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致朱自清先生
他撰寫過一篇有關(guān)江南的演講稿。
那還是在九一八事變前。
后來,他去了北平。
再后來,隨著西南聯(lián)大,又去了昆明。
那時,江南的倒影是破碎的,
但尚未潰散,就像夢中的揚(yáng)州。
小個子的民國文人,當(dāng)他用一篇散文,
攪動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山水再一次擁有了
波光瀲滟的韻律。
可是,這黑白影像中枯瘦的浮世繪,
越放大,身世感越模糊。
岸邊的落日,拉長了黃昏;
他像空間分泌的一尾鮮活之魚,
回溯或奔赴,都是為了抵達(dá)。
一如現(xiàn)在,能否找到那篇演講稿,
已不影響他對江南的看法。
一個世紀(jì)過去,他早已成為那個時代
經(jīng)典的背影。這個字佩弦的人,
當(dāng)我多次叩開他揚(yáng)州的故居,其實(shí),
是幻想在他散佚的江南中
找到一種匯入運(yùn)河的流淌方式……
離開了肉體,靈魂就……
離開了肉體,靈魂就走不遠(yuǎn)
就一搖三晃,仿佛喝高了
又像剛學(xué)步的雞雛兒
肉體可不是這樣。它總是獨(dú)自一個
瘋狂追逐那些誘惑它的事物
從不問靈魂在哪兒
也不管靈魂是否正渴求擁抱它
這就是人們到處看見肉體而稀少看見
靈魂的原因。——也即肉體為何易
衰朽而靈魂可以運(yùn)行至
久遠(yuǎn)之地的原因。
可是多少人忠于肉體而輕視靈魂啊
只因?yàn)槿怏w是實(shí)在的而
靈魂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嗎?
我觀察并研究我的肉體——
它激活我的感官但總是屏蔽我的感知
就像從眼里漫出的
一場霧。
多少次,我想撕去這肉體之霧
穿透物的表象
去看到靈魂的真相啊。
解甲歸田的父親
我的父親沒有了劍,
現(xiàn)在只有犁鏵。每晚,
他用砂紙打磨犁尖,像打磨著劍;
他的不適停留在犁鏵的彎曲處:
“都是鋼鐵所鑄,為何形狀的改變卻
帶來了新的對手?”
有時,陷入迷宮般的夏夜,
他看見殘?jiān)孪窳硗庖环N犁鏵,
從空中不停掉落,
仿佛只要伸手,就能接住。
像劍一樣,他把犁鏵深深插入土地。
古老的較量,賦予生命一種新的震顫。
田野翻滾著倒下,
落日像一只驚惶的兔子,
跑過群山。
可是,不死的土地,在倒下之處,
長出了成群的作物和果實(shí)。
——難道這就是戰(zhàn)利品?
他不敢確定……躬身,他把帶土的犁鏵,
搬到那片結(jié)滿石子的山坡……
現(xiàn)在,他依然愛用砂紙打磨犁尖,
就像打磨著一把老劍。
“美好的仗我繼續(xù)打著——”
他輕輕敲打犁鏵;——
鄉(xiāng)夜的寂靜有一種
神圣的肅穆,仿佛戰(zhàn)前的黎明。
隕石
坍塌于空氣四周的翅膀像一個插銷
突然松開了你的身體
于是你隕落——
一次又一次
掉進(jìn)世界多余的
卜卦中。
現(xiàn)在,咀嚼這些從乳白色氣味里
泄漏出的
多余的重量
你溺沉于心中爆炸的影像
慢慢羽化為一座寺廟
仿佛要在里面戴罪修行——
仿佛樹葉的懺悔里有一個落日小鎮(zhèn)
背負(fù)你閃閃發(fā)光的碎片
在我生命里飛舞
我因之擁有了一條免費(fèi)的
被命名為“彗星尾巴”的
夢游航線。
自畫像
我在我的一邊。眾人里不會找到我。
像一棵樹,我用枝葉清掃并
守護(hù)著身體的邊界。我的路在我自己身上;
我在我身上走了幾十年,
從未遇見他者。
防范我是多余的;
——我是我的疆域、中心和界碑,
我的世界從不與他人交叉。
我說著大眾語言,但意義往往是嶄新的,
相同的勞作,我會挖出不同的東西。
對我的戒備是明智的,
我抵抗著外界的入侵,仿佛殼里的蝸牛。
一個帝國從未如此拘囿又如此廣闊,
我建設(shè),同時又摧毀,
隱藏,同時又徹底暴露。
我永遠(yuǎn)在我的一邊。以一邊織造著四邊或
多邊。偶爾也有冒犯,
也有緊張的對峙和反抗……
——那是一只螞蟻突然遭遇了暴雨的
洗劫,一邊滾動著一邊用賁張的
鉗夾絞剪著泥水;——那是照壁上的燈,
被一只隱形之手端走,我的心
噴涌出了比世界還大的黑暗?!?/p>
然而我依然在我的一邊,像一個傷殘的
士兵,用失敗、悲苦和困惑,
編織著我的國土;任何擊打或
誘惑都不會使我投靠到另外的地方。
“一邊構(gòu)成了世界的一半?!薄?/p>
這是我高傲的墓志銘。風(fēng)吹來,
喧嘩的地方有我無盡的缺席。
之間
你和我隔著一個廣州的早晨
——啊“日出江花紅勝火”
一個早晨的距離,超過六小時的長度
隔開了我的心和身體
瓦解一只啞默的風(fēng)鈴是多么容易
只需傾斜空氣,使之流動
可是,要把正在綻放的曇花挪移到
翌日早晨,連上帝也無能為力
這就是我和你面對的困境和
時間的二手市場。
——現(xiàn)實(shí)并非夢境的驗(yàn)證碼
就像你,多年將我浸泡在暗室里,并未
使我顯影:我和非我依然共存于一體
也許距離是對的
只是抵達(dá)誤入了歧途
你的身體儲藏有那么多鳥鳴
當(dāng)我諦聽,它們就把雨水還原為一個
淡綠的早晨:枝條靜垂
氣球帶著閃爍的波浪飛升
——燕子回來了
它們用翅膀帶回的距離
灑落在田野上,悄悄爆出綠芽。
無處不在的大海,兼致Y·Y
當(dāng)我獲準(zhǔn)離開“大?!边@個詞
體內(nèi)的波浪突然沉寂下來
額頭像燈塔,從風(fēng)暴、霧、鹽粒的前沿
退隱到海洋博物館。
第一時間,我的愛人從山東發(fā)來賀電
可是她身上的海藻多么兇猛啊
隔了好幾個省份
依然像旗幟
抽打著我剛剛
逃離大海的心境——
我會接著被允諾離開“瘋狂”這個詞嗎?
