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
詩人也直播了。
4月19日晚,北島直播,50萬人在線圍觀了他。直播現(xiàn)場還邀請了西川、老狼、鐘立風、許知遠……詩人、作家和歌手聚在一起吟唱訴說。
就在此四天前,崔健演唱會在線上直播,最高峰有4300萬人在線,超過1億人點贊。新媒體技術讓人們對80年代的懷舊,在2022年的春光四月,得到了集體的抒發(fā)。
很多人認為,北島是屬于上個世紀80年代的詩人,已經過時了;另一些人則把北島當作一個“詩歌”的象征,緬懷那個充滿激情與理想的時代。
對于北島來說,80年代一定也意義非凡,那是他作為詩人最受歡迎的時候。但是北島卻并不希望與80年代捆綁在一起。
他自覺與那個年代以及自己的早期創(chuàng)作保持距離。
北島引領了一個絕無僅有的現(xiàn)代詩的時代,可是他絕不會希望人們沉溺于過去的幻影。因為他心中掛念的,是推動現(xiàn)代漢語的轉型與發(fā)展。
若按他的標準,80年代的現(xiàn)代詩還處在比較低的水平。
在寫詩的路上,北島似乎只能“往前走”,沒有回頭的余地。
上世紀80年代“詩歌熱”的源起,還要再往前追溯10年。
如同作家阿城所言,各種思潮的醞釀已經貫穿整個70年代。那是一個是“潛伏期”,80年代才是“表現(xiàn)期”。
北島原名趙振開。從1969年起,北島都在當建筑工人,一當就是11年。5年是混凝土工,6年是鐵匠。
1970年春,北島從河北蔚縣工地回北京休假,與北京四中的同班同學曹一凡、史康成相約去頤和園。三人在后湖劃船,史康成在船頭朗誦一首詩:
蜘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
相信未來……
北島聽后為之一動,忙問作者,史答“郭路生”。“聽說在山西杏花村插隊?!?/p>
郭路生有另一個響亮的名字,食指。當時幾乎人人都在寫舊體詩,在北島看來,那些都是陳詞濫調。但食指與其他人不同。北島后來回憶說,食指的詩“為我的生活打開了一扇意外的窗戶”。
食指用抒情詩表達個人情感,“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恰好將食指的詩帶向四面八方。用北島的話來說,“食指一下觸動了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開關”。
1973年,北島寫下了膾炙人口的《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p>
這一句石破天驚,其實呼應著詩人食指那一首《命運》的開頭:
“好的聲望是永遠找不開的鈔票,壞的名譽是永遠掙不脫的枷鎖。”
詩中大聲的呼喊,“我——不——相——信——”,則是在回應食指的《相信未來》。
也是在70年代,北島結識了當時活躍在北京地下詩壇的詩人。
1972年,北島經朋友介紹認識了詩人芒克。芒克在白洋淀插隊,北島去看過他。芒克還與同在白洋淀的詩人多多(栗世征)、根子(岳重)一起,被后來的人稱作“白洋淀詩派”。
1976年4月5日清明節(jié),北京民眾自發(fā)悼念去世的總理周恩來。
那天是星期天,夜色降臨時,北島聽到人群中有人高聲朗誦點名“四人幫”人物的檄文。中間的人念一句,周圍的人復誦一遍,“從里到外漣漪般擴散出來”。那時,北島堅信,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即將到來。
到了1978年,變化終于來了。
5月11日,《光明日報》刊登《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
是松動的信號。
局勢的變化讓北島激動不已。他向朋友們提議,一起辦個文學刊物。
1978年12月23日,北島與芒克幾個人創(chuàng)辦了民間詩刊《今天》。他們騎著遮住車牌的自行車運送雜志,并將雜志貼滿了包括西單在內的很多地方。
北島的《回答》在創(chuàng)刊號上首次發(fā)表?!氨睄u”這個筆名也是這時芒克給他取的。
《今天》獲得了空前的人氣。
不少人在張貼的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留下地址姓名,編輯部的人手得到保障?!督裉臁酚谑亲呱险?,能夠定期出版,并發(fā)行全國。
一年半的時間里,《今天》出版了9期雙月刊和7部系列出版品。
彼時詩歌有多熱?
