諭日本國王詔》,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65年,第85頁。這里的“前年”自然指洪武十二年(1379),“浮詞”則有“不切實際、脫離實際的言辭”的含義。究其原因,明太祖雖拒絕了足利義滿的入貢,但對日本政局的基本看法并未改變,依然將“持明天皇”視為正君。在此前提下,島津氏久仍以良懷的名義入貢,必然引發(fā)明太祖的質(zhì)疑。面對明朝的責(zé)問,使者劉宗秩、尤虔等人只能虛與委蛇,無法正面做出回答,這就是詔諭中所說的“浮詞生釁”。

      但或許是出于懷柔目的,加之與足利義滿的交往并不順利,明太祖還是接受了島津氏久的入貢,也正是這次特例,成為《明太祖實錄》中一系列誤記的根源。眾所周知,《明太祖實錄》初修于建文年間,永樂前期又經(jīng)歷兩次重修。(33)關(guān)于《明太祖實錄》的具體修纂過程,參見[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1,“國初實錄”條,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5頁;謝貴安:《明實錄研究》,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22—131頁。由于年代久遠(yuǎn),洪武時期的對日外交早已模糊不清,修纂過程中難免出現(xiàn)種種誤解,“日本國王良懷”就是典型的例子。在實錄修纂者的理解中,既然洪武四年和洪武十二年的日本國王都是良懷,那么期間的國王當(dāng)然也都是良懷,這是修纂者囿于本國歷史的固定思維,同時又不知曉日本分裂國情的必然結(jié)果。

      受其影響,這一期間并非由懷良親王派遣的使者也被強行賦予了“良懷”的名義,洪武九年(1376)的使者就是一例。根據(jù)《明太祖實錄》記載:

      日本國王良懷遣沙門圭庭用等奉表,貢馬及方物,且謝罪。詔賜其王及庭用等文綺、帛有差。先是,倭人屢寇濱海州縣,上命中書移文責(zé)之,至是遣使來謝。(34)《明太祖實錄》卷105,“洪武九年四月甲申”條,第1755頁。

      前輩學(xué)者已經(jīng)指出,這里的“沙門圭庭用”就是宋濂《日本瑞龍山重建轉(zhuǎn)法輪藏禪寺記》中出現(xiàn)的廷用文圭。他自稱出于京都寶福寺,對話中使用北朝的年號,所提及天皇的更迭情況也只符合北朝,因而無疑是北朝方面的使者。(35)[日]村井章介:《日明交渉史の序幕:幕府最初の遣使にいたるまで》,載[日]村井章介:《アジアの中の中世日本》,第86—87頁;王來特:《明初的對日交涉與“日本國王”》,第63—64頁。但由于上述原因,《明太祖實錄》還是將其記載成了良懷的使者。

      不過,圭庭用恐非足利義滿直接派遣的使者。從《明太祖實錄》的記載看,洪武年間足利義滿兩次入貢都是以征夷將軍的身份,且不攜帶表文,圭庭用則以國王名義上表,與足利幕府的做法截然不同。那么,圭庭用究竟是何方派遣的呢?根據(jù)記載,此次遣使并非日本主動發(fā)起,而是針對明朝中書省移文指責(zé)倭寇之事的回應(yīng)。換言之,明朝移文的對象就是遣使的發(fā)起者。明朝會將移文發(fā)到何處呢?無論從歷史慣例,還是現(xiàn)實角度考慮,都無疑是九州的大宰府,而這一時期控制大宰府的,正是北朝勢力下的九州探題今川了俊。今川了俊入主九州后,一面掃平南朝的殘余勢力,一面以獨立名義與高麗王朝開展外交,曾在高麗的要求下出兵清剿倭寇。(36)[日]川添昭二:《今川了俊》,第160—169頁。另據(jù)橋本雄先生指出,今川了俊曾于貞治五年至貞治六年(1366—1367)間擔(dān)任山城國守護(hù),而廷用文圭正是出自山城寶福寺,兩人很可能在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有了接觸。(37)[日]橋本雄:《中世日本の國際関係:東アジア通行圏と偽使問題》,東京:吉川弘文館,2005年,第127頁。綜合上述條件,洪武九年的使者很可能是今川了俊所派,從其與高麗交往的情況看,此次以“日本國王”名義向明朝朝貢,恐怕并未經(jīng)過足利幕府的認(rèn)可。坐鎮(zhèn)一方的九州探題試圖獨占對外交通的利益,這也是日后今川了俊遭到幕府解職的主要原因。(38)[日]脇田晴子:《室町時代》,東京:中央公論社,1985年,第36頁;[美]山村耕造主編:《劍橋日本史·中世日本》第九章《東亞與日本》(川添昭二執(zhí)筆),嚴(yán)忠志譯,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第368頁。

