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余浮的江湖

      2022-05-19 02:07:00王光龍
      小說林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水藻魚鷹蘆花

      沒有下過水,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識水性?

      水命

      牽牛河呈葫蘆形,葫蘆口源源不斷地吸收著上游來的分汊水,葫蘆底卻和長江相連,一葫蘆的水沒有兜住,全都經(jīng)過牽牛河流到長江里去了。余浮把船停在牽牛河畔,船像一枚發(fā)霉的秋葉漂在水面,船頭的竹篙上站著兩只魚鷹,像兩頂破氈帽。余浮嘴巴干癟,儼然兩塊曬干的菜瓜片,他輕輕吸了幾口發(fā)黃的銅嘴煙斗。夕陽血染江面般,各類貨船、客船把江面犁出道道褶皺,像鯊魚聞到血腥味一樣不斷來回穿梭。

      在船上生活了大半生,唯有此時是余浮最閑適的時候。也只有在此時,他的腦海里才會閃現(xiàn)父親余存海的話:是魚就要生活在水里,上了岸能活嗎?這是命,是水命。對,水命,漁夫和那些水里的魚不正相似嗎,離開水還能存活嗎?這也是漁夫的命,是水命。余存海當年給他起名字,也是沖著和“漁夫”的諧音,也許當時余存海就想著余浮注定要生活在水上。余浮并沒有宿命觀,他也曾掙扎地想過要離開這片水域,過著雙腳沾著土地的生活。只是多年的水上生活改變了他,他經(jīng)常夢見自己不是用鼻子而是用腮在呼吸,全身長著鱗片,在牽牛河里游弋。但是,自從兒子余凌西裝革履地踏上他的小船,讓他搬到岸上去居住時,余浮對這片水域就越發(fā)地疼愛,仿佛是面對當年剛剛出生的余凌。那細嫩的皮膚,無邪的面孔,咿呀學語,你卻永遠聽不懂他在說些什么。當年余浮第一次抱著余凌的時候,是那樣的手足無措,生怕自己粗糙的皮膚刺痛了他。如今,他的這種“生怕”又涌現(xiàn)了出來,像是誰突然用棍子攪動了池塘,從池底不斷冒出陳年的水泡。不過現(xiàn)在不是對已經(jīng)發(fā)福的兒子余凌,而是對眼前的江水和這條船。他不懂為什么要漁民上岸,漁民不生活在水上,還能生活在岸上嗎?生活在岸上還能叫漁民嗎?余浮想不通,余凌說的那些對上岸漁民的安置政策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他沒有留余凌吃飯,而是轉(zhuǎn)身找他的煙斗,一個人對著魚鷹抽煙,魚鷹撲棱著翅膀,像是一個伸手想要被擁抱的孩子。余凌走了,可是余浮相信他還是會再來的。余浮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心思再捕魚,魚鷹叼上來的幾條魚,他留一條下菜外,其余又放回到水里?,F(xiàn)在,余浮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船頭,看著水草,看著江面,修補修補這條陪了他三十多年的船。晚上,往往在濤聲和汽笛聲里安睡的他現(xiàn)在卻經(jīng)常難眠,人越老越睡得少,大半生已過,剩下的日子卻越愛回憶,老了記憶反而更加清晰起來。

      余浮記得來牽牛河之前,他和父親余存海在牽牛河上游的斛峽擺渡,那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事情了。斛峽是一道寬四十余米的河谷,像大地皮膚上一道深深的刀疤橫在夕柳鎮(zhèn)和水月灣之間。余存海動用了全部家當購買了一條小船,在河谷兩岸打樁拉了一根粗繩,套上索,就把船像搖籃一樣掛在繩索上,為來往兩岸的人擺渡。斛峽的水勢洶涌,水像碎冰一樣砸過來,小船被砸得搖搖晃晃,幾乎要被河水拽到下游去了,余存海緊緊地拉住繩索,用手把船一點點地移到對岸去。每個坐船的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兒。過了岸,往余存海的破草帽里扔幾個小錢,沒錢的就隨手扔幾棵白菜、土豆和玉米之類的,余存海也不計較。余浮見過父親的手,粗壯得像一節(jié)樹樁,手掌卻像一塊摔碎的瓦片,到處都是傷痕,那是被麻繩勒出的,尤其是在河水兇猛的時候,繩子受力,像一根緊繃的弦,小船仿佛就要被射出去,但是每次都被余存海的這雙手拉了回來。可是,余浮也聽余存海說過,他的這雙手也曾握過筆、摸過書,不過這還是在上海的時候。上海在哪里呢?那是余浮出生的地方,他對這個世界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就和父親來到了水月灣,他沒有見過母親,也沒有見過上海的模樣,現(xiàn)在他只知道上海是個很大的地方,比夕柳鎮(zhèn)還大。父親沒有說為什么他們不待在上海,反而跑到這里來拉船。余浮問了好幾次,余存海只說那是組織的安排,既然是組織的安排那就是對的。余浮再問,我們還能回去嗎?余存海沉默了許久,說,等組織的安排吧。余浮也就不再問了。他從懂事起就在斛峽岸邊看著父親把船像拉著一頭倔強的牛一樣來來回回,他的世界只有斛峽那么大,頂多再加上一個水月灣和還沒有去過的夕柳鎮(zhèn)。

      一次,余浮偷偷地跑到船上去,余存海在船行到水中央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了他,就讓他下去。余浮看看洶涌的河水,怯怯地問:“下水里?”余存海尷尬地笑了笑,說:“拉緊了,要不然你個小崽子就要給龍王爺做女婿了?!庇啻婧kp手緊緊拉住繩索,梅雨時節(jié)河水暴漲、混沌,像一萬匹棕色馬沖過來。余浮的小手沒有抓住,一個翻身掉到了水里。余存海發(fā)現(xiàn)后,一邊喊,浮娃浮娃,一邊把船靠岸,然后,一個猛子就扎進了水里??墒撬畡萏停啻婧W约阂部刂撇涣怂?,好在岸上也有會水的路人,大家齊心把余浮救了上來。余浮吐了一肚子的水,嗆住了,擦了點兒皮。路人驚嘆道,這娃命真大,水這么急,兩岸的石頭像豁了口的大菜刀一樣,一般人早就沒命了。余存海也嘆道,浮娃是水命啊。自此,他覺得該做點兒什么了,他就帶著余浮學游水,在岸邊生活的人不會水,出事是遲早的事。余浮并沒有因為落水而造成心理陰影,他悟性又高,已經(jīng)能在門口的池塘里像泥鰍一樣游個來回。只是,余存海一般不讓他上船,更不讓他單獨過斛峽。

      斛峽里水急,魚也多。余存海每天擺渡回來都能帶幾條魚下菜,多打的魚他就拿到夕柳鎮(zhèn)上去賣,換回油鹽和一些生活用品。有一次余浮趁余存海去鎮(zhèn)上賣魚的時候偷偷劃著小船,像是騎著一條桀驁的魚,野性又帶著刺激的征服感,他開始喜歡上這種感覺。玩累了他把船放在岸邊,準備上岸,可是他一踏上陸地就感到眩暈,他沒有暈過船,站在平穩(wěn)的土地上卻感覺頭暈目眩,既而想吐,他那時才明白了父親余存海的那句話:這是命,水命。

      岸上的生物

      余浮最終還是走上了岸。余存海一手拎著網(wǎng)兜,兜里有幾條活蹦亂跳的銀白色斛峽的大魚,另一只手拉著余浮,朝著夕柳鎮(zhèn)走去。

      余存海是要把余浮送到好友凌守拙的學堂里,跟著他念書。也正是那時,余浮第一次見到父親口里經(jīng)常說的他上海的同學,如今夕柳鎮(zhèn)學堂的教師凌守拙。凌守拙個頭高,差不多可以頂著上門框;尖瘦的臉,蒼白;眉毛像兩片黑色雞毛,向著兩鬢提上去;眼睛細小,像是對著太陽光一樣瞇著,倒是嘴巴上亂糟糟的胡茬兒,頗有醉后草書的味道,和下巴的細碎羊角胡須相得益彰。凌守拙嘴角叼著半截卷煙,時不時地吸兩口,見人打招呼也不取下來,黏在唇上,隨著下唇一上一下。

      凌守拙站在門口,不問來客,先接過網(wǎng)兜,瞥了一眼里面的魚。

      “魚,肥啊?!?/p>

      “嗯,該肥的時候自然肥?!庇啻婧=舆^話。

      大家坐定,余浮環(huán)顧四周,三間草屋,收拾得干凈,正屋掛著一幅狂草:守拙歸園田。余浮害怕眼前的凌守拙,緊靠著余存海的大腿,像是一只躲閃的羔羊。

      余存海把來由說了一下。凌守拙看了一眼余浮,問:“你叫余???”

      余浮輕輕地點了點頭。

      “以后就跟著我吧。”凌守拙把煙取下來,說,“念點兒書也是好事。”

      “浮娃,給凌老師磕一個頭吧。”余存海把余浮拉了出來。

      余浮往地上狠狠地磕了一個響頭。余存海和凌守拙默契地哈哈大笑。

      從此,余浮就跟著凌守拙念書,凌守拙教國文,也教些畫畫之類的。有時,凌守拙讓余浮把一個用油紙包的嚴實得像磚頭一樣的包裹交給余存海,并告訴余浮千萬不要給別人看。余浮點點頭,把包裹裝進軍綠色的布包里。每次余存海一拿到包裹就先洗干凈雙手,然后高興地拿到屋子里。余浮餓了,父親還沒有出來做飯,余浮就敲著門,只聽余存海說:“等下就來,馬上就做飯?!钡攘嗽S久,余浮只好把中午的剩飯泡著將就著吃了幾口。

      余浮一直對凌守拙的那個包裹充滿好奇,有一天趁余存海外出,他偷偷地打開,是幾本厚厚的書,封面上是一行歪歪扭扭的蝌蚪一樣的字母。余浮端詳之際,身后不知何時突然出現(xiàn)的余存海拿過書本,說:“看不懂吧?”余浮很窘迫和害怕。

      “想看不?我可以教你看,不過你不能告訴別人?!?/p>

      余浮點點頭。

      從那時起,余浮才知道父親余存海竟然會德語和一點兒俄文,他也知道在斛峽之外有水月灣,水月灣之外有夕柳鎮(zhèn),而夕柳鎮(zhèn)僅僅只是中國一個微不足道的鎮(zhèn),地圖上都標不出來,而他眼前看到的書卻是從蘇聯(lián)那里傳過來的,那是和中國毗鄰的一個大國。

      凌守拙知道余存海把書給余浮看了,也不生氣,反而在平時課文之外教余浮一些俄文和世界歷史。在余浮上學之前,每隔幾天都是余存海去凌守拙家里,聊天吃茶,這是余存海最閑適的時光。如今,凌守拙每個月都會來到余存海的家,和余存海在小方桌上喝酒、聊文學、談中外時局。余浮從那時起才知道凌守拙在上海的家里還有一個多病的妻子和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兒。余浮手撐著頭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手一滑,一個激靈醒了,看見他們兩個人還在聊天,桌子上杯盤狼藉。有一次,余浮還看見凌守拙紅著眼,好像是哭過一樣。余存海把幾張紙折放好,裝回信封里,退給凌守拙,安慰了幾句,又繼續(xù)喝酒。無論喝得多晚,凌守拙從來不在余存海家過夜,即便是雞都叫了幾遍,余存海也用船把凌守拙擺渡到對岸的夕柳鎮(zhèn),然后各自回家睡覺。

      在夕柳鎮(zhèn)的日子里,余浮每天上完課之后總是一個人回到斛峽,坐上余存海的船到水月灣。斛峽位于秦嶺淮河以南,是牽牛河的一個支流,下游和長江相接,即使到了冬天,也不結(jié)冰,仍舊細細流淌著。坐在船上的余浮能夠感受到河水的暖度,就像凌守拙在余浮懂得一個他講解的知識點之后嘴角露出的一絲微笑。

      又是一年,熱鬧的夏季即將過去,秋種正如火如荼地開展著。也就是在這個夏末,余浮見到了連海平。連海平的父親連闊在鎮(zhèn)上公廁挑大糞,當初連闊帶著連海平來到凌守拙家門口,連大門都不敢進,站在門口畏畏縮縮地乞求凌守拙能夠讓連海平跟在班上念書。凌守拙看了看連海平,覺得連海平的年齡差不多都可以上高中了。連海平不僅年齡大,而且相貌平平。連海平小時候拿著連闊的糞勺子玩耍,一不小心戳到眉梢上,鮮血直流,左邊的眉毛斷裂成兩半,凌守拙不想要這個插班生。連闊就拉著連海平跪在地上給凌守拙磕頭,說娃不能像他爹一樣一輩子沒有出息,不能再讓他挑大糞了。凌守拙拗不過,只好收下了連海平。

      連海平年齡大,不擅言談,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教室后排角落里,穿著一套不知他從哪里弄來的舊軍裝,衣服太大,上衣的一大半被塞進褲腰里,褲腳折了又折綁在腿上,系著一根麻繩褲帶,走起路來像只被閹了的公雞。余浮和連海平做了兩年同學,幾乎沒有正面說過話。不過,隨著連闊調(diào)到鎮(zhèn)上看管糧庫,連海平在教室里嗓門就大了起來,經(jīng)常和人爭吵得面紅耳赤,斷眉也扭成了三條。連闊褲襠里吊著一小串鑰匙,叮叮當當?shù)模咴谙α?zhèn)上,比他當年的大糞車還招搖。

      凌守拙還是一如既往地來找余存海喝酒,凌守拙每次來也不空手,從鎮(zhèn)上帶點花生米或者半個豬耳朵之類的下酒菜。

      “有音信嗎?”凌守拙問。

      “難啊,感覺我要在斛峽里拉一輩子的船咯。”余存海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

      凌守拙沒有接話,狠狠地抿了一小口酒,仿佛要把酒盅啃碎。

      “別急,你這不是還有書教嗎?比我輕松。”余存海打趣道。

      “你和連闊熟嗎?”凌守拙突然問。

      “那個挑大糞的?聽說現(xiàn)在可神氣了,掌管著一方糧庫,那可是肥差啊。以前過河,還一口‘余哥,余哥’地喊著,現(xiàn)在呀,頭昂得比那岸上的狗尾草還高?!庇啻婧?嘈χ?,“你問他干嗎?他兒子不是你學生嗎?”

