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錚
蒙古國這一歐亞大陸東方的內(nèi)陸國成為備受西方游客青睞的國度,我們卻對這個地域遼闊的北部鄰國知之甚少。我從俄羅斯聯(lián)邦布里亞特共和國首府烏蘭烏德坐國際大巴出發(fā),在阿勒坦布拉格口岸入境蒙古國,一周后,乘坐“烏蘭巴托—北京”國際列車橫絕大漠,穿越蒙古國南部的戈壁沙漠,于傍晚時分從扎門烏德離境,抵達中國二連浩特。一路走來,壯闊無垠的曠野草原、如天路般直觸天際云端的迷人公路、現(xiàn)代化氣息與古老游牧生活神奇共存的都市、湮沒于草原深處的失落故都、如繁星散落人間的馬匹牛羊,還有鮮美而純正的蒙古牛羊肉美食,立體化感官沖擊無時無刻不在撥動著我那對內(nèi)亞中央高地草原迷戀至深的心弦,也帶給了我諸多對草原游牧文化的思考。
提起烏蘭巴托,大概很多人都會想起那首曾在中國家喻戶曉的蒙古歌曲《烏蘭巴托的夜》。1985年由蒙古國詩人桑堆扎布作詞、普勒布道爾吉作曲的這首歌曲,四年后首次在中國呼和浩特登臺演唱。從此,“那么靜那么靜”的“烏蘭巴托之夜”走進了中國千家萬戶。近年由賈樟柯填詞、歌手譚維維傾情演唱的新版《烏蘭巴托的夜》更加凄婉動人,低吟和哀怨中裹挾著對已故父親的思念,哀告著“穿過曠野的風,你慢些走……飄向天邊的云,你慢些走……”,希望那夜晚的風和天際的云能留住父親離去的腳步。清亮而純粹的嗓音傾訴著多情難舍的往事,高揚的旋律和寬廣的音域更是猶如蒙古草原牧歌一般悠遠而遼闊。“連風都聽不到”“連云都不知道”的草原之夜帶給了我們對烏蘭巴托無盡的遐想。
草原之風從三河源溯圖拉河河谷款款而來,裹挾著濃郁的游牧氣息,吹拂著現(xiàn)代化的都市,時尚與傳統(tǒng)在烏蘭巴托這座年輕的城市中共生共存。
1733年,清政府在今蒙古國扎布汗省設烏里雅蘇臺將軍,直至1911年,這里始終是蒙古的政治中心,也是清政府對蒙古各盟的管理中心。蒙古謀求半獨立狀態(tài)后,蒙古宗教領袖哲布尊丹巴八世將政治中心遷至今天的烏蘭巴托,時稱庫倫。庫倫成為當時蒙古草原的城市新星,也是晉商前往俄羅斯販賣茶葉這一條“茶葉之路”上重要的軍政中心和中轉(zhuǎn)驛站。珠格德爾于1912年繪制的布畫《京城庫倫》展現(xiàn)了烏蘭巴托建城初期的城市布局。整座城市以黃宮(即今國家宮所在)為中心,布畫中繪制了博格達汗冬宮、喬金喇嘛廟、甘丹寺等重要建筑,其余大部分地區(qū)為蒙古包,原物現(xiàn)藏于博格達汗冬宮。筆者參觀喬金喇嘛廟時,寺院正門墻壁繪有該畫的復制圖。1924年,庫倫更名為烏蘭巴托,意為“紅色英雄城”。
作為蒙古國首都的烏蘭巴托,是名副其實的當代草原大都會。烏蘭巴托近一百四十萬人口中,青年人的占比達到了百分之七十四。烏蘭巴托成為全球最“年輕化”的城市之一。莊嚴雄偉的國家心臟坐落于蘇赫巴托廣場——近年隨著國家宮外觀的改造和成吉思汗雕像的落成,已將其更名為成吉思汗廣場,但蒙古人還是習慣將其稱為蘇赫巴托廣場。
乘坐大巴大約經(jīng)過六個小時,到達了蒙古草原深處、距離烏蘭巴托三百多公里的哈拉和林。哈拉和林位于鄂爾渾河谷上游一片開闊之地,杭愛山東麓。這里既是昔日蒙古帝國的政治心臟,同時也是蒙古高原自然地理的中心,鄂爾渾河在其東部數(shù)公里自南向北蜿蜒流淌。