從《今天》舉辦的第一次朗誦會可窺一斑。
1979年4月,在玉淵潭公園,編輯部邀請一些年輕人在公園一塊松樹環(huán)繞的空地朗誦。第一次的聽眾就達到了四五百人。上臺朗誦的還有在電影學院上學的陳凱歌。他朗誦了食指的《相信未來》和北島的《回答》。
同年第二次朗誦會,聽眾有近千人的規(guī)模。
評論界將發(fā)表在《今天》上的詩統(tǒng)統(tǒng)稱作“朦朧詩”,并把北島、顧城、舒婷三位風格不盡相同的詩人歸為一類。
北島自己并不那么認可“朦朧詩”的帽子。
他在《八十年代訪談錄》中說,“朦朧詩”不是他們自己命的名,只是他們當時根本無權申辯。在北島看來,《今天》詩刊與其說是藝術流派,不如說是松散的文學團體。
在那些詩中,唯一能找到的共同傾向,是對一統(tǒng)天下的官方話語的反抗,意在恢復詩歌的尊嚴。
詩人北島,志在革新現(xiàn)代漢語。
那時,詞與物的關系固定且僵化,“太陽”就是領袖,“紅色”就是革命,“母親”就是祖國。在北島看來,當時的現(xiàn)代詩挑戰(zhàn)了這種僵化的話語,打破了語言牢籠。
在文章《古老的敵意》中,北島寫道:“1949年以來逐漸取得壟斷地位的官方話語,幾乎禁錮了每個人的思想方式和表達方式,甚至戀愛方式?!?/p>
因此,“必有人重寫愛情”,并重寫所有的思想和表達。
北島還記得,1972年初,他寫了首詩《你好,百花山》。詩中有一句“綠色的陽光在縫隙里流竄”。父親看到后一臉驚恐,讓北島馬上燒掉。那時候的人很難想象,太陽怎么能是綠色的。
可是在《回答》中,北島一連寫了四個“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p>
既然天不是藍的,那太陽也可能不是紅的。這與上一代詩人艾青的詩句“火是紅的,血是紅的,山丹丹是紅的,初升的太陽是紅的”針鋒相對。
這樣的詩句在當時的人看來是無比怪異的。詩不再可能僅從字面上來理解,而是提供了更多的文學解讀的可能性。
以太陽為例,多多寫下“你創(chuàng)造,從東方升起,你不自由,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錢!”詩人們不斷為太陽重新命名,漢語的權力從此牢牢掌握在個人手中。
詞匯的意義,似乎只有在詩的文本中才能得到理解,而拒絕外部社會的強加。
終于,現(xiàn)代漢語得以從僵化的話語中掙脫,獲得一種新的樣貌。
短暫的80年代,很快就過去了,詩歌的熱鬧景象,也一去不復。
詩歌迎來了幾乎注定的危機。
如同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所說,“藝術和文學面臨著一種與過去不同的危險”,威脅它們的是“一種沒有面孔、沒有靈魂、沒有方向的經濟進程”。
北島也敏銳地覺察到,商業(yè)化時代造成了詞與物的嚴重脫節(jié)?!叭缃竦膶懽鳎缤陨詼绲呐菽蜔o土繁殖的花草’?!?/p>
活躍于80年代的詩人,大多都走向沉寂。
與北島一起創(chuàng)辦《今天》詩刊的詩人芒克,整個90年代幾乎很少寫詩。他說:“詩歌消亡與否已經和我關系不大了,既然每個人都還活著,就都算幸存者?!?/p>
90年代崛起的“第三代”詩人隊伍雖然逐漸壯大,但遠不能與批量生產的通俗文化產品相抗衡,影響力大不如80年代。
詩歌退居“邊緣”地帶,在文學界的地位也被小說和散文取代。
北島也整整漂泊了20多年。90年代其中短短4年間,北島居住過7個國家,搬了15次家。
散文集《失敗之書》,他如此寫道:“在北歐的漫漫長夜,我一次次陷入絕望,默默祈禱,為了此刻也為了來生,為了戰(zhàn)勝內心的軟弱?!鄙⑽募肚酂簟分?,他寫了這種漂泊的命運:如果你是條船,漂泊就是你的命運,可別靠岸。
2007年,北島接受香港中文大學的聘請,定居香港,與家人團聚,結束了20多年的異國漂泊之旅。
如今,很多人都開始懷念80年代,并把它理想化,甚至有人想要“重返80年代”。可是北島卻希望人們認識到80年代的種種局限。
今天再看北島本人,他既是80年代的引領者,也是80年代的批判者。
他是從“跟自己過不去”開始反思80年代的。
北島說,他早期的詩有著明顯的道德說教意味,這也是他很早就想要克服的。那時候的作家都以啟蒙者自居。啟蒙者都喜歡道德說教。
北島在半個世紀前就在反對“躺平”了。他記得自己寫的第一首詩《因為我們還年輕》,針對的是當時年輕人的虛無、頹廢傾向。