      總之,島津氏久以良懷的名義向明朝入貢,由于偶然原因未遭到明太祖的卻貢,這一事件給《明太祖實錄》的修纂者帶來了強烈的誤導(dǎo)。出于主觀理解,修纂者將“日本國王”完全等同為“日本國王良懷”,并把洪武十二年前身份不明的使者全部視作良懷的遣使。這一時段中明確可知遣使主體的,尚有洪武七年持明天皇的使者和島津氏久的使者,實錄里雖然得以保留,但其只是良懷入貢歷史中曇花一現(xiàn)的人物。事實上,《明太祖實錄》系統(tǒng)性的誤記不單影響洪武十二年以前的記錄,還波及此后的中日外交。在洪武十三年至十九年的記錄中,除了一次足利義滿的入貢記錄外,其余入貢者都被記作“日本國王良懷”的使者。

      三、洪武十三年后的中日外交

      進(jìn)入洪武十三年(1380),中日間的外交互動變得更加頻繁,不僅日本使者的朝貢愈發(fā)密集,明朝也多次向日本國王和征夷將軍發(fā)布詔諭。在《明太祖實錄》的記載中,僅洪武十三年和十四年,赴明朝貢的日本使者就有三批:

      (洪武十三年五月)是月,日本國王良懷遣其臣慶有僧等來,貢馬及硫磺、刀、扇等物,無表,上以其不誠,卻之。(39)《明太祖實錄》卷131,“洪武十三年五月是月”條,第2092頁。

      (洪武十三年九月)甲午,日本國遣僧明悟、法助等來,貢方物,無表,止持其征夷將軍源義滿奉丞相書。辭意倨慢,上命卻其貢。(40)《明太祖實錄》卷134,“洪武十三年九月甲午”條,第2112頁。

      (洪武十四年七月)戊戌,日本國王良懷遣僧如瑤等,貢方物及馬十匹,上命卻其貢。(41)《明太祖實錄》卷138,“洪武十四年七月戊戌”條,第2173頁。

      根據(jù)林炫羽先生的分析,這三次遣使中除第二次確為足利義滿所派外,其余均為九州地區(qū)的海商,他們在明初海禁的背景下由民間商人轉(zhuǎn)型成為偽使,打著“日本國王”的名號前來明朝入貢。(42)林炫羽:《“日本國王良懷”的名號與偽使問題》,第77—81頁。橋本雄推測,如瑤等人背后可能也有今川了俊的支持,但具體情況并不清楚。參見[日]橋本雄:《中世日本の國際関係:東アジア通行圏と偽使問題》,第126—127頁。實際上,明朝對于冒名前來的海商也大多抱有懷疑。洪武十三年十二月,明太祖曾在給日本國王的詔諭中寫到,“前年浮辭生釁,今年人來否真實非。疑其然而往問,果較勝負(fù)于必然,實構(gòu)隙于妄誕?!?43)[明]朱元璋:《明太祖御制文集》卷2,《諭日本國王詔》,第85頁。上文已經(jīng)提及,“前年浮辭生釁”是指島津氏久假借良懷的名義,而“今年人來否真實非”則暗示著明太祖對于洪武十三年五月使者身份的懷疑。那么,明太祖為何會對使者的身份生疑呢?答案在洪武十四年(1381)明太祖以禮部名義給征夷將軍的移文中:

      洪武十二年,將軍復(fù)奉書肆侮,奏毋禮答。謂彼來者,將軍自云貪商,今來者是不信也。今年秋,如瑤藏主來,陳情飾非。我朝將軍奏必貪商者,將欲盡誅之,時我至尊弗允。(44)[明]朱元璋:《明太祖御制文集》卷18,《設(shè)禮部問日本國將軍》,第538頁。

