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佩衡
《江帆樓閣圖》唐·李思訓(xùn) 絹本設(shè)色 101·9cm×54·7cm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山水畫在唐宋時朝為最盛。時善畫山水者以自身創(chuàng)造力去描繪自然風(fēng)景,而開后世山水畫門徑。惜后學(xué)者只在皮毛上用功,不知于根本上講求,將“師古人不如師造化”的解說拋開。所以,發(fā)展和改良山水畫,當注重寫生。
唐朝吳道子寫嘉陵山水,云氣嵐光,全為師法造化;李思訓(xùn)畫鏡中山水,云霞水影之氣象猶如天然;王維住輞川,因畫江南實景,曾發(fā)明渲淡之法。五代荊浩、關(guān)仝雖師法王維,但丘壑樹石仍描寫實物,故而荊浩的云中山頂、關(guān)仝的野渡村居,當是寫生無疑。宋朝范寬作畫對景造意,樹木能畫出蔭蔽之態(tài);董源的江湖風(fēng)雨諸景,使觀者如目寓其處;李伯時的《龍眠山莊圖》、李成的《寒林煙樹圖》,一個是園林景,一個是荒寒景,使觀者如身臨其境;馬遠的畫,近樹大,遠山低,道路曲折自然,樹枝可分前后;夏圭的畫,山石分陰陽,著色本實物;郭熙的山水不拘成規(guī),全仿造化,因其家住河北,喜畫平蕪曠野之景,多作煙云迷漫之態(tài),其《林泉高致》中所說樹石、人物各法,真合乎透視之理。
唐宋山水畫大半由寫生得來,因各人所住地域不同,所見景致不同,筆法亦因之而異。后人不求其本,畫石只說是某人用披麻皴,某人用折帶皴,畫樹只說是某人用介字點,某人用鼠足點,只知符號堆砌,反使古人寫生之法失傳。元朝畫家當為起首。元朝因蒙古人掌權(quán),漢族文人學(xué)士大都逃至山水清幽之處,任筆涂畫,只為遣興,他們的畫品越高則離真景越遠。故倪、黃、王、吳各家之作,不是神品便是逸品。
明清畫家接續(xù)元人,亡國宗室常借畫發(fā)憤;文人詩酒余暇,則以禿筆干墨亂涂,畫枯樹殘枝不論四季、堆砌峰巒,全不管遠近。抑或彼此抄襲,千篇一律,懸掛起來看,毛團一堆、墨點子數(shù)百耳,且妄加題句。如雜樹多者仿董源、枯樹多者仿李成、茅亭枯木仿倪瓚、一片模糊仿“二米”、山石橫坡臨黃公望、若畫雪景仿王維,可謂誣枉古人,欺騙今人。古畫既然不易得見,學(xué)者只有盲從,古法失傳豈不可嘆。而愿意考證自己畫的得失,參證真山水就是“寫生”。就畫論畫,明清也有一眾畫家有創(chuàng)造能力。如此看來,寫生作品固然千載不滅。
若要寫生,因各地山水形態(tài)不同,絕不可為古人所囿,也不可將古法拋棄。只要像真景、合理法,用古人所長筆法去畫,自然是美觀的,不必拘泥宗派、固守成見。唐寅的山水畫有時用南宗畫法,有時用北宗畫法,這并非故意搗亂,而在于他見的風(fēng)景與何人畫法相近,便用何人方法作畫,如此不但有古雅氣味,而且合乎寫生法則。
鄙人于游山水中借證山水樹石的畫法,感覺樹木合乎真景之處較多,松樹、柳樹更超過西法,雜樹也能應(yīng)用。山石亦是如此。披麻皴、解索皴像土山,大小斧劈皴像石山;盤山的石紋像折帶皴,房山的石紋像云頭皴;從雁蕩山俯瞰別山的紋絡(luò),得知荷葉皴并非杜撰;于山陰道上望水上平巒,可知礬頭法亦非子虛烏有;遠山用花青染,晚景的遠山用赭石染,同樣合乎真景,若能在寫生時稍加變化,自然具天然之趣。至于章法布置,人物、樓閣的尺寸,如親臨其地按透視法研究,天然的模本便是圖畫的稿子。如唐宋畫中的天空和泉水并非空白,用各色渲染,水邊也有陰影,與西法頗相合,但不如西法真切。云水勾勒法離真景太遠,可不必學(xué),只學(xué)其用墨或色漬染者為上。至于陰陽光線問題,只需在渲染時留意,便會自然顯出。
《踏歌圖》南宋·馬遠 絹本設(shè)色 192·5cm×111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總之,繪畫須合乎美的原則,首先要引起人的快感。不論何種畫法,若因少數(shù)人強夸為美,局外人大半莫名其妙,似乎與繪畫的進步是相悖的。猶如蘇軾“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的主張,不過是文人拿繪畫作為遣興的載體,與美育的普及終究不合。我以前也涂抹這一派的畫,后因臨了很多唐宋古畫,又游了南北真山水,覺著固守之派未免家數(shù)太小。又因能畫的人太少,久了只學(xué)西畫,這樣中國畫恐要失傳。若能達到雅俗共賞的地步,自然沒有隔膜,所以我才主張“用古法寫生”,這實在是自然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