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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是晚近北島的生命歷程最為壯觀的部分?!妒≈畷贰肚酂簟贰端{房子》等構成了佐證。我讀著它們,感覺心中曾經(jīng)消失的北島又復活了。
閱讀北島,與北島結緣,記得是從《五人詩選》肇始。
該書1986年12月北京第一版,由作家出版社推出,收集了北島、顧城、舒婷、江河、楊煉的作品。朦朧詩運動其時已近尾聲。這書就成了紀念碑式的鐫刻和寫照。
納博科夫在《說吧,記憶》中曾說,一個人的過去永遠是他的家園。
最初我是帶著震撼、驚奇甚至是獵艷的心理走進北島的精神版圖。他就像一道莫名來由的湍流和瀑布,夾帶著詩性革命的泥沙與驚濤駭浪,滾過、洗禮和沖刷著一代人的閱讀記憶。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此類詩歌引發(fā)的心靈地震,要等待許多年后才有所緩沖和緩解?!段迦嗽娺x》中的北島,像是把黑墨汁直接涂寫在個性的宣紙上,在那線條字體架構形成的文字律動里,宣泄著悲哀的美麗、喚醒的柔情,還有躁動的心聲。
如果說舒婷恰似輕靈的小溪、顧城宛若黎明的星斗、江河像厚重的歷史油畫、楊煉仿佛遠古的牛哞與圖騰之舞,那么,北島就是站立在民族覺醒意識腳手架上的吶喊者,那是時代靈魂聲部最絢的高音。
“從十五歲起,有個作家的夢想,根本沒想到多少代價?;腥绺羰?,卻近在咫尺:迷失、黑暗、苦難、生者與死者,包括命運。穿越半個世紀的不測風云——我頭發(fā)白了。”(北島《三聯(lián)版小序》)這發(fā)自詩人內(nèi)心的自省,滲透著個體心性的磨礪和烙印,澆鑄著他生命歷程的步履回音——六年混凝土工,五年鐵匠,“四十不惑,迎風在海外漂泊”,之前在國內(nèi)創(chuàng)辦《今天》雜志,成為一個時代的號手和先鋒前衛(wèi)文學的真正開拓者和領路人。北島不是一座孤島,即使是孤島,他也用自己特殊的信號連接著自己和外部世界的音信和脈息。
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說,他青春歲月中發(fā)生的往事,至少有兩件會成為詩人的緣起和標志。在《朗誦記》中,他追憶了1970年春他和一凡、康成去頤和園后湖劃船,聽康成在船頭朗誦食指的詩:“我的一生是輾轉飄零的枯葉,我的未來是抽不出鋒芒的青稞, 如果命運真是這樣的話,我情愿為野生的荊棘放聲高歌……”詩歌的發(fā)生,離不開時代背景的誘因。在那個特殊的年月,食指的詩就是個體生命意識的充分覺醒和蘇生。北島說“我被其中的迷惘打動了”。九年后,他見到據(jù)說瘋了的食指(郭路生),食指愿意為朋友們讀詩,“聲音雖抑揚頓挫,但相當克制,和我們當年革命的讀法不同”。
還有一件事,北島在《游歷,中文是我惟一的行李》的采訪記里,提及了自己一生中最痛苦的事,“妹妹在七六年因游泳救人淹死了”,為此詩人痛不欲生,甚至覺得后來寫詩辦刊物都跟這件事有關,兩年后北島和朋友創(chuàng)辦了《今天》。
海德格爾曾經(jīng)提出過“死的不可讓渡性”,就是死首先是自己的死,個體無法回避的“親在”的深淵。但是,親人的死,同樣不可讓渡。它同樣是不能逾越的在場。