      “沒事,問問而已?!?/p>

      兩人一喝又是一夜。

      如果不是凌守拙的堅持,余浮可能和其他同學一樣,輟學了。書中沒有黃金屋,更加沒有顏如玉,連肚子都吃不飽,還能蓋上房,娶到媳婦?但是,余浮只能上半天學,剩下的半天去斛峽替余存海擺渡。因為余存海的一條胳膊斷了。

      在一個暴風雨的下午,余浮的眼皮一直在跳,教室里稀稀疏疏地只剩下幾個學生,像是凌守拙那幾根稀稀拉拉的胡茬兒。外面的風雨把教室的破舊大門撞開了,一陣狂風夾雜著泥土的雨水沖了進來,教室頓時被洗劫一番。凌守拙只能放下課本,把大家從《莊子》的蝴蝶夢中拉了出來。學堂提前放學了,余浮心里忐忑不安,冒著大雨往家里跑。

      雨水瓢潑,像是針扎在身上,辣椒水滴進眼里。快到斛峽的時候,余浮模模糊糊地看見遠方一團灰色的影子向著自己移動。兩個人抬著余存海,余存海的身上被繩索捆綁,左手耷拉著,像是被砍斷的樹枝,一直在滴血。余浮忘記了哭,就跟著人們送余存海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去。

      余存海的左胳膊斷了。據(jù)過河的村民回憶,下午的暴風雨異常詭譎,斛峽更是風起浪涌,余存海想著接完最后一批過河的人,就回家。就在余存海把小船拉到河中央的時候,一個浪頭打了過來,雨水讓繩索更加緊繃,狂風不斷撞擊著小船,固定在岸上的木樁被拔了起來,小船瞬間成了一片激流中的樹葉,余存海死死抓住繩索,卻拗不過巨大的沖擊力,也被甩了出去。在村民找到余存海的時候,他的身上已經(jīng)鮮血淋漓,雙手都是被繩索勒出的血痕。余存海的半生積蓄都交給了醫(yī)院,卻仍舊挽救不了他的左胳膊。凌守拙墊付了剩下的醫(yī)藥費,找了輛板車,把余存海拉回了家。

      余存海躺在床上,每日盯著房頂,看著那只在房梁上筑巢的喜鵲。凌守拙陪了余存海幾天,還是要回到學堂去。余浮只能上半天課,另外半天去擺渡。一個少年,瘦弱的身體根本就拉不動那笨重的繩索,而且這條斛峽是水月灣和夕柳鎮(zhèn)之間的重要通道,早就有人惦記著。

      “余存海廢了,余浮還是個毛頭小子,這位置該讓出來?!边B闊的理由讓人找不到反駁的理由,連家的親戚頂替了余存海的位置,從此過河只收錢。

      余浮下課回到家,看到余存海躺在地上,撐船的那根竹篙擺在身邊,房梁上的那個喜鵲巢也被捅落下來,樹枝、羽毛和鳥屎掉了一地。

      “浮娃,我廢了??!”余浮聽到余存海的嘶吼是從胸腔里破裂而出,夾雜著哭腔。

      “大,有我呢,有浮娃呢。”余浮抱著余存海,哭作一團。

      沒有了生活來源,余存海整日愁容滿面,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斛峽邊發(fā)呆。路過的村民剛開始還和他打招呼,看他愛搭不理的,也就不再理他,只是偷偷地告訴余浮,讓他多看著余存海,以防他跳河。

      擔心余存海的可不只是余浮,凌守拙拿出已經(jīng)不多的積蓄接濟余存海一家,他現(xiàn)在帶來的不再是酒,而是油米之類的生活日用品。

      “總這樣不是辦法,上海那邊還靠你寄錢回去呢。”余存海心有不安。

      “沒事,那邊我會想辦法的。”余浮發(fā)現(xiàn)凌守拙的胡茬兒幾乎白盡了,煙也不抽了。

      余存海雖然只有一只手,但是他并不想一直靠凌守拙救濟,而且余浮還未成年,他不能就此消沉下去。余存海只會撐船,水里的事情他知道,岸上的事情他卻不甚明了。凌守拙知道了余存海的想法,就去找了連闊。

      “你沒事找他干嗎?”余存海有些生氣。

      “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挑大糞的連闊了?!绷枋刈镜脑捓镉行o奈。

      余存海得到了一個砸玉米棒子的工作,這個工作多是女同志做的事情,而且根本就沒有求連闊的必要。余存海想到凌守拙損失了幾包煙給那個挑大糞的,就越想越有氣,但是又想到能讓余浮的碗里有些油水,他就使勁揮動右手,狠狠地在玉米棒子上出力。

      凌守拙的工作丟了,這是余存海在一個星期后才得到的消息。那時候的他剛剛適應了田地里的工作,對土地蒸發(fā)的氣息漸漸熟悉起來。對于凌守拙的事情,他是通過余浮知道的。

      “學校讓我們帶著鐵鍬、糞兜去挖山洞?!庇喔≌f。

      “這和凌老師教書有什么關(guān)系?”

      “凌老師說學生就應該念書,不讓大家去。連海平上去給了凌老師一巴掌,帶著同學們出去了?!庇喔〉椭^說。

      “亂了,亂了,這哪有一點兒學生的樣子?”余存海氣憤地說。

      余存海讓余浮去把凌守拙請來。凌守拙在天黑的時候才到,他的頭發(fā)凌亂,眼角青紫,似乎被人打了一樣。

      “別和連海平一般見識了?!庇啻婧U泻袅枋刈咀隆?/p>

      “也怪我,他扇了我一巴掌,我罵了他一句‘挑大糞的兒子’?!?/p>

      “他本來就是,你說出來也無可厚非?!?/p>

      “他老子連闊可不愿意了,告到了學校,我的工作丟了。昨晚還有人朝我臥室扔石頭,不知道是不是連海平那個兔崽子干的。”凌守拙有些氣憤。

      “別想了,喝酒喝酒?!?/p>

      “好啊,我都差不多忘了這酒的滋味了?!绷枋刈倔@喜道。

      “那你日后怎么辦?”

      “走一步算一步,總會有辦法的?!绷枋刈竟笮?。

      余存海放下酒盅,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遞給凌守拙。

      “拿著吧,就這些了,上海那邊還等著呢?!?/p>

      凌守拙捏了捏,明白了余存海在給自己錢。

      “你這是干啥?”凌守拙有些生氣。

      “要不是聽浮娃說,我都不知道你斷糧好幾天了,還把書籍衣服拿到當鋪里去當?!?/p>

      “我會想辦法的?!?/p>

      “別犟了好不?我這條胳膊的費用不也是你墊付的?日后你寬裕了,還我就是?!?/p>

      “那好吧,喝酒喝酒?!绷枋刈疽伙嫸M。

      凌守拙跟著余存海去了田地上工,瘦弱的他根本就做不了體力活兒,他推著獨輪車運送秸稈,連人帶車滾到了深溝里。凌守拙干瘦的腿被車輪壓骨折了,一連休息了好幾天。恰逢有人造謠凌守拙和女知青存在曖昧關(guān)系,一氣之下,他索性閉門不出。

      余存海好幾次去看望凌守拙,都被他拒之門外。余存海只能讓余浮帶些食物放在凌守拙門口,防止他餓死。凌守拙沒有被餓死,一場巨大的饑荒席卷了整個夕柳鎮(zhèn),樹葉也被吃得精光,草皮又被人虎視眈眈。

      一天晚上,凌守拙興沖沖地來敲門,余存海發(fā)現(xiàn)凌守拙近乎瘋狂。

      “怎么了?”余存??匆娏枋刈緫牙锊刂鴸|西。

      “快,拿著?!绷枋刈緩膽牙锾统鲆淮竺住?/p>

      “從哪來的?”余存海有些不解,他們家已經(jīng)吃了好幾天的菜根米湯。

      “從連闊那里順來的?”

      “你偷了糧庫!”余存海嘴巴有些哆嗦。

      “我看見連闊監(jiān)守自盜,拿著糧庫里的大米豆子私自販賣?,F(xiàn)在人家菜根都快吃不上了,他卻吃得腦滿腸肥?!绷枋刈居行┻煅实溃吧虾D沁厑砹撕脦追庑?,快撐不下去了?!?/p>

      “哎。這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可不得了?!庇啻婧S行?。

      “沒事,我趁他偷偷往自己家里運的時候,順手拿的。給你留一點兒,剩下的我賣了錢寄到上海去?!?/p>

      “不,這些你也拿去吧,上海那邊更需要。”

      “沒事,不夠我再找連闊去?!绷枋刈就蝗蛔猿暗?,“枉我凌守拙還是飽讀詩書之人啊,如今卻為五斗米去做了賊。”說完,他就消失在夜里,余存海看著手里的米,眉頭緊鎖。

      余存海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凌守拙被發(fā)現(xiàn)了,而且凌守拙送米給余存海的事情也被曝了出來,告發(fā)的人就是連海平。原來,連闊偷偷從糧庫偷糧食,讓連海平放哨。連海平發(fā)現(xiàn)一個影子在連闊走后,偷偷溜進糧庫。他跟著那個影子,一直跟到余存海家,發(fā)現(xiàn)是凌守拙。連闊一聽連海平這么一說,拍著大腿大笑:“這個背黑鍋的可是自投羅網(wǎng)。”

      連闊故意離開,糧庫的門虛掩著,趁凌守拙進去后,把門一鎖,把鎮(zhèn)上的人都喊了過來。凌守拙和余存海被關(guān)了起來,偷盜糧庫,販賣糧食,連闊和連海平就是證人,從凌守拙和余存海家里搜到的米就是證據(jù),二人百口莫辯。

      余浮去求連海平,連闊一腳踹開余浮。

      “你大是個殘廢,凌守拙是個小偷,想救他們,我這個挑大糞的可沒能耐?!?/p>

      后來,村民們求情,才允許他們做工補貼被販賣的糧食。連闊看著凌守拙佝僂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還為人師表,我呸!”

      凌守拙來找余存海喝酒。他整個人都垮掉了,剩下的只是內(nèi)心的那一份倔強在支撐著,像是穿上破衣服的稻草人,空有人的模樣。余浮想躲出去,卻被凌守拙喊住。凌守拙送給余浮一支黑色的鋼筆,說他要走了,這個筆是自己從上海帶過來的,自己留著不如給余浮。余浮看見筆帽上草書“守拙”二字,余浮用手撫摸著這兩個字,問凌守拙要去哪里。凌守拙摸摸嘴角的胡須,說:“回到我來的地方。”余存海重重地放下酒盅,頭埋在桌子上,悲慟地號著:“回哪去???回不去咯!”余浮很傷心,看了看余存海,還是接過凌守拙的鋼筆。

      “浮娃,再給凌老師磕個頭吧?!庇啻婧5脑捰行┻煅?。

      余浮跪在凌守拙面前,凌守拙摸了摸余浮的頭,意味深長地自言自語:“算算,我家的青妞也該有這么大了吧?”余浮分明看見凌守拙眼睛里閃著淚花。

      凌守拙和余存海在家里喝酒,就讓余浮出去玩。余浮一個人走在水月灣里,手里握著凌守拙的鋼筆,殘陽晃動在筆帽上,也晃動在余浮的眼里。余浮想哭,他獨自坐在斛峽岸邊,看著河水匆匆而逝,想起以前凌守拙在課堂上昂著頭高聲誦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然后深情地說:“時間短暫啊,所以我們更要以有限之身,做些無限的事情?!彼麊柫枋刈?,什么才是無限的事情。凌守拙瞪了他一眼,說:“立德、立功和立言?!庇喔”悴桓以賳柫恕S喔∠?,也許凌守拙就是要去做這些“無限的事情”,水月灣太小,夕柳鎮(zhèn)也不大,能夠做無限事情的也許在上?;蛘邥旧系奶K聯(lián)。余浮這樣一想,反而更加覺得惆悵,也越發(fā)覺得自己就是斛峽里的一只小蝦,再怎么游,也只能隨波逐流,自己的命運自己都不能左右。

      天色漸漸暗了,夜里也涼了起來,余浮沿著斛峽順流而下,他不清楚自己走到了哪里,他看見四周點點的燈火,像是夏末螢火蟲的光輝。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往回走去。余浮回到家時卻發(fā)現(xiàn)余存海和凌守拙都不見了。以往坐過余存海船的人說,看見余存海送凌守拙過斛峽去了。余浮久等,還是沒有看見余存?;貋恚屯鷯{那邊奔跑,卻只看見余存海的小舟停在斛峽的岸邊,人卻不見了。他沿著斛峽奔跑,呼喊著余存海和凌守拙,即使是夜晚,他的聲音也不敢過大,長期的壓抑讓他平時洪亮的聲音越來越小,近乎耳語,他的口腔里只吐出半個音調(diào),更大的聲音被咽在了肚子里。余浮奔跑著,走在黑夜里,斛峽的水聲那么清晰,近乎洶涌,仿佛在和黑夜進行著一場鏖戰(zhàn)。

      人們最終發(fā)現(xiàn)了凌守拙和余存海的尸體。有人說余存海送喝醉了的凌守拙回夕柳鎮(zhèn),船至斛峽中央,卻不料凌守拙突然落水,余存海下水救人,也被河水吞沒。也有人說他們根本就沒有過河,被水鬼拉到水里淹死了。斛峽離水月灣和夕柳鎮(zhèn)各三四里的路程,夜里少有人來這里,即使呼救也難有人聽見。傳言如何已經(jīng)不重要了,兩具干瘦的尸體躺在眼前,他們終究是解脫了。

      凌守拙和余存海的喪事草草地結(jié)束了,余浮被寄養(yǎng)在一個遠房親戚家,幾年的光景,余浮寡言少語,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斛峽邊發(fā)呆,整個水月灣似乎忘記了他的存在。直到一個夜晚,余浮解開了系在岸邊的繩索,獨自駕著小船順流而下,他不知道自己在船上恍恍惚惚地待了多久,只覺得頭上的天空日升日落了好幾次,一直來到牽牛河和長江的交匯處,這里是遠離水月灣的薄水莊,水月灣的人除了出來捕魚,一般很少來到這里。四處水茫茫,牽牛河口大得看不到邊際,附近又有其他河流注入。余浮想,這里更加像一個樹的根須處,適合寄居。余浮看到一小塊沙洲,于是,他決定在此住下來,余浮在小沙洲上搭建了一間簡易的屋子。幾年間,他不再輕易上岸,一直住在船上和沙洲上,捕魚為生。偶爾他也站在船頭,望著牽牛河上游的方向,想起那些岸上的人們,仿若冬天里的一股寒風從水面一直吹到心里,甚至吹到以后多少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夢里。

      匪蕩

      薄水莊一點兒都不缺水,反而水草豐茂,牽牛河也是一塊寶地,自從余浮決定以船為家的時候就這么認為。牽牛河里魚蝦多,陽光灑在河面上,被游弋的魚蝦撞得支離破碎,波光粼粼。牽牛河口南對寬闊的長江,東面兩里外是其他河流的注入口,東面不遠處有著一塊幾畝地的蘆葦蕩,密密壓壓的,茭白、菱角數(shù)不勝數(shù)。春來江風吹過,簌簌作響,給單調(diào)的牽牛河和長江平添了幾分生氣。

      余浮一個人在水上住了許多年,岸上的風云變化他不去理會,他相信牽牛河的水足以囊括世間萬物。夏天水漲船高,冬天水落石出,晴時碧空如洗,陰時烏云翻滾。這一切都逃脫不了水面,它鏡子般地反射著這一切的變化,并收納在水里,不驚不亂。余浮曾一個人在小船里喝著燒酒,吃著烤魚。外面是“陰風怒號,濁浪排空”。他想到的是凌守拙曾經(jīng)教過他的這句詩文,正好可以形容船外的暴風雨天氣。暴雨如注,已經(jīng)淹沒了小沙洲,余浮就住在船上,小船在左右搖晃,仿佛要被拖進江水里。余浮自然不必擔心這些,他把船的纜繩牢牢地綁在沙洲的銅環(huán)里,銅環(huán)被死死地釘在地下。他也趁著天晴時,坐在船頭的小凳子上,一個人釣著魚,這一釣就是一整天。余浮在船尾上架起一個支架,用來曬衣服,除非購買生活必需品,他一般都不輕易上岸。船是余浮的家,他有時候感覺自己更加像個隱者,隱居在船里,隱居在水上。他對外面的世界充耳不聞,甚至也不想去過問。一個人愿意留在江湖上,與清水為伴,與日月為鄰,這樣的生活余浮很滿足。即使在水上就此終老,余浮也無憾。余浮這樣想著,突然覺得很好笑,自己才二十多歲,竟然想著終老的事情。魚竿動了一下,看來又有一條不小的魚上鉤了。

