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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醬茄子(外一篇)

      2022-05-19 02:07:00肖于
      小說林 2022年3期
      關鍵詞:三姐二女兒老舅

      醬茄子是東北人的家常菜,咸香、味厚,做法簡單,大家都愛吃。這個菜要起個油鍋,油要多放點兒。茄子先煎至金黃,再加上家里的大醬、蔥花、蒜片炒一下。全程小火啊,否則就煳了。愛吃香菜、辣椒的話,出鍋前撒上一把。就算家里沒葷菜,醬茄子的油大,也算是葷過了吧。

      茄子在油里滾過,在醬里翻過,咸香,小香菜濃烈的氣味,小辣椒清脆的辣,配上電飯鍋里剛蒸好的白米飯,還真是好吃,瞬間能回魂。

      快入秋了,風有一點兒涼,可陽光卻是暖的。三姐坐在院子里,眼見著大女兒一臉沮喪,推開院門進來了。大女兒明顯帶著點兒“破罐子破摔”的心態(tài)回到家,她告訴三姐,中專沒有她的份兒了。雖然文化課、術科都過了分數線,區(qū)里的兩個女同學分數卻都比她高。如果真的去讀中專,也可以看看外縣的名額,只是頂了外縣的“缺兒”,以后要到外縣工作,她不想去。三姐也沒接話頭,只是讓她去菜園子摘了茄子、香菜、小辣椒,她要燒個醬茄子吃。

      小菜園的黑土地在暴曬下,散發(fā)出一種肥沃的泥土味道,混著陽光的泥土味道。西紅柿的秧子有一種氣味,有點兒像青草,又有點兒不像青草的氣味。蔬菜們掛在各自的秧子上,太陽曬得它們蔫頭耷腦,也熱。大女兒慢悠悠地摘了最新鮮的紫茄子、綠葉子香菜、一根小蔥和一大把小尖椒。太陽太晃眼,那孩子晃出了淚水,慢騰騰地流了一臉。太陽太大,淚水流下,就蒸發(fā)了,好像誰也沒看到。

      孩子沒考上,可三姐也沒嫌棄,她什么責怪的話都不說。她只是告訴大女兒說:“你長得瘦小,干不了重活兒,去讀高中吧。考不上大學,讀大專也可以。”

      風吹過來,一點點涼,但是太陽曬在身上很舒服。步入中年,三姐曬著這樣的太陽,心里也是安寧的。大女兒聽了媽媽的話,心里也是安寧的。

      三姐家是半個廠子的人,三姐的丈夫是個農民,三姐是個工人。半個廠子的人沒有整個廠子的人過得好,只有半個家能依靠廠子這個巨大的機器,另外半個家都在農田里,需要自己種、自己收,自給自足。可三姐勤快,夫妻倆只要賺錢,什么都去做,養(yǎng)牛、拉貨,甚至去做生意,三姐夫差一點兒就去俄羅斯種地了。只是俄羅斯太遠,三姐沒同意。

      可沒想到,半個廠子的人也是一種保障,下崗潮襲來的時候,三姐至少還有來錢的土地啊。三姐沒怪過什么,但總感覺自己怎么走,都是差了“點子”,總比旁人不順利一些。

      三姐還是三丫頭的時候,響應國家號召下鄉(xiāng)了。比她大三歲的姐姐不用下鄉(xiāng),比她小兩歲的妹妹也不用下鄉(xiāng),獨獨是她要下鄉(xiāng)。三年后,突然被電報叫回家中。父母給三丫頭介紹了門親事,生產隊李隊長的大兒子。他們不想三丫頭在農場遭罪,他們擔心三丫頭一輩子不能返城。

      三丫頭在農場總是鬧病,經常住院。每住院一次,他們的心就急迫一次,等到急迫得熬不住了,就到處給她說親。可農場戶口的女孩子在城里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他們想到了小城里的莊稼人,莊稼人不會嫌棄在農場的三丫頭,莊稼人不會嫌棄生病的三丫頭,莊稼人不會嫌棄沒有正式工作的三丫頭。