我想如果保羅·策蘭的父母不是死在集中營,尤其母親被子彈洞穿了脖頸,他的那些屬于幸存者的創(chuàng)傷書寫,恐怕就是個謎。同樣,北島妹妹死于二十三歲的芳華時節(jié),那內(nèi)在的撕裂感注定帶給詩人終生的精神漂泊和流浪心結。后來詩人自己命運的行蹤飄忽不定,某種程度恐怕也是與妹妹意外亡故的刺激、磨礪與覺醒有著扯不斷的糾葛、盤繞與牽連??梢哉f,她的死,促成了哥哥生命的新生。
最關鍵的是,北島的漂流更根源于改革開放時代本身的恩賜,是世界文化互相交流、碰撞、融匯的產(chǎn)物與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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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出走”構成了后半生北島的命運、品質和格局?!捌础眲t伴隨了他的精神之路、文學夢想的來去游蹤。遠在異國他鄉(xiāng),依舊深情地擁抱母語和漢字,在一個“活得匆忙,來不及感受”的時代,他偏偏動用了自己最豐富細膩的感覺儲備,把話語的湍流編織成美妙而傳神的心智圖案。《青燈》《藍房子》《時間的玫瑰》《在天涯》……是遠行之后的回歸,是沉默之余的召喚,是孤寂盡處的打點與梳理,是眺望人類精神故鄉(xiāng)的凝眸、朝拜、祭奠和追憶。
當然,讓我持久摩挲、賞閱和探究的卻是《失敗之書》(汕頭大學出版社,2004年10月第1版)。
2004年2月29日,北島于美國戴維斯為該書寫了一篇自序。開頭這樣寫道:“寫詩寫久了總被人家斜眼,后來寫散文才似乎得到寬恕?!彼Q自己為一個“下山的人”,需要調(diào)節(jié)呼吸,放慢腳步?!白砸痪虐司拍甑揭痪啪湃晁哪陜?nèi),我住過七個國家,搬了十五次家。這就是一種散文語境。這些日子你都去哪兒了?干了什么?這是詩歌交代不清的。”于是北島“書寫流浪者故事的過程”,就促成了那一篇篇帶著獨特生活閱歷和特殊情感印記的諸多散文作品問世。而《失敗之書》得以用“北島散文”的醒目標志見證了詩人別一種創(chuàng)作生涯的肇始和開啟。
“到天涯海角,結識別的土地和居民,特別是和我一樣從事寫作的人”,這對北島無疑構成了生命中的謎和至關重要的誘惑。在他筆下,身心的歷練變成文字的佳釀,“漂泊是穿越虛無的沒有終點的旅行”。面對異國、異地、異鄉(xiāng)、異域文化,詩人以局外人又是在場者的雙重身份,介入了精神漂流和心靈撞擊的罕見的匯合與交融。
讀他的《艾倫·金斯堡》《詩人之死》《蓋瑞·施耐德》《帕斯》《藍房子》等諸多篇章里對人類詩歌靈性見證者們的憑吊、追記和懷想,就宛如走進一幀幀聚焦著歷史雋永氣息和人物動態(tài)神色的畫面。
那里沒有仰望,只有平常心的平視視角;沒有趨附,只有會意的反觀;沒有盲目的推崇和任性的過度闡釋,而留下了精神深處彼此內(nèi)在的連接與融通。
在北島的心中,詩歌是屬于世界性的話語,足以超越民族界限的狹隘與逼仄,足以通達人類文明的整體格局和架構。誰能說“垮掉派”大師金斯堡的激情與夢想就不會與我們拷問靈魂自由和追念心魂飄蕩的現(xiàn)代詩性精神相通?今天重溫他的長詩《嚎叫》,劈頭蓋臉的頭一句,“我看見這一代精英被瘋狂毀掉”,就不禁油然升起感同身受的敬畏之心,現(xiàn)在是不是也可以說,被精致的利己主義毀掉的一代精英的面孔也已然開始出現(xiàn)在我們過于功利主義的時代面前?