      余浮每天駕著小船在長江沿岸的幾個河流入江口游蕩,他發(fā)現(xiàn)注入長江的除了牽牛河,不遠處還有新安江和洛水,而洛水在那片蘆葦蕩之外,余浮只是聽附近的漁民說過,卻還沒有見過。前些年余浮還在蘆葦蕩里打過魚,后來去的次數(shù)少了,其他漁民也漸漸不去了。漁民說那蘆葦蕩里半年前來了一群漁匪,專門打劫在蘆葦蕩附近來往的船只,大家給那片蘆葦蕩起了個名字,叫匪蕩。余浮望著遠處青綠的蘆葦茂盛地長在水中,搖曳生姿,有著一種讓人猜不透的誘惑。不過,余浮不是一個敢輕易冒險的人,他也只是望望而已,然后劃著船往其他水域去了。

      沒想到的是,余浮還是走進了匪蕩。在牽牛河多年,他從一位老漁民那里學得了魚鷹捕魚的技術(shù),出師時,老漁民給余浮三只魚鷹,兩雄一雌。那時,他閑來無事,練練魚鷹,既可以解悶,也可以幫忙捉魚。余浮在船上訓練了許久,魚鷹已經(jīng)能夠聽他的指揮,余浮打算帶著魚鷹出去實地演練一下??拷∩持薜聂~蝦被余浮打撈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冬天水勢落下去,天寒,魚蝦更是不易尋得。余浮就劃著船往匪蕩那里去,他想,那片蘆葦蕩水草多,漁民很少到那邊捕魚,魚蝦應該不少,他只要在外圍,離匪蕩遠些,應該不會驚動那些漁民口中所說的漁匪。

      慢慢靠近了匪蕩,余浮感到一股涼風從蘆葦蕩里吹來,在干燥的冬天里,這股風卻顯得濕潤,且微帶著青綠色的味道。余浮猛吸了一口,把船停穩(wěn),用藤圈扎住魚鷹喉下的皮囊下端,為的是不讓魚鷹把抓到的魚吃掉。他放出魚鷹。魚鷹撲到水里,片刻,長喙就夾住一條魚,翅膀撲棱幾下,魚被叼上來了。若是小魚,就在魚鷹嘴里挖出來,要是魚鷹捕到大魚,余浮得用撈魚兜撈上來。休息時,余浮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條小魚填進魚鷹嘴中,藤圈解開,魚鷹的皮囊便解開了,小魚進入了魚鷹胃里,魚鷹滿意地吃著自己的報酬,自覺地飛上橫在船上的竹篙上。

      時間尚早,余浮已經(jīng)把魚鷹訓練得游刃有余了,他決定往蘆葦蕩近處看看。在這片水域生活了這么多年,那片有著不雅名字的匪蕩卻仿佛有著一股生命力的存在,似乎在招呼著他。他決定近一點兒,只近一點兒,看看那片蘆葦蕩。余浮駕著船繼續(xù)往前走,魚鷹把魚吃完后,插著翅膀站在竹篙上,像一位站崗的哨兵。

      余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動,眼前齊人高的蘆葦穩(wěn)穩(wěn)地站在水里,他像是站在一個由蘆葦組成的迷宮口,只聽見船槳劃水的聲音,魚鷹撲著翅膀的聲音和從匪蕩深處吹來的風的聲音。太安靜了,余浮想。他沒有想過再進去看看,今天到此打住,反正以后有的是機會。就在余浮準備離開的時候,一陣鞭炮聲從匪蕩里傳過來的,嚇壞了余浮,也把魚鷹嚇得從竹篙上跌落水里,然后撲著翅膀慌張地逃到蘆葦蕩里去了。

      余浮想趕緊劃著船走,可是不管怎么呼喚魚鷹就是不出來。余浮還是冒險走進匪蕩,他不能丟下魚鷹。魚鷹聽見船的響動,飛得更遠了,余浮也不自覺地跟在它的后面。余浮越劃越走近匪蕩的深處,四周濃密的蘆葦不時擋住了去路,一轉(zhuǎn)身另一條路又出現(xiàn)在眼前。余浮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處,魚鷹也早就不見了蹤影。他憑著感覺走,聽見蘆葦深處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一群水底怪物向他這邊奔來。余浮意識到危險的來臨,他調(diào)轉(zhuǎn)船頭,拼命地往外劃。身后,蘆葦被紛紛撞倒,他不敢回頭,卻明顯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追著他,而且越來越逼近,像逃竄的兔子向他逼過來。余浮覺得自己是遇到漁匪了,他不知道被漁匪抓住會有怎樣的后果。是被搶劫全身的財物,還是被綁起來帶走,甚至是被殺害。在這茂密的蘆葦蕩里,就算自己怎么呼救,怕是也不會有人來救自己。余浮很懊悔自己來到匪蕩,更加氣憤那只膽小的魚鷹,讓自己陷入如此境地?,F(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于事無補,他只能拼命地逃跑。余浮感覺到兩邊的蘆葦在搖擺,水面波動,背后滲出一股股寒意。余浮的手臂已經(jīng)漸漸沒有力氣了,他兩腿發(fā)顫,船速也漸漸慢了下來,卻還沒有看到匪蕩的出口。余浮眼前都是重重疊疊而來的蘆葦葉片和莖稈,他感到窒息,感到無力,最終他的船被追上了,三條小船包圍了他。

      “你還跑啊,進了匪蕩不留下點兒什么你還想跑出去?”右邊小舟上站著的一個戴著斜帽、身穿短袖的青年,沖著他喊。

      余浮沒有說話,橫在前面小船上的三個人拉著他的船,企圖跳上來。余浮下意識地回頭望了望后面的一條船,身后的船上一直沒有動靜,但他卻感到有雙眼睛在一直盯著他,他猜想那個人應該是他們的老大。

      余浮回過頭去,動作如此緩慢,他終于和那雙眼睛撞在了一起。他感到驚恐,像是夢里多少次從斛峽岸邊跌落到河水里,他嗆得窒息,拼命地劃水,卻沒有人來救他。他醒了,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左眼上有著斷眉的男子,他看清了,是他埋在記憶深處的連海平。即使被江上的風霜雨露覆蓋,被歲月一遍遍地風化,如今又出現(xiàn)在余浮的面前,過去的一切都卷土重來。余浮的耳邊響起了吶喊聲,回蕩著那一夜斛峽湍急的河水聲,以及被河水沖走的余存海和凌守拙的呼喊聲。

      余浮扭過頭去,反而釋然,內(nèi)心也不再懼怕,他感覺此時站在船上的不僅僅是他的肉身,還有余存海和凌守拙的魂魄。

      連海平也是驚訝,他制止了手下人搶奪余浮船上的魚蝦。短袖男不耐煩地放下已經(jīng)抱在懷里的魚筐,船艙里的棉被也被拖了出來。連海平揮揮手,打了個暗號,說:“放他走?!?/p>

      余浮沒有動,像一尊雕塑。連海平開口了,說:“余浮,我是連海平啊?!?/p>

      余浮沒有搭話,仍然背對著他。

      “我們老大和你說話呢,你還橫起來了,裝聾子是吧?”短袖男欲上前揪住余浮。

      連海平瞪了他一眼,再一次制止,他接著說:“沒想到你到了長江邊捕魚來了,當時我還以為你……”

      “你以為我像我大和凌老師一樣會死在斛峽里是吧?”余浮鼻子里輕蔑地哼了一聲,說,“多年沒見,我也沒有想到你成了漁匪。”

      “你說什么呢,嘴巴放干凈點兒。”短袖男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連海平一竹篙敲到水里去了。

      “要搶就趕緊搶,要命我也不在乎?!庇喔∈冀K沒有回頭再正眼看連海平。

      “今天我不會搶你的,你畢竟是我的同學。那時我們還小,我知道我做了對不住你大和凌老師的事。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還不肯原諒我嗎?”連海平有些哽咽,繼續(xù)說,“自從你走后,我大走夜路時被人打死,扔在糞坑里,也算是報應了。”

      “你要是不動手,我可就走了?!庇喔±淅涞卣f。

      連海平沉默著,他看著余浮瘦弱的背,想起當年讓他為之燥熱的生活,如今卻成了日日夜夜煎熬他的夢魘。他沒有跟著父親連闊走上所謂的仕途,他已經(jīng)厭煩連闊的耀武揚威。當他看到自己一直暗戀的女同學從連闊的房間里衣衫不整地哭著跑出來的時候,他再也沉不住氣了,他憎恨眼前的父親,以至于當連闊從糞坑里撈上來時,渾身都是蛆蟲和大糞,連海平都沒有一絲的傷感。連闊死了,不久之后,冬天也來到了夕柳鎮(zhèn),整個世界銀裝素裹,一切都被大雪掩埋,安靜了下來。連海平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他決定離開夕柳鎮(zhèn),他一路走,最終遇到了幾個流浪的青年,他們藏身于匪蕩中,以攔截過往客船,收取過路費為生。

      直至今日,他們在蘆葦蕩中慶祝剛剛搶到的幾箱白酒,卻被站哨的人發(fā)現(xiàn)蘆葦蕩里進了人。連海平?jīng)]有想到他會遇到余浮,本該遺忘的往事同時在余浮和連海平的腦海中閃現(xiàn)。

      余浮見連海平?jīng)]有說話,就把被子放回船艙里,把魚筐擺好,拿起船槳準備劃船離開。

      “一切都結(jié)束了?!边B海平對著余浮喊著。

      “有些事情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余浮對著連海平補充一句,就劃著船,沿著蘆葦蕩的縫隙離開了。連海平望著余浮的背影,用手擦了一下臉,抬頭看了一下傍晚的余光,照得人心里發(fā)寒。

      岸上的終歸是岸上的

      余浮一個人回到沙洲上的房子里,他把船系在岸邊,船像一只落地的風箏,在水里擺動。

      余浮的腦海中一陣翻騰,他沒有想到會和連海平相遇,而且是以這種方式。余存海和凌守拙的死雖然不是連海平和他的父親連闊直接造成的,但是一看到連海平,余浮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連闊那張不可一世的嘴臉來。船被風吹動了下,近處的水草也隨之輕輕晃動,余浮猛地搖了搖頭,似乎想把那些往事從腦海中甩出去,他打算不再去想連海平和斛峽的事情。他把漁網(wǎng)張開,鋪在船頂上晾曬。余浮蹺著腿,躺在船上,把草帽蓋在臉上,這樣的時光,最適合用來酣睡。

      連海平找到了余浮的住處,任憑連海平怎么說,他都冷冷地關(guān)著門。即使是在江里捕魚時被他撞見了,余浮也趕緊收起漁網(wǎng),帶著魚鷹打道回府。余浮曾想過離開薄水莊,離開牽牛河,去更遠的地方,躲開連海平。不過,面對余浮長時間的冷淡,連海平自己也覺得沒趣,來的次數(shù)也少了。余浮也漸漸感覺生活恢復了正常,重新遷移的念頭又淡了下來。

      夏天說走就走了,牽牛河里捂了整整一夏的濃密的浮萍也漸漸化開了,秋風緊,一絲絲的冷風從遙遠的匪蕩里刮過來,吹得余浮的船左搖右晃。一日秋夜大雨,外面風狂雨怒,余浮獨自坐在沙洲上的屋子里,他從岸邊用船運來泥土,加固了沙洲,并且拓寬了沙洲的面積,修了一條路和岸邊相連,屋子已經(jīng)成了三室,屋后還留有一塊空地,用籬笆圍了做菜園。風雨夜里,在懸浮的燭火下,余浮翻看著多年來一直隨身而帶的書,那是凌守拙當年讓他轉(zhuǎn)交給余存海的書,余浮偷偷藏了起來,他還從地攤上買了幾本書,《芙蓉鎮(zhèn)》和《家》。那支凌守拙贈予他的鋼筆,黑色的烤漆剝落了,失去了光澤,“守拙”二字也漸漸模糊,筆頭也鈍了,不出水。余浮把鋼筆放在枕頭下,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拿出來端詳。當他看著這支筆時,他總是忍不住流淚。人生在世,誰能夠真正守拙?即使守得住自己的這份拙笨,內(nèi)心深處也是涌動著一種無可奈何。屋外的雨聲和風聲淹沒了余浮的抽泣,并夾雜著敲門的聲音。

      “余浮,是我,連海平?!?/p>

      余浮聽見是連海平的聲音,外面下這么大的雨,他竟然跑到這里來了。

      余浮沒有搭理他。

      “余浮,我知道你在家,我看見外面下這么大的雨,就過來看看,你這屋子怕是經(jīng)不住這么大的風雨,要不你到我那里去吧?!?/p>

      “你給我滾!我在這里好得很,不用你貓哭耗子來可憐我?!?/p>

      余浮說過之后,靜靜地聽著屋外,沒有回應,除了風吹雨打之聲,聽不到連海平的聲音,他大概走了吧。

      余浮把鋼筆重新放在枕頭下,原本看書的雅致也被攪亂了,他只好合上書,打算靜靜地聽著秋雨。

      雨下得急促,在急促的雨聲中,余浮聽到了另一個聲音。他確定那個聲音不是連海平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余浮披上雨衣,拎著馬燈就出門了。雨大,阻擋了視線,借著微弱的燈光,余浮看見一個女人,正試圖爬上沙洲,痛苦地呼叫著。余浮靠近,看清了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還竟然是個孕婦!余浮不知所措,整個牽牛河面都被雨幕所遮蔽,他望望四周,嘴巴里“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只好先把孕婦拉上岸,小心翼翼地抱到屋子里去。孕婦衣衫襤褸,躺在余浮的床上,胯下在不斷地流血。余浮有些慌亂,他看著眼前痛苦呻吟的孕婦,手足無措。正當余浮在糾結(jié)是去請接生婆還是自己獨自逃離這個房間的時候,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余浮打開門,看見了連海平。余浮驚訝地看著連海平,都沒有來得及說讓連海平離開這里,連海平就闖了進來,連海平看見了他身后流著血的孕婦,就對余浮說:“你趕緊燒水,我去找接生婆?!?/p>

      連海平冒著雨就出去了,余浮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就去生火燒水。余浮的水剛剛燒好,連海平就帶著一個接生婆和一個少婦推門進來了。

      接生婆查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孕婦,又回頭望了一眼余浮和連海平,氣憤地說:“月份還不到,就大出血了。你們這幫畜生啊,她身上都是傷啊。你們怎么這樣對待一個孕婦啊。”

      “我不認識她,是我剛剛從水里把她撈上來的?!庇喔≌f。

      接生婆遲疑地看了看她面前的兩個男人,不再說什么,余浮和連海平被攆了出來,他倆站在門口,屋外瓢潑大雨,屋里孕婦撕心地喊叫著。連海平從懷里掏出一包煙,用火柴劃了許久才點燃,吸了一口遞給余浮。余浮看了看,沒有接。連海平又點燃一支,遞過去,余浮接了,吸了一口,嗆住了,兩個男人沒有說話,就靜靜地站在屋檐下,望著遠處江面上黑夜和暴雨的激戰(zhàn)。直到聽見嬰兒的啼哭,少婦才打開門讓他倆進去。余浮和連海平看見一個男嬰躺在沾滿血的床單上,不住地啼哭,聲音尖刺,穿過黑夜,穿過雨幕,一直波及遠方。

      連海平?jīng)]有告訴余浮那晚他正準備回匪蕩時,下意識地回頭望望余浮的住所,看見豆大的光亮從屋子里飄出來,連海平就調(diào)轉(zhuǎn)船頭,向著沙洲劃去。連海平也沒有問余浮這個突然而來的孕婦,他只是看了看啼哭的嬰兒,就一個人送走了接生婆,留下那個少婦照顧女人和嬰兒。余浮只好去燒開水,水燒開兩遍,連海平就從外面回來了,并且?guī)Щ卦S多瓶瓶罐罐的營養(yǎng)品,還拎來一條肥碩的鯽魚,讓少婦燉了,說是女人多喝鯽魚湯會下奶。余浮看著連海平熟練地在他家里忙碌著,他想制止,讓連海平離開這里,可是他實在說不出口,他找不出讓他離開的理由?,F(xiàn)在,他反而覺得自己是個多余的人。

      連海平終于開口說話了:“這個是我婆娘,叫她蘆花就好?!边B海平指了指少婦說,“你這里多了兩口人,我怕你忙不過來?!?/p>

      “什么叫多了兩口人?我哪知道從哪里冒出這一對母子?!庇喔∮行┌脨?。

      連海平說:“那行,你要是嫌麻煩,就讓她們娘兒倆搬到我那里去住。這大半夜的,又下雨,總不能讓她們娘兒倆回到水里去吧?”