      三丫頭是個知識青年,開始是死活不同意找個莊稼人。父母沉下臉,施加各種壓力,她還是屈服了。姐妹們?yōu)槿悴恢?,可是也覺得好,至少家里好吃的東西多了。隔三岔五,生產隊隊長李大爺趕著毛驢車送來一筐一筐的新鮮蔬菜,就都放在倉房里。每天上學時,小七、小八都能在倉房偷拿根黃瓜,或者是個大柿子,一邊吃一邊走。

      三丫頭結婚過得沒那么順。剛回城,收入不高,兜里沒錢。在公公家吃大鍋飯,再加上生活習慣不一樣,總是和丈夫吵架,和公公慪氣。有次回娘家,看到自個兒媽媽在煎荷包蛋,香噴噴,油汪汪,一煎煎了二十幾個。這些荷包蛋是給老八的同事們吃,媽忘記給老三夾個嘗嘗味道。三姐卻也咽了唾沫,心里說自己也不稀吃。她心里不是滋味,同樣一家姐弟,她吃個雞蛋都吃不上,老八的同事卻能隨時登門,隨時吃。

      三姐沒轍,也不求人,靠自己的骨氣和力氣,有雞蛋就吃雞蛋,沒有雞蛋,咸菜大醬的,也吃自己的。她覺得自己不丟人,雖然一出門,就好像在丟人,畢竟這世上沒有人會認為一個出力氣的窮人體面。這真是操蛋的邏輯。

      三姐回城的工作落實后,就和公公分家單過了。一個三輪車里裝著所有家當,手里牽著老大,懷里抱著老二,回了娘家。此后,蓋房置辦家具,從頭開始。最初,三姐在鈑金廠工作,做了兩年電焊工。后來,三姐調進了水泥廠。水泥廠工作真不輕松,且不說轟隆隆的震耳欲聾的車間,也不說巨大、冰冷的,一直翻滾著的機器,單說車間里到處充斥的粉塵就讓人受不了。三姐上班必須從頭到腳全副武裝,還要戴著防塵面罩,一天下來,灰頭土臉,耳朵眼里都是粉塵。

      車間里工作了幾年,三姐被調到了食堂工作,那可舒服多了。為什么說舒服呢?一套白色食堂工作服干干凈凈穿在身上,終于不用披著粉塵工作了,能不舒服嗎?大家都說,在食堂工作,對身體更好。三姐也很滿意,畢竟在食堂工作輕松一些,家里兩個女兒要照顧,還有兩頭牛要養(yǎng)呢。

      同事們都和三姐開玩笑,說她是“萬元戶”??纱蠹叶贾廊阈量啵嶅X不容易,要工作要養(yǎng)牛。天不亮就開始忙碌,凌晨要給牛添飼料,還要擠牛奶、給奶站送牛奶。別人下班是休息,三姐下班后繼續(xù)上班。三姐不易,可也從來沒聽她抱怨過什么。三姐也和大家一樣,一起干活兒,一起閑聊,嘻嘻哈哈,一起鬧個“渾和”融洽勁兒。

      大家知道三姐不缺錢,都看不上三姐的節(jié)儉。除了給孩子添置一些時髦的衣物,三姐對自己的穿著打扮毫不在意。工廠里興過多少時髦的風潮啊,都是三十出頭的小媳婦,只有三姐不好打扮,從來趕不上時髦。三姐說自己眼光不好,不會打扮,太土。所以每日里,她只穿一身工作服,戴個工作帽,就連理發(fā)錢都省了。那些年的夏天里,沒有人看到三姐穿過裙子。在大家的印象里,她始終穿著那么一套水泥廠的工作服,勞動布洗得發(fā)白。一提起那個灰藍色的影子,大家就都想起了三姐。廠里人年年去南方療養(yǎng),三姐從來不去,卻一直讓人給孩子買衣服。三姐“三班倒”,遇到夜班,一大早就偷摸兒趕回家,給孩子梳頭發(fā)。大家都笑話她,姑娘都要上初中了,居然不會梳頭發(fā)。三姐的兩個女兒一直都很嬌慣。給姑娘梳了頭,還把姑娘的書包放到自行車筐里,再給姑娘準備了早飯,她才又回去上班。

