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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下

      2022-05-21 19:07:59劉燕峰
      參花(下) 2022年2期
      關鍵詞:豬蹄毛豆妹妹

      劉燕峰

      還賴在床上,就聞到了一陣馥郁的濃香。是肉的香。

      果然,豬蹄在鍋里汩汩地冒著熱氣,與茴香、桂皮的味道情深意切地交融在一起,從每一縷升起的熱氣里奔騰出來,肆無忌憚地游向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鍋邊是一碗剝好的毛豆,顆顆青翠飽滿,毛豆莢閑散地躺在垃圾桶里,也是碧綠水潤。門邊逗留著漏網(wǎng)的碎泥,暴露了爸爸的蹤跡——他定是趁早去田間把新鮮的菜摘了回來。的確,鄉(xiāng)下的一切都是新鮮的。

      很多年前,我的作業(yè)本下,總壓著本武俠小說,百讀不厭。我爸恨鐵不成鋼地把我拉到稻田里,指著彎腰勞作的農(nóng)人說,你這輩子是要過這種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還是躲在室內(nèi)穿跳舞裙,就看你自己了。

      仿若所有的美好未來,都在遠離農(nóng)田。

      我爸沒有料見,有天我真的在城里買了房,安了家,成了“睡在城里的鄉(xiāng)下人”。然后再有一天,我又回鄉(xiāng)下重新建了別墅,成了“睡在鄉(xiāng)下的城里人”。

      一路溜達著去田里尋我爸。初冬的天氣總是晴朗的,田野上的天空潔凈得耀眼,陽光溫柔而輕快地傾瀉下來,照在原野里,整個田野就都閃動了起來,一畦畦翠綠的蔬菜裸露著最原始的面孔,連蟲子們留下的痕跡,亦毫不忌諱。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田野的,大約是從看到蓬勃的農(nóng)作物,能感受到生命與生長的喜悅開始的。

      果然遠遠地就望見了我爸,他正拎著幾棵肥美的青菜沿著田壟往回走,不時停下腳步和路過的老哥們聊著天,并悄悄從兜里掏出香煙來交換,笑聲與咳嗽聲在曠野里傳得特別悠遠,我猜也就是聊些“今朝吃點啥菜”之類的閑話,但每個人的頭上、肩上都閃動著鮮活的光澤,讓人對“吃點啥”充滿了期許。

      田地里一年四季種的菜其實都差不多,而同類品種的菜長得更是孿生一樣,我從來沒有分清過哪壟地才是我家的。有一天我下班路過,吆喝著同事一起摘了幾袋青菜菠菜蘿卜回去,摘完才發(fā)現(xiàn)另一壟地才是我家的。我去跟隔壁的伯母道歉:對不起,我錯摘了你家好幾袋菜。伯母慷慨地說:幾袋菜算什么,隨時來摘,沒啥客氣的。

      我雙手攏在嘴邊,孩子一樣地把我爸喊回家。爸把毛豆肉倒入豬蹄湯,笑瞇瞇囑咐:“二十分鐘以后就可以開飯了。”

      周末吃豬蹄好像是我家的保留項目。夏天的時候豬蹄筍尖湯,這個季節(jié)是豬蹄毛豆煲,再接下來會是冰糖燉豬蹄。

      吃飯的時候,我總是先拍照發(fā)給廣州的妹妹,然后大家再下筷子,儀式感滿滿的——這是屬于我們家的小秘密。

      記得那年我妹妹高中畢業(yè)去參軍,走之前問媽媽:“什么時候我們家才可以有很多錢呢?”我媽問:“什么算很有錢?”我妹說:“就是想吃蹄髈的時候隨便可以買一個呀。”媽媽承諾說:“等你從部隊回來,咱們家就會有很多錢買蹄髈了?!?/p>

      “可以每天買一個嗎?”

      媽媽肯定地說:“每天買一個!”那天媽媽笑著笑著又哭了,妹妹哭著哭著又笑了。

      媽媽也沒有預想到,妹妹在部隊考了軍校,又成了家,然后就一直留在廣州了。很思念她的時候,我媽就會去住一段時間,給我妹妹做各種豬蹄吃,但是住了些時日,我媽又開始想家,只好再回來。這些年,屬于媽媽的牽掛只有這一千三百多公里路,連接這些牽掛的,還有一碗又一碗的豬蹄。

      有了孩子的妹妹,家鄉(xiāng)從此只有夏和冬。有次回來過年,當晨曦被鵝的叫聲撕開,天空微微變紅的時候,我妹妹從睡夢中被喚醒了。她如同去當兵那年的媽媽一樣,笑著笑著就哭了,她說:“那是家的聲音,只有鄉(xiāng)下的家,才能如此慰藉一顆游子的心?!?/p>

      鄉(xiāng)下家里的餐桌上,在我妹妹回來的日子里,總有一碗熱氣騰騰的豬蹄,以及依舊碧綠的、帶著泥土芬芳的炒青菜。我妹妹一筷接一筷地把菜夾到碗里,滿足地嘆息:“家的溫軟,煙火生活!”