      “回水里?”余浮記得父親余存海曾對自己說的這句話,從連海平的口中說出來更加令人生氣。而躺在床上的女人,只顧流著淚,還咬著牙在干號著:為什么不讓我去死??!一旁的嬰孩吃不到奶,啼哭刺耳,在夜雨里回蕩。

      余浮不知所措,攆也不是,不攆也不是。這間屋子太狹窄了,余浮悶著頭,一個人躲到了船上。今夜,沙洲上的屋子里從未有過的熱鬧??墒牵切狒[和他無關(guān),他的心里更加清冷,被這秋雨打得冰涼。

      余浮打算在船里過夜,反正屋子里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就暫時讓給連海平他們。不久,連海平也來到船上,余浮看了一眼站在船邊的連海平,只好往船艙里面挪挪。

      “那個女人說什么都不肯喂奶,好在我家閨女剛剛斷奶,蘆花也漲得慌,索性一把喂了?!?/p>

      “家里不明不白來了個女人和一個孩子,這算什么事?”余浮自言自語道。

      “她身上都是傷,好像是被打的?!边B海平悄悄地說。

      余浮一陣驚訝,連海平說:“要不讓那女人休息下,等她身體恢復了再問問她。我們現(xiàn)在總不能把她趕走吧?”連海平停了一下,接著說:“你這里地方小,我那里倒是適合坐月子。可是這雨又下得太大了,等雨停了就把娘兒倆接到我那里去吧?!?/p>

      余浮瞪了連海平一眼,說:“接到哪兒去?接到漁匪窩去?”

      連海平沉默了,過了一會兒站起來說:“那好吧,我每天讓蘆花來這里照顧她,剩下的事,等這個女人過完月子再說?!?/p>

      余浮看著連海平走出船艙。隨后的日子里,連海平駕著船在沙洲和匪蕩之間來來回回,搬來些日用品和棉被。那晚以及后來的好多夜晚,余浮都住在船艙里。

      雨水過后,天放晴了,江上的空氣陡然新鮮起來。余浮醒來的時候,看見蘆花已經(jīng)生起了爐子,在燉雞湯。

      “余哥,飯已經(jīng)煮好了,你過來吃吧。”蘆花在招呼余浮。

      借著清晨的霞光,余浮才看清眼前這名叫蘆花的女子,二十余歲的模樣,馬尾辮,圓臉,臉色紅潤,始終帶著微笑,讓人找不出拒絕她的理由,令余浮驚訝的是她竟然帶著圓框的眼鏡,遠遠望去有股學生的味道。蘆花把滿滿一碗稠粥端到余浮的手里,粥上還漂浮著一條小咸魚。

      余浮看著碗里的飯,竟然有了一絲的感動,一個人過日子,早上還從來沒有仔細地吃過一頓像樣的早飯。他偷偷地看著屋子里睡著的女人和嬰兒。蘆花走過來,說:“昨晚她哭了許久,問她她也不說,天快亮了才睡著呢?!?/p>

      余浮把碗里的飯吃完后,就駕著小船往長江去了。傍晚的時候,余浮打了小半艙的魚回來了。

      “怎么這么多的魚?”蘆花驚訝地問。

      “我出了薄水莊,往長江上游去了,我想那里的魚應該好打些?!庇喔≌f著就把船艙里的魚裝到筐子里,搬到屋檐下。

      “余哥,趕緊吃點兒飯吧?!碧J花把飯端到余浮的手里,說,“海平說他晚點兒會過來?!?/p>

      余浮沒有說話,接過飯就大口吃起來。他抬頭望了望屋里,蘆花說:“我問她為什么會落在河里,她只是一個勁兒地哭,什么也不肯說。不過,我已經(jīng)和她說了是你救了她?!?/p>

      “我沒有救她,是她自己爬上來的?!庇喔±淅涞卣f。

      飯吃完后,余浮站在房門口,看著躺在床上的母子倆。女人顯然是看到了余浮,驚了一下。余浮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模樣周正,隱約中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女人看著余浮,欲說話又止住了,開始抽泣。

      “你安心坐月子,現(xiàn)在最主要的是把孩子養(yǎng)好,其他的話以后再說吧。”余浮在門外說完后就退了出去。

      接下來的日子里,余浮每天就出去捕魚,蘆花負責照顧他們母子倆。連海平每天上下午各來一趟,送些日常用品。連海平每次見到余浮都對他笑笑,遞過去一支煙,余浮沒有說話,接過去就自己點著了。余浮知道,連海平是想借著這個女人來化解他們之間的矛盾。

      嬰孩每夜哭個不停,嬰孩的母親不怎么抱他,仿佛這個嬰孩是個異物。蘆花把嬰孩抱在懷里,還是一直哭個不停,只好用乳頭堵住他的嘴,可是一旦抽出來,嬰孩又哭個不停。連海平說:“我來抱抱?!边B海平嘴巴里發(fā)出“哦啊哦”的聲音來逗嬰孩笑,可是根本就不奏效,嬰孩的兩條腿不停地亂蹬。

      “要不,讓余哥抱抱吧。”蘆花提議道。

      余浮聽了,有些猶豫,最后還是換了件衣服,洗了臉和手,輕輕地接過嬰孩。嬰孩是那樣的輕,那樣的柔軟,瓷白的身體,琥珀般的眼神,余浮有些害怕,又有些驚喜。余浮對著嬰孩笑了笑,嬰孩停止了哭鬧,盯著余浮,竟然咧嘴笑了。

      余浮更加賣力地去捕魚,每天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換件干凈的衣服偷偷地站在門口看看嬰孩。女人過完了月子,每天下午站在沙洲邊,遠遠地望著牽牛河和長江的交匯處滾滾而來的水花,常常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直到聽見嬰孩啼哭,她才不得不走回屋里。

      女人生下嬰兒后,一直不曾說話。一日,女人無意摸到藏在枕頭下的那支凌守拙贈予余浮的鋼筆。女人號啕大哭,死死握著那支鋼筆,身邊的嬰孩都被她嚇得哭起來。面對一起哭泣的母子倆,蘆花慌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蘆花把外出捕魚的余浮和還在匪蕩里的連海平找過來,大家聚集在屋子里,余浮他們才知道這個女人叫凌青。

      凌青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把余浮和連海平都驚住了,她竟然是凌守拙的女兒。原來,自從父親凌守拙下放到夕柳鎮(zhèn)后,凌青就一直跟著患有肺結(jié)核的母親居住在上海弄堂里。凌青還小,母親就幫著人家洗衣服維持母女生活。母親受凌守拙的影響很大,再苦再窮也要供養(yǎng)凌青上學。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凌青長到十余歲的時候,就跟了戲班去學唱戲。凌青長相甜美,身段又好,悟性高,很快就能上臺了。不過,這一切都是凌青瞞著母親的,她只說自己在外面找了一份兼職,每個月還能拿些錢回來貼補家用。母親的病越來越重,凌青的記憶里,母親的肺就像是一個破了的風箱,整夜整夜地咳個不停。終于有一天,母親病倒了。當母親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里,母親堅持要出院,因為她知道在醫(yī)院里每分每秒都要花錢。母親撫養(yǎng)凌青本就捉襟見肘了,她不能再浪費一分錢,并且她也沒有可浪費的錢。凌青讓母親安心住下來,說錢的事情她已經(jīng)解決了,她兼職的單位預支了薪水。母親將信將疑地住了下來。

      只有凌青知道,她的這些錢是用身體換來的。父親凌守拙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音信,好久都沒有收到他的回信和錢。一個柔弱女子,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唯一可以出賣的也只有自己的肉體。雖然那個滿臉肉瘤子的副團長如此令人惡心,年紀差不多比凌守拙還大,可是他有錢。凌青每次需要錢,她就陪副團長睡一次,一直到母親出院,一直到自己的肚子實在遮掩不住。母親知道了此事后,捶胸頓足,拿起棒槌打凌青,打累了又打自己,母女倆哭成一團,母親也因為悲憤交加而撒手人寰。孤苦無依的凌青在一個夜里用棒槌使勁兒地敲打自己的肚子,一邊流淚一邊忍著劇痛看著順著腿根流下的鮮血。第二天鄰居推門看見昏倒在地上的凌青,急忙把她送去了醫(yī)院。凌青救活了,孩子卻被打掉了。凌青靜養(yǎng)了大半年,那個副團長知道凌青殺死了他們的孩子,扔下一些錢,罵罵咧咧地就走了,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

      康復后的凌青決定去找父親凌守拙??墒且呀?jīng)一貧如洗的她根本拿不出路費,她就乞求著再回到戲班子去。戲班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她和副團長的事情,副團長已經(jīng)跳槽到別的班子去了,可是大家還是對凌青有芥蒂,只讓她干些粗活兒,不讓她再上臺。幾年后,凌青決定離開上海,她搭上了一艘兩層的大船,這是一個草臺班子的船,以船為舞臺。凌青聽說這艘船一邊沿著長江逆流而上,一邊演出,目的地是安徽,經(jīng)過凌守拙下放的夕柳鎮(zhèn)。凌青乞求能夠搭上這艘船,不要工錢,只要能管飯就行。戲班里的人覺得凌青長相不錯,也就同意了,順便讓她幫忙給戲班里的人燒飯洗衣。凌青搭上這艘順江而上的戲班船,她現(xiàn)在想去找凌守拙,那是她唯一的親人。

      船一路走走停停,人少的時候,凌青也上臺,凌青青衣唱得好,漸漸地,凌青在戲班里成了主角,很受當?shù)厝罕姷臍g迎。

      梅雨季節(jié)來臨,長江水暴漲,兩岸的莊稼被淹,不少地方爆發(fā)了饑荒,更加沒有人來看戲了。走了很久,凌青知道快到夕柳鎮(zhèn)了,她激動得好幾夜都沒有睡著,反正現(xiàn)在演出也不多,索性就聽著船外噼噼啪啪敲打在船舷上的雨聲。一日夜晚,外面雨聲不減,睡在船頂層的凌青聽見船艙內(nèi)亂哄哄的。凌青躲在壁櫥里看見一群土匪模樣的流民爬上了船,手里拿著菜刀、魚叉之類的,一上船,見東西就搶,看見女人就欲強暴。凌青嚇壞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她偷偷地跑到船邊,想坐上系在大船旁的小船逃走。外面雨大,凌青摸索到船沿,發(fā)現(xiàn)那條小船不見了,自己卻和一個土匪相遇。土匪見凌青長得漂亮,欲行不軌,在推拉中凌青掉到了長江里,滾滾長江水,在暴雨的夜晚里像是煮沸了般,凌青的身影不見了。

      凌青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岸邊。她以為自己會死掉,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凌青望著平靜的江水,她已經(jīng)顧不得戲班子里的人了,她一邊要飯一邊趕往夕柳鎮(zhèn),不知過了多久,凌青已經(jīng)成了十足的逃難災民的形象。她終于到了夕柳鎮(zhèn)。

      凌青走遍了夕柳鎮(zhèn),卻沒有人認識凌守拙。凌青癱倒在地上,她不知道凌守拙去了哪里,如果凌守拙不在這里,那他會去哪里呢?凌青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此時,一個自稱姓劉的會計看見了凌青,覺得她不像是本地人,就問了她情況。凌青說自己找父親凌守拙的事情,劉會計摸摸下巴說:“也難怪,凌老師離開這里都已經(jīng)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很多人都不記得他了?!眲嬤€說凌守拙曾經(jīng)是他的老師。一聽說劉會計知道凌守拙的事情,凌青就苦苦哀求他帶她去見凌守拙。劉會計說既然是老師的女兒,自然會好好招待她的,就提議讓凌青先去他家吃個飯,洗個臉,總不能這樣一副叫花子的模樣去見凌老師吧?凌青想想也對,并且自己也好多天都沒有吃過一頓飽飯。

      凌青跟隨劉會計來到他家,劉會計端來水讓凌青洗臉,擦去一路污垢,凌青又恢復了本來美人坯子的模樣。劉會計愣了一下,就端來飯菜,凌青大口吃著,卻沒有發(fā)現(xiàn)劉會計偷偷關(guān)上了門。

      劉會計把凌青鎖在家里,肆意蹂躪,怕她喊叫,就用破布堵住她的嘴。凌青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自稱父親學生的劉會計竟然如此的人面獸心。凌青絕望了,她一次次求死,卻都被劉會計制止,像豬狗一樣活著,手腳都被粗麻繩拴著,想逃跑是何其之難,而此時凌青的肚子又大了起來。

      劉會計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去牽牛河邊從當?shù)貪O民手里購買一些魚苗回來販賣。他不放心把凌青一個人放在家里,餓死了都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并且在去牽牛河的這幾天里,他也按捺不住一個人獨處的饑渴,雖然眼看著凌青即將臨盆,他也不管,索性把凌青綁好放在船艙里,一起帶去牽牛河。

      劉會計在去漁民家里看魚苗,講價錢的時候,會把船停在隱秘處,并且收走船上鋒利的東西,把凌青的手腳綁好,嘴巴塞緊,放在船的隔板里。凌青聽見劉會計的腳步遠了,就掙扎著爬出來,她使勁兒頂開隔板,才從里面像蚯蚓一樣爬出來。船停在岸邊,四面都是茫茫的蘆葦,不見一戶人家。船上找不到什么可以割斷繩子的刀具,凌青看到曬在船頂上的漁網(wǎng),漁網(wǎng)垂下來的漁網(wǎng)墜,讓凌青看見了希望。她慢慢挪過去,用漁網(wǎng)墜割繩子。凌青一邊割一邊驚慌地看著四周,她生怕劉會計再回來。她想起那次逃跑時,被劉會計抓住,先是一頓暴打,然后又是一番凌辱。