      那些年,三姐回到娘家,也不提氣。父母的生日宴席上,請了人來拍照。三姐和三姐夫是畫面里最突兀的存在,全家人都喜氣洋洋,紅光滿面,只有老三兩口子最老,最黑,最瘦,最苦相。修理地球的兩口子,咋看咋活得窩囊,咋看咋不如意。只是兩個姑娘,養(yǎng)得水水靈靈,健健康康,漂漂亮亮。

      每次的知青聚會,三姐都是拒絕參加的。只是有一次,因為點兒事由,三姐必須去。臨要出發(fā)前,三姐發(fā)愁了,她沒有一套好看的體面衣服。還好,家里條件最好的老五“雪中送炭”,一套白色開衫,配一條黑色針織裙,加一雙最流行的肉色長筒襪。那衣服,三姐穿了真合適,好看,可就是哪里有點兒怪。是氣色,常年干活的樣子,歷經了世間的風霜,這種辛苦勁兒是藏不住的。

      三姐穿了這身借來的衣服參加了知青聚會,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伙伴,也是很多的辛酸。酒一喝多,大家都話多,話多就難免說錯。一個老同學,大著舌頭問三姐,當初在農場,那么多條件好的人追求你,為什么都不行?難道是為了后來嫁給一個種地的?難道是為了過現在的日子?

      三姐面上笑一笑,打個哈哈就過去了。酒話嘛,當不得真。那天散伙的時候,三姐推著自行車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這句話卻一直在心里回蕩,為了什么呢?為了什么呢?三姐流了一路的淚水,到家也就干了。她脫下這套借來的衣服,洗干凈衣服,毫不留戀地還給老五,日子還得過啊。

      三姐不喜歡種田,可下崗了就必須去種田。三姐沒有土地,就去租土地,租來就去種。白天干不完,就夜里干,夜里干不完,就雇人干。三姐舍得撒化肥,撒了化肥,黑土地里產出蔬菜多。蔬菜多,錢也會多。車間里家境差的人,都來她家打工,幫著干農活兒,賺點兒生活費。不管咋說,除了工錢,臨走時,她會給每個人拎走一些蔬菜呢。三姐夫不喜歡工廠里出來的小工,說他們干活兒慢,不會干活兒,干活兒不仔細??伤麄儾桓赊r活兒,還能干啥呢?

      那些年,下崗職工有外出打工的,技術工種出去也吃香??赡切﹦傔M廠就下崗的人就虧了,他們還沒有過硬的技術。上有老下有小,家里離不開??!只能去種田,去割稻,出路并不太多。也有大姑娘小媳婦,去了南方謀了別的出路。

      大女兒沒考上中專,被三姐送去重點高中。兩年后,三姐卻沒法送二女兒讀高中了。二女兒的成績在學校里一直都是前幾名,中考時卻意外失利,離重點高中只差了三分。交一萬元就能讀重點高中,不交錢只能讀普通高中。供不供二女兒讀高中,三姐心里糾結。

      小城唯一的高中,出了一件大事兒,一樁駭人聽聞的奸殺案。那女孩,家里人都認識,花朵一樣的孩子就這么沒了。區(qū)公安局費了好多力氣,也沒破案。高中離家遠,放學時間也晚。三姐決定讓二女兒讀中專,一是怕她不安全,二是普通高中讀出來,考大學太難了。

      三姐心里難過,她湊不足兩個孩子讀大學的學費。東北經濟形勢太差,家里親屬都下崗很多年,真想借錢也很難借到。一個人時,她會經常想,成績單上缺少的三分和為了孩子安全的理由,讓她有了理直氣壯的借口,但這個理由不讓女兒讀高中是多么虛弱啊。她愿意給女兒們最好的一切,可是做不到啊,做不到啊。賺錢太難了,生活中都是求而不得,多數底層人都只能退而求其次。

      三姐想盡辦法,讓二女兒讀個最好的中專,來彌補她的愧疚。那一年,她花了比讀高中還要多的錢,給二女兒買了最時興的皮夾克和金項鏈、金耳環(huán),并讓二女兒讀了她認為最好的專業(yè),畢業(yè)會包分配的專業(yè)。