      首先需要辯明的是,此處的“洪武十二年(1379)”實為“洪武十三年”之誤。從足利幕府的內(nèi)部情況分析,足利義滿此次遣使發(fā)生在對明外交持消極態(tài)度的管領(lǐng)細(xì)川賴之下臺之后。(45)[日]村井章介:《日本の中世10:分裂する王権と社會》,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3年,第192頁。導(dǎo)致細(xì)川賴之下臺的“康歷之變”爆發(fā)于康歷元年(1379)四月,假如《明太祖實錄》中的“洪武十三年九月”是“洪武十二年九月”之誤,那么從事變發(fā)生到使者入貢只有五個月,時間上過于匆忙。因此,《明太祖實錄》中記錄的時間應(yīng)當(dāng)無誤,也只有如此,足利義滿的使者才可能對慶有等人做出“將軍自云貪商”的評價。

      在過去的研究中,學(xué)者往往是在明朝能夠清晰分辨南北朝的前提下解讀這份移文,故而無法對文中的內(nèi)容作出正確解釋。倘若僧人慶有真被視作南朝懷良親王的使者,明太祖便不可能向北朝的足利義滿確認(rèn)其身份。然而,若是基于明朝只將持明天皇視為日本國王,問題就能迎刃而解。洪武十三年,先后有兩批使者分別以日本國王和征夷將軍的名義入貢,但根據(jù)明朝使團(tuán)帶回的消息,持明天皇和征夷將軍在同一陣營中,這自然引起明太祖的懷疑。為此,明太祖向后到的明悟等人打聽前一批使者的身份,而明悟的回答則是,前一批使者其實是偽裝成使者的貪商。在此基礎(chǔ)上,明太祖才在詔諭中斥責(zé)“今年人來否真實非”。

      到了洪武十四年(1381)七月,又有僧人如瑤以日本國王的名義前來入貢。鑒于上一年的經(jīng)驗,明太祖仍對其抱有懷疑,并下令退還了如瑤的貢物,這就是移文中所說的“今來者是不信也”。在這樣的情形下,明太祖以禮部的名義分別移書日本國王與征夷將軍,嚴(yán)厲指責(zé)其“肆侮鄰邦,縱民為盜”(46)[明]朱元璋:《明太祖御制文集》卷18,《設(shè)禮部問日本國王》,第535頁。,示以欲征之意。有學(xué)者認(rèn)為,這兩份移書分別送至懷良親王和足利義滿處,這當(dāng)然是以明朝知曉南北朝作為前提的。(47)[日]蔭木原洋:《洪武帝期·日中関係研究の動向と課題》,載《東洋史訪》1996年第2號,第105頁。但從兩份文書的格式來看,它們顯然是一并發(fā)出的,對象就是持明天皇和足利義滿。事實上,禮部給日本國王的移書簡明扼要,內(nèi)容上顯得大而化之;給征夷將軍的移書則相當(dāng)冗長,文中涉及兩國外交的細(xì)節(jié),這正符合明太祖對日本政局“幼君在位,臣擅其權(quán)”的理解。

      盡管明朝君臣對偽使的身份抱有懷疑,但在《明太祖實錄》編纂者的筆下,他們卻是明確無疑的“良懷遣使”。如此,實錄便無法解釋《諭日本國王詔》等文書中明太祖對于使者身份的質(zhì)疑。為了自圓其說,實錄編纂者在收錄此些文書的同時,又對其中的重要詞句進(jìn)行了刪改。比如《諭日本國王詔》中,“今年人來否真實非”被改為“今年人來匪誠”,原本是對使者身份的懷疑,實錄中卻偷換成為進(jìn)貢缺乏誠意;《設(shè)禮部問日本將軍》中,“貪商假名者”則改成“貪利為諜者”,完全背離了原有的含義;在《設(shè)禮部問日本國王》中,作為關(guān)鍵提示的“貪商之假辭”一句已被全部刪去。(48)參見林炫羽:《“日本國王良懷”的名號與偽使問題》,第76頁。這些都可以視作實錄編纂者急于彌合史料間矛盾,卻不熟悉日本國情,因而只能出于主觀理解刪改史料的結(jié)果,給后世正確認(rèn)知這一時期的中日外交情況制造了困難。(表1)

      表1 洪武年間入明朝貢的日本使節(jié)