      凌青終于割斷了繩子,她慌慌張張地逃到蘆葦蕩里。她一直跑,還驚慌地回頭看有沒有人追。天空下起了大雨,凌青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她一看到人,哪怕是漁民的船經(jīng)過,都像是驚弓之鳥,死死地躲著。雨越下越大,凌青找不到一處避雨的地方,長時間的驚悸和饑餓,凌青眼前一黑,一頭栽到河水里。凌青被雨水打醒,她本能地呼喊,她感覺自己抓住了什么東西,然后就被人拉了上來,那個人就是余浮。

      凌青說完后,整個人都虛脫了,她緊緊握著手里的鋼筆,大聲地號哭,讓聽者為之動容。那是她父母結(jié)婚時,母親送給凌守拙的。凌守拙來到夕柳鎮(zhèn),每次寄回的家書都是這支筆寫下的,她認得上面的“守拙”二字。余浮和蘆花都被凌青的坎坷經(jīng)歷驚得說不出話來,連海平跪在凌青的面前,他哭著說當年自己告發(fā)凌守拙偷糧食的事情,在凌守拙葬身斛峽后,自責了多年。這么多年來,自己的良心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折磨。傷痛可以消失,可是那道刻在心里的傷疤卻從來沒有消失過。連海平就這樣跪在凌青的床前,凌青直愣愣地盯著屋頂,眼睛里沒有了光澤,死了一般。

      接下來的半年里,凌青像植物人一樣,蘆花給她喂飯,洗身子。只有到晚上的時候,才聽到凌青號啕大哭。余浮看著凌青和連海平,細細想來,這兩個人像是這水上的浮萍,經(jīng)不起風浪,卻又只能身不由己地漂浮著。

      連海平每天更加殷勤地照顧凌青,能夠弄到的東西都被他弄來了,余浮知道他想贖罪。凌青還是毫無表情地躺在床上,對自己的孩子她絲毫不關(guān)心,一直是由蘆花帶著。直到有一日,凌青不見了,蘆花慌里慌張地找了幾遍都找不到凌青,嬰孩還在,只是不見了一條小舟和那支鋼筆。

      大家最終還是放棄了尋找凌青。余浮站在沙洲上,望著江面被晚霞撕裂了一道口子。連海平遞過去一支煙,問:“你說,凌青能去哪里?”

      余浮吐了一個煙圈,說:“去岸上了吧,水上危險?!?/p>

      “那個孩子要不給我養(yǎng)吧?”

      “憑什么給你養(yǎng)?我自己有手有腳,我養(yǎng)得起。這個孩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p>

      “你養(yǎng)就你養(yǎng)唄,你給孩子取的啥名?”連海平怕惹余浮生氣。

      “余凌?!庇喔χ鴫嬒陆娴耐硐己莺莸匚艘豢跓?。

      人非魚

      余浮帶著余凌像是一尾長須的魚帶著魚苗,游弋在牽牛河和長江里。余浮如此愛著這片水域,以沙洲為中心,四周都是自家的院落。水草、暗礁、野鴨、堤岸……這些都是屬于院落,也都屬于余浮。然而,余凌并不像自己那樣熱愛著這片水域,他看見余凌用手輕輕撥動著水紋,看著在船艙里蹦蹦跳跳的魚蝦,眼睛里沒有少年該有的好奇心,而是冷冷地看著魚蝦慢慢地失水而死。在余凌的眼里,余浮看到了冷漠,比秋水還冷。

      余浮帶著余凌,被江風吹慣了的余浮總是有些力不從心,余凌皮膚細膩,不像那些在江河里扎猛子的水猴子,光溜溜地捉魚蝦。余凌很少光著膀子,更多的時候是躲在屋里看書,或者站在窗前看著岸邊,一個人發(fā)呆。

      余凌對誰都是冷冷的,只有連海平的女兒連汐來的時候,他才活泛一些,因為連汐會帶著余凌去連海平家玩耍。這幾年,連海平早就不在匪蕩里做攔路打劫的事情。他承包了岸上這一帶貨物流轉(zhuǎn)的工作,并且又經(jīng)常走南闖北地去外面聯(lián)系航運事宜,不消幾年的工夫,連海平已經(jīng)買了兩條船幫他跑運輸,自己做起了甩手掌柜。連海平也曾讓余浮跟著他一起干,可是余浮總是有些猶豫。余浮忽然覺得自己的世界只停留在這江水上,水限制了余浮,也限制了他的思想,讓他懶得去改變,他還是那個在牽牛河邊垂釣捕魚的漁夫,帶著幼小的余凌在江面上嬉戲,不關(guān)心岸上的風云變幻,以船為家,在天與水之間徘徊多年。那時,余浮又想起父親余存海說的“水命”??墒撬仓?,世界不會因為他的不改變而停留,即使是眼前日復一日的江水,漲落依舊,似乎看不到變化??墒牵切┰谒蟻韥砘鼗氐拇?,從烏篷小船到汽笛聲粗獷的大油輪,甚至是他自己的那條木船,不也安上了馬達嗎?誰的江湖能夠一成不變呢?

      看著余凌一天天地長大,去上學,余浮時常一個人坐在門前織補漁網(wǎng),梭子在網(wǎng)中穿梭,多么像溜走的時光啊。在薄水莊的這么多年,余浮總覺得時光過得很慢,仿佛那個駕著小舟從水月灣沿著斛峽漂流而下的少年就在昨日,可是一看到水里的倒影,余浮摸摸有些發(fā)白的胡茬兒,看著已經(jīng)長到自己腰這么高的余凌,余浮不免一聲嘆息。

      蘆花經(jīng)常帶著連汐來給余浮做些家務,這么多年來,大家儼然成了不住在一起的一家人。連汐也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經(jīng)常一個人過來幫忙,洗衣做飯,偶爾還帶來幾瓶酒給余浮。

      余浮喝著酒,嘗著腌制的小魚,江面的水花讓余浮的眼神迷蒙,連汐在屋里屋外忙碌著,余浮感慨道,家里有個女人才能叫作家。余浮想起連海平曾讓蘆花給他介紹一個媳婦。連海平看著余浮都三十多的人了,卻還沒有討個媳婦。余浮沒有拒絕,也沒有說同意。蘆花就為他介紹了好幾個對象,不是女方看不上余浮的家貧和木訥,就是余浮看不慣女方的俗氣。好在最后一戶漁家姑娘愿意跟著余浮,雙方看了一眼,都沒有說什么,就這樣結(jié)合在了一起。

      那個漁家姑娘叫水藻,嫁過人,結(jié)婚不到一年丈夫就死了,成了寡婦。余浮不在乎這些,他看中水藻人很勤勞,善解人意,并且還能照顧當時上小學的余凌。水藻對余凌很好,雖然是后娘,卻從來都不過問關(guān)于余凌生母的事情,她把余凌視如己出。不過,余浮還是想要個自己的孩子,每當說起這事,余凌都默默地放下碗筷,走進房里,關(guān)上門。余浮想著余凌還小,畢竟身上流的不是余浮的血液,等余凌大點兒的時候,應該就會明白多一個兄弟姐妹的好處。轉(zhuǎn)眼間水藻的肚子大了,余浮每晚看著水藻的肚子吹氣球一樣大起來,就笑得合不攏嘴,忍不住想用手去摸摸,卻又生怕碰醒了那個隔著一層皮的孩子。

      可是,岸上的人來到了余浮家,像一陣黑壓壓的烏云壓在水面上,余浮感到前所未有的壓迫感,好在水藻和蘆花去了鎮(zhèn)上買些待產(chǎn)的衣物,只有余凌放假在家。那幫人開始宣講,因為余凌在名義上已經(jīng)是余浮的兒子,水藻這一胎生下來就是二胎,生下來是不可能!無論余浮怎么解釋,那幫人就是不聽,余浮紅著眼,抄起魚叉就要和他們干起來。

      連海平趕到的時候,余凌已經(jīng)癱倒在地,捂著自己的一只手,連海平想起一條被棒槌砸斷腿的狗的樣子,蜷縮、呻吟,眼神還透著凌厲。余浮身上已經(jīng)有了好幾處撕扯過的痕跡,正被那幫人緊緊抱住,魚叉也折斷了,其中的一個人顯然受到了重擊,捂著手臂坐在門檻上喘氣。

      連海平連忙勸住雙眼突出、青筋暴漲的余浮,然后把余凌抱到床上,點頭哈腰地給每個人遞煙。

      “各位,我代表余浮,給你們賠個不是。你們也看到了,這個家里沒有孕婦,你們這樣鬧下去也鬧不出個結(jié)果來?!?/p>

      余浮聽連海平這么一說,又要發(fā)作,被連海平緊緊拉著。

      “老連啊,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我知道你在這一帶吃得開,可是今天的事情你不要管。要不是有人寫紙條舉報,我今天就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也不愿纏上余浮這個水漂子。還有,這家的孩子屬狗的啊,我還沒說完呢,他嘴巴就上來了,把我的肉都扯了下來。”

      連海平見受傷的人情緒有些激動,連忙又遞上一支煙,說:“要不這樣,你看這孩子也被你打成這樣了,你又受了傷,你住院營養(yǎng)費用都算我的。我向你保證,只要這個家里有孕婦,想生孩子,出了事我來擔,絕不給你添麻煩,你看行不?”

      連海平給大家一個臺階,又給每個人一包好煙,受傷的那個人手疼得厲害,揮揮手,說:“這可是你說的啊,別讓我逮住。”

      說完,那幫人駕著車一溜煙跑了。

      連海平看著余浮兇神惡煞的眼神,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不過先把余凌送到醫(yī)院去再說。”

      醫(yī)院的報告出來,只是輕微的骨折,休養(yǎng)幾天就無大礙。

      連海平和余浮坐在醫(yī)院的長凳上,一排棕櫚樹筆直地站在路旁,院子里的花也開了,余浮看見一個穿著病號的人在遛一條白毛狗。

      “你別看了,那是有錢人家,要不然醫(yī)院也不會讓這個畜生進來?!边B海平也看到了遛狗的人。

      “人活著還不如一條狗。”余浮低著頭,吐出來這句話。

      “那倒不一定,狗吃屎,人吃什么,人吃飯,人還是干凈些。我覺得要是我再投胎一次,我還是想做個人,不過一定要做個男人,至少沒人敢拉你去流產(chǎn),也沒辦法拉你去流產(chǎn)?!?/p>

      連海平被自己的笑話逗得哈哈大笑。

      余浮擠出一絲笑容算是回應。“水藻呢?”

      “我正想和你說這事呢。水藻在我家,你放心。我在岸上卸貨,就聽見出工的小毛頭說看見一幫人去了你家,我就想到他們肯定是盯上了水藻的肚子。我趕緊讓人去鎮(zhèn)上找水藻,好在蘆花也在,安頓好她們后就去找你。我知道你的火暴脾氣,沒想到已經(jīng)動手了。我在想,你肯定是薄水莊里第一個敢和這幫人動手的家伙?!?/p>

      “我的孩子憑什么不能生下來,我住在水上,和他們沒有任何來往,更加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你這么想就不對了,水上就不屬于薄水莊了?”

      余浮不說話了。遠處,那條白毛狗拉了屎,保潔人員正在和那個病號理論,把院長都驚動了,最后保潔拿著鏟子彎著腰在鏟狗屎。余浮看不下去,低著頭,看著一排螞蟻正從椅子腳爬出來,他騰起腳,想著快要下雨了吧。

      余浮想著那幫人肯定會再回來,可是余浮也堅決不會打掉孩子。

      連海平說:“要不先躲一躲,等孩子生了下來,他們還能塞回去?大不了罰款。”

      余浮沒有辦法,只好同意連海平把水藻和余凌接走。

      那幫人又來了好幾次,見不到水藻,氣得跺腳罵娘。

      水藻在連海平家里是藏不住的,這點余浮也曾想過,只是沒有想到這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了。當那幫人沖到連海平家的時候,連海平原本想把水藻轉(zhuǎn)移到蘆花親戚家的想法被打斷了。余浮接到余凌通知的時候,就拉響了馬達,小船飛快地跑起來,余浮帶了兩把菜刀,和余凌一人一把,想著他們要是敢拉走水藻,就和他們拼命。余浮趕到的時候,只有連海平一個人坐在門口,悶著頭抽煙。

      連海平家也被洗劫一空,他看見了余浮,扔下煙頭,憤憤地說:“你怎么這么久才來,我要是知道哪個狗娘養(yǎng)的告的密,我先一刀捅死他?!?/p>

      余浮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除了凌亂的家什,一個人都沒看見。

      “水藻呢?”

      “躲到匪蕩里去了?!?/p>

      眼看著那幫人快趕到連海平家,連海平一邊讓余凌去通知余浮,一邊讓蘆花帶著連汐和水藻去匪蕩里。匪蕩面積大,有蘆葦掩護,并且里面還有一處草棚,那是當年連海平做漁匪的時候留下的。

      余浮聽到“匪蕩”,腦袋嗡嗡的。當年他是在匪蕩里撞見的連海平,如今自己的妻子又要躲進匪蕩里逃避那幫人的圍追堵截。余浮感到自己的人生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只是角色互換了,連海平走出了匪蕩,自己卻要走進去。

      余浮在連海平旁邊坐下,此時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是他第一次對連海平產(chǎn)生了愧疚感。

      “那個,為了水藻的事,對不住了?!?/p>

      “小意思,那幫人撲了個空,家里東西可以留給他們,老婆孩子可不能給他們,只要有船,我就餓不死?!?/p>

      兩個人就這樣坐著,許久,連海平站起來,說:“我先把狗窩拾掇拾掇,晚點的時候,我們再去匪蕩看看她們吧?!?/p>

      傍晚時分,余浮坐在連海平的船上,他沒有開馬達,就用船槳劃著,很輕。蘆葦?shù)娜~片重重疊疊地掩蓋著前面的路,自從第一次在匪蕩里遇見連海平之后,余浮就再也沒有來過。不久,連海平便帶著余浮來到了當年他落草為寇的據(jù)點,一間搭建在灘涂上的劈叉,上面覆蓋上蘆葦葉子,成了一個草棚,里面是幾根木頭拼接成的架子,當作床來用。草棚外的空地上用石塊壘成一個土灶,蘆花蹲在地上,煨著火,罐子里正在煮著什么,水藻一個人坐在草棚里的床上。

      “來了?”蘆花看見了連海平,站了起來。

      “來了。沒人發(fā)現(xiàn)吧?”

      “這蕩子深,一般人也找不到?!?/p>

      “把火弄小點兒,煙大了,會被人看見的?!?/p>

      蘆花往火上掩點灰,變成了文火,在慢慢燉著。

      余浮走進草棚,水藻的臉色有些憔悴,水藻看見了余浮,眼睛里又有了光澤。

      “什么時候回去啊,我都在這里憋壞嘍?!彼屣@然有些著急。

      “別急啊,再等等,很快就能回去了。”

      “那余凌呢?怎么沒有看見余凌啊?!?/p>

      “余凌和連汐在一起,海平讓他們搬到學校里去了。”

      聽余浮這么一說,水藻頓時舒了一口氣。余浮看見草棚里只有一床被子,棚頂有幾處漏洞,陽光肆無忌憚地刺進來。四面蘆葦如城墻,不透風,悶熱難耐。

      “你當年就在這里打家劫舍???”