真正的詩人是這個沉悶而浮華、喧囂而聒噪的塵俗世界的心靈警報器。艾倫是,施耐德也是。同為垮掉派,后者以環(huán)保主義的本色追求和清寂自守、高標逸韻的人生價值觀稱名于世。
北島引用施耐德給自己的學生上寫作課前的告誡:“別把寫作當成職業(yè),那最多只是張打獵許可證而已?!毖酝庵?,真正的詩歌狀態(tài)應該是野生的不羈,而非被日常性豢養(yǎng)的家禽樣態(tài)。施耐德的作品是內(nèi)斂的、自在的、醒覺的。他與中國古典的詩人寒山結下了不解之緣。他把寒山的詩翻譯成英語,從而讓更廣大的世界見證了東方式的沉靜通達的智慧。
從某種程度上,北島的出走和漫游,讓他在詩歌之外獲得了新的聲部、新的源泉。
在國外他依舊寫詩,但是平心而論,那些作品失去了原有的爆發(fā)力,盡管詩藝上更加飽滿、開放與成熟,但是已經(jīng)退去了從前那種激動人心的魔力?!对谔煅摹纷鳛橥斫睄u詩歌的結集,我從前讀到后,有一種一個偉大的詩人睡著了的錯覺和挫敗感。
相比之下,讀他的散文,還有關于詩歌翻譯方面的隨筆,卻覺得另一個北島重生了。代替從前銳利和鋒芒的是他的更加豁達、包容,還有不失時機的沉浸和舒展。
愛看他筆下的《帕斯》,在寫到有一年他們共同在斯德哥爾摩開會,兩位諾獎得主竟然也展開了交鋒,帕斯不滿布羅茨基發(fā)言時的武斷和傲慢,“也跟他嗆了幾句。帕斯的英文有限,時不時借助法文。讓我記住的是他的姿態(tài):像頭老獅子昂起頭?!?/p>
我覺得《藍房子》很像詩人由衷彈奏的鋼琴曲,兩位詩人四手聯(lián)彈,彈出了他們的靈動、敏銳和滄桑,彈出了歲月的無盡低回和惆悵,也彈出了良心與命運和歷史的渾然對接與交碰。整個行文,抑揚頓挫,盤旋交織,跌宕起伏,有深情的聚焦掃描,也有理智的剖析梳理,亦有靈性透視的淬煉和打磨,寫了托馬斯中風的苦澀,寫了北島和他共同交往的難忘瞬間,間或融入了關于人生、人性以及詩歌精神的耐心而細膩的玩味和捕捉。篇末的記錄充滿了探尋和哲理的氣息:“我跟托馬斯去采蘑菇。我們穿上長筒膠靴,笨拙得像登月的宇航員。走著走著,下起雨來,林中小路更加泥濘。托馬斯走在前頭,用小刀剜起蘑菇,擱嘴里嘗嘗,好的塞進口袋,壞的連忙吐掉,說‘有毒’。”
北島的表達詞輕意重,言近旨遠,托馬斯說的“有毒”,如果結合詩歌本性來看,當然會令人浮想聯(lián)翩。正如在《詩人之死》一文中,北島借著金斯堡去世一周年寫悼念文章之際,其實也反思了詩人的生和詩人的死。像金斯堡那種活法,由他引領的“垮掉派”詩人的活法,無疑是在用他們特立獨行的個性風格來反抗整個時代和歷史的掣肘與牽制,而當詩人辭別這個世界,多多少少還是會留下一點兒靈魂烙印的,即像北島所言:“詩人之死,并沒為這大地增加或減少什么,雖然他的墓碑有礙觀瞻,雖然他的書構成污染,雖然他的精神砂礫暗中影響著那龐大機器的正常運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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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在北島的出走和漂泊之間,他開始“遠離中心,脫離浮躁,讓生命真正沉潛下來”。流浪和漂泊之所以能構成一種散文語境,在于散文和漂泊有一種互文性的關系,用詩人自己的表述就是,“散文是在文字中的漂泊,而漂泊是地理與社會意義上的書寫”。
作為異鄉(xiāng)人,北島遠離故國故土,將自我沉入異域文明的角落縫隙,感受著聆聽著呼吸著西方主流文化和邊緣生態(tài)的林林總總,從而以一個真正他者的視野和角度、立場和位置來旁觀洞悉,進而介入滲透到多元精神的碰撞交流和融匯之中,形成了北島式的體驗、北島式的“明察暗訪”。
《失敗之書》里收錄的文字,有不少是寫旅居國外的中國知識分子和社會各個階層的人們的感遇、遭際和命運的,在如此雙向漂泊的同構和并置的語境里,北島發(fā)出了感同身受的心靈和鳴,發(fā)現(xiàn)了一個時代天涯漂流者共同的精神困境和詭譎復雜迷離的人生底色。