到達當日,烈日當空,湛藍的天際沒有一絲云朵,蒼穹下佇聳著被一百零八座白塔和白墻環(huán)繞的額爾德尼召,日光雖已漸近黃昏,但依然投射著奪目的光暈,使草原青草地中襯托著的額爾德尼召在藍天下顯得格外壯美和圣潔。十三世紀,窩闊臺之子闊端與西藏藏教密宗薩迦派高僧薩迦班智達在河西涼州幻化寺(今甘肅武威白塔寺)確立了新的蒙、藏關系,藏傳佛教傳入蒙古高原。直到十六世紀,土默特部占據(jù)大青山下富饒的土默川,首領阿勒坦汗引入藏傳佛教,在這里建立了土默川地區(qū)第一座“城寺”——美岱召。1586年,漠北喀爾喀首領阿巴岱汗效仿美岱召,建立了額爾德尼召,寺院在極盛時期有佛殿六十二座,僧侶達萬人。1937年受到蘇聯(lián)大清洗波及而關閉,除三座殿堂幸免于難外,其余盡數(shù)被毀,僧侶或逃往內(nèi)蒙,或被屠殺,或被流放至西伯利亞,但卻有相當數(shù)量的唐卡、佛像、查瑪面具被當?shù)厝嗣爸kU保存了下來。寺內(nèi)至今還陳設著來自哈拉和林都城萬安宮遺址的柱礎、石香爐、石獅、石臺等各類石雕和碑刻。達賴喇嘛廟前擺放著額爾德尼召的修建者阿巴岱汗及其孫子的墓碑,鐫刻有蒙、藏和阿拉伯文。寺內(nèi)大多數(shù)建筑都是佛教信仰恢復后建設而成,融合了蒙、藏、漢等不同建筑和藝術(shù)風格。
哈拉和林在額爾德尼召以北的草原中。馬可波羅、魯布魯克等歐洲人士,波斯歷史學家志費尼都留下了關于哈拉和林城的記載。法國國王路易九世派赴東方的傳教士魯布魯克曾輕蔑地認為哈拉和林的規(guī)模還不如法國巴黎郊區(qū)的村落圣丹尼大。
考古學家羅豐評價道:“哈拉和林是大蒙古帝國蒙哥汗時期的首都,修筑在帝國強盛的年代。十二、十三世紀時,世界各地的旅行者、商人、教徒接踵而至。位于該城西南部的萬安宮是蒙古時代最重要的建筑,對于游牧的蒙古人來說,這么宏偉的固定建筑在整個蒙古高原都是唯一的?!保_豐《蒙古國紀行——從烏蘭巴托到阿爾泰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作為當時文明中心的哈拉和林,東至日本海、西達東歐多瑙河和莫斯科、南抵華南的大半個歐亞大陸,都處于它勢力的籠罩之下。隨著忽必烈遷都大都,立都四十年的哈拉和林降格為元朝嶺北行省治所。十四世紀后半葉,包括哈拉和林、元中都在內(nèi)的草原都城被元末農(nóng)民起義軍摧毀。
哈拉和林歷史博物館偏廳內(nèi)專題展示了巴彥諾爾高等級貴族墓的出土文物。墓葬的發(fā)掘者認為:“根據(jù)墓葬形制、葬式及出土遺物,可以認定該墓葬為東突厥汗國時期的遺存,墓主人可能為突厥貴族人物。”學術(shù)界多從此說。筆者的好友徐弛博士新近提出墓主人為鐵勒仆固部首任金微都督仆固歌濫拔延。2009年,俄、蒙考古隊聯(lián)合發(fā)掘了中央省扎馬爾蘇木的仆固乙突墓。兩者在墓葬形制、出土文物特征上都極其相似,帶有濃厚的大唐文化氣息。這兩座高等級貴族墓的發(fā)現(xiàn)表明,圖拉河下游一帶當為唐代安北都護府的核心地帶,兩大墓葬構(gòu)成了蒙古國境內(nèi)唐代羈縻府州控制時期重要的地理坐標和歷史參照系。
蒙古國可以稱得上是現(xiàn)今世界文明版圖中真正的草原游牧文明的中心和馬背上的國度,正如學者陳志強所言:“長達萬年的農(nóng)耕時代并沒有給這里帶來任何實質(zhì)性的改變,數(shù)百年來的工業(yè)文明也沒有重新繪制草原的藍圖,充其量只是給蒙古包增添了衛(wèi)星天線傳來的電視信號和太陽能提供能量的電燈電話?!奔词谷缡锥紴跆m巴托這樣的現(xiàn)代化草原都市,在城市周邊方圓十余公里的范圍內(nèi),仍舊是由蒙古包和牛羊群組成的草原社區(qū),甚至在城區(qū)邊緣的現(xiàn)代高層住宅間也穿插點綴著蒙古包。新區(qū)的建設者們雖身處都市,但仍執(zhí)著地搭建蒙古包作為臨時住所,蒙古人對草原游牧生活方式的堅守可見一斑。