《回答》也一樣,很多詩句只是空洞的口號。只不過,《回答》中的道德說教似乎被反抗的姿態(tài)掩蓋。
實際上,那種反抗姿態(tài)也讓北島不滿這首影響一代人的詩作。
“對抗是種強大的動力,但又潛藏著危險,就是你會長得越來越像你的敵人?!?/p>
在北島看來,只知對抗是可悲的,扮演詩人曼德爾施塔姆所說的“低級侍從”的角色。也就是說,“我們只會行走,不會飛翔;只會戰(zhàn)斗,不會做夢”。
這也是80年代很多現(xiàn)代詩的局限。
香港學者李歐梵曾指出,北島那一代人的詩的共同特征是,慣用宏大的抽象名詞(如時代、歷史、真理)、充滿激情的意象(如大火、燃燒)以及與大自然有關的字眼(如太陽、閃電)。
邁入90年代,北島的詩就自覺從一個“‘英雄’時代的自畫像”,變成了“一個人”——“他能從日常生活中找尋詩的靈感和語言,并從一個‘日?!慕嵌热シ粗S一些宏偉悲壯的抽象名詞?!?/p>
在漂泊的日子里,北島的寫作逐漸擺脫早期預言和宣告的口吻,而走向了審慎、敏感、分析性和個人化的風格。
2009年,擅長寫短詩的北島動筆寫作長詩《歧路行》。這首詩一寫就是11年,一共有34章,直到2020年才完成。
北島說:“歧路行,我永遠在迷路。我個人的命運和當代史,有一種類似對話的關系。我經歷過這些年,見過的詩人們、朋友們,還包括一些小人物。我覺得對于這么一段歷史,我一定要有一個交代?!?/p>
自我與時代的關系,是貫穿北島整個寫作生涯的母題。
詩人與時代的關系,總是這般復雜,饒有趣味。
相信很多人都記得,就在兩年前,北島在豆瓣上分享了90年代的舊作《進程》。
有網(wǎng)友看到“苦難”“衰敗”“官僚”“國家”這樣的詞,評論區(qū)一片罵聲,充斥著低俗的、人身攻擊式的辱罵,完全不理會整首詩中詞與詞、詞與物之間關系。
北島關閉了評論,最后只留下一句話:“這是討論詩的平臺,但不應使用語言的暴力?!?/p>
具有反諷意味的是,很多人卻用“朦朧”來為北島辯護,反對攻擊北島的人過于直接的解讀。而“朦朧”的帽子,恰恰是北島當年想要拒絕而不能的。
熱心的讀者想要調和北島與時代的關系,這也恰恰違背了北島的意愿。
北島從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詩句“因為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某種古老的敵意”中獲得靈感,主張“作家不僅要跟世界過不去,跟母語過不去,還得跟自己過不去”。
也許,不論身處攻擊他的人中,還是身處熱愛他的人中,北島注定是孤獨的。
實際上,北島一直都很清楚,網(wǎng)絡既是很好的傳播工具,也是一場災難。
北島固然想要借由網(wǎng)絡的力量擴大詩歌的影響力,但他也深知新媒體技術的黑暗面。他尤其警惕近年來很多作家粉絲成群的現(xiàn)象。
在北島看來,粉絲本來是娛樂圈的事,現(xiàn)在擴展到文學界和整個文化界。
他曾寫道:“‘粉絲現(xiàn)象’基本上相當于小邪教,充滿煽動與蠱惑色彩。教主(作者)騙錢騙色,教徒(粉絲)得到不同程度的自我心理安慰?!?/p>
詩歌的傳播可以仰賴網(wǎng)絡,詩歌的寫作卻從來都是孤獨的事。
“詩歌像釀酒,埋在黑暗中,卻很長時間才可能成為好酒?!?/p>
今年4月的這一場直播,50萬人隔著屏幕圍觀一個詩人,反倒更加凸顯出他的孤獨。
出版社想要借由這場直播推廣北島新的詩文集《必有人重寫愛情》,其中第一次收錄了長詩《歧路行》的片段。73歲高齡的詩人在直播現(xiàn)場,除了朗誦和傾聽,話不多,大部分時候都在沉默。
反倒是“古老的敵意”,被50萬人的圍觀、點贊,滿屏喧囂的留言所掩蓋,仿佛詩人與時代之間的緊張關系頃刻間化作一團和氣。
在評論區(qū),有詩歌愛好者抱團取暖:“我們還有詩呢”“淚目”“哭了”“突然被擊中了”,也有好奇的人發(fā)問:“這都是誰?”還有人聽到老狼和鐘立風唱歌連連尖叫。
80年代的眾人不也是熱鬧一番,隨后一哄而散,徑直邁向商業(yè)化的年代嗎?
眾生喧嘩過后,只留下詩人把漢語詩歌轉型的重任扛在肩上,“沒有退路,只能往前走”。
不過,北島早已預感到,“盡管向前的路不一定是向上的路——這是悲哀的宿命,也是再生的機緣”。如同德國詩人荷爾德林所言:“但哪里有危險,哪里也生救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