      三姐把對二女兒的羞慚換算成二女兒喜歡的東西,一點點兒地送給她。那些年,她無法面對二女兒,好像一看到她,就會涌出壓抑不了的愧疚,那些愧疚,層層疊疊涌出來,悲傷就會淹沒她。

      三姐之所以犧牲了二女兒,是因為二女兒夠強,不論身體還是智力。三姐覺得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三姐覺得二女兒不讀大學也能過。

      孩子們長大的速度真快。三姐苦熬,也熬出來了。二女兒先工作,果然能干,有本事。二女兒在哈爾濱一家度假村做總監(jiān)助理,而她的中專同學基本都做服務員。那家度假村要和二女兒簽約,還請了媒體來采訪。這個商業(yè)活動很熱鬧,三姐也作為榮譽家屬被請到哈爾濱。采訪中,他們說不僅為中專人才簽訂勞務合同,還將他們的戶口落入省城。

      第二天,三姐買了份晚報,在角落里找到豆腐干大小的新聞,主要講某度假村與某學校的協議,來哈務工的幾個優(yōu)秀員工得到了落戶支持?!皝砉展ぁ睅讉€字刺傷了三姐的心。這讓她痛哭不止,她心里覺得對不起老二,讓老二過早進入社會,過早辛勞。三姐哭了很久,她一直在想,那幾年咬緊牙關,去借貸送老二讀大學,她會不會已經考上了大學?會不會就能成為一名白領?三姐知道,老二讀初中一直是學校的前幾名,大學一定能考上。但總有個聲音替她回答,不會的,借不到錢的。

      三姐覺得這也是命,是自己的命,也是老二的命,她沒辦法的。改變不了的現實,只能接受,擦干眼淚,繼續(xù)過日子吧。

      三姐是姐妹中最先離開東北的人。她操勞半生,處處矮人一等,只是沒白受苦,沒白受累,兩個姑娘懂事,都早早頂立門戶:一個在北京做生意,一個在南方賺工資。三姐一貫節(jié)儉,卻早早給自己留了后路,她賣掉家里的房子,再加上積攢的辛苦錢,在北京為自己買了一套房。她拿著退休金,去那邊生活了。

      三姐走得很迅速:房子火速賣掉,家里舊家具、舊物件送一些,扔一些,收拾一點兒日常能用的,看得過去的東西,就搬走了。三姐兩口子風一樣的速度去了北京,他們在五環(huán)以外安了家,開始新的生活了。臨走時,老三人生中第一次高調地說話,她說的是:“死冷寒天的地界,根本不適合生活啊。過冬還得買煤球,還得買白菜土豆,還得燒火燒炕燒火墻子,還得露出屁股凍得哆哆嗦嗦地在外面上廁所?!?/p>

      也是,東北零下三十度的冬天,入冬就開始積攢柴火,就要買煤球,每天要燒炕燒火,一天天的多了不少活兒。就算人不在家住,也必須找人生火,暖和房子,要不然,哼,水管說凍裂就凍裂,水缸里都結上冰碴子,窗戶上糊滿冰霜,家里就和冰窖一樣。唯一好的是,不需要冰箱,冰箱冷藏溫度還沒有室外的低呢。住平房的人,在外面上廁所,脫了褲子露出屁股,能不冷嗎?

      臨走前,三姐去了小城最高檔的浴室,也放得開地瀟灑一次。在嘎嘎冷的東北小城,去浴室洗澡絕對是一種享受。東北人喜歡去浴室洗澡,一來老式樓房里衛(wèi)生間小,不具備洗澡空間,二來浴室可以可勁兒禍害水,能蒸能泡,不心疼水費。不講究的人,內衣褲都在浴室里洗了,雖然遭到些個白眼,也要占盡這一點兒便宜,水費不是錢???以前,三姐都去家附近的小浴室,洗洗干凈得了,這次她要在洗浴中心放開消費一下。