蒙古國的游牧生活方式和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能夠數(shù)千年得以幾乎完整地保存和延續(xù)下去,歸根結(jié)底,乃是緣于其生存的土壤始終沒有被破壞。除了首都烏蘭巴托和其他幾座主要城市,蒙古國國土內(nèi)的大部分地區(qū)仍然沒有改變固有的游牧生產(chǎn)生活方式,“風吹草低見牛羊”和養(yǎng)育它們的牧場構(gòu)成了蒙古人生活的全部,工業(yè)文明的成果并沒有完全取代牧民的傳統(tǒng)生活用品。人們以馬匹為交通工具,而牛羊肉不僅滿足了口腹之欲,還能夠帶來一定的經(jīng)濟收入。羊毛紡織品更是解決了穿衣用度,毛衣、坎肩、披肩、圍巾、氈靴、氈襪、棉服、毛毯、棉被,乃至于搭建蒙古包的毛氈布和生火取暖的燃料,只需幾十只肥碩毛厚的綿羊,便能夠滿足幾乎所有家用生活需求。
有人曾戲謔道,整個蒙古國只有烏拉巴托這一座城市。筆者一路走來,旅行路線縱貫蒙古國南北,除烏蘭巴托外,還經(jīng)過了達爾汗、蘇赫巴托爾(色楞格省省會)、哈拉和林、喬伊爾、賽音山達(東戈壁省省會)和中蒙邊境城市扎門烏德,嚴格來說,也許它們都稱不上是真正的城市,如蘇赫巴托爾、賽音山達這樣的省會城市充其量只不過是稍稍城鎮(zhèn)化的牧區(qū)商業(yè)中心。環(huán)繞城鎮(zhèn)的四方之域又是無邊的草場、羊群和星羅棋布的蒙古包。即使在這些所謂的城市街道中,也常??梢钥吹骄用耱T馬出行。
蒙古高原漫長的游牧時代創(chuàng)造了輝煌燦爛的草原文明,游牧民族的移動性更是開拓了一條條溝通東西方文化與貿(mào)易的草原絲綢之路。蒙古草原在不同歷史時期成為不同民族、文明的重要聚合區(qū)和具有“歷史地理樞紐”意義的交通廊道。產(chǎn)生于舊石器時代晚期的蒙古中部巖畫藝術(shù),從新石器時代延續(xù)至青銅時代和鐵器時代早期的細石器、赫列克蘇爾、鹿石、石板墓、石堆墓、石圈墓等,點亮了歐亞腹地早期的文明之光,大量動物(以馬、鹿為主)拉車、人馬共處、騎士形象的草原巖畫反映了蒙古高原早期游牧人群的生活圖景。來自中亞的青銅潮通過蒙古草原南下進入黃河流域,引發(fā)了中原商周王朝金屬冶煉工藝的革命性發(fā)展。流行于歐亞草原的斯基泰動物紋藝術(shù)、青銅車馬器等,錘揲、鉆孔、切割、掐絲、焊珠、鏨刻、鑲嵌等金銀器藝術(shù),紋飾繁縟的金步搖,珠光寶玉的瓔珞等草原文明元素,都在蒙古草原大放異彩。這一地區(qū)還源源不斷地輸入來自巴克特里亞、印度、波斯、粟特、拜占庭等地區(qū)的文化元素,它們與匈奴、鮮卑、柔然、突厥、回鶻、契丹等民族締造的草原文明互動、融合與共生。藏傳佛教及其造像、唐卡藝術(shù),通過窩闊臺之子闊端與西藏藏教密宗薩迦派高僧薩迦班智達在河西涼州幻化寺(今甘肅武威白塔寺)所確立的新蒙、藏關系,開始在蒙古高原落地生根并得到了迅速發(fā)展。蒙古高原文化在中世紀時向東經(jīng)過大、小興安嶺進入黑龍江流域,催生了一批蒙古語族特征的世居民族。蒙古草原文明通過長城地帶與中原文明進行了數(shù)千年的文化往來,與華夏農(nóng)耕民族融合,極大地推動著中華文明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