      聽余浮這么一調(diào)侃,正在割蘆葦?shù)倪B海平放下手里的刀說: “是啊,白天我們搶人家,晚上蚊子搶我們?!?/p>

      連海平以為自己的玩笑會緩和氣氛,卻沒有想到余浮不但沒有笑,而且還皺著眉。余浮對水藻說:“這個地方我們這些皮糙肉厚的人住著不礙事,可是你在這里……要不,我們還是搬出去吧?!?/p>

      連海平把割好的蘆葦鋪在草棚上,對搭把手的余浮說:“我看,你們暫時哪兒都別去,就在這里待著。

      蘆花忙接著說:“余哥,晚上有我在這呢?待會讓海平回去拿個蚊帳來,就不怕蚊子了。”

      余浮看著連海平夫婦,又看著水藻,默默地點點頭。每天余浮都賣力地捕魚,然后和連海平趁夜晚送到匪蕩里。閑聊幾句后,余浮和連海平就離開了。離產(chǎn)期越來越近,江南的梅雨提前來到,水藻想回家,連海平有些擔心,可是水藻說自己心里躁得慌,就想回去,陪陪孩子他爸。連海平拗不過,就趁黑夜把水藻送回去。自己則賣了船,帶了錢去找鄉(xiāng)長。那幾天,沒有人來騷擾,余浮和水藻過了幾天安穩(wěn)的日子。蘆花白天來幫忙照理家務,晚上回去照顧連海平和連汐。蘆花繞著余浮家的房子轉(zhuǎn)了一圈兒,說:“房子也有些年歲了,墻基都被雨水浸濕了,要不還是把水藻接到我家去吧?”余浮看了看水藻,說:“這房子沒有那么脆弱吧?!彼逯烙喔‰x不開她,就對蘆花說:“沒事的,讓余凌去吧,這房子都住了這么多年了。并且,娃的爸還每天想和娃說說話呢?!碧J花明白了余浮的意思,會心一笑。

      余浮想趁著孩子生下來之前多打點兒魚,為母子倆多補充營養(yǎng)。一天夜里,余凌去了蘆花家里,水藻在屋子里聽著屋外的狂風暴雨,不由得心驚膽戰(zhàn)。水藻沒有想到秋老虎如此厲害,白天還是晴空萬里,空氣悶熱,傍晚雨水就像漏了底的水缸,潑在了江面上。風野了似的,在江面上亂竄。早上出門的時候,水藻就有些擔心,讓余浮別出去了。余浮看看天,說沒事,在雨下來之前就回來??墒牵@場雨來得太急了,余浮還是沒有及時趕回來,水藻很是焦急,不時看看外面。屋外風吹動房頂上的茅蒿,雖然余浮用水泥桿和磚頭壓住,水藻還是能夠聽見屋頂磚頭被吹落的聲音。門吱呀吱呀作響,水藻越是焦急,肚子也開始撕裂般疼痛。忽然一陣猛風吹開了門,堅硬冰涼的雨水和肆虐的寒風破門而入,全都打在水藻的身上。水藻感覺自己被雨水和風淹沒了,喘不過氣來。

      蘆花在家里眼皮一直在跳,看著外面的大雨,余凌和連汐睡著后,蘆花就對連海平說想去看看水藻,連海平點點頭就去開船。連海平和蘆花到余浮家的時候,看見大門敞開著,雨水已經(jīng)浸濕了屋子,水藻躺在水里,渾身是血。蘆花驚住了,她想起當年凌青生余凌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暴風雨,也是這樣的渾身是血。連海平趕緊關(guān)上門,把水藻抱到床上,蘆花拿來干毛巾幫她擦凈身上的雨水。

      “趕緊送醫(yī)院吧?!碧J花一邊擦一邊哭著乞求連海平。

      連海平看著屋外的大雨,拿了一床棉被和雨衣,把水藻小心翼翼地抱到船上,就朝著醫(yī)院開去。

      余浮被困在水上,只好暫時去了附近的一戶漁家避雨。余浮看著連天暗黑的雨夜,心里惶惶不安。他不知道,連海平和蘆花正駕著小船在夜里冒著暴雨趕往岸上的醫(yī)院。小船像是滄海浮萍,在風雨交加的夜里搖搖晃晃,蘆花抱著水藻,臉上流著滾燙的淚水和冰冷的雨水,她對著黑夜祈禱,保佑水藻母子平安。

      余浮沒想到自己再次踏上岸竟然會是去醫(yī)院。連海平和蘆花呆呆地坐在病房里,水藻已經(jīng)蓋上了白布。一切都太晚了,連送手術(shù)室的時間都沒有,水藻母子就消失在夜雨里。蘆花看見余浮,大哭著揪著他的衣服,問他去哪兒,為什么現(xiàn)在才來。

      余浮像是被剔了骨的泥鰍,癱軟在地。他上前拉著水藻的手,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摸摸水藻隆起的肚子,每移動一寸,余浮都鉆心痛楚??墒牵浪宓亩亲釉僖膊粫恿?,他更加不會再聽到肚子里有個小人在踢他。眼前的這個女人再也醒不過來了。那一刻,他像是離開了水的魚,翕張著嘴巴,如此的無能為力,如此的無助,他甚至覺得自己躺在刀俎上,只是被殺的是挺著大肚子的水藻,他卻眼睜睜地目睹了這一切。

      水藻死后,余浮再也沒有想過娶妻。他現(xiàn)在就想著把余凌供出來,上個高中或者上個師范,過著岸上的日子。人生過半,余浮越來越感覺到自己根本就不是那水里的魚,雖然自己可以一個猛子從長江這頭游到那頭,可還是要伸出頭來大口地吸幾口氣。自己是用肺呼吸的人,而不是用鰓呼吸的魚,他只能無限地接近這片水域,卻永遠無法成為這片水域的一部分,面對水,他有時又感到如此的無能為力。

      孤獨的垂釣者

      一年夏季,雨水下個不停,一個月不見陽光,江水暴漲,那條連接沙洲和岸邊的小棧道也被淹沒了,已經(jīng)去師專上學的余凌不打算回來。出門捕魚、垂釣是不行了,余浮就一個人看書,整理發(fā)霉的被褥衣物。他翻到水藻當年為還未出生的寶寶買的衣服,余浮把衣服捂在懷里,嗅了嗅,只有一股樟腦丸的味道,余浮不禁淚流滿面。

      余浮看著屋外瓢潑的大雨,江面如同被射下億萬顆子彈,厚厚的雨幕遮擋了視線。好在雨前余浮就和連海平拉來了磚塊,墊高了房基,又在四周搭建了高高的院墻。連海平坐在地上,用瓦刀砍斷一截磚頭,抹上泥,對余浮說:“這墻砌得再高,要是水漫過墻來,你不照樣成了那碗里打的雞蛋,一股腦兒地全沒了。我看啊,要是這雨下得收不住,你就干脆搬到我那里去住,我們倆還能說說話?!?/p>

      余浮推著一車磚過來說:“我看還是算了吧,就算是被淹了,那也是我的命,我也早點兒去和水藻團聚,省得她一個人在下面寂寞。”

      連海平苦笑著搖搖頭,說:“竟說這些喪氣話,我看你啊,命硬得很。今年要是還像前年那樣決堤了,你就跑,跑到我家去,我們一起喝玉米粥,吃腌制的山芋藤。”

      余浮現(xiàn)在有些后悔沒有聽連海平的話,雨水已經(jīng)快淹到門檻石了,外面的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天像是被人捅了一個窟窿,余浮在想,怎么沒有人去把這個窟窿堵一堵呢?

      雨還沒有停,就有人來敲余浮家的門。余浮打開門,來人帶著斗笠,披著雨衣,氣喘吁吁地告知村里分配的任務。雨聲大,余浮還是大致聽到了幾個關(guān)鍵字:決堤,抗洪,筑壩。

      余浮想起葫蘆形的牽牛河,在葫蘆關(guān)節(jié)處只有一道土壩攔著上游斛峽和其他溪流的來水,修著一道水泥閘門,起著調(diào)節(jié)水位的作用。雨下得這么大,怕是土壩抵擋不住上游的來水了。來人走后,余浮收拾了一下,找來雨衣和鐵鍬,就準備出門去。

      路已經(jīng)被淹沒了,四野茫茫,余浮卷著褲腳沿著岸邊走。這么多年來,除了送余凌去師專念書,他就沒有離開過薄水莊。往上游走,上游是哪里?是斛峽、是水月灣還是夕柳鎮(zhèn)?余浮壓了一下帽檐,望著被水沖刷的道路,有幾處都已經(jīng)有塌方的痕跡,前方根本就看不清,余浮只能試探著往前走。余浮記得來人說還要去找其他人,薄水莊不大,不知道會不會喊上連海平。連海平曾經(jīng)去過牽牛河中游的那個大壩。

      余浮記得有一年大旱,遲遲不下雨,田里的秧苗都已經(jīng)枯黃了。不種田的余浮自然不關(guān)心這些,他只關(guān)心江上風云和船艙里魚蝦的多少。只是天不下雨,可急壞了住在中游的村民們,從下游長江里抽水,逆流而上,成本高,工程量太大,并且也沒有那么長的水管。上游有水,卻被水月灣和夕柳鎮(zhèn)的人攔了起來,他們連夜搭起了一條土壩,不放水。薄水莊要水,水月灣和夕柳鎮(zhèn)要錢,多次交涉無果,干旱時節(jié),沒有水就會導致莊稼顆粒無收。曾經(jīng)為連海平做工的小毛頭找到他,讓他想想辦法。那時,連海平為了給水藻繳納超生罰款,賣了船,家底都快見底了。雖然余浮說要還給連海平,可是余浮自己只剩下幾間破破爛爛的屋子,還要供養(yǎng)余凌讀書,連海平擺擺手,說:“算了,這點兒錢我還是有的?!?/p>

      連海平聽著小毛頭的哀求,他有些為難,船賣了后,他自己也開墾了幾畝田地,靠近長江,不愁灌溉,可是中游的人家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小毛頭說:“老板,你要是不管我們,我們只能讓水月灣那幫人活活給干死了。”

      連海平?jīng)]有辦法,就拎著長柄鐵錘和小毛頭連夜趕到牽牛河的中游。連海平跳到河里,掄起鐵錘就開始砸水閘。小毛頭有些怕,讓連海平能不能想其他辦法。

      連海平有些生氣:“你讓我來給你想辦法,我除了砸這個還能做什么。你要是不想被干死就給我下來一起砸,要不然我就走了,不摻和你們這渾水?!?/p>

      小毛頭猶豫了一下,說了聲“干”,也跳到河水里,兩個人就狠狠地砸閘門。就在快要把水閘砸開的時候,被水月灣夜里看水的人發(fā)現(xiàn)了,不一會兒,一群打著手電筒,拿著洋叉、鐵鍬的人就鬧哄哄地來了。大家看見連海平已經(jīng)把水閘砸開了,水開始奔騰而下,水月灣的人氣紅了眼,大家一哄而下,跳到水里就開始毆打連海平和小毛頭。等到余浮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滿臉是血的小毛頭正背著連海平往回走,連海平的腿被打斷了。

      之后,經(jīng)過協(xié)商,大家共用牽牛河的水,連海平被打的事情薄水莊就不追究了。薄水莊象征性地給了連海平一點兒補償,他開始拖著一條瘸腿出現(xiàn)在長江邊,連海平怒砸水閘也成了薄水莊茶余飯后的談資。

      余浮趕到的時候,土壩已經(jīng)被淹了,岸上已經(jīng)站了不少人,有薄水莊的人,水月灣那邊也來了人,大家都扛著工具,等待著隊長指揮。余浮從岸上往下看,滾滾的濁水奔騰不息,翻滾著,父親余存海曾在這條河的上游擺渡,并和老師凌守拙葬身于此。余浮感覺那些水仿佛要沖向自己的眼睛里,張開泥黃的大嘴要吞噬自己。余浮有些惶恐,往后退了退,把眼神挪往他處,一個裹著雨衣的人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認出那雙帶著眼鏡慌張的眼神,竟然是蘆花。

      “你怎么來了?”

      “村里派人來喊,海平腳不方便,我只能頂上了?!碧J花顯然還有些不知所措。

      “這幫人真不是東西,海平腿都那樣了,還給你家分派任務,也不想想他的腿都是為了這個村子才弄瘸的?!庇喔∫е勒f。

      “沒辦法,這大壩不堵上,自家的田地也都會被淹的。余哥,反正我也來了,就給你們搭把手吧。”蘆花把眼鏡摘下來擦了擦鏡片上的雨水。

      余浮還想再說些什么,隊長已經(jīng)喊人去裝土。余浮和一批人去鏟土,蘆花在河沿壘沙袋。雨越下越大,眼睛都睜不開,泥土黏腳,壘上的沙袋還沒壓實就被沖走了。余浮氣有些喘,手腳也開始不聽使喚,開始顫抖。這時,人群中有人喊“有人掉水里去了”。

      大家都圍在河邊,湍急的河水讓人躊躇不前,不敢下水。

      “誰掉水里去了?”

      “沒看清,好像是個女的?”

      “是那個漁匪家的婆娘?”

      聽大家七嘴八舌這么一說,余浮一個猛子就扎了進去。河水咆哮著,余浮感到無數(shù)條張著嘴的黃狗在撕咬著自己,把他往水里拖拽。他盡量把頭露出來,岸上人胡亂指揮著,他根本不知道蘆花被水沖往哪里,他只能順著水流摸索著,掙扎著。少年時跌落斛峽的水里,他也曾這樣掙扎過,那時他感到自己被一個巨大的水泡罩住,呼叫聲都被淹沒了。要不是父親余存海的一只大手拉住了自己,他感覺自己就要閉上雙眼,進入了夢鄉(xiāng)。這條河里,余存海和凌守拙是不是也曾呼叫過呢?他不得而知,當他看到被撈上來的余存海和凌守拙時,面容竟是如此安詳,像是陷入了深度睡眠之中。余浮繼續(xù)往下游去,時間拖得越久,蘆花就越危險。而岸上的人,除了冷眼旁觀的,只有那些瞎指揮的,沒有一個人肯跳下來幫忙。

      余浮的手被河底的碎石、河蚌刺傷了,鮮血直流,被水沖洗后,干枯發(fā)白。余浮終于發(fā)現(xiàn)了蘆花,她正埋頭在水里,躬著身子,像一只蝦。余浮拉住蘆花,晃了晃,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余浮把蘆花拖上岸,進行了簡單的急救,可是蘆花并沒有像自己小時候那樣,從肚子里吐出水來,她死死地咬緊牙齒。蘆花慘白的臉,額頭上的傷痕,讓余浮有些膽寒,一陣驚悸彌漫全身。

      蘆花最終還是沒有醒過來,連海平一邊喝著酒,一邊坐在門檻上罵:“你們要想弄死老子就沖我來,對一個女人下手干嗎。老子的這條腿都給你們了,你們還想怎樣?”

