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塵
賞花人
紅花羊蹄甲是我很喜歡的南國花木,樸素,多花,還很香——香得毫不甜蜜,有肥皂的潔凈感,十分特別。我家附近某條路栽滿這種樹,春節(jié)前后盛放,紫紅落花混入鞭炮的紅紙屑,行人過處,暗香滿路。環(huán)衛(wèi)工人每天都要將落花掃走,不然路面很快會碾出一層花泥。
有天傍晚,我和母親經(jīng)過那里,地上又積了不少花。我說著“好看”并停下拍照,母親也興致勃勃,幫我尋找花瓣更密的地面。忽聽人說:“好看嗎?我看過更好看的!”抬頭看到一位環(huán)衛(wèi)工人,把竹掃帚倚在樹上,沖我們笑。
他略顯生疏地翻手機相冊給我們看。照片很模糊,都是凌晨天色未明時,路燈昏黃,各種遍地花瓣的場景。有幾張照片,主體是頂著厚厚落花的一對垃圾桶,他指著樂呵呵說:“馬桶開花!”不知是口誤還是什么地方特有的俗稱。
我們謝過他走開時,都挺高興。我跟母親講起以前讀的故事,白居易當?shù)胤焦伲诔峭夥N了很多花樹,一春好景,當?shù)厝藚s不來賞花。他獨自流連其間,很陶醉,很自在,但也多少有點兒失望,覺得世俗之人呀,怎么都這么沒有情趣。我說,真想讓他跟今天這位環(huán)衛(wèi)工人喝一杯。
飼貓
居民區(qū)的野貓不少,喂貓的人好像更多。
玉簪花圃里,去年秋天有兩只奶貓,姜黃皮毛,小小兩團,在雪白的花下打滾曬太陽,像郎世寧的畫兒。附近有阿姨一天三頓拎著飯盒來喂,寒來暑往,奶貓長成了滿臉橫肉的糙漢。
我家太后有時會盯著我感嘆:“長得太快了,小時候沒多給你拍點照片,真可惜?!蔽揖痛驖L:“難道我長大就不可愛了嗎?你不喜歡現(xiàn)在的我嗎?”但是看看貓,我明白了她的遺憾。
有一天我看見野貓鉆進快遞車半開的門縫。快遞員就在車邊忙著分揀,只掃了一眼便不管它,像是老熟人。貓:“今兒個夠冷的,我上你車焐一焐,你忙你的?!笨爝f小哥:“得嘞?!?/p>
附近還有只玳瑁色的貓,是個煙嗓,叫聲格外低啞。時常見它趴在井蓋上,我若蹲下拍照,它便主動走來,顯然也是常被投喂的主兒。我兩手空空,每每在它期待的注視中窘迫而逃。
某個加班深夜,我看到有人跟它在一起,背著包,大約也是晚歸的工薪族。那小哥捧著便利店的包子,沒有刻意蹲下去喂貓,就站在那兒,自己吃一口,給貓丟一塊。
鄰居阿姨喂貓,像喂幼兒吃飯;他喂貓,像跟朋友喝酒。一人一貓,無聲地推杯換盞,畫一樣鑲在空寂夜色里。
遛狗者
立春,氣溫還是低,樹木依然線條冷硬,顏筋柳骨,寫不出春氣。風倒是軟了,不再像三九天那樣割臉。白天太陽很好。
傍晚在外面走,看天幕一點點暗下去。西天有長長云帶,正好懸在普藍與金橙色過渡之處。這一片水平涂抹的色彩,又被掛著鵲巢、高而筆直的楊樹剪影刺破。
路上有遛狗的老爺爺,對他的狗嘮叨不停:“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你老看我干嗎呀?!薄爸裁醇?,仔細車輪子碾著你?!毙」房雌饋硪采狭四昙o,不吵不鬧,極為乖巧,走走停停,不時回頭看他,黑眼睛濕漉漉的。