我會接著被山頂上積雪的火絨點(diǎn)燃嗎?
因?yàn)楹髞?,?dāng)內(nèi)陸生活幾乎給我
重新置換了一副肺腑
我的愛人從山東帶來一座海
一座走動的海
一座哭泣的海
多么熟悉的深淵和波瀾啊——
——安靜的樹冠再次涌出潮汐……
她的動蕩是一座海
她的頭發(fā)披垂下來是一座海
她的懇求是一座?!?/p>
她用睡眠抱住我,懇求道——
船長,出航吧!
邀請
來,把花朵譜成樂曲
配之以山峰錯落的節(jié)奏
再隨著跌宕的流水,跳舞吧
跳舞吧。如果明天是一艘無法抵達(dá)的船
就讓今夜,成為我們
最后的舞池
就讓我們用頭發(fā)和聲音
攪拌著肢體語言
向這個世界說再見
——這是風(fēng)向它吹拂的事物告別
這是神停在空中,享受亞當(dāng)和夏娃的告別
這是我們的腳尖,滑向空中
成為我們曾仰望無數(shù)次的星星
在那邊,空氣彎下來
摹寫出我們的舞蹈
噢通心粉!你讓人通過而拒絕鏡子流通
你不能與之聯(lián)姻
我們的舞蹈
在花朵的小型劇場里首演。
秩序
一只鳥在樹枝間跳動,
每天都在那兒跳動;
有時鳴叫幾聲,有時仿佛不知該
跳到哪一枝,就以沉默,短暫回應(yīng)著
枝條上看不見的風(fēng)。
一只鳥在樹枝間跳動,
一年四季都在那兒跳動;
鳴叫時,像一粒音符跳向
另外一粒音符,而沉默的時候,
又像一個光斑正要躍往另一個光斑。
一只鳥在樹枝間跳動,
像無數(shù)音符和光斑在那兒跳動;
它似乎忘記了還有翅膀,
似乎跳動,就是它穿越于樹枝間的
最優(yōu)美、愜意的飛翔。
后來,樹伐走了,
鳥鳴全部轉(zhuǎn)化為靜默,
但我依然看見那只鳥在樹枝間跳動——
仿佛不在之鳥和不在的樹枝,
把樹冠編織成一個鳥籠,
掛在了無處不在的天空中……
外省生活
立下足后,空間比平時
要有禮貌得多?!嗤艿目臻g;
也許有一封遠(yuǎn)方來信,正顛躓在它長亭
短驛的呱呱叫聲中。
悲傷在流通過程中被耗損,
但依然足夠折磨人。
我曾被太陽的監(jiān)工長時盯視、看管,
連自身的陰影,也成為其呵斥的證據(jù)。
然而現(xiàn)在,當(dāng)我立下足后,
它滑落到我的身后,
比我矮了許多。
不過仍有困惑像回流的河水,
當(dāng)我彎腰取出河里的落日,一張酷似我的
驚恐之臉,布滿了旋渦。
寄生于尚未發(fā)芽的歸宿感,
我只是挖走了一個腐爛的樹蔸,
在里面布設(shè)下一顆雷霆;
我只是把粘在柵欄上的霧清除掉了,
給涂抹上春天的顏色;
我不過是往將熄的爐中植入了一?;穑?/p>
——在立下足后。
立下足后,生活穩(wěn)定下來,
但艱難依舊,
甚至更為艱難。
作者簡介:
張作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京山人,現(xiàn)居揚(yáng)州。主要作品有長詩《揚(yáng)州驪歌》《小城》《紙上宮殿》等,曾獲《詩刊》年度詩歌獎、首屆反克詩歌獎、首屆浙江詩歌雙年獎主獎。參加詩刊社第二十四屆“青春詩會”、散文詩雜志社第十六屆全國散文詩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