“那時我們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边@是《波蘭來客》里最廣為人知的書寫,許許多多人引證和印證這段話,來為理想主義激情的拋錨,來為世俗社會中人的靈性的失落,報以悲歌挽曲式的祭奠和悵惘。
《波蘭來客》里的老劉,應該說是在異國他鄉(xiāng)為命運擺布掙扎而無所適從的天涯漂流客們的縮影與寫照,甚至也是北島本人恓恓惶惶落寞可嘆的異域孤旅的存在寫真。老劉和北島在20世紀70年代就是朋友和知己,共同去過白洋淀、五臺山等地,到處游玩之余,兩個人的盤纏用光了,最后他們還是經(jīng)大同扒火車回的北京。多少年之后兩人又在異國他鄉(xiāng)相遇相逢,如果說老劉的美國夢破碎了,那么北島置身文明異域多元文化沖突碰撞對峙的格局里也同樣分身乏術,我覺得這才是他們身心漂泊的真相和真實意味的精神感召所在?!恫ㄌm來客》最后寫的是,老劉把大到蒸鍋小到姜蒜的物件都裝進一個大紙箱,準備返回波蘭,北島寫道:“在巴黎戴高樂國際機場,正當搬運工人倒騰那個大紙箱時,老劉縮在柱子后面,睡著了?!边@個在國內(nèi)入過獄、愛過文學,又想著在異國他鄉(xiāng)發(fā)財并衣錦還鄉(xiāng),其實用老劉自己的話來說叫“贖身”的人,就這么將他告別的身影定格在詩人文字的雕塑般的光影深處。
關于漂泊,北島的作品提供給我們的另一種解讀視角是奔赴回歸的向度和維度:文化的回歸和心靈的回歸。漂泊既然是失去個體身份歸屬感的流浪與放逐,無論有意還是無意中的,那么對回歸的渴望和努力,就構成了價值另一極的對撞的張力。
在《如果天空不死》里,北島寫了熊秉明先生——一個長期寄居法蘭西的通才——“對歷史人生的徹悟和關懷”,使得他心靈的腳步越走越遠,踏出了國界,遨游八荒四野,俯仰宇宙終極,但是其根其魂卻還在母國文明的脈息里駐足跳躍升騰。用北島的話說:“他骨子里有一種驕傲,中國文化的驕傲,這驕傲陪他遠行,也伴他回歸。”其實,北島也是這樣,身體漂泊海外,心的故鄉(xiāng)依舊在本土詩意精神的深處盤旋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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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鄉(xiāng)的天空飄落的到底還是故園的云,從萍蹤無定的跋涉里最后留下的腳印歸結起來依舊是中國式審美的信念、品格與精神。這從《失敗之書》一直承接延續(xù)到《青燈》《藍房子》的理念和內(nèi)涵,外在與形式,構成了鏈接北島散文之錨的岸。當我讀著他寫給高爾泰、馮亦代、胡金銓、蔡其矯等故舊師友的文字,就仿佛走進了這位天涯游子回航母國文明腹地的港灣,去看取他的精神沖浪,去回眸他的心系華夏性靈之魂的狂歌與曼舞。
《證人高爾泰》寫了這位歷經(jīng)苦難和折磨的美學巨匠,簡單白描,不加修飾,“高爾泰和我所見的中國知識分子都不一樣。他外表更像農(nóng)民,眼睛瞇縫著,臉色紅潤,總是帶著敦厚的笑容,好像望到了一年的好收成?!北睄u說“中國不缺苦難,缺的是關于苦難的藝術”。在他眼里,高爾泰的《尋找家園》稱得上是一本“把畢生的憤怒鑄成一個個漢字”的書。
至于抒情詩人蔡其矯,則通過《遠行——獻給蔡其矯》,獲得了某種勾魂攝魄般的寫照。讓我們對其有了新的認知、理解和發(fā)現(xiàn)。北島與蔡先生是忘年交,他們都是精神的浪游者、不安分的靈魂漂泊者。彼此的相知相惜相契,訴諸北島的文字,就有一種非此人不足以道出其生命幽隱的個中況味。