這是老伴兒型的人與狗。也有家長型的。人高馬大的男子,邊遛狗邊玩手機。忽然小狗不肯挪步了,他拽兩下沒拽動,索性繩子一丟,單手把狗撈起來,夾在胳膊底下,健步如飛地走了。全程視線都沒離開過手機。我目送著他瀟灑的背影——臂彎里垂下一個毛茸茸的狗尾巴,跟著他的步伐搖晃。
還有一回,看到個姑娘牽著什么在走,姿態(tài)極小心,彎著腰、長發(fā)從一側(cè)肩頭滑下來。我被花壇擋著看不清,心想大概不是牽幼童學步,就是遛著愛犬。走過花壇,才發(fā)現(xiàn)人家遛的是花,手里一個小拖車,車上五六盆綠油油植物。
回去發(fā)了條微博,看見網(wǎng)友回復:“我奶奶養(yǎng)了將近二十年的狗。最后一只離開后,她突然有天說打算養(yǎng)點多肉。我說網(wǎng)上買點吧,但咱家沒什么陽光。她說沒事兒,和遛狗一樣,每天手里端兩株出去曬太陽?!?/p>
家長與孩子
磚墻不高,上半截裝了鐵絲網(wǎng),被綠藤蔓爬滿了。里面是小學校的操場。老師好像在組織孩子們比賽,爬山虎里透出瑯瑯歡聲??吹絻蓚€大人在墻外,把腦袋鉆進綠葉叢,津津有味地圍觀著。大概是家長吧。
在小區(qū)里見到的家長和孩子都怪有意思的,家長很有童趣,孩子像小大人。
一回在樓下小店吃飯,鄰桌母女邊討論菜單,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小姑娘看起來十一二歲,拿著手機好像在刷淘寶,說:“我好喜歡這個耳環(huán),想買,沒有耳洞我也想買。”媽媽問:“哪個?我看看……哎喲!你能不能有點品位?!惫媚锏ǖ卣f:“不能?!焙髞韹寢寙枺芸纯茨愕墓P記么?姑娘也是一句“不能”。
媽媽撒起嬌來:“你讓我拍張照片!住校我都見不著你,我給你拍張照片,平時我看照片還不行么?”
姑娘大笑:“搞得跟你蹲監(jiān)獄或者我蹲監(jiān)獄似的。”
媽媽說:“是我蹲監(jiān)獄!好吧?”
最后還是死纏爛打地拍照了。
還有一次,電梯里前后腳進來一對年輕母子,媽媽輕輕趔趄一下,立刻對兒子道歉:“對不起,媽媽把你的鞋子踩掉了?!薄皼]有呀?!眱鹤尤魺o其事地說。我余光分明瞥見那六七歲的小男孩兒,用另一個腳跟把鞋蹭上去了。
念舊
我們那兒的腌橄欖是用箬葉包著、細線捆扎的,看著就像一條條麻花辮子。朋友給了一扎,我早晨出門順手拿著,打算到辦公室分。
進電梯就被不認識的老奶奶沉默地凝視,我不明所以,沖她笑笑,有點尷尬地坐完了電梯。沒想到出小區(qū)短短幾百米路,又收到許多爺爺奶奶相似的注視。終于有位阿姨過來問:“你拿的是茶葉嗎?”
我說是橄欖。她一臉失望,說以前有這樣的茶葉賣,用苞谷皮(玉米外面那層葉子)擰成包裝,一顆骨朵兒里裝的茶葉量剛好是一泡,又好喝,又便宜?!艾F(xiàn)在都沒有了。好東西都沒有了?!?/p>
我想起一路上遇見的目光,原來他們欲言又止的是這個?!昂脰|西沒有了”——我雖沒見過他們說的那種茶葉,這句話竟也能懂。這種遺憾好像是永恒的,每代人,每個人,都有相似的感嘆。
(四月摘自文匯出版社《爾乃佳人》,愛曦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