      浴室里還有專門的搓澡行當,保準能把你搓個渾身通紅,通體舒坦。價格不貴,就算三姐,也能享受。浴室的搓澡專門有張床,赤身裸體躺上去之前,搓澡師傅會鋪個一次性塑料布,讓你看“干凈、不埋汰”的意思?!按暝鑳x式”啟動,搓澡師傅用盛水的塑料勺子在塑料桶里盛上一瓢熱水,嘩啦啦往三姐身上澆點兒水,然后就動手了。不管后背還是前胸,不管胸部還是屁股,搓澡師傅運籌帷幄,保準每個犄角旮旯、低谷山丘,都給你搓到位了,人家心里有譜、有順序、有章法。搓澡師傅那也是雷霆之力啊,三姐身上積攢的油泥,隨著搓澡巾在人體上的起伏,從身體上卷起來,翻滾再翻滾,直到滾成屑屑末末,簌簌被搓澡巾掃落,隨著浴室里源源不斷的水滾到水溝里,流走了。

      搓澡師傅就穿著內衣褲,各個都膀大腰圓的,各個都滿頭大汗,各個被蒸得滿面紅光,日日夜夜地熱水蒸著,日日夜夜地力氣花著。不為了賺錢,誰能吃得了這種苦。據說花力氣的師傅每天也要和坐月子一樣,吃上幾個雞蛋,力氣才找得回。搓澡師傅,一邊搓還要問一句:“勁兒夠不?”油泥搓下,你敢說你不輕松,不干凈,不痛快?

      也有一點兒巧活兒,搓澡師傅也給客戶敷個面膜,拔個火罐,但是生意非常少。為啥呢?舍得花錢的人必是有錢人,有錢人哪里愿意在浴室干這些?沒錢人有時候也想享受,可沒錢人的享受是有一搭沒一搭兒的。有一搭沒一搭兒的生意,搓澡師傅也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兒地做。

      那天,三姐不僅搓了澡,還做了面膜。好像半輩子的疲憊,都在浴室里蒸騰了、消散了。搓下滿身的油泥,她又去汗蒸房里躺一會兒,烙一烙酸痛的腰和腿,好像半輩子的酸苦都熨平了。那天,她破天荒在汗蒸房點了飲料,再也不用供孩子讀書,再也不用節(jié)儉過日子了。洗過這個東北澡,三姐就搬家到北京。住了帶衛(wèi)生間的新房,不用去公共浴室了。

      過苦日子總要學習,過好日子卻不需要。三姐火速融入新環(huán)境,開始了新生活。三姐參加了社區(qū)文藝匯演隊伍,也在奧運會時做過志愿者,還在2020年疫情時在小區(qū)服務過?,F在,三姐每天很忙,她做了樓長,還是小區(qū)垃圾分類志愿者。三姐除了接送外孫上下學,就是逛北京附近的各個景點。春天去過了,夏天、秋天還能再去。只要和小區(qū)的老人們在一起,她總是高興極了。按她的話說:每天都過得很充實。尤其遇到年節(jié)假日,三姐就格外忙,她是社區(qū)文藝隊匯演的骨干,合唱、舞蹈、打腰鼓,場場表演都落不下她,五一、國慶、中秋,這些節(jié)日里社區(qū)的表演,都是她日程表里的大事兒。

      年輕時候沒有穿過的衣裙,年輕時沒來得及得到過的歡樂,她在一一享受。她燙著滿頭卷發(fā),特別喜歡穿裙子,有夸張的長到腳踝的連衣裙,也有旗袍和高跟鞋;她還買了不少化妝品,隔離霜、口紅、眉筆……她甚至在六十歲的時候,去文了眉毛,可誰又能笑話她呢?在她的人生里只有這些年最體面,最有奔頭。她再也不用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了,不再借別人的體面衣服了,也不是那個藍灰色的影子了……

      前幾天是重陽節(jié)。三姐和三姐夫跟著社區(qū)歌唱隊的老人一起去八達嶺登高。是的,自從日子好過了,老兩口再也不吵架了,他們步調一致,做什么都是為了開心。兩個人都有愛好,性格隨和,都能找到事兒做。三姐夫不打乒乓球,也會和三姐一起去唱歌。他是不會跳舞的,但是看看也好的。那天野餐,三姐帶了一盒子醬茄子,雖說醬是買的豆瓣醬,但是炸得香香的,一起去的老姐妹們都夸她的手藝好。三姐說:“能不好嗎?油放得夠,還多切了不少肉末呢!”

