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特特
我的奶奶名叫楊華英,1933年6月生,去年的冬至日辭世,虛歲89歲。殯儀館來人接她走,用的紅色袋子,他們說,是喜喪。
奶奶的爸爸是烈士,生前是名小學教師。他參與了一次武裝起義,起義失敗,他被抓、被槍斃。奶奶的媽媽挺著大肚子和丈夫的幾個學生帶著一床破席去刑場收尸。40天后,奶奶出生了。奶奶的媽媽很快改嫁,奶奶被留在她姥姥家。她的姥姥家開中藥鋪,她有八九個表哥,大人們看她身世可憐,都寵著她。可資源緊缺的年代,什么都需要爭奪,她便養(yǎng)成了彪悍、潑辣的性格。
她彪悍、潑辣到什么地步呢?奶奶十三四歲時被送去阜陽一個開米行的人家做童養(yǎng)媳。別人做童養(yǎng)媳受氣,奶奶不但沒受氣,18歲快要圓房時,她聽說我國第一部婚姻法頒布,便去了趟阜陽縣城,打聽清楚后回去一番爭辯,成為阜陽地區(qū)第一個成功離婚的新女性。
1951年,奶奶遇到爺爺。爺爺?shù)那捌藓蛢蓚€孩子因病因災(zāi)都沒了,爺爺大受刺激,離開山東來到安徽。他一生在郵電系統(tǒng)工作,走南闖北架電話線、建電話局。介紹人普通話不行,說我爺爺是“線務(wù)員”,我奶奶聽成“縣委員”。性子強、心氣高的奶奶嫁后,發(fā)現(xiàn)聽錯了,可生米煮成熟飯,只能拿碗裝著吃。爺爺一輩子覺得虧欠奶奶,凡事讓著她,歸根到底,因為那個口音誤會。
1952年我爸出生;1954年二叔出生;1962年三叔出生。他們一家跟著電話線、電話局從阜陽到壽縣到六安再到合肥。
我偶爾會想奶奶生錯了年代,想她參加武裝起義的烈士父親,將激進的性格刻在她的基因里。她如果生得早一點兒,也許能上前線,成民族英雄,做女將軍;生得晚一點兒,也許能下海,成弄潮兒,做女企業(yè)家。她生得不早不晚,只是個工人家屬,職業(yè)生涯僅在電話局、街道、廢品收購站度過。她打過雜,做過話務(wù)員、辦事員,離職的原因,有的是生育,有的是人際關(guān)系。
20世紀90年代的一天,我在看電視,屏幕中出現(xiàn)黑白紀錄片的經(jīng)典鏡頭。奶奶指著一位開國元帥對我說:“我當年要是去參軍,就會在他身邊工作?!?/p>
我大驚,但奶奶自信滿滿,她想讓我相信,在“如果不”的人生模擬中,她可以做得到。
“如果不”并沒有發(fā)生。真實的人生中,奶奶的高光時刻都和敢說、會說有關(guān)。她津津樂道于集體相親時,在座好幾位姑娘,只有她站起來落落大方地介紹自己,其他人只是害羞地搓衣角。雖然那次相親,她的結(jié)果是把“線務(wù)員”聽成“縣委員”。她不止一次提過在街道工作時,要拆違章建筑,和人對峙、吵架,她能把人說得啞口無言。
我5歲時被一個幼兒園老師無故打罵,堅決不去上學。奶奶了解情況后,帶著我,在學校辦公室搬把椅子等老師來。我平生頭一次見識到什么叫慷慨激昂,什么是連珠炮似的排比句。圍觀者眾,年輕老師瞬間花容失色、涕淚橫飛。
奶奶彪悍、潑辣、好強、口才好,她去維權(quán)沒有不贏的,她把用來維權(quán)的態(tài)度帶回家,沒有人是她的對手。她的每個孩子都和她爭執(zhí)過,只有爺爺讓著她。她后來住院的時候,同屋的病友、護理人員也都怕她。
我去醫(yī)院看她時,她能說清每個病床的每個病人及家屬的八卦,仿佛給她一塊碎片,她能還你一整幅拼圖;給她一個細節(jié),她能還你一部長篇小說。她說八卦、編故事時,饒有興趣、繪聲繪色。多年后,我參加一個活動被拍下視頻,事后看那視頻中的我,講故事時的表情和奶奶一模一樣。
奶奶會炸麻葉,逢年過節(jié)做各種丸子。在我眼中,綠豆丸子、紅薯丸子、糯米丸子沒啥區(qū)別。她會蒸小兔子模樣的饅頭、包子,我小時候曾一口吃掉饅頭上的兔耳朵。她買了炸雞粉給我們做炸雞腿,卻總混上些面粉,為了節(jié)省。她吃點心要吃甜的,吃肉必須有肥的。她后來迷上方便面,口味越來越重,每吃必拉肚子,拉肚子就會被護工嘮叨,好在失禁的日子并沒有太久。
她太強了,強到我覺得她能活到100歲。她的親人、朋友、鄰居、同事都不在了,而她精神矍鑠、口才仍佳,既能說古又關(guān)心時事。清醒時,電視一直開著,她只看新聞和法制頻道,說起國家新政、明星軼事不比我知道的少。她還是那么激進,骨子里帶著戾氣。因為年老,戾氣也變得可笑。
她的戾氣只在兒孫面前漸漸消融。連炸雞粉都不舍得放全的她,在我讀大學非年非節(jié)的時候,卻單獨給我紅包,還常常努著嘴貼在剛洗出來的重孫子、重孫女的照片上親。
去年11月奶奶摔了一跤,之后臥床不起,不能吃飯,只能鼻飼,吸食物時嗆到了,引起肺部感染。12月的一天,我在家庭群里看見叔叔發(fā)的視頻,奶奶白發(fā)稀疏,臉上的老年斑明顯,搶救過來了,還能正常說話?!拔乙睾戏蕟幔俊蔽覇?。家人通通表示不用,奶奶好得很?!罢娴臎]事嗎?”我問堂妹?!皼]事,我剛?cè)タ催^?!碧妹每隙ǖ卣f。
我把孩子送去練棒球,我在旁邊的小公園散步,陽光燦爛,一點兒不像冬日,樹葉的綠有好幾種,花兒的紅有好幾層。我穿著高跟鞋,仍一圈圈走,不為別的,為視頻中她的樣子,讓我意識到再強的人最終都會躺在床上,我要趁能走、能行時多走會兒。
沒過幾天,冬至日,我接到我媽的電話:“你奶奶走了。早上吃了一碗稀飯,很正常,下午兩點半昏迷,再也沒有醒來?!?/p>
奶奶虛歲89歲了,是喜喪??墒沁@么有勁兒的人怎么沒活到100歲呢?堂妹說,她趕在殯儀館拿紅袋子裝走奶奶前到的,她磕了個頭。我沒有見到她最后一面,事實上我們誰都沒有見到她最后一面。聽說她最后一句話是:“我想回家,我有家?!彼鲁鲎詈笠豢陂L氣時,只有護工在她身邊。
所有過去的事和爭吵,此時大家都發(fā)誓不再提起。我奶奶,一生沒虧待自己,吃過,喝過,瀟灑過,彪悍過,激烈地過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