“只有愛與藝術,才會破解權力的因果鏈條……才會讓人心變得柔軟,復原萬物的質感,使靈魂自由青春永駐?!辈唐涑C愛著少女,愛著陽光和海浪,愛著大自然和自己詩里的江山歲月。在北島筆下,他像個老頑童,活出了人生和人性的斑斕曲線。這個騎著自行車總是愛逆行的人,這個愿意和同樣倔強耿直而又頑皮的老牛漢斗嘴的人,這個沉醉于和女孩子跳舞或者熱情地忘我地為她們拍照的人,這個在極端撕裂年代不惜為了捍衛(wèi)自己神圣的愛情而蹲大牢的人,這個在煤油燈下在寬闊的平原在情感的湍流中到處吟誦歌唱惠特曼《草葉集》的人……當我們讀著北島從美國印第安納州一個叫南彎的小鎮(zhèn)那漫天大雪里透露出來的充滿濃厚深情的文字,才懂得以他鄉(xiāng)客和見證人的雙重身份和命運互相交織著的書寫,讓北島對已經(jīng)辭世的老朋友蔡其矯的追悼,其實也是對中國詩性精神的深切感召、祭奠和神往。一個真正的旅人在異國他鄉(xiāng)對另一個真正的旅人的鐫刻和印證,仿佛爬上了歲月的額角,爬上了詩意蔥蘢的歷史的幽暗地段而發(fā)出微弱卻綿延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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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疑,旅人是游子,是過客,是文明的憑吊者,也是人生的歌哭者。無論是中國古典精神中寄寓的鄉(xiāng)愁羈旅之思,還是異域文化中出現(xiàn)的天涯漂泊的行走文學,“在路上”沉思、領會和見證,都足以為歷史和人性留存一份稀缺而難得的記憶。
漂流海外,孤身漫游,用母國語言記錄了生命中最難忘、最珍貴的人類共同的情感和命運,當然這里也有不同文化背景的隔閡、疏離與差異。不過,無論如何,如他在訪談錄中表明的,“游歷,中文是我惟一的行李”,的的確確,他用自己的母語豐富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營造了中國文學的另一種氣象。我沿用了林賢治的說法,將他的這類散發(fā)著個人個性魅力和內(nèi)在肌理光亮的散文稱為娓語體。當然北島的娓語自然不同于林語堂、周作人還有張中行一類人出之于閑散平淡幽趣的口吻和筆墨,相形之下,他寫得更為激烈、結實、沉郁、蒼涼,在風格上近乎中國古典詩詞中的辛稼軒,內(nèi)在的理路又和愛倫堡在《人·歲月·生活》中的寫作遙遙相接。
他寫巴黎,寫紐約,寫布拉格……那些城市里埋藏的詭譎、孟浪和黑色幽默,寫落魄人的生計,寫郁郁寡歡而又孤寂中互相尋找慰藉和理解的文人墨客,寫生的無盡的希望,也寫死的徒然的迷茫,更寫愛欲歡欣悲苦困頓中人的心靈的漂泊與求索……北島的記憶碾軋過生活的車轍,碾軋過命運的窮途,碾軋過歷史和文化的故道與新痕,也碾軋過漂泊的詩情和凌亂而又凌厲的漢字的孤絕的美!
“寫作往往是個借口,我坐在窗前發(fā)呆。松鼠從電線上走過,用大尾巴保持平衡。一棵柿子樹在遠處燃燒。前廊有個木搖椅,坐上,鐵鏈吱嘎作響。”(《搬家記》)
“一九九七年對蓋瑞是個壞年頭。艾倫的死對他是個沉重打擊;卡柔病情嚴重,夏天得到華盛頓做第二次手術。我們約好,待卡柔身體復原,我開車上山去他家做客。這是個很渺茫的承諾,但我們每個人都會珍藏它。這承諾已存在了四萬年?!保ā渡w瑞·施耐德》)
“記得年輕時讀普希金的詩:沒有幸福,只有自由與平靜。我一直沒弄懂。直到漂泊海外,加上歲月風霜,才體會到其真正含義。沒有幸福,只有自由與平靜?!保ā队螝v,中文是我惟一的行李》)
北島記錄了他的漂流,回味著他的夢,在故地和異域他鄉(xiāng),這位差不多用半輩子流浪承載了歲月和文化重托的孤獨的旅人,獲得了雙重精神意味的憑借、依托和確證。
“但愿呼我的名為旅人”,松尾芭蕉幾個世紀前的詩意憧憬、幻想和踐約,仿佛是昨天北島夢境的回聲,在他那踏踏實實張弛有度的腳印里,分明凝結著大地的風霜和遠去起伏的海的波浪。
【責任編輯】刁長昊
作者簡介:
劉恩波,評論家,供職于遼寧省文化藝術研究院。著有文論隨筆集《為了我們豐盈地生存》《捕捉》,長篇小說《十一月的雨》,詩歌作品集《一地霜月》等。曾獲第七屆遼寧文學獎、第三屆遼寧文藝評論獎、《中國詩人》二十五周年優(yōu)秀詩評家獎和《當代作家評論》2018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