      鲇魚燉茄子

      “鲇魚燉茄子,撐死老爺子?!边@句東北俗語奠定了鲇魚燉茄子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那就是——好吃,賊好吃。我老舅最喜歡吃魚,尤其這道鲇魚燉茄子。

      新鮮鲇魚去掉內臟,處理干凈,斬成厚段;茄子用手掰成大塊,切一把大蔥段、姜片、蒜,配料備齊,就可以起油鍋了。熱鍋里下油,先爆炒大蔥段和蒜片,再下鲇魚翻炒。炒到魚塊變色,水和姜片、料酒都加進去,開燉。香氣燉出來了,就把茄子塊加上,可略加點兒小辣椒和家里的大醬,繼續(xù)燉。香氣四溢,讓人垂涎欲滴就可以出鍋了。愛吃香菜就撒點兒,這樣這道菜才圓滿了。

      這道菜有葷有素,魚段鮮嫩、肥美,茄子軟爛,吸滿魚湯,實在是香得不行,下酒下飯總相宜。

      老舅在吃上不嫌麻煩,他這輩子很少做家務,燉魚他卻很拿手。我老舅喜歡吃這道菜,也喜歡一些費勁巴力的菜,比如蝦和螃蟹。蝦和螃蟹在東北并不多見,但是江魚沒問題。鲇魚和茄子都很家常,不是啥貴重食材,容易獲得。在快入秋的日子里,他總歸是要做上幾次鲇魚燉茄子,一邊吃菜,一邊喝酒,而我總歸是吃過的,所以腦海中留下了他在灶臺旁忙碌的身影。

      姥姥姥爺一輩子養(yǎng)活了九個孩子,老舅是他們的第八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兒子。由此可知,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孩,他是備受呵護長大的人呢?;蛟S家里女人太多,對老舅的關懷也太多,老舅小時候有點兒“窩囊”,不會和別人臉紅,更別提打架。遇到街坊鄰居的男孩子和他發(fā)生不愉快,自然有姐姐妹妹們“橫空出現”,家里姐妹多,哪怕沒有男丁,也沒讓老舅受過屈兒。

      老舅不是讀書的料,也可能是趕上的時候不好。姥姥姥爺不指望他如何光耀門楣,只希望他平安快樂。老舅讀了六年初中,因為他初中畢業(yè),大家都不忍心他出去工作,就和學校商量了一下,讓老舅重讀了一次初中。老舅的人生都被家里那些愛他的人預訂好了,我并不知道老舅愿意不愿意,喜歡不喜歡。

      六年初中都讀完了,家里也沒法子了,也該讓他上班了。于是,姥爺提前退休,老舅頂替他成為一個國營工。按照姥爺的意思,老舅應該給廠長開小車,學點兒本事,容易長進,畢竟領導身邊機會也多??衫暇烁刹涣耍矚g“大解放”。日常里,老舅開著“大解放”在小城的馬路上呼嘯而過。

      時間回到八十年代初,老舅是小城里的“富帥”。因為身高剛夠一米七四,在東北實在談不上高。帥是老舅干凈,一張臉白白凈凈,沒個疤點兒痦子,一頭黑發(fā)洗得清清爽爽。他喜歡穿黑面白底的懶漢鞋,必是黑的鞋面,白的底子,總歸黑是黑,白是白,就算脫下鞋,翻出鞋墊,也是干干凈凈。干凈總歸是個好習慣。

      說起來“富”,要先說職業(yè)。老舅收入大約馬馬虎虎,但他的花銷,根本不靠工資。靠誰呢?靠姥爺唄,姥爺對老舅沒什么脾氣,罵歸罵,依歸依。作為小城里的時髦“公子哥”,老舅吃喝玩樂樣樣精。八十年代初期,他是第一批開日本進口摩托,玩獵槍,買德國蔡司鏡頭照相機的小伙,也是第一批穿最流行的喇叭褲、牛仔褲、皮夾克、運動鞋的小伙。齊齊哈爾市的俄國餐廳,他是???,啥時上前菜,啥時端上紅菜湯,咋吃牛排,老舅門兒清。年輕的時候,老舅每個月都要光顧幾次西餐廳??珊退粯幽昙o的人,每個月只能拿幾十元的工資,誰都有養(yǎng)家的壓力,哪里顧得上吃喝玩樂呢?老舅豪氣,結交的兄弟和他半斤八兩,能一起玩,卻很難一起做成什么事兒。當然,所謂的“成事兒”,這種要求對老舅來說有點兒高了。