      如果上述結(jié)論能夠成立,那么《明史·日本傳》中著名的“良懷上表”,恐怕也不可能出自懷良親王之手。所謂良懷上表,傳統(tǒng)敘述中被視為懷良親王面對明太祖的戰(zhàn)爭威脅,在回書中給予強烈的反擊,特別是“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哉”“蓋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等文句,在二戰(zhàn)前后的日本社會中享有很高的評價。(49)[日]藤田明:《征西將軍宮》,第446頁;[日]辻善之助:《海外交通史話》,東京:內(nèi)外書籍出版社,1930年,第302頁;[日]石原道博:《日明交渉の開始と不征國日本の成立》,載《茨城大學(xué)文理學(xué)部紀(jì)要》1954年第4號,第33頁。追根溯源,良懷上表的文本最早見于徐禎卿的《翦勝野聞》,(50)[明]徐禎卿:《翦勝野聞》,范志新編年校注:《徐禎卿全集編年校注》附錄一《雜著》,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809頁。此后在《日本國考略》《日本考》等書中也有收錄,(51)[明]薛俊撰,[明]王文光增補:《日本國考略》,《四庫存目叢書》史部第255冊,濟(jì)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278—279頁;[明]李言恭、郝杰著,汪向榮、嚴(yán)大中校注:《日本考》卷5,《文辭》,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31—234頁。但必須指出的是,這篇表文在上述記載中都沒有注明作者和寫作時間,只不過《明史》的作者深受《明太祖實錄》的影響,主觀上認(rèn)定禮部的移書發(fā)給了良懷,故而將此表文視作良懷的答復(fù)。從上文的分析來看,該表文出自北朝幕府之手的可能性更大。(52)《高麗史》中也曾提及這份上表。恭讓王三年(1391),日本僧人道本等至高麗奉表獻(xiàn)土物,道本言:“中國常責(zé)日本以不臣之故,我國對曰:‘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豈一人之天下?’終不稱臣。”《高麗史》的記載帶有美化成分,不能完全相信,但至少可以說明,表文的內(nèi)容在東亞世界中流傳甚廣。[朝鮮王朝]鄭麟趾等著,孫曉主編:《高麗史(標(biāo)點校勘本)》卷46,“恭讓王三年十月甲戌”條,重慶:西南大學(xué)出版社,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396頁。

      洪武十九年(1387),九州海商派出的使者宗嗣亮再度以“日本國王”為名向明朝上表貢物,結(jié)果遭到明太祖的拒斥。(53)《明太祖實錄》卷179,“洪武十九年十一月辛酉”條,第2713頁。由于明日兩國無法在禁倭問題上達(dá)成一致,加之胡惟庸案的牽連,(54)關(guān)于胡惟庸案與日明斷交的關(guān)聯(lián),參見[日]檀上寬:《明初對日外交與林賢事件》,王霜媚譯,載朱誠如、王天有主編:《明清論叢》(第二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1年,第273—286頁。不久明太祖斷絕了與日本的外交來往,并設(shè)立祖訓(xùn),將日本列為十五個“不征國”之一。(55)[明]朱元璋:《皇明祖訓(xùn)·祖訓(xùn)首章》,《四庫存目叢書》史部第264冊,濟(jì)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167—168頁。自此,日明關(guān)系進(jìn)入了十余年的空白期,當(dāng)日本使者再次出現(xiàn)在明朝君臣面前時,已是靖難之役中的建文三年(1401)。在戰(zhàn)亂的背景下,建文帝早已無暇弄清此時的“源道義”與此前的良懷、持明、足利義滿究竟是何關(guān)系,第二年便授予了“日本國王”的稱號。(56)[日]瑞溪周鳳:《善隣國寶記》(卷中)應(yīng)永九年《大明書》,[日]田中健夫編:《善隣國寶記·新訂続善隣國寶記》,東京:集英社,1995年,第108—110頁。隨著時間推移,本就錯綜復(fù)雜的洪武前期對日外交問題愈發(fā)模糊不清,特別是圍繞“日本國王”名號的各種糾葛最終變成了一筆糊涂賬。

      四、代結(jié)語:“良懷”與“持明”

