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
母親說,我生來就不愛哭,一哭大了就會犯病,手腳抽筋,口吐白沫,跟犯癲癇病似的,叫人害怕。我的哥哥姐姐哭,母親從來不會理睬。父親脾氣暴躁,經(jīng)常把我的哥哥姐姐打得哭聲動天。母親看見了,視而不見,有時還會在一旁煽風點火,鼓勵父親打。只有我,母親是不準父親打的,打了也會及時替我解圍,像老母雞護小雞把我護在懷里,替我接打。
有一次,母親不在家,父親把我打狠了,我哭得死去活來,舊病復發(fā),抽筋,并引發(fā)休克,人中被掐青才緩過神來。母親回家知道后,拿起菜刀,把一張小桌子砍了個角,警告父親,如果再打我她就把我殺了(免得我再受罪)。那個兇惡的樣子讓父親都害怕了。
因為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我從懂事起,一直在抑制自己哭,有淚總往肚里吞。印象中,我從17歲離開母親后,十幾年中好像從來沒有流過淚。有一次看電影,是臺灣的《媽媽再愛我一次》。電影院里一片哭聲,左右四顧,只有我臉上干干的,心里空空的,讓我很慚愧。后來我又看到一篇短文《男人也有水草一般的溫柔》,是歌頌一個男人的眼淚的,很是觸動我。這兩件事鼓動了我,我暗自決定以后有淚不吞了,哪怕哭大了,讓人看到我的秘密也不怕。于是,我又專門去看了那部臺灣電影,我想看自己流一次淚??墒遣恍校趺垂膭疃紱]用,心里使不上勁,沒感覺。我心里很難過,希望自己哭,讓淚水流走我的苦痛。但屢試屢敗,真的,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會流淚了,我的淚腺已經(jīng)干涸了,死掉了。
死掉也罷,可它又活轉(zhuǎn)來了!
說來似乎很突然,那年春節(jié),年近三十的我第一次帶女友回家探親,第二天要走了,晚上母親燒了一桌子菜,兄弟姐妹聚齊了,吃得熱熱鬧鬧的,唯獨母親一言不發(fā),老是默默地往我碗里夾菜,默默地看著我,那種眼神像是不認識我似的。我隨意地說:“媽,你老這樣看著我干嗎?”媽說:“我是看一眼少一眼了,等你下次回來時,媽說不定就不在了?!闭f著,又給夾了一筷子菜。
這時我多少已經(jīng)感覺到一些不對頭,姐又多了一句嘴,說什么媽恨不得我把一桌子菜都打包帶走,好叫我吃著她燒的菜想著她,等等。姐的話沒完,奇跡發(fā)生了:我哭了,眼淚奪眶而出,嘴唇一松動,居然嗚嗚有聲,渾身還不停地抽搐,把媽嚇壞了,以為我老毛病又犯了,一下像小時候一樣把我攬在懷里,安慰我別哭。可我卻淚如泉涌,止不住,聲音漸哭漸大,最后幾乎變成號啕了,身子也軟透了,沒有一點氣力。一桌子人誰都沒想到我會這樣哭,我哭得很沒有分寸,但起碼,我已經(jīng)學會了流淚,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只要一想起母親的面容,眼淚就會無聲地涌出。
我的淚腺又活了,是母親激活的!
我承認,也許很多男人都要承認,我們在很長的一個年齡段里,心里是沒有母親的身影的,我們心里裝著可笑的“世界”,裝得滿滿的,傻乎乎的。等我們明白這一切都很可笑,準備把母親重新放回到心里時,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老了,走了,那你就后悔到死吧。我很感激上蒼給我機會,讓我有幸把母親再次放回到心里。
(姚梅芬摘自花城出版社《非虛構(gòu)的我》)