      老舅年輕時,日子過得很是舒服。八十年代中期,老舅結婚了。日本進口的遙控彩色電視機、冰箱和洗衣機,摩托車、變速自行車、相機……時髦東西一應俱全。老舅經常騎摩托車,背著獵槍出去玩,雖然我沒見到他打過任何東西。

      日子過得舒服的老舅,待人很好,尤其對待我們這些外甥外甥女。我一直記得,一個春季的暴土揚塵的下午,八九歲的我,在家門口的路邊玩,忽然面前停下一輛“大解放”,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抬頭一看,是我老舅。我上了車,老舅卻啥話也不說,一腳油門,轟地一下開走了。駕駛室太高大,我小小的一個人,縮在副駕駛,不知道老舅要帶我去哪里,老舅開車太快,我也沒顧得上問他。在我印象里,這是我第一次乘坐“大解放”。坐在車上,四處看啥都很新奇,我眼看著家附近的房屋樹木,朝我的身后消失,“大解放”風馳電掣帶起北方干燥的塵土,后視鏡里都是白茫茫的灰土。

      春天的風真是暖啊。我就這么被老舅開著“大解放”帶走了,也在這樣的暖風里睡著了。我被老舅喚醒時,“大解放”停在了市里的聯營商場門口,那是我第一次逛商場。老舅帶我去食品柜,讓我隨便挑選。我雖然年紀小,還是有點矜持的。滿柜臺的食品,看得我眼花繚亂,不好意思選。老舅一再鼓勵我,我選了兩盒漂亮的餅干。一盒是鴛鴦夾心餅干,黑白兩色的餅干;一盒是奶油餅干,小小的圓餅干上粘了一坨堅硬的奶油。我第一次擁有那么可愛的餅干,心里很興奮,卻表現得很克制,我什么話也沒和老舅說,甚至沒有道謝。

      離開食品柜,老舅帶我去了文具柜臺,也是讓我隨便選。我依舊眼花繚亂,不好意思選。大約是我猶豫的時間有點兒久了,老舅幫我選了一盒彩色的水筆,這是我擁有的第一盒彩色水筆。老舅愛畫畫,我也愛畫畫,老舅送了我一盒特別豪華的水筆,一共有十二個顏色。這盒筆的價格很貴,是新華書店里售賣的水彩筆的好幾倍。從這個角度講,這盒從商場買的水彩筆是我人生中第一種“奢侈品”。

      買好東西,老舅又讓我上車,我暈乎乎地抱著我的“寶貝”,又稀里糊涂睡著了。再醒的時候,已經到了家門口。老舅放我下車,然后去上班了。我抱著一堆“寶貝”回到家,完全被驚喜嚇傻了。在物資不豐富的年代,這些禮物像另一個世界的大門,那個世界充滿想象力。

      那個午后溫馨又美好,充滿著春天塵土的味道,游蕩著春風的觸覺。那是老舅“不務正業(yè)”的下午,遇到疼愛的外甥女,開著公車,去了三十多公里以外的市里,只為了給孩子買點小玩意。盡管,整個行程中,舅甥之間幾乎沒有對話。

      某種程度上講,去掉“公子哥”習氣,老舅真的是個善良的好人,他最大的缺點是不會賺錢。老舅除了開車,只對花錢在行。

      老舅被家人眾星捧月般地養(yǎng)大,可終究要中年受苦。姥爺去世以后,已近中年的老舅才不得不自立,必須頂立門戶,獨自養(yǎng)家了。然而,即便他自顧不暇,過著借錢的日子,遇到年少的我回到家,總歸是偷偷塞點兒錢,不過是五十或是一百的鈔票,每次都囑咐我:“不要告訴你舅媽?!蔽揖藡屧趺垂艿昧怂衷趺磿?。