      連海平罵累了,把酒瓶一摔,捂著眼睛哭了起來。余浮幫忙辦理后事,從學?;貋淼倪B汐趴在蘆花的身上哭得虛脫了,余凌跪在一旁,眼里涌著淚水,呆呆地盯著蘆花。蘆花拉走的時候,連汐把自己的眼鏡摘下來,替換下蘆花那副鏡片破碎的眼鏡。

      連汐去了外地上大學后,連海平更加頻繁地來找余浮。每當余浮看見連海平劃著船,穿過匪蕩,往沙洲這邊走來的時候,余浮就搬出小桌子,連海平來的時候拔了幾株蓮蓬,剝出蓮子,兩個人吃著蓮子喝開了。

      蘆花死后,連汐求學在外,連海平索性鎖了門,一個人搬到牽牛河的河汊處,種起了意大利楊、落羽杉和秋華柳等樹。連海平所在的那處河汊原來是長著茂密蘆葦?shù)姆耸?,突然有一天來了好幾船的人,站在匪蕩外面望了望,然后就開始動手,像是一把大剃刀一樣,把蘆葦蕩剃個精光。蘆葦葉子像是被剃下的毛發(fā),厚厚地漂在江面上,沒有了匪蕩的遮擋,江面陡然開闊起來,航運也愈加繁忙。連海平就租了那匪蕩邊的河汊,搭了個棚。月上梢頭,余浮一個人踏著土路去找連海平。余浮越發(fā)覺得連海平和自己如此的相似,妻喪,子女在外,走了大半生,如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余浮對連海平說過,要是不嫌棄,他們就一起住,省得去那河汊邊喂蚊子。連海平有些猶豫,最后還是一個人砍倒了幾棵樹,搭起了棚子。閑時,也種點兒西瓜。連海平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不下水的岸上人。

      余浮除了去找連海平喝酒、聊天,還幫著他聯(lián)系賣樹、賣西瓜。雖然連海平的腳不方便,但是余浮還是得承認他有經(jīng)濟頭腦,那幾棵樹賣的價錢已經(jīng)夠余浮捕好幾年的魚。不過,余浮不在乎這些,他不嫉妒也不羨慕,反而有一股欣慰感,人不能閑著,閑著就會胡思亂想,總得找點兒事情做。連海平閑著的時候,就用木頭雕雕刻刻,屋子四周都是散落的木屑和不成形的木雕。

      而余浮,依舊享受著一個人垂釣江上的感覺。他覺得他離不開水域,江上風大,卻總有平息的時候,水域?qū)拸V,雖然沒有想過致富,但也不愁吃穿?;位斡朴频娜兆舆^慣了,反而不太習慣腳踏實地的感覺,見慣了江上的大風大浪,忽然覺得人生那點兒小小的風浪不過是過眼云煙,稍縱即逝。

      余浮拎著半瓶酒,來找連海平。連海平的胡子頭發(fā)好久都沒有理過,茂密蔥蘢,發(fā)白,在連海平抬頭的那一刻,他突然覺得他像一個人,是誰呢?對了,是小時候在父親書本上看到的那個姓馬的人。余浮看見一截木樁上,放著名人的木雕半身像,在當年凌守拙家里看到的那尊一模一樣,栩栩如生。

      連海平看到了余浮在凝視名人的木雕像,說:“這是一個木材商看到我天天在捯飭著木雕,就讓我給他也做一個,放在家里擺著,別說,他給的價錢還挺高?!?/p>

      余浮有些疑惑:“這個,也能賣?”

      連海平放下刻刀,說:“不能說賣,應該說請?!?/p>

      余浮收回眼神,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把半瓶酒也放在地上。連海平遞給余浮一支煙,余浮掏出煙斗,說:“改吸這個了?!边B海平自己點燃了,跛著腳去屋里拿出一個飯盒,里面裝了一點兒鹵菜。

      “喝點兒?”連海平問。

      “不喝了?”

      “咋不喝了?”

      “余凌去北京了。”余浮淡淡地說。

      連海平很驚訝,望了望那個的木雕,盯著余浮,說:“你再說一遍,余凌干嗎去了?”

      “他回家翻騰了一番,說要和同學去上海,然后還要去北京。

      “這孩子真是讓人不省心。去上海也就罷了,那是他老家,去北京干嗎?

      “去北京干嗎?”余浮也在心里問過自己多少遍。父親余存海和老師凌守拙都希望回上海,可是去上海又能干什么呢?余浮無法回答連海平,也無法給自己一個答復。他擰開瓶蓋,給連海平倒了一杯,想了想,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不久之后,余凌回來了,他沒有去成北京,只在上海待了一段時間。余浮問他,他也不說,整天關(guān)在屋子里。畢業(yè)后,余凌去外面闖了一段時間,最后還是灰溜溜地回來了,打算在鎮(zhèn)上弄個一官半職,卻處處碰壁。

      余浮說:“你這是學歷太低了,人太浮了?!?/p>

      余凌聽得煩了,頂了他一句:“你除了捕魚,知道啥?”

      余浮不再說話,看著余凌在家里捯飭一番,就搬了出去。后來,余凌在鄉(xiāng)政府里謀了一份工作,在鎮(zhèn)上買了房子。

      余浮守著破舊的房子,更多的時候他喜歡一個人搬到船上去住,看著江面把太陽吞了,又吐出月亮,越發(fā)覺得自己老了,江里的魚也不如以前多了,一網(wǎng)下去,凈是一些小魚小蝦。他在板凳上磕了磕煙斗,魚竿動了一下,看來是有條大魚上鉤了。

      如魚得水

      余浮最終還是走進了縣第一人民醫(yī)院,他沒有想到的是,到了晚年,他還是重回岸上。

      余浮清楚地記得,當時他從小船上往外看,瓦藍的天空下,雨季剛過的江水還有些泥黃,混沌。余浮拿著魚竿,戴著破草帽,搬著小板凳坐在船頭垂釣。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選擇在這下午一點的時候出來釣魚,他在自己的小船里待久了,雖然船篷兩頭通風,但他總覺得要出來透透氣,就像水里的魚總要露出水面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午后的太陽升到正空中,火球一樣炙烤著江水,江水紋絲不動,但他知道水的溫度很高,他像是處在一個大蒸籠里,自己坐在礁石一樣即將融化的船頭上。他用手遮住看了一眼天空,白晃晃的刺眼,當他低著頭再次準備揮動魚竿的時候,他感到有股力量從水里拉著他,似拔河,年老的他全身的勁兒漸漸被汗水抽干,江水把他吞了進去。

      當余浮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床上,白晃晃的天花板和墻,白晃晃的陽光從窗戶射進來,還有一個白晃晃的聲音:“醒了???”

      余浮轉(zhuǎn)過頭去,這間兩人間的病房里還躺著一個老人。銀白的頭發(fā)一絲不亂地往后梳,微笑著望著余浮。余浮模糊的瞳孔開始變大,他看清了眼前的這位老人左邊發(fā)白的眉毛下的一道疤痕,余浮認出了他就是連海平。

      “你?怎么是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余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天回來的,還沒來得及去看你就先進了醫(yī)院。哈哈。我也沒想到會在這里和你見面啊。”連海平說得很慢,很細,像是蠶在吐絲。

      “連汐沒有回來?”

      “她還留在北京呢,公司也離不開人?!边B海平笑著說,“余凌這孩子還真有本事,要不是他,我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呢?!?/p>

      聽了連海平的話,余浮陷入了沉思,連海平走后的這些年他的生活碎片又重新在余浮的腦海中緩緩浮現(xiàn)。

      算算連海平去了南方已經(jīng)十余年了。余凌從上?;貋砗螅瑳]能去成北京,連汐反而去了北京讀書,最后還嫁給了一個商人。余浮有些懊惱和可惜,要是余凌爭點兒氣,把連汐娶了,那該多好啊??墒?,余凌長大后,卻像是見到仇人一樣對著連海平一家,人也越加冷漠起來。余浮后來想,余凌搬到鎮(zhèn)上去住,也許是在躲避著余浮的嘮叨。連海平來找余浮,喝了最后一頓酒,把一尊木雕像送給余浮,說:“把這個留著吧?!?/p>

      連海平變賣了種在河汊上的樹,就被連汐接去了北京。而余凌,在一次和余浮的爭吵中,余浮說出了他的身世,讓余浮驚訝的是,余凌如此的淡定,仿佛早就已經(jīng)知道了,只是在等余浮親口說出。余凌只是冷冷地看了余浮一眼,就走了。

      余浮望著自己這條破舊的小船,這么多年了,跟著自己時間最長的怕也就剩下這條小船了吧?自從余凌獨自跑上岸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余浮剛開始擔憂了許久,后來得知余凌中師畢業(yè)分配到鄉(xiāng)村當老師,他卻聞不慣粉筆灰味兒,就想辦法擠進了公務員的行列,最后還是在鄉(xiāng)里謀了一個職位。這些都是從岸上回來的漁民說的,余浮感覺冥冥之中是余凌故意讓他知道的。五年未歸,多年的父子之情就這樣斷了。余浮唉聲嘆氣了許多年,他也自責當年為什么要說出余凌的身世來,不過后來想想,即使余凌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還會愿意再回到水上來生活?余浮越想越嘆息,即使不回來,最起碼這么多年也不會沒有音信,余浮對他的了解全靠從上岸的漁民那里打聽來的。

      五年后的一天,余凌敲開了余浮的門。五年不見,余浮發(fā)現(xiàn)站在眼前的余凌越發(fā)地像凌守拙,除了余凌沒有胡子和稍許肥胖了些。余凌開口喊了一聲“大……”余浮還沒有緩過神來,余凌就把手里拎的豬肉和水果放到堂屋的桌子上了。

      “大,我回來了?!庇嗔鑼χ喔『傲艘宦?。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庇喔〔桓蚁嘈抛约旱难劬?,雖然對余凌突然回來有些驚訝,但還是很欣喜,“餓了吧?我去給你做飯?!?/p>

      “大,你別忙活了,我過來陪你說說話,待會就走,單位還有事呢。”

      “這個房子建在沙洲上就是好啊,冬暖夏涼,這么多年還這么結(jié)實?!庇嗔柙谖葑永镛D(zhuǎn)了一圈兒。

      聽余凌這么一說,余浮知道余凌根本就不是回來看他的,心里涼了一截,只好搬個小板凳靠著門坐著。

      “你的房間我一直都沒動,還和當年一樣。你隨時回來住都可以?!庇喔〉脑捰悬c兒硬。

      “大,其實我這次回來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p>

      余浮抬起頭,看著余凌,冷冷地說:“有什么事你就直說吧?!?/p>

      “其實,也沒多大事,就是我談了個女朋友。”余凌輕描淡寫地說。

      “真的啊,這是好事啊。來來來,快坐下和我說說是哪家的姑娘?!庇喔⊙凵窕罘毫诵?,有些激動。

      “是我們領(lǐng)導的女兒,現(xiàn)在想著我們也不小了,就打算結(jié)婚?!庇嗔铔]有動,繼續(xù)站著,和余浮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是該結(jié)婚了,你也不小了。”

      “可是,結(jié)婚總得有個地方住吧,女方家讓我買個房子。大,你知道的,以我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實力哪有錢買房子啊。”余凌很苦惱地說。

      余浮的表情很凝重,余凌回來的喜悅慢慢凝固住了,他捏著手里的卷煙,明白了余凌為什么會時隔五年才回來,他是在向余浮要錢買房。余浮一直在水上垂釣,他知道除了沙洲上的這幾間房和那條老舊的小船,他沒有什么財產(chǎn)。可是,余凌開口了,他不能回絕他,畢竟他還叫余浮一聲“大”。

      “錢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這個我來想辦法?!?/p>

      “真的啊,大?!庇嗔枰种撇蛔∠矏偅妓髁艘幌?,聲音有些低沉地說,“大,這么多年我都沒有回來,一回來就問你要錢,真的對不住你?!?/p>

      “說那些干什么,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你娶上媳婦?!?/p>

      余凌鼻子抽噎了幾下,說:“大,那我過幾天再來,我單位還有事,先走了,這是我電話,你有事就打我電話。你一個人在家要好好照顧自己。”

      “現(xiàn)在就走了?”余浮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他有些失落,看著余凌把電話號碼寫在紙上給他。

      “那你忙去吧,等我把錢籌齊了就給你電話?!庇喔≈缓眠@樣說。

      余浮看著余凌揮著手就走了,他想起當年送余凌上學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看著他走遠,一陣風一樣向著遠方吹去。

      余浮環(huán)顧四周,能賣的也就只有沙洲上的幾間房子。有家水泥廠早就想買下余浮的這片小沙洲來建廠,這里采沙方便,河道寬闊,可就是這片沙洲擋道。廠方派人談了很多次,價錢出得不低,可是余浮就是不愿意,他是要等余凌回來,因為這是他的家。他總不能把家賣了吧?可是,現(xiàn)在他沒有辦法,他只好賣掉房子,只為了余凌能夠在岸上買得起“新家”。

      余浮撥通了余凌的電話,不到一支煙的工夫,余凌就打車過來了。余浮把包了好幾層的沉甸甸的一捆錢交給余凌,余凌高興得眼睛里冒著光。

      余凌激動地對余浮說了好幾聲謝謝,然后抱著錢就走了。余浮心里一直存著一句話:留下來陪大吃頓飯吧,我燒了你最喜歡吃的紅燒魚。可是,余凌根本就沒有時間聽這句話。

      余凌拿走錢之后,好幾個月都沒有再來。余浮想著自己還沒有見過未來兒媳婦呢,他就給余凌打了電話。電話接通了,是一個女人接的。女人聲音尖尖的,像線穿過梭子的聲音,她問余浮找誰。余浮怯生生地說:“我找余凌,你和他說他大找他?!?/p>

      “他大?他大不是死了嗎?”電話那頭尖聲音的女人疑惑地問。

      “死了?”余浮有些生氣地說,“你是誰,你怎么咒我死了呢?”

