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叔
我不愛逛商場,偏愛逛山、逛廟、逛早市。每到一個城市,我一定會逛當(dāng)?shù)氐脑缡?,因為早市中可見城市風(fēng)土人情的細(xì)微處。
上海一個叫陳翔的朋友知道我有這個愛好,就稱我是“早市俠”,還說什么“云邊磅礴日才出,鍋內(nèi)氤氳湯正開。連枝鮮果猶帶露,一一無不待君來”。這個“君”,自然就是我。
西安的早市,我家周邊的已被我逛了個七七八八。只要不熬夜,早起逛逛早市真是妙事一樁。睡飽覺了,人清清爽爽的,晨曦初上,市場熙攘,這份熱鬧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筐子里的青菜帶著露水,李子掛著白霜,故意捏開西紅柿讓人看起沙的內(nèi)瓤,藕像佳人臂,三角起棱的大粽子在清水里浸著,玻璃瓶里的土蜂蜜色如琥珀……即使不買,隨便瞅瞅都是好的。
早市上不光有賣菜、賣水果、賣小吃的,還有賣衣服、賣雞毛撣子、賣十三香、賣舊書的,還能見著收二手物品、修沙發(fā)和床墊、磨菜刀的……
一些商場里買不到的東西,這里有。比如火柴、白蟻藥、高壓鍋的配件,還有小孩玩的雞毛毽子和橡皮筋,做針線活兒時用的頂針、繡繃什么的。
待到清明、冬至祭祖時,賣白蠟的小販將攤位擺在早市的僻靜處,不吆喝,安靜得常會讓不留神的路人踩了攤子。踩了就踩了,他們也不聲張,繼續(xù)靜悄悄地待著。
早市上的各色人等俱是五官生動。我覺得早市上的人都像夏日雨后荷葉上的水珠,又亮又活。
說到荷了。小南門的早市上真有一個拉架子車賣荷花的,從鄉(xiāng)下拉進(jìn)城,就在城墻腳賣。遇上了,我就買幾枝未開的荷苞拿回家插在瓶子里,只要加半碗水,隔天就開花了,那么碩大。秋天,他又賣蓮蓬。我不耐煩剝蓮子吃,嫌苦,便買了蓮蓬插進(jìn)花瓶,枯了也好看。
我愛吃洋芋,媳婦愛吃苦瓜,閨女愛吃肉。這些東西早市上都有。除了瞎逛和買菜,我去早市常常是為了解饞,因為很多小吃只有早市上才有,比如蜜棗甑糕、油條、水煎包……
早市上,熱油茶很受歡迎。油茶是西安的傳統(tǒng)小吃,將面粉、杏仁、芝麻加花椒粉用清油炒熟,加水熬成糊狀,香味直往鼻子里鉆。有些店家的油茶里還放了牛骨髓,更香。滾燙的油茶放在大銅壺里,銅壺穿著大襖,保溫。店家倒油茶的架勢很好看,壺嘴一上一下,“鳳凰三點頭”,碗外一滴不灑。一大早喝一碗熱乎乎的油茶,暖胃又暖身。
我最常去的早市在朱雀路老客運(yùn)站附近,那里有家賣攪團(tuán)的。陜西諺語說:“攪團(tuán)要好,七十二攪。”平常做攪團(tuán)都是拿著搟面杖在一鍋冒著氣泡的面漿里攪。這家店則是精壯小伙子拿著個電器,上有帶著葉片的鉆頭,伸到鍋里,“嘟嘟嘟”,好似哪吒三太子轉(zhuǎn)起了風(fēng)火輪。
冬天吃熱攪團(tuán),夏天則適宜吃攪團(tuán)魚魚。外地人見了這工藝品般的小魚兒,不禁疑惑這是如何做出來的。西安人憨厚卻也不乏幽默,會一本正經(jīng)地說:“純手工,巧媳婦一個一個捏出來的?!?/p>
小魚兒很好做,將熱攪團(tuán)趁熱倒入有孔的葫蘆瓢里,下接一盆涼水,一個個攪團(tuán)魚魚就如魚歸大海,沉到盆中。
《開元天寶遺事》記載:“貴妃至夏苦熱,常有肺渴,每日含一玉魚兒于口中,蓋藉其涼津沃肺也?!痹蹅兝习傩諞]有玉,就吃涼魚魚,呼嚕呼嚕喝上一碗,小魚兒在肚子里游來游去,遂暑熱盡去,腋下生風(fēng)。
當(dāng)然,早市備受歡迎,主要還是因為物美價廉。老百姓過日子,就是圖個實惠。夏天一大早,趁暑氣沒有上來,涼涼快快地,我就去早市買水果,再捎上兩斤醪糟、三張涼皮回家吃,兩手拎不動了才罷休。
在早市買的東西多了就難免會粗心大意,把一些付過錢的東西落在攤子上。一根蔥、兩頭蒜的也就算了,有時候落下一條魚、兩斤肉,我就會心疼。想要回去取,奈何早市散得早,保潔工人一打掃地面,早市連個尾巴都沒有了,仿佛之前熱火朝天的景象根本就不存在。
早市上的招牌也很有意思。有的鄭重其事,用宣紙工工整整地寫了,整整齊齊貼在木板上,是很好的書法作品;有的就很隨意了,用記號筆在泡沫箱的蓋子上鬼畫符,也蠻有趣味的。
電子城市場有個賣梨的,拉著一大卡車?yán)?,車上有個“彬州酥梨”的牌子,那幾個字又樸又穩(wěn),一看就是臨了《張猛龍碑》的。買梨時我忍不住問牌子上的字是誰寫的,老板說是他媳婦寫的,一臉的驕傲。
有次買菜,看見有家賣蒜苗的掛了個“露天蒜苗美美上市”的牌子。轉(zhuǎn)了一圈,又看見一個“精品南瓜面太太”,很是相映成趣。這“美美”和“太太”都是西安方言,形容程度之深。秦人愛用疊詞,有童謠為證:“羅羅面面,油饃串串,蜂蜜罐罐,我娃是個福蛋蛋?!?/p>
有一天,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某攤位上的牌子有“香菱現(xiàn)場脫皮”幾個字。我心一驚,憐香惜玉起來,馬上想到《紅樓夢》里的那個香菱了。走近才知道,這“香菱”原來是核桃的一個品種。剛下樹,帶青皮的,可以現(xiàn)場去皮。我啞然失笑。
有個賣甘蔗的攤位,牌子上寫的是“老品種甘蔗,從頭甜到腳”。我愛這句“從頭甜到腳”,就買了一根,讓老板給我削皮。老板一邊運(yùn)刀如飛,一邊口若懸河,講晉朝有個姓顧的人吃甘蔗從來都是從頭朝腳吃。原來甘蔗根比梢甜,這樣吃,越吃越甜,漸入佳境。成語“漸入佳境”就是這么流傳下來的。
我聽了很是佩服。西安的小商販里確實藏龍臥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