      我飛快地長大,老舅也在摸索中長大。那些年,我們舅甥見面很少,我不是那種會打電話噓寒問暖的溫柔性格,可我們之間有其他方式來表達我們相互的感情。我知道老舅做什么生意都不順利,就算出門做大卡車駕駛員,他也并沒有賺回很多錢來。

      老舅孝順。姥姥癱在床上有四年時間,老舅在外面賺錢,每次回家必然會陪姥姥?;璋档男》块g里,四十幾歲的兒子點燃一支煙,吸出火星,然后遞給八十幾歲的老娘——我姥姥,這是他們母子的相處方式。

      我已經自立了,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南方城市。每年,我一定會抽出幾天回老家看我姥姥。那幾天,如果能見到老舅,我一定會約好時間,陪他走一段路。凌晨五點多,我會趕到家門口。眼看著老舅晃晃悠悠,穿著黑面白底的懶漢鞋出來,我默默陪著他走到家附近的火車站。老舅要乘火車去哈爾濱,從那里開上十八米長的大卡車,開往全國各地,不管是新疆,還是廣東。中年的老舅是辛苦的,為了家里的開銷,不得不拼命賺錢。

      臨上火車的時候,我會塞給老舅兩百元錢,讓他買點兒好吃的。和多年前他塞給我零花錢的樣子一樣。我總是狼狽地扭頭就走,我怕老舅尷尬,也怕自己尷尬。給老舅零花錢,總歸是尷尬的。送走老舅,在趕回家中的路上,我會默默灑淚。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老舅。走回家,迎接我的是舅媽溫和的眼神,她知道老舅沒有白疼我們。

      姥姥去世后,我不再回老家,也多年見不到老舅。這兩年,東北的寶石Gem突然有點兒火,有次我聽他的歌,聽到了那段:“快點說,打麻將呢。喂,老舅……咋的,又沒錢啦?不是,他騙我……知道了,你在哪兒呢?……”這段對白太經典了,先是把自己整笑,然后就猝不及防地淚流滿面。老舅就是那種人,好像我遇到困難,有了難處,打個電話過去,千里萬里,他都能趕來,好像他一來,什么都能解決。實際上,我當然知道,老舅只能給我最淺的溫柔和呵護,沒有實際用處,卻讓人有滿滿的幸福感啊。

      當小城舊有的一切逐漸凋零,眾多親人離開東北,老舅依舊留在原地。那臺進口的彩色電視機,老舅用了二十多年。當其他人陸續(xù)購進新家電,過更好的生活時,老舅已無能力更替了。常年的酗酒、抽煙,終究一次性清算了,五十多歲的老舅突然患了癌癥。我們每個人都那么愛他,謝天謝地,經歷了一系列治療后,老舅的身體好起來了。

      生病后,老舅在家安心養(yǎng)身體,不再出去工作了。他很快找到了新的樂趣——騎行。大表哥給買了全套的衣著裝備,二表哥給買了最專業(yè)的自行車,老舅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經常一個人,帶著一袋干糧,就騎著自行車出發(fā)了。最遠一次,甚至騎到了哈爾濱。老舅的日子過得還是輕松自在。不久前,老舅難得地在家人的微信群里發(fā)了一張圖。他穿著全套專業(yè)裝備,參加了自行車騎行比賽。總之,經歷跌宕起伏,老舅算是老有所樂了。

      想起來,有一年老舅和舅媽來杭州看過我。那幾天,我每天都要給他買螃蟹和蝦,換著樣地買,我知道老舅就喜好這一口。老舅也下了廚,沒有鲇魚,就燉了茄子,味道也好。世間百般滋味,老舅就像鲇魚燉茄子,總是最溫馨的人間煙火氣兒。

      送他們去了高鐵站,我還沒到家,就收到老舅的短信:“柜子上有五百元錢,給孩子買書本用。”

      老舅啊,還是那個敞亮人。

      作者簡介:肖于,本名王雪飛,杭州市作家協會會員,入選浙江省第八批“新荷計劃”人才庫。文章散見于《解放日報》《杭州日報》等,著有《都是好時光》《世間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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