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wèi)華
立春后,桃花渡的大片桃樹上,千枝萬條開始萌動春氣,擺渡人河生把臃腫的棉襖棉褲脫下,換上了爽腳利手的夾襖夾褲。風一天暖過一天,不知不覺間,就把滿渡桃花吹得怒綻如夢幻。河生面色紫紅,眉眼俊朗,青青的頭皮上,寸發(fā)戟指,仿佛地氣催生的百草。渾身溢著活力的河生,把一條不大的渡船,撐得飛梭樣在兩岸來往。
別人看著都辛苦,河生卻樂此不疲,笑嘻嘻地渡鄉(xiāng)下的迂男女、城里的奸商賈,以及土匪兵痞,就連豬仔、羊羔甚至冥器,河生都笑嘻嘻地渡過。
河生有一天突然笑不出來了。
“擺渡的,這邊來。”河南岸要過河的嗓口很粗,聽著就是慣于欺軟怕硬的。河生撐船過去,河南岸站著兩個穿軍裝的男人,身后還有一輛輕便馬車。
“來了,兩位請上船?!焙由鷶n船靠岸,笑嘻嘻地請兵上船,兩個當兵的卻回身從輕便馬車里,請出一位穿紅披風鑲白狐毛邊的窈窕女人。那幾日倒春寒,天總陰冷冷的,富人披裘穿錦出行屢見不鮮。
河生看見那風姿綽約的女人要上船,就笑不出來了。女人提起裙擺,沿著搭板娉娉婷婷地走上渡船。兩個兵隨后將三壇酒搬上船板。
女人笑吟吟地盯著河生:“你這兒還真是世外桃源。”
河生一篙將渡船撐離河岸:“三太太,你不在閻司令身邊,這是要去哪兒?”
被河生稱為三太太的女人,柔若無骨地隨渡船晃悠著身子,卻笑得面似桃花:“特意到你這桃花渡來的。”
河生有種被噎住的感覺,好一會兒才說:“桃花渡地兒小,屈你大駕了?!?/p>
三太太眼波流轉(zhuǎn),河生視而不見,大力撐篙,蜻蜓點水般幾下就過了河。上了河北岸,三太太指揮兩個當兵的,把三壇酒搬進河生的小土屋:“閻司令知道你好酒,專門讓我給你送來三壇百年陳釀?!?/p>
河生:“閻司令抬愛,我已戒酒,辜負三太太這么遠跑來。”
三太太:“閻司令說了,這酒必得我親眼看著你喝完,否則我也不用回去了。”
河生:“這三壇子酒,我一下子喝不完?!?/p>
三太太:“我住你這兒,你什么時候喝完,我什么時候回去?!?/p>
河生:“三太太要是不嫌我的小土屋臟破,我就讓出小土屋到桃園的草棚子去住?!?/p>
于是,三太太讓兩個兵收拾收拾,當真在小土屋里住了下來。河生只好抱著他的舊鋪蓋,住到了桃園的草棚子。河生回到小土屋,睨眼吩咐兩個兵:“拿酒來?!?/p>
兩個兵瞪一眼河生:“我們是你能支使的嗎?”
三太太呵斥兩個兵:“你們知道什么?當年張團長攻下黃柏鎮(zhèn)時,閻司令都禮讓他七分。”回頭換上笑眉眼,“張團長,閻司令交代過,你肯跟我回去,這酒咱就不喝了。”
河生瞇起眼來:“一天一壇,拿酒來!”
兩個兵連忙搬來一壇酒放到小桌子上,河生擺出三個黑陶碗:“倒?!?/p>
三太太的纖手把住酒壇:“想好了再喝?!?/p>
河生的嘴角向上挑釁地翹起:“你姐姐被我失手誤殺,你跑這么遠給我送來三壇酒,其用意我自然知道,不喝對不起你姐姐?!?/p>
一說到姐姐,三太太的眉眼就像這倒春寒了,打開酒壇,倒上三碗,壇空酒滿。河生也不廢話,端起連喝三碗,兵們叫好,三太太也冷冷地叫好。河生擦擦嘴角的酒漬,向三太太抱抱拳,轉(zhuǎn)身走出小土屋。
河生一出小土屋,就疾奔漳河而去,到了河邊先用手挖喉嚨,吐出剛才喝下的酒,又爬到水邊猛飲河水,再挖喉嚨,接著狂吐,如此反復幾次,以致面色蒼白肌肉痙攣,他才癱躺在河邊緩命。河生仰面朝天,不遠處桃花灼目,陰冷冷的天空卻飄下雪花來,落在河生臉上立時就化了。河生定定地看著空中,無數(shù)雪花就像河生要炸裂的腦子里激濺出的火星。三月的桃花雪!河生的桃花劫!
第二天,河生又去了小土屋。三太太瞠視了河生一會兒,二話不說,徑直把第二壇酒搬到小桌子上。河生依舊排出三個黑陶碗。三碗酒下肚后,河生有些控制不住痛苦的表情,掌抵胸口轉(zhuǎn)身向外疾走。河生在河邊又是一番昏天黑地嘔吐,折騰的時間比昨天還要長。
昨天在下雪,今天還下,雪不大,落地就化,白雪堆積桃花上卻不消。紅桃花在白雪的半裹下,冷艷艷的,一如三太太。
第三天,河生依然去了小土屋,三太太看河生的表情就有點兒戚然動容,但還是打開了第三壇酒。河生疲憊地喝下三碗酒,步履沉重地走向漳河邊。最后一次催吐,河生難受得想跳河。
第四天,活下來的河生頑強地站到三太太面前時,三太太正收拾行李,黯然跟河生說:“你把酒喝完了,我也該走了,咱們之間的仇恨一筆勾銷?!?/p>
河生喝了三天毒酒,桃花渡的桃花雪下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