      如上文所述,明朝初期的君臣并不知曉日本分裂為南北朝的事實,而實錄修纂者為了彌合史料之間的分歧,又根據(jù)自身的理解對記錄進(jìn)行刪改,形成了層累疊加的誤解。因此,《明太祖實錄》中的“日本國王良懷”無法完全等同于懷良親王,在史料運用中必須加以謹(jǐn)慎的判斷。不單如此,由于實錄修纂者始終將良懷視作日本國王,并斷定其在位時間至少應(yīng)延續(xù)到最后一次遣使的洪武十九年,于是本應(yīng)作為明朝對日認(rèn)知轉(zhuǎn)折點的洪武七年持明天皇(實為足利義滿)遣使,在《明太祖實錄》記載中不得不加以淡化。

      按照實際情況,明朝政府是通過聞溪圓宣等人的到來,明確了持明天皇作為日本國王的身份,同時也得知了權(quán)臣足利義滿的存在,在之后的對日外交中,明朝基本只將持明天皇和足利義滿作為正式交往的對象。然而在實錄修纂者的敘述中,日本國王自始至終都是良懷,持明天皇遣使入貢只是一個短暫的插曲,后面的實錄中再沒有出現(xiàn)關(guān)于持明的記載。這樣的處理方式難免帶給讀者一個錯誤的印象:持明才是皇位爭奪中失敗的一方。

      毋庸贅言,《明實錄》是《明史》修纂過程中最重要的原始史料?!睹魇贰と毡緜鳌纷匀灰膊焕?,行文中不僅大量沿襲實錄的觀點,甚至于將持明的存在變得更加稀?。?/p>

      祖闡等既至,為其國演教,其國人頗敬信。而王則傲慢無禮,拘之二年,以七年五月還京?!瓡r良懷年少,有持明者,與之爭立,國內(nèi)亂。是年七月,其大臣遣僧宣聞溪等赍書上中書省,貢馬及方物,而無表。帝命卻之,仍賜其使者遣還。(57)[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322,《外國三·日本》,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342頁。

      在《明史》的敘事里,原本有關(guān)持明天皇的內(nèi)容都被轉(zhuǎn)移到了良懷的身上。比如“時良懷年少”一句,其來源便是中書省移牒中“幼君在位,臣擅其權(quán)”一句,但這原本是指北朝的后圓融天皇,在此卻被嫁接在了良懷身上。不僅如此,明朝使團(tuán)曾經(jīng)遭到今川了俊軟禁,明太祖也在移文中嚴(yán)厲斥責(zé)足利義滿“使者至彼,拘留二載”,但在《明史》的記載中,拘留使者的主體變成了懷良親王。(58)這些說法不見于萬斯同的《明史》,但見于王鴻緒的《明史稿》,張廷玉等人實際是延續(xù)了王鴻緒的觀點。參見[清]王鴻緒:《明史稿》卷301,《外國三·日本》,臺北:文海出版社,1962年,第7冊第242頁。在反復(fù)的誤讀下,懷良親王拘留明朝使團(tuán)一事幾乎成為鐵案,(59)例如[清]乾隆官修:《續(xù)文獻(xiàn)通考》卷237,《四裔考》,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732頁;[清]龍文彬撰:《明會要》卷77,《外蕃一·日本》,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1497頁。以致學(xué)界一度圍繞懷良親王究竟何時拘留明使展開過爭論。(60)[日]木宮泰彥:《日中文化交流史》,第514頁;[日]佐久間重男:《明初の日中関係をめぐる二,三の問題:洪武帝の対外政策を中心として》,第17—18頁;汪向榮:《<明史·日本傳>箋證》,第19頁。直到近年,這一謎團(tuán)才逐步得到消解。

      綜上,筆者對洪武年間的中日外交關(guān)系進(jìn)行了重新梳理。前人的研究之所以出現(xiàn)種種誤解,其根源在于忽略了中日兩國間信息的不對等性。由于明朝政府自始至終未能知曉日本國內(nèi)南北分裂的現(xiàn)實,故而對其政局的理解存在很大的偏差,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的對日政策自然使今人難以理解。不僅是洪武年間的明朝君臣,《明太祖實錄》和《明史》的修纂者同樣沒有厘清日本國內(nèi)政局的實際情況,為了抹平史料間的矛盾,只能在臆測的基礎(chǔ)上多次對史料加以刪改,從而給后人真正理解當(dāng)時的外交狀況增加了難度。由此看來,盡管元朝以來中日之間的交流十分頻繁,但并不能高估明朝初年對日本國內(nèi)情況的了解,就洪武時期的情況而言,明朝君臣對于日本的認(rèn)知依然具有很大的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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