      “我是誰?我是他媳婦。”說完,電話那頭只剩下一陣嘟嘟的聲音。

      余浮放下電話,橘紅色的晚霞已經(jīng)鋪滿了江面,遠處沙洲上的房子已經(jīng)被推了,挖掘機和運沙船在來回作業(yè),熱鬧不凡。自己僅有的那條小船停泊在一旁,像是被遺忘的一粒黑色瓜子殼。余浮一個人從小賣部向著自己的小船走去,路上有稀稀拉拉的晚飯后散步的人,或跑或攙扶著,他混跡其中,絲毫不引人注意。

      五年來,他以為有了余凌的電話,余凌就會像是天上的風箏,無論飛得多遠多高,線總在他手里,他總能知道余凌的方向。可是,那個女人的出現(xiàn)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知道余凌早就走遠了,從當年逃跑的時候就再也不會回來了。而他,只是余凌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大”。

      余凌后來找過余浮,不是被余浮罵了回去,就是他一個人劃著船往江中心去了。余凌也就不再來了。

      余浮夜晚睡在船艙里,感受著江風吹拂著江水慢慢涌向岸邊,像是父親余存海的手輕輕拍著幼年熟睡的他,而那濤聲就是軟軟的搖籃曲。余浮覺得他不再欠凌家的了,他撫養(yǎng)了凌家的血脈,把自己一生的所有都給了余凌。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睡在這船上,聽著江水而眠。

      余凌再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年后的冬天。大雪整整下了三天,才稍微停歇了,像是一個撒種子的莊稼人停下來喘口氣。余浮從船里出來,望著雪花落在江水上,立刻就融化在江水里。余浮想起小的時候跟著父親余存海在斛峽里擺渡,那時候的冬天冷得人牙齒打戰(zhàn),身上的皮都凍得僵硬,仿佛一碰就碎。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了,水上日漸熱鬧起來,船只越來越大,材質(zhì)也從木頭到鋼鐵,每天都有數(shù)不清的船只來來往往,鳴著汽笛在奔跑,在追趕著時代和生活。余浮覺得這長江不似當年的安靜了,伴隨著冬天也焦躁起來,不如當年那么冷了。余浮趴在船頭,伸出手試試江水的溫度,不冷,是溫水。就在這時,余浮看見了余凌。

      余凌穿著大衣,打著傘過來了,手里拎著兩瓶酒。余浮沒有理他,自己走進船艙,點燃了旱煙。

      “大,大,我是余凌啊?!庇嗔柙诖夂啊?/p>

      余浮還是沒有理他。

      余凌走進船里,跺了跺腳上的雪土,說:“大,你還生我氣呢?我這半年下派到村里掛職去了,一直很忙,今天才抽空兒來看你?!?/p>

      “你大不是死了嗎?”余浮回了他一句。

      “大,你不要生氣,我媳婦那是胡說的?!庇嗔杞忉尩?。

      “你都有媳婦了?你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我怎么不知道?”余浮語氣仍舊冷淡。

      余凌有些尷尬,說:“大,我當初結(jié)婚的時候是想著要你參加的,可是回頭一想你不大愿意上岸,就沒有告訴你?!?/p>

      “這么說你還是為我著想?你媳婦說的沒錯,你大本來就死了,我不是你的大。我這個外人是不該參加你的婚禮?!庇喔≡秸f越氣憤。

      “大,我錯了。改天我?guī)е眿D來給你賠不是?!?/p>

      “不用了,我受不起?!庇喔±淅涞卣f。

      “大,你別生氣了?!庇嗔璋言掝}岔開了,說,“大,你的魚鷹呢?我怎么沒有看到?”

      余浮疑惑地看著余凌,說:“你問這個干嗎,我就一條破船我還要魚鷹干嗎?送人了?!?/p>

      “大,是這樣的,縣里決定把魚鷹捕魚技術(shù)列入縣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現(xiàn)在國家很重視這塊。方案都出來了,就差傳承人了,我就想到了你。你是正規(guī)學過魚鷹捕魚技術(shù)的,又和魚鷹打了這么多年的交道,在縣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所以,我覺得你是最合適的人選?!?/p>

      “你說了這么多,你今天來是想干嗎你就直說吧。魚鷹我已經(jīng)送人了,你要我也沒法給你?!?/p>

      “大,你誤會了。我是希望你繼續(xù)玩魚鷹,最好能夠把這份技術(shù)傳下去。你放心,你現(xiàn)在需要購買魚鷹或者其他什么的都可以列入經(jīng)費預算里,只要你肯答應當這個傳承人。”

      “你說完了沒有?我一個快要死了的老頭你還要我折騰啥?我現(xiàn)在就一個人,一條小干魚就夠我吃一天的了,我還去侍弄魚鷹干啥?”余浮站起來,指著余凌說,“你說完就趕緊走,把你帶來的東西也帶走?!?/p>

      “大,你再考慮考慮?!?/p>

      “你走不走?”余浮舉起了旱煙,裝作要打余凌的樣子。

      “我走,我走還不行嗎?大,你再考慮考慮,我過段時間再來?!?/p>

      余浮看著余凌灰溜溜地走了,桌子上的酒他沒有拿走,余浮把那幾瓶酒扔在了船板下。他坐在船頭,在船幫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旱煙的銅頭。

      余凌來了好幾次,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弄幾只魚鷹就當是解解悶?!庇喔∽罱K還是答應了余凌的請求,不過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就是魚鷹捕魚作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不能只寫他,還要把牽牛河邊那些仍然堅持魚鷹捕魚的能手也寫進去。這些要求余凌滿口答應,余凌還希望能夠拍幾張魚鷹捕魚的畫面,好在申報的時候作為材料。

      余浮找到了還豢養(yǎng)魚鷹的漁民,想向他討要幾只魚鷹?;筐B(yǎng)魚鷹的那戶漁民的魚鷹捕魚技術(shù)當年還是余浮傳授給他的,余浮現(xiàn)在開口了他自然是要給的。不過由于魚鷹不能近親繁殖,需要采用老母雞抱窩的形式,等到破殼長大能夠下水還需要兩個月左右的時間。

      在春暖花開的時候,余浮帶著兩只魚鷹駕著小舟來到江中,余凌早就帶著相機在等候。余浮看著波光粼粼的江面,吸了一口還帶著涼絲絲的空氣,他定定神,放出魚鷹,像是往水里撒下漁網(wǎng)一樣瀟灑。不一會兒魚鷹就叼著魚回來了。余浮看著褐色的魚鷹,想著當年為了生存,整日琢磨著如何把魚鷹訓練好。還因為魚鷹受驚而進了匪蕩,遇到了連海平。如今,他不用為生計發(fā)愁,也不用再為余凌的出路而煩憂,再次拾起魚鷹捕魚的技術(shù)純屬為了縣級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余浮再次放出魚鷹,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老當益壯”這個詞此時出現(xiàn)在余浮的腦海中。

      魚鷹捕魚技術(shù)順利獲得了批準,縣里電視臺多次要來采訪,余浮都避而不見,他讓那些記者去采訪其他漁民。直到一日,余凌帶著一個女子來到余浮的船上,女子小聲地喊出了“大”,不是羞澀,而是帶著極不情愿的口吻。開口的第一聲,余浮就聽出這是當初接電話的那個女子,是余凌的媳婦。

      余浮沒有說話,對著她點點頭。眼前高挑白凈的女子,不染塵土的模樣,欠著腳跟來到他的面前,余浮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的嫌棄。

      女子化了妝的臉上擠出了禮貌性的笑容,把帶來的禮品往桌子上一放,沒說幾句話就拉著余凌陪她去看風景,看魚鷹。余浮去附近的漁民家里借了幾條板凳,把船艙里的小飯桌洗了又洗,還燒了開水燙了一遍。正當余浮殺魚剔魚鱗的時候,余凌和那女子有說有笑地回來了。余凌說他們不在這里吃飯了,現(xiàn)在趕著要回去。余浮系著圍裙坐在小板凳上,手里還沾滿了魚鱗和血。余浮發(fā)現(xiàn)剛剛給他們倒的白開水還放在一邊,沒有喝。他們自己帶了礦泉水。

      女子向余浮擺擺手,再次露出了笑容。余浮感覺到她這次的笑容是輕松的,像是一個挑了許久的擔子的人,終于放下了重擔。余浮手里還抓著剔了魚鱗的魚,黏糊糊的,帶著血腥味,他看著余凌摟著女子的腰走了。

      這次走后,余浮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子,余凌倒是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來,不過都是放下煙酒就走。余浮不稀罕這些,他也漸漸習慣了余凌來了就走,就像天邊的浮云,隨時都會移動和消散,無論你有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而余凌就像那片浮云,此后的每年都只會在余浮的小船里暫停一下。

      獨自生活在水上是寂寞的,即使有流云和江風漁火相伴,余浮還是需要找個人來說說話。自從魚鷹捕魚技術(shù)列入縣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之后,那兩只魚鷹余浮留了下來,除了縣里舉辦大型節(jié)目的時候,讓余浮帶著魚鷹來現(xiàn)場進行捕魚表演,更多的時候魚鷹都在聽著余浮說話。余浮從小時候說起,說到水月灣、斛峽、夕柳鎮(zhèn)、薄水莊和牽牛河,說到余存海、凌守拙、連海平、凌青、余凌和連汐,說到一年四季,說到人生的悲歡離合。余浮不再寂寞,因為有了這些魚鷹愿意傾聽他說話。一個人前半輩子去創(chuàng)造故事,后半輩子用來說故事,余浮決定一直說下去,一直說到潮起潮落,春去秋來,日薄西山,垂垂老矣。

      一年又一年,余浮漸漸覺得自己力不從心了,故事再長,總有結(jié)束的時候,他把人生梳理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好對著魚鷹悶頭抽著旱煙,相顧無言,過著沒有時辰和日歷的日子。

      余浮以為自己會終老于水上,死于小船里。這樣也好,眼前的水既有長江的滾滾濁水,又有附近牽牛河支流注入的活水,能在這條殘破不堪的小船里結(jié)束自己的一生,也算完滿。

      不過,余凌來了,既不是逢年,也不是過節(jié)的時候來了。

      余凌空著手來的,徑直走到小船里舀了瓢涼水,自己咕嚕咕嚕地往嘴巴里灌。余浮坐在船頭看著余凌濕透的白色襯衫里裹著日漸臃腫的身體,繼續(xù)抽著自己的旱煙。余凌這次來是有任務的,政府現(xiàn)在實行老漁民上岸政策,要求全部生活在水上的漁民上岸,政府統(tǒng)一安置。

      余浮聽著余凌繪聲繪色地講了一大堆政策,他和魚鷹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fā)。

      余浮說:“我在這里住得好好的,為什么要上岸?”

      余凌說:“水上不安全,尤其是你年紀大了,也不方便啊。漁民上岸也是為你們這些老漁民著想。”

      “我在水上活了大半輩子,不還是好好的?告訴你,要我上岸,除非把我放在棺材里抬上岸去。”

      余凌看余浮這么激烈地反對,嘆了口氣就走了。

      余凌來了好幾次,余浮理都不理他,最后看到余凌扭頭就走。余凌有好幾天沒有來了,余浮以為他放棄了。他想著余凌的話,越想越覺得胸悶,就一個人冒著酷暑去釣魚,他想,就算死,也要死在船里,對漁民而言,船才是最后的墳墓。

      當余浮在午后釣魚落入水中時,余凌正在醫(yī)院里看望連海平。余凌當時已經(jīng)是縣水務局副科級的干部了,身上有招商任務。縣里窮,地理位置又不好,要招商引資很難,可是上面派下來的任務又不能不完成,要不然不但會影響年終的績效考核,而且還會影響到自己的仕途晉升。正當余凌發(fā)愁之際,他從余浮那里得知連汐丈夫的公司已經(jīng)上市了,他就按照來信的地址聯(lián)系到了連海平,告訴他家鄉(xiāng)的發(fā)展,以及余浮和他的情況,最后還殷切希望連海平和連汐能夠回來看看。已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十余年的連海平思鄉(xiāng)心切,就答應了余凌回來看看。連汐沒有回來,連海平一下飛機,縣里的領(lǐng)導和余凌早就在等候,連海平在人群中望了望,縣里領(lǐng)導趕緊上來寒暄介紹了幾句,連海平就被一行人簇擁著去了縣里最好的賓館,縣長親自為他接風洗塵,說了許多恭維的話。酒過三巡,連海平有些招架不住了,畢竟自己已經(jīng)過了古稀之年。

      第二天一大早,余凌就在賓館等候,他們要帶連海平去參觀工業(yè)園。連海平拉住余凌問:“怎么沒看見你大?”

      余凌說:“叔,等今天參觀完,我就讓我大來見你?!?/p>

      連海平想了想,說:“等參觀完,還是我去看看他吧?!?/p>

      余凌點點頭,開著車帶著連海平去了工業(yè)園??h里的主要領(lǐng)導陪同,向連海平匯報了縣里的未來規(guī)劃和美好的發(fā)展前景,言語中透露出讓連海平投資的意向。在回來之前,連汐就已經(jīng)知道余凌讓連海平回去不僅僅只是探親這么簡單,就讓連海平自己做主,花多少錢都無所謂。連海平其實早就想為家鄉(xiāng)做些事情,趁此機會,連海平表示,縣城毗鄰長江,地勢平緩,水草豐茂,魚蝦等水產(chǎn)品豐富,他愿意投資三百萬新建一個水產(chǎn)品加工廠和木雕廠。聽連海平這么一說,余凌和縣里的領(lǐng)導高興得合不攏嘴。中午的時候,大家感恩戴德,每個人都敞著膀子喝,輪流敬酒,最后把連海平喝進了醫(yī)院。

      連海平躺在縣第一人民醫(yī)院里,想著都是喝酒誤事,耽誤了去看望余浮的時間??h里的領(lǐng)導一個個輪流來看望連海平,個個噓寒問暖,頻頻道歉,直到聽連海平說他會簽合同,確保資金到位,大家才松了一口氣。好不容易送走了一群領(lǐng)導,余凌和幾個漁民卻把余浮給抬進來了。

      余浮醒來后和連海平聊了許久,仿佛是要把這二十年錯過的時光全都補回來。那些遠走和錯過以及辜負的時光像是一張張發(fā)霉的黑白碟片從兩個人的眼前一張張翻過,他們現(xiàn)在笑對當年的恩怨,說到不幸的凌青和水藻又潸然淚下。兩人間的病房里,他們在重溫著一生的悲歡離合。

      夜?jié)u漸深了,連海平已經(jīng)打起了呼嚕,而余浮卻睡不著。他起床,把床單兩頭綁起來,做成吊床的形式。一輩子睡在晃悠悠的船上,這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拇菜€睡不習慣。余浮躺在吊床上,輕微地擺動,余浮感覺自己像是睡在沒有篷的船上,隨著水流輕輕地漂著。他望著窗外白色的月光掛在褐色的光禿禿的樹杈上,夜空明凈、空曠,他感到一陣清冷,余浮仿佛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尾鯉魚,在月光下奮力躍起一道美麗的弧線,然后又一個猛子扎進了水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作者簡介:王光龍,1988年生,安徽壽縣人。文學碩士,編劇。安徽文學藝術(shù)院簽約作家,池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小說、散文、劇本等散見于《散文》《美文》《新戲劇》等報刊。出版短篇兒童文學集《籬笆墻下的童話城堡》,長篇兒童文學《端端的童話之旅》。在省級以上公演、發(fā)表和獲獎的劇本有《一盞馬燈》《名單》《忙趁東風》《旗映牯牛降》等二十部。

      猜你喜歡
      水藻魚鷹蘆花
      魚鷹:超自我人生
      海洋金字塔
      蘆花飛雪
      鶚VS鸕鶿,真正的“魚鷹”之戰(zhàn)
      借一支蘆花贊美祖國
      戲劇之家(2019年12期)2019-05-24 14:21:42
      勇敢的小魚鷹
      Super Science走進科學
      蘆花
      吟雪
      魚鷹
      乌苏市| 类乌齐县| 尼木县| 雷波县| 台南市| 临沭县| 上虞市| 博爱县| 栾川县| 漠河县| 龙陵县| 安宁市| 富宁县| 漯河市| 日照市| 峡江县| 宜君县| 伊通| 丰宁| 滦南县| 长子县| 合肥市| 青铜峡市| 井陉县| 彭州市| 来凤县| 平罗县| 治多县| 容城县| 铅山县| 白朗县| 弥勒县| 华亭县| 成武县| 增城市| 富裕县| 陇川县| 汪清县| 宜丰县| 雷州市| 文昌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