      天色微暗,我爸就開始催促我去散步。他知道我吃多了油膩,晚上偶爾會膽疼。我媽在一旁附和:“快去快去,我在家等門?!?/p>

      我媽跟隔壁伯母一樣,這幾年仿佛換了新顏。之前一聽說我晚飯要外面吃,馬上就擺臉色給我看,我不回家她就不睡覺,一遍又一遍地給我打電話。我媽的口頭禪是:“鄉(xiāng)下外面烏漆墨黑的不安全,去散散步也不行?!彼x正詞嚴地反對說:“如果要鍛煉,明天跟我去田地里干活。”但現(xiàn)在她又說了:“身體好才是第一位,反正路燈都通到我們家門口的?!?/p>

      我要和我媽一起去散步,我媽已經(jīng)從高標準嚴要求的家長位置上退了下來,現(xiàn)在無比地溫柔,所以她應聲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與我一起出了門。

      夜色延續(xù)了白日里的澄凈,星星像是灑在藍布面上的碎金子一般瑩透,我們仰頭尋找小時候最亮的那顆星,卻發(fā)現(xiàn)有顆星星一閃一閃地從一端移動到另一端,我媽猜:“是飛機吧?”我接口說:“它是從廣州飛來的,你最愛的小女兒回來了?!蔽覌寭溥暌宦曅Τ雎晛?,作勢打了一下我的手:“你倆都是我的最愛?!彼ь^又看了一會閃閃的星星,嘆息地說:“幸而有兩個女兒,我的生活可真是甜蜜得很呢?!蔽蚁胛覌屖墙杼ь^掩飾什么,果然,她又說:“我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清閑地跟我女兒手牽手散步,我從來沒有跟你外婆這么親熱過……你外婆一輩子都沒有得過空閑?!蔽覌層滞nD了一會兒說:“現(xiàn)在的鄉(xiāng)下生活呀,可真不是以前敢想象的?!?/p>

      這么聊著,已到社區(qū)的文化禮堂。那里正音樂綿柔,人群熙攘,舞臺上一群身著藏族服裝的姑娘正在用情舞動著婀娜的身姿,一曲結(jié)束,觀眾掌聲雷動。我和我媽正看得入神,有位剛從舞臺上下來的姑娘跑過來熱情地跟我們招呼,仔細一分辨,哦呀,居然是我媽的好姐妹珍阿姨。我媽由衷地贊美她。珍阿姨熱情地邀約:“參加我們的排舞隊吧,你會比我更美。”我媽不好意思,急忙推辭:“我不行的,不行的。”我和珍阿姨都鼓勵她:“多好啊,每天有事情做,還可以鍛煉身體?!蔽覌屵B連推辭,逃一樣地離開了社區(qū)往回走。

      我媽說:“你珍阿姨就是膽大,換我,光化這么個花臉的妝就要羞死了?!彼@么說著,卻又不斷回頭去看舞臺。路燈正好打在我們身旁,明亮的燈光下,我看到了我媽眼里的羨慕和向往。

      路邊的牛肉粉店和燒烤店,適時飄出了香味,瞬間飽滿而立體地包裹了我們。不知道是不是出門的時候吃了隔壁鄰居喜糖的緣故,我竟嗅到了空氣里香甜的味道。

      客廳里的燈還亮著,我爸正捧著手機在偷笑。我媽跟我說,這老頭兒又在看抖音了。悄悄走進一看,原來我爸在給我女兒發(fā)紅包——我爸自從學會聊微信、發(fā)紅包以后,有空就以紅包為餌,釣孩子出來聊天。果然,小魚搖頭甩尾地游來了,她直接打來了視頻。

      我爸媽馬上湊近去聊天。我媽又開始感慨:“在這么遠的地兒,居然就跟在家似的,聲音聽上去那么近,臉上的茸毛都分辨得清?!比缓笥秩滩蛔§乓骸班镟锇。棠虒W會網(wǎng)購了,下午還在網(wǎng)上給你買了棉拖鞋呢?!?/p>

      嗯,我最近的確會隔三岔五收到些奇怪的禮物。

      我女兒嘻嘻笑著,發(fā)來很多異國他鄉(xiāng)的風景照,說前些天趁天氣好,在課余時間去了趟英格蘭利茲市。我爸一邊囑咐孩子要注意安全,一邊慶幸:多虧是生活在新世紀,路途雖然遙遠,總好過之前孩子一留洋就杳無音訊了,寫封信還得兩個月后收到?,F(xiàn)在能看到人,聽到聲音,真是不敢想象。

      我爸是開明的老人,內(nèi)心盡管不舍,卻還是支持孩子去追求學業(yè),他再三囑咐孩子:“你好好學習,明年疫情緩解,我們?nèi)タ茨恪!碑斎唬野至硪话氲脑捠牵喝绻咔閲乐鼗蛘吣悴幌雽W了,那就隨時回家來。他說:“鄉(xiāng)下有水有地有菜,怎么都不會餓著你?!?/p>

      孩子擔憂爺爺?shù)纳眢w,也囑咐爺爺:再不能吃甜食哦!

      我爸胸脯一挺說:生活有盼頭,每天都是甜滋滋的。

      (作者單位:浙江省海鹽縣文化館)

      (責任編輯 肖亮宇)3C344193-FFE3-4822-8